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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羅迪婭 第一節

希羅迪婭

第一節

群山就在他的腳下,剛開始顯露出它們的峰巒,而山身到谷底仍隱沒在黑暗之中。雲霧飄來盪去,然後散開,死海的輪廓也隨之顯現。曙色從馬蓋羅斯城后升起,灑下一抹紅霞,不久就照亮了海邊的砂礫、陸上的丘陵和沙漠,及至遠處那些怪石嶙峋的灰色的猶太群山。隱基底在中央劃出一道黑杠;希伯倫在遠處形成一個圓項;以實谷石榴滿坡,索烈克葡萄遍地,迦密爾芝麻成行;安東塔的巨大立方體高高地矗立在耶路撒冷城上。藩王的目光從這邊移開,轉向右面的耶利哥的棕櫚樹林;他想起了加利利的其他城邑,迦百農、隱多爾、拿撒勒、提比利亞;這些地方他也許去不成了。然而,約旦河依舊在光禿的原野上流逝。這原野白茫茫一片,像一床耀眼的雪毯,而這時的提比利亞湖卻似一片青石。安提帕朝它南端的葉門方向望去,看見了他不願看到的東西。許多棕色的帳篷散布在那裡;拿著長矛的人在馬群間來回走動。即將熄滅的篝火像一顆顆火花,在地面上閃爍。
「縱虎歸山,後患無窮哪!」藩王說。
「誰告訴你的?」
「提比略的牢門是從不輕易打開的,在裏面也是死多活少!」
「我好像聽到他的聲音了!」
馬乃伊回答說:
牆內是一座建有迴廊的宮殿,宮殿頂上有一座圍著旃檀木欄杆的陽台,陽台上豎立著張掛天幔用的桅杆。
「不對,」她回答說,「這種人有奶就是娘,惟獨沒有能耐安家立國!」
說著,他緊隨安提帕走進一間陰暗的大殿。
希羅迪婭黔驢技窮,越發氣惱。再說,他為什麼和她作對呢?有什麼利https://read•99csw.com害關係促使他這樣做呢?他對民眾大喊大嚷的演說已經張揚開去,而且還在廣為流傳;她隨處都可以聽到,那些話聲簡直就瀰漫在空氣里。她有足夠的勇氣對付千軍萬馬。可是,這種比刀劍更兇險、抓不住又摸不著的力量,卻使她驚惶失措;所以她氣得臉色慘白,在陽台上踱來踱去,找不到恰當的話語來發泄鬱積在心頭的這口悶氣。
「你方才說的那件大事是什麼?」
誰要是用尼希米時代的妄想來蠱惑人心,那消滅他才是上策。
儘管全靠他們的施捨過日子,他還是想方設法鑽營國王的名位。這也是他們夫婦一直熱切追求的。可不是?現在就不用提心弔膽啦!
安提帕聽了,並不介意
「我家配得上你家嘛!」藩王不願多言。
「那末,就把他放了吧!」
那是阿拉伯王的軍隊。希羅特休掉了阿拉伯王的女兒,娶了自己的弟婦希羅迪婭。他這個兄弟無意爭權奪位,一直住在義大利。
法努埃爾突然出現在一條迴廊的拐角處。
「什麼?他來啦?」
「我自然知道嘛!」
她又說:「因為他希望凱尤斯當皇帝!」
「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為了你,我做得還少嗎?……我連女兒也丟下了!」
她也曾經想過,藩王迫於輿論,說不定會將她休棄。那就全完了!從童年時代起,她就夢想得到一個幅員遼闊的帝國。也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才拋棄了前夫,和跟前的這個人結合,現在,她覺得自己受騙了。
他從兩座丘陵間的空隙望見了耶路撒冷的那座神廟。陽光把它的白色大理石牆垣和屋頂上的金箔照得光華燦燦。它像一座輝煌的山嶽,又像一件超凡脫俗的聖物,以它的富裕和傲慢壓倒了一切。
馬蓋羅斯的砦堡聳立在死海東邊一個圓錐形的玄武岩山峰上。四道深谷,兩道靠近它的兩側,一道在前,一道在後,把它圍在中間。順著地勢的起伏,一道圍牆波浪般地向前伸展;牆內,緊靠著砦堡的基石,聚集了許多房屋。一條曲折的道路切開山石,將城池和堡壘連結在一起。這堡壘的圍牆高達一百二十尺,牆上角隅眾多,雉堞遍布;城頭上,一座座望樓遠近相間,宛如王冠上的花飾,裝點著這頂懸挂在深淵之上的石冕。
「在那兒,一直在那兒!」
馬乃伊用大拇指朝他身後的一個地方指了指:
安提帕想起,他剛才說有事要向他稟報。
「把他看管好!把他看管好!別讓任何人進去!把門關緊!把地窖蓋嚴!根本別讓人想到他還活著!」
「維特里烏斯!」
安提帕低下了頭,隨即神色張皇地說:
她說,她不知道,立即心平氣和地走了。
安提帕正等待著羅馬的援兵;可是,敘利亞總督維特里烏斯卻遲遲不來,所以他憂心如焚。
「住手!」藩王命令。
接著,她一樁樁曆數了自己的巧妙安排:收買、拆信、在每扇門邊安插耳目;還有,她是怎樣誘使歐杜凱斯去告密的。read.99csw•com
「他的力量也真大……我也不由自主地喜歡他哩!」
她離婚後,把這女孩子留在羅馬,原是打算另外給藩王生兒育女的。她過去從來不提女兒的事,藩王尋思,