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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在營帳里

第十一章 在營帳里

她回過頭來左右瞎闖,想找一個梯子、一根繩子或者一塊石頭,總之找件能夠幫她攀上平台的東西。她害怕吉斯孔,總以為有喊聲和腳步聲在追逐她。天光開始發亮。她看到平台上有條小路。她用牙齒咬住礙事的長袍下擺,三躥兩跳就到了平台上面。
努米底亞人的國王到了哈米爾卡爾的帳篷里,指著停在遠處的他的人馬對他說:
廢棄的土地一片接著一片。在大片金黃色的土地上,橫著一道道長短不一的炭灰,被他們的馬蹄在身後揚了起來。有時候他們也遇上一些小小的幽靜去處,一條在高大的草叢間流淌的小溪;在踏上小溪彼岸時,薩朗波總愛扯下幾片濕漉漉的葉子來涼快涼快自己的雙手。在一片夾竹桃林的拐角,她的馬遇到一具躺在地上的男人屍首,驚得往旁邊一閃。
她平靜地回答:
天還沒亮,他就叫醒了她。
每隔一定距離就聳立著一座瞭望塔,那是迦太基人建造,來監視各個部落的。他們走進去歇一會兒涼,然後重新上路。
他用手腕撐起身子,答道:
馬托卻什麼也聽不見,他凝望著她。在他眼裡,她的衣飾與她的身體是合二為一的。她衣料的波紋閃光就和她皮膚的艷麗光彩一樣,是某種特有的、只屬於她的東西。她的眼睛和她的鑽石交相輝映。她光潤的指甲是她手指上戴著的精緻的寶石的繼續。她內衣上的兩隻搭鉤將她的兩隻乳|房擠到一起,鼓了起來。他望著乳|房間的窄溝出神,窄溝里垂下一根細鏈,透過紫色的薄紗可以看見細鏈下面系著的綠玉牌。她的耳環是一對藍寶石的小墜子,各托著一顆盛滿香水的空心珍珠。從珍珠的小孔里不時滴下一小滴香水,濕潤著她裸|露的肩膀。馬托呆看著香水滴下來。
「快來吧!是哈米爾卡爾在燒歐塔里特的營盤!」
喧鬧聲越來越大,有些軍官走了進來。他一面拿起武器一面說道:
遭受破壞的景象漸漸又開始出現。有時候,在一塊土地中央會出現一片馬賽克地板,那是一座廢棄的邸宅所剩下的惟一殘跡;而那些沒有葉子的橄欖樹遠遠望去倒像是一些極大的帶刺的荊棘。他們穿過了一個小鎮,鎮上的房屋都被燒成了平地。沿著牆根可以看見許多人的骷髏,還有駱駝的骷髏、騾子的骷髏。有些被啃掉了一半的腐爛的屍體擋住了去路。
「你那些掛項鏈用的小羚羊角還在嗎?」他說,「把它們給我吧,我喜歡它們!」他說話的口氣彷彿戰爭已經結束,不時發出快活的笑聲;什麼雇傭兵、哈米爾卡爾,一切障礙都不復存在。月亮在兩塊雲彩間穿行,他們從帳篷的一個縫隙看見了它。「有多少夜晚我都是這樣凝望著它度過的啊!我覺得它像遮蓋著你臉龐的面紗,你透過面紗看著我;對你的回憶與它的清輝交織在一起,我再也無法將你們區分開來!」說著他把腦袋埋在她的雙乳之間號啕大哭起來。
大地在千萬人的腳步下震顫。喊殺聲、馬嘶聲、鎧甲相撞的聲音響徹雲霄,無數軍號一齊吹起了衝鋒號。這一切有如颶風在他周圍旋轉。他憤怒欲狂地撲到自己的武器上,衝到了外面。
「是在那面,對嗎?」
那奴隸東找西尋了一陣,又回到她跟前,向她要吃的。老太婆搖搖頭,眼睛盯著炭火喃喃地說:
油燈的火焰在熱風的吹拂下搖曳不定。巨大的閃電不時射進帳篷;隨後黑暗顯得更加濃重,她只能看見馬托的眼睛,像兩顆火炭在黑夜中燃燒。然而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劫難逃,已經面臨最緊要的、一去不返的時刻,於是她竭力振作起來,朝天衣走去,伸手去拿天衣。
「要你死!」
哈米爾卡爾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向她表示謝意。他的目光輪番在天衣和薩朗波身上掃視,他發現她的金鏈斷了。他打了個冷戰,心裏疑竇叢生。但他很快就又變得不動聲色,並且在眼角打量著納哈伐斯,卻沒有轉過臉去。
柵門放了下來,她馬上就置身於蠻族人的營寨之中。
一長隊一長隊的蠻族人衝下山坡,布匿人的方陣沉重而有規律地擺動著迎上前去。晨霧被萬道陽光撕成一片片小塊的雲彩,飄飄蕩蕩,漸漸上升,露出了漫山遍野的軍旗、軍盔和槍尖。他們隊形的迅速變換,使腳下一塊塊還留在暗影里的土地似乎整塊地在移動著;其他隊伍則可以說是一道道激流相互交錯,在它們中間有些劍矛棘立的龐然大物屹立不動。馬托辨認出了軍官、士兵、傳令兵,甚至隊伍後面騎著驢子的僕人。但是納哈伐斯沒有留在自己的位置上掩護步兵,卻猛地向右拐去,彷彿他想讓哈米爾卡爾把他消滅似的。
那隻狗在拚命吠叫。奴隸輕手輕腳地走近它,一刀砍下了它的腦袋。然後他用狗血抹在馬的鼻孔上,使它們警覺興奮起來。老太婆在他身後詛咒了他一句。薩朗波注意到了,趕緊按住自己佩在胸前的護身符。
他臉色灰白,拳頭痙攣地緊握著,戰慄得像一張琴弦快要綳斷的豎琴。突然,他啜泣得透不過氣來,跪倒在地上:
薩朗波掀開了篷布,用手舉著,朝哈米爾卡爾那面眺望,她沒有回答吉斯孔的責難,卻問道:
薩朗波低著頭,合著雙手,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
馬托來到時,月read.99csw.com亮正在她身後升起。她臉上罩著黃底黑花的面紗,身上裹著一層又一層衣服,使他根本猜不出來這是什麼人。他從平台上打量著這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在暮色中這個身影像個幽靈似的兀立在那裡。
一開始他們沿著城根走了一陣,等到走上蓄水池附近,他們就沿著岱尼亞走上一條像狹窄的帶子一樣的黃土路。那路位於海灣與突尼西亞湖之間,一直延伸到拉代斯。
「你真美!你真美!」
馬托一直將她的小手抓在自己手裡;儘管大祭司要她百依百順,她還是不時地轉過臉去,扭動著胳膊想掙脫出來。他張大鼻翼儘力吸著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清新的氣味,然而卻像香爐的煙霧一樣令人眩暈。那裡面有蜂蜜、胡椒、乳香、玫瑰和其他東西的香味。
奴隸掏出一把金幣給她看。她撲了上去,但馬上又不動了。
「好像你還嫌褻瀆神明的事情做得不夠,又披著天衣在我睡著的時候到我房間里去!你的話我沒有聽懂,可是我看出來你是想把我拖進一件可怕的事情里去,把我拖進深淵之中。」
「這就是那個使迦太基為之發抖的人!」她想道。
那皮帳篷的四角都卷了上去,可以看見周圍整整一圈山坡上站滿的士兵,而由於它地處中央,從任何方面都能望見薩朗波。滿山遍野爆發出一片歡呼,那是一種長時間的、充滿勝利和希望的喊聲。正在前進的士兵們停住了腳步;垂死的士兵用肘彎撐起身子,回過頭來為她祝福。所有的蠻族人現在也知道她奪回了神衣,他們從遠處看見了她,或者自以為看見了她;於是另一種喊聲,狂怒和復讎的喊聲,蓋過迦太基人的鼓掌歡呼,在山谷里回蕩。五支部隊次第站在山坡上,圍繞著薩朗波頓足吼叫。
馬托一躍而起,心裏充滿無比的驕傲,他被抬高到和神祗一樣的地位了。
她張開嘴來想要說話。
那些火堆在一個圓形劇場般的山穀穀底閃耀光芒。有些金光閃閃的金屬片在四下里移動,那是布匿兵營的胸甲騎兵的鎧甲在折射著火光。接著,他們又辨認出布匿兵營四周的更加繁多的火光,那是蠻族人的營火。他們的幾支部隊現在都混雜在一起,分佈在一大片地方。
她想起自己曾見過他們;但他們的鬍子更長了,臉更黑了,嗓子也更啞了。馬托在她前面走著,用手勢叫他們閃開道來,這個動作使他紅色的斗篷掀了起來。有些士兵親吻他的手,另一些人彎腰曲背地過來向他請示,因為他現在是蠻族人真正的、惟一的首領了。史本迪於斯、歐塔里特和納哈伐斯都泄了氣,而他卻表現得既大胆又頑強,所以大家都服從他指揮。
「是你!」她終於說道,幾乎有點害怕起來。
他撣去她靴子上的灰塵,要她在嘴唇間含上一片石榴,在她腦後堆上許多衣服作為靠墊。他想方設法服侍她,貶抑自己,甚至將天衣鋪在她腿上,好像那是一條普通的毯子。
他站在一匹馬的背上,薩朗波一直滑到他身上,於是他們騎馬急馳而去,圍著布匿人的營盤尋找一個柵門。
在黃昏的餘暉中他們望見一道干石壘成的圍牆,牆內有座看不分明的建築。有條狗在牆頭上跑著。那個奴隸朝它扔了幾塊石頭,於是他們走進一個高高的拱頂大廳。
她的鼻翼在顫動,她咬住牙關繼續說了下去:
床頭的一張柏木桌子上躺著一把匕首,寒光閃閃的鋒刃燃起她殺人的慾望。遠處的暗影里傳來拖長的悲慘的叫聲,就像是眾神的合唱,在慫恿著她。她走到桌前,抓住匕首的刀柄。馬托被她的袍子蹭了一下,半睜開眼睛把嘴湊過來吻她的手,匕首跌落到了地上。
她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四下掃視著,最後她的目光停在帳篷深處用棕櫚樹枝搭的鋪上,那裡有一件湛藍的、光芒閃爍的東西從鋪上耷拉下來。
「怎麼!?」她問。
納哈伐斯正要衝出去,薩朗波出現了。
努米底亞人的國王帶著一副恭謹的樣子站在一旁,額頭上還有一點兒灰土,是剛才俯伏叩頭時沾上的。執政官向他走去,神色莊重地對他說:
「誰帶你來的?來幹什麼?」
納哈伐斯感到十分意外,他做了個手勢,隨即又撲上前來不住地吻他的雙手。
薩朗波等候著;她的馬受了驚,噴著響鼻直打轉。
「回迦太基!啊!你是來拿神衣的,是要戰勝我,然後又消失!不!不!你屬於我!現在誰也不能把你從這裏搶走!哦!我沒有忘記你那雙平靜的大眼睛有多麼放肆無禮,也沒有忘記你怎樣以你的美貌高傲地壓垮我!現在輪到我了!你是我的俘虜,我的奴隸,我的女僕!你願意的話就呼喚你的父親和他的軍隊、元老們、富豪們和你那可憎的民族吧!我是三十萬士兵的主帥!我還要到盧西塔尼亞、高盧和沙漠深處去招兵,我要推翻你的城市,燒毀它的廟宇,戰艦將在血泊中航行!一座房子、一塊石頭、一棵棕櫚樹也不剩下!如果我人手不夠,我就把狗熊從山裡引來,還要把獅子趕來!別打算逃走,我會殺了你!」
他們朝西又往上走了兩小時,突然看到在他們前面有許多小火堆。
她把天衣往身上一裹,急https://read.99csw.com急忙忙撿起她的面紗、她的斗篷、她的披巾,叫了一聲:「我跑到那面去!」於是她逃出帳篷,消失了。
「我本來有手。現在十個指頭都割掉了。嘴巴也不吃了。」
「不!我剛才在這兒!」他叫起來,「我聽見你像個妓|女似的發出做|愛時的呻|吟,然後他對你傾訴他的慾望,而你就讓他親吻你的手!可是你如果欲|火中燒,無法克制,至少也應該像野獸一樣在交配的時候躲藏起來,而不是把你的醜事展現在父親的眼前!」
事實是,雇傭兵們為了防止當初扣留的那些迦太基人逃跑,就用銅棍打斷了他們的腿;他們全被扔在一個大坑裡,亂糟糟地在垃圾中間腐爛。他們當中比較結實的還能在聽到大飯盆的聲音時聳立起身子叫喊,吉斯孔就是這樣看見薩朗波的。他從她那些磕打著靴子的一顆顆閃亮寶石猜出她是個迦太基女人。他預感到其中大有奧妙,就讓他的難友們幫助他爬出大坑;然後他用肘彎和雙手拖著身子一直爬到二十步開外的馬托的帳篷。有兩個聲音在裏面說話。他在外面聽著,全都聽到了。
實際上納哈伐斯本來是想通過蠶食布匿諸省來擴大自己的地盤,並且根據勝利可能性的大小,時而援助時而拋棄雇傭軍。但他看到哈米爾卡爾最後必將佔上風,就倒戈過來;也許他之所以背叛雇傭兵,還因為他對馬托心懷怨恨,因為馬托成了主帥,或者因為馬托是他從前的情敵。
他沖了出去。她獨自留在帳篷里。
起先她在黑暗裡走著,沒有遇到一個人,因為大家都去救火了;這時喧鬧聲越來越大,巨大的火焰染紅了身後的天空。最後,一道長長的平台擋住了她的去路。
「把它拿走吧,」他說,「我不在乎!把我也一起帶走!我丟下部隊,放棄一切!在加代斯出海,航行二十天,可以看到一個鋪滿金砂,濃蔭覆地,鳥語花香的小島。山上長著大朵的香氣撲鼻的花朵,像一些永恆的香爐在左右搖晃;在那些比雪松還要高大的檸檬樹上,有一些奶色的蛇用它們大嘴中的鑽石將水果打落在細草如茵的地上。那裡空氣溫馨,使人長生不老。哦!我會找到這個島的,你瞧著吧。我們要在小山腳下的水晶洞里生活。還沒有人在島上住過,否則我就會成為那裡的國王。」
他親吻她手上的所有指頭、她的胳膊、她的腳和她長長的髮辮,從上面一直親到辮梢。
迦太基城周圍不見人影,無論在海面上還是田野里。青灰色的海浪輕輕拍打著海岸,微風將水沫吹灑開來,使青灰色的海面呈現出一道道白色的裂紋。薩朗波雖然圍著好幾條披巾,還是在清晨的涼意中打著寒噤;這一番奔波和曠野的空氣使她頭昏眼花。接著,太陽升起來了,陽光烤著她的後腦勺,她不由得打起盹來。兩匹牲口並排地小跑著,蹄子陷進無聲無息的沙里。
他縱火焚燒利比亞人的營盤,是因為走投無路,想決一死戰。這支部隊的到來對他有如神助,他掩飾住自己的喜悅,說道:
「噢!走近點!」他說,「走近點!別害怕!」
於是她細細端詳起那件天衣來。等她看夠以後,她很奇怪自己並不像過去想象的那麼幸福。她面對自己實現了的夢想卻依然心情憂鬱。
薩朗波猛地往後一縮,她實在害怕這個蓬頭垢面的人。他像鬼魂一樣難看,像幽靈一樣可怕。
她低下頭來。他又說道:
「我馬上就一百歲了,」他說,「我見過阿加索克利斯,我曾經目睹雷古盧斯和羅馬人的鷹旗掠過布匿田野正在收穫的莊稼。我看見過戰爭的一切恐怖場面,看見過海面飄滿我們艦隊的殘骸。我指揮過的蠻族士兵把我釘上手銬腳鐐,好像我是個殺了人的奴隸。我身邊的難友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他們的屍臭在半夜裡把我熏醒,我趕走飛來啄食他們眼睛的鳥雀,然而我一天都不曾失去對迦太基的信心!我哪怕見到世界上所有的軍隊都來攻打迦太基,圍城的火焰高過了城裡的廟宇,也仍然會堅信它永恆不滅!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無望了!眾神厭棄它了!詛咒你,你的無恥行徑加速了它的滅亡!」
薩朗波為了使他變得溫和一點,就用怨嗔的口吻對他說道:
首先,他阻止了對迦太基的圍城和對俘虜的屠殺;其次,他絲毫沒有利用漢諾在烏提卡戰敗之機去擴大戰果。至於他佔領那些推羅人的城鎮,是因為它們處於他的王國的邊境。最後,他沒有參加馬卡爾之役,甚至故意迴避,以免與執政官作戰。
「不!不!我是想把它送給你!把它還給你!我覺得女神把她的天衣留給了你,它是屬於你的!放在她的廟裡還是你的家裡又有什麼關係?難道你不是和月神一樣全知全能、潔白無瑕、光彩照人、美麗無比嗎?」他又無限崇拜地望著她說:
她迅速地跳下馬來,敞開寬大的斗篷,張開雙臂,將天衣展了開來。
儘管已是播種耕耘的季節,然而極目所至,田野里卻像沙漠一樣空曠。一堆堆麥子倒得東一處西一處的,還有些地方燒焦的大麥狼藉遍地。在明亮的天邊顯露出了斷斷續續、犬牙交錯的村落的黑魆魆的剪影。
他整夜都在兩軍的營壘之間躑躅。後來,https://read.99csw.com他看見大火,很是擔心,便走回來看看馬托的營盤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知道這個地方離馬托的帳篷最近,所以就按照大祭司的囑咐一直守在這兒。
「帶我到你的帳篷里去!我要你帶我去!」
路旁不時兀立著一些燒焦的殘垣斷壁。屋頂燒坍了,屋裡可以看到陶器的碎片,破爛的衣服和各種各樣殘缺不全、難以辨認的器皿、家什。常有人從這些廢墟里鑽出來,衣衫襤樓,面如土色,眼睛里冒著火,可是馬上就撒腿跑開,或者鑽進一個洞里去了。薩朗波和她的嚮導並未止住腳步。
他們走過溫泉山以後,地面變得堅實了,他們前進的速度也加快了。
地發現右邊有個大坑,似乎有些人頭齊著地面擱在坑沿上,就像是些砍下來的人頭。然而他們的眼睛在轉動,半張著的嘴裏發出的呻|吟竟是布匿語。
在工事頂上有個哨兵踱來踱去,手裡拿著一把弓,肩上扛著一桿長矛。
「為什麼眾神沒有賜給我這種福分啊!」說著他爬到了離她很近的地方,近得能碰到她的衣服。「我如果死了就不必費這個力氣來詛咒你了!」
薩朗波見到這種不潔的食物就厭惡地轉過頭去。她躺在鋪在房間一角的馬衣上睡著了。
「我,月神?」薩朗波自言自語道。
「好了,去吧!用你的騎兵把他們的步兵趕到你的象隊和我的象隊之間!勇敢些!幹掉他們!」
「啊!你不知道雙方的工事相距只有六十肘,而你的馬托狂妄自大,把帳篷就設在哈米爾卡爾的正對面。他就在那裡,你的父親,在你身後;要是我能爬上通往平台的小路,我會對他叫道:你來看看吧,你女兒躺在蠻族人的懷裡呢!她穿上了女神的天衣來討他喜歡,她在委身子人的同時,也就將你的英名、天神的尊嚴、國讎家恨,甚至迦太基的安危全都拋在腦後了廠他那沒牙的嘴蠕動著,牽著整部鬍子從上到下一起動著;他的眼睛瞪著她,簡直要把她吞下去;他趴在塵埃里氣喘吁吁地反覆說道:啊!真是褻瀆神明!」
「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使你想要我死?」
哨兵打了個唿哨,有人接著也打起唿哨,哨聲越傳越遠。
「我有話要和馬托說。」她答道,「我是從迦太基逃出來的。」
她趕忙跑過去,不由得驚叫了一聲。馬托在她背後頓著腳問:
「要不,也許你本人就是月神?」
「你幹什麼?」馬托叫起來。
他睡著了。於是她從他的胳膊問掙脫出來,一隻腳放到地上。她發現她的金鏈斷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將她輕輕拉到自己身邊,然後坐在一副鎧甲上,在那鋪著獅子皮的棕櫚樹枝搭的床邊。她仍然站著。他從下往上地看著她,將她夾在兩腿之間,一再地說:
「我回迦太基。」
他出於過度的小心,下馬步行在她身邊,夾在兩匹馬的中間。他時而用纏在自己臂膀上的皮帶抽打那兩匹馬,時而從掛在胸前的乾糧袋裡掏出包在荷葉里的用小麥、椰棗、蛋黃做的糰子,一聲不吭地邊跑邊遞給薩朗波。
「饒恕我吧!我是個下賤的人,比蝎子、爛泥、塵土還不如!剛才你說話的時候,你的氣息拂過我的臉,我就像臨死的人趴在溪邊喝水一樣渾身舒暢。踐踏我吧,只要我能感到你的腳就行!詛咒我吧,只要我能聽見你的聲音就行!不要走!可憐可憐我吧!我愛你!我愛你!」
馬托像醉漢一樣側身睡著,一隻胳膊耷拉在床鋪外面。他的珍珠頭帶有點褪了上去,露出了他的前額。一絲笑容使他的牙齒微微張開,那兩排牙齒在他的黑鬍子間閃光,半閉的眼睛里有種無聲的喜悅,一種幾乎帶有侮辱意味的喜悅。
這是一個很深的帳篷,中間豎著一根支柱。一隻巨大的蓮花燈座,燈里盛滿一種黃顏色的油,燈油上面浮著幾股廢麻燈芯。燈光照亮了帳篷,燈影里可以辨別出幾件武器在閃亮。一柄出鞘的利劍倚在凳子上,旁邊放著一面盾牌。河馬皮編成的鞭子、鐃鈸、鈴鐺、項鏈,亂七八糟地堆在草籃子里。氈毯上撒著一些黑麵包屑。帳篷的一個角落的一塊圓石上隨意堆著些銅幣。風從帳篷的裂縫裡將外面的塵土連同大象的氣味一起吹送進來,可以聽見大象晃著鐵鏈吃東西的聲音。
昨天他們出於謹慎繞了個大圈,但是現在他們一個人也碰不到。這一帶十分貧瘠,蠻族人根本沒有來過。
他的騎兵超過了漸漸放慢前進速度的象隊,所有的戰馬都伸出沒有轡頭的腦袋極力賓士,看上去似乎肚子都蹭到了地面。而後,納哈伐斯堅決地朝一名哨兵走去。他扔掉自己的寶劍、長矛、標槍,走進迦太基人中間消失了。
兵營里喧鬧非凡,熙熙攘攘。明亮的火焰在懸挂著的鍋子底下燃燒,絳紅的火光照亮了一些地方,把其餘地方完全留在暗影中。叫喊聲、呼喚聲此起彼落。拴著絆索的馬匹在帳篷中間排成一行行又直又長的隊列;帳篷有圓的、方的、皮的、布的;有蘆葦搭的窩棚,還有跟狗一樣在沙土裡挖的洞。士兵們有的在用車送柴捆;有的把胳膊肘支在地上,或是身上裹著一張席子準備睡覺;薩朗波的馬要跨過這些士兵有時還得先伸過去一隻腳,然後再奮力一跳。
一聲響亮的雞叫從她腳下的暗read.99csw.com處傳來,和她聽到過的在飾有船艏的樓梯下的雞叫聲一樣。她俯下身子,認出了沙哈巴蘭的手下人和他那兩匹馬。
可是帳篷的下端掀了起來,一個駭人的形狀出現了。薩朗波起初只分辨出兩隻眼睛和一部直垂到地面的長長的白鬍鬚。身體的其餘部分藏在礙手礙腳的破破爛爛的黃褐色長袍里,在地上拖著。每向前爬一步,兩隻手就伸進鬍子,然後落在地上。就這樣一直爬到她腳下,她才認出那是吉斯孔老頭。
那個給薩朗波領路的人帶她從燈塔後面朝地下墓園方向走去,然後穿過漫長的莫路亞郊區那些陡急的小街巷一路往下走去。天色開始發白。有時候,遇到棕櫚樹榦的房梁從牆上突出來,他們便不得不低著頭穿過去。兩匹馬一步一滑地慢慢走著,他們就這樣走到了特韋思特城門。
這時喊聲四起,帳篷外面閃耀著可怕的火光。馬托掀起篷布,他們望見利比亞人的營盤陷於一片火海之中,利比亞人的蘆葦窩棚燒了起來,蘆葦桿扭曲著,在煙火中炸開,像箭一樣四下橫飛;在通紅的天幕下,一些黑影在慌亂地東奔西突。窩棚里傳出困在裏面的人的慘叫;大象、牛、馬在人群中蹦跳踐踏,身上馱著從大火中搶出來的軍需品和行李。有人吹起了號角。大家叫道:「馬托!馬托!」帳篷門口有些人想要進來。
執政官聽著他的表白沒有打斷他的話頭。一個這樣投到舊日冤家陣營里來的人,是個不容忽視的幫手;哈米爾卡爾馬上就預見到這支同盟軍對於實現他的宏圖大計的用處。他和努米底亞人一起,就能打發掉利比亞人。然後他將使西方捲入征服伊比利亞的事業。因此他沒有質問納哈伐斯為什麼不早點過來,也沒有點破他那些謊言,就親吻了他,並將自己的胸脯和他的胸脯碰了三下。
暴風雨漸漸遠去;稀疏的雨點一滴一滴地敲打著帳篷頂,使之微微顫動。
他們不說話了。遠處響起隆隆的雷聲。羊兒受了雷雨的驚嚇,咩咩地叫了起來。
「摩洛神,你把我燒痛了!」而馬托的親吻比火焰還要灼人,吻遍她的全身;她像是卷進一陣颶風,被太陽的力量抓住了。
於是他俯伏稱臣,並且追述自己在戰爭開始以來的所作所為以證明自己的忠心。
「來拿這個!」她用另一隻手扯下頭上的面紗。他倒退了一步,肘彎朝後縮著,張大了嘴巴,幾乎有點害怕了。
她又說:
「巴爾卡!我把他們給你領來了。他們聽你的調遣。」
最後他將佩在腰間的一把匕首擱在她的喉嚨上。這下子她才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掀起一塊大石頭,拿來一個雙耳尖底瓮的酒和一些蜜漬伊博—扎里特魚。
夜幕降臨。天空很低,布滿陰雲。
他跪在她面前的地上。用雙臂摟住她的腰肢,頭往後仰著,雙手來回撫摸;掛在他耳朵上的圓形金耳環在他晒黑的脖子上閃亮,大滴的淚珠在他銀球般的眼睛里滾動;他的嘆息有如一種愛撫,喃喃的話語比微風還要輕柔,像親吻一樣香甜。
他們又趕起路來。
「我有天晚上見到過你,在我家燃燒的花園的火光里,在冒煙的酒杯和我那些被殺死的奴隸中間。你當時怒氣衝天,朝我撲過來,我只好逃之夭夭!那以後恐怖籠罩了迦太基。大家經常喊叫城鎮遭受蹂躪、鄉村大火瀰漫、士兵慘遭屠殺的消息;是你給一切帶來厄運,是你害死了他們!我恨你!單是你的名字就像良心責備似的一直折磨著我。你比瘟疫和羅馬戰爭更令人憎恨!各個省份都在你的震怒下顫抖,溝壑里填滿了屍體!我沿著你的戰火燒過的痕迹走來,就好像是跟在摩洛神後面走來一樣。」
「為了報答你的效勞,納哈伐斯,我把我的女兒許配給你。」他又添了一句:「作為我的兒子,捍衛你的父親吧!」
這時天色已晚。傳來了一陣犬吠聲,他們便朝著犬吠的方向走去。
她時不時地問他是否馬上就要到了。道路在一座座小山上蜿蜒起伏。耳中只聽到一片蟬鳴。太陽曬熱了枯黃的野草;大地布滿了裂縫,這些裂縫把地面分割成一塊塊,好像一些其大無比的鋪路石板。有時一條蝮蛇爬過,幾隻老鷹在翱翔。奴隸一直跑著,薩朗波裹在一層層披巾里遐想。儘管天氣很熱,她也不撩開披巾,生怕把她漂亮的衣服弄髒。
兩扇沉重的城門半開半闔。他們走了出去,大門就在他們身後關上了。
薩朗波跟著他穿過了整個營地。他的帳篷在最裡邊離哈米爾卡爾的塹壕僅三百步之遙。
薩朗波渾身酥軟,不知身為何物。某種靈魂深處的無法抗拒的東西,或許便是眾神的命令,迫使她以身相委。她似乎被雲霧託了起來,渾身軟弱無力地倒在床上獅子皮毛里。馬托抓住她的腳跟,金鏈斷裂了,兩個斷頭飛起來,打在篷布上,就像兩條蹦起來的蝮蛇一樣。天衣落了下來罩住了她,她看見馬托的臉俯在她的胸脯上。
馬托回到自己的帳篷里。冒煙的油燈幾乎沒什麼亮光,甚至使他以為薩朗波還在睡覺。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在棕櫚床鋪上的獅子皮上摸索著。他叫喚了一聲,她沒有答應。他忙撕下一片篷布,讓天光照進帳篷:天衣不見了。
「從前,我只是個與普通士兵為伍的雇傭兵,那時我性情溫順,https://read.99csw.com常替別人背柴火,哪裡想到過什麼迦太基!它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消失在你鞋底的塵土中,它的全部珍寶、省份、艦隊和島嶼都不如你鮮艷的嘴唇和肩頭的輪廓那樣使我傾慕。我想摧毀它的城牆是為了走到你的身旁,並且佔有你!另一方面,在達到目的之前,我這也是在進行報復!現在,我殺人就像碾碎一隻貝殼,我撲向敵人的方陣,用手分開長矛,抓住馬鼻子止住戰馬,就連投石器也不能殺死我!啊!要是你知道,在激戰之中我是多麼想念你!……有時候,我突然想起你的一個手勢、你衣裳上的一個褶皺,這個記憶就像一張網將我罩住!我在火箭的火焰中、盾牌的鍍金里看到了你的眼睛,在鐃鈸的響聲中聽到了你的聲音。我回過頭來,你卻不在那裡!於是我就又投入了戰爭!」
他交叉著胳膊向她走去,神情十分可怕,竟使她立即像腳跟被釘住了一樣。
迦太基、梅加拉、她的家、她的房間以及她走過的鄉村都在她的記憶中旋轉,畫面紛亂而又清晰。可是突如其來的一道深淵將這一切推到了離她極遠的,無限遙遠的地方。
那個奴隸立刻扶她在鞍韉上坐穩。他是月神廟的一個侍役,沙哈巴蘭遇有危險差使總是派遣他去。
一種無法抑制的好奇心推動著他,他像一個小孩用手觸摸一種不認識的水果一樣,用顫抖的手指尖輕輕碰了一下她的乳峰,那涼爽的肌膚富有彈性地陷了進去。
「跟你有什麼相干!背過臉去!走開!還是把你的臉埋在地上吧!那是個神聖的地方,你的目光會玷污了它!」
她就像得到眾神力量的支持一樣,面對面地看著他,向他討還天衣,以滔滔不絕的、美妙動聽的話語向他討還天衣。
薩朗波平靜得像座雕像,似乎還沒有明白過來。她臉色微微發紅,垂下了眼皮,又長又彎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了暗影。
他的眼睛一直盯住她的眼睛,使她感到難受。這種不舒服的感覺,這種厭惡的感覺變得越來越厲害,她強忍著沒叫出聲來。她想起沙哈巴蘭的告誡,就聽憑他擺布了。
中午時分,三個披著獸皮的蠻族人在小路上與他們交臂而過,漸漸地人越來越多,十個、十二個、二十五個成群結隊地到處遊盪,有些人還趕著幾隻山羊或是一頭瘸腿母牛。他們沉重的大棒上豎著許多青銅的尖刺;髒得嚇人的衣服上掛著雪亮的大刀,他們帶著威脅與驚訝的神情瞪大了眼睛。經過他們面前時,有幾個人道了個普普通通的問候,另外幾個人說了幾句猥褻的俏皮話,沙哈巴蘭的奴隸用每個人的家鄉話一一作答。他對他們說,這是個生病的男孩,要去很遠的一個神廟治病。
一個他無法確定的回憶閃過他的腦子。他感到怦然心跳。這種命令的口吻懾服了他。
可是她怎麼會在他的帳篷里,和他一起,聽憑他擺布呢?大概是有人支使她來的吧?她不是為了天衣而來的嗎?他的胳膊垂了下來,低著腦袋,陷入突如其來的沉思中。
他舉起雙臂,臂上青筋暴露,像常春藤一樣相互糾纏盤繞在樹榦上。汗水從胸膛上見稜見角的肌肉中間流下來;他的喘息使他的兩脅連同他的青銅腰帶都在一起一伏,青銅腰帶上飾有許多皮條流蘇,直垂到他那比大理石還要堅硬的雙膝。薩朗波習慣於與閹人相處,這個男子的孔武有力使她十分驚異。那是月神的一種懲罰,要不就是在她周圍五支部隊中流傳的摩洛神的影響在起作用。她感到慵倦無力,木然地聽著哨兵們一陣一陣的互相呼應的喊聲。
薩朗波動了一下,想向下走去:可是沙哈巴蘭的僕役把她拉到一邊,沿著環繞蠻族人營盤的平台走著,走到一個豁口,奴僕鑽進去不見了。
薩朗波越走越近,那個蠻族哨兵屈膝跪在地上,一支長箭飛來,射穿了她披風的下擺。後來,見她勒住坐騎在喊話,他就問她想幹什麼。
最後,她對他說:
兩個黑人提著樹脂燈,分立在門的兩邊。馬托猛地掀開篷布,薩朗波跟他走了進去。
她指著天衣答道:
「你是誰?」馬托說。
「眾神保佑你!我不知道共和國會怎樣報答你,可是哈米爾卡爾不是忘恩負義之輩。」
名門大族的處|女養成了把這種絆腿的金鏈當做幾乎是宗教般的東西加以愛護的習慣,因而薩朗波漲紅了臉將那兩段金鏈纏繞在兩條腿上。
「跟我來!」他說。
房間當中有個婦女蹲在火堆前面取暖,火堆燒的是荊棘,煙就從屋頂的一些窟窿里冒了出去。她的白頭髮一直垂到膝蓋,遮住了她的半個身子;她不願意答話,神情痴獃,嘴裏咕噥著要向蠻族人和迦太基人報仇雪恨。
這一幾乎難以覺察的接觸,直震撼到馬托的靈魂深處。他全身湧起一股浪潮,將他沖向薩朗波。他恨不得摟住她,吞了她,喝了她。他的胸脯劇烈起伏,牙齒得得直響。
哈米爾卡爾要用不可分離的訂婚儀式立即將他們結合起來。有人將一枝長矛放到薩朗波手裡,讓她把長矛獻給納哈伐斯;又用一根牛皮帶子將他們的拇指互相對著拴在一起,然後又將麥粒撒在他們頭上。那些撒落在他們周圍的麥粒像冰雹似的刷刷響著蹦跳起來。
「對,是我!大家都以為我死了,對不對?」
馬托扭動著胳膊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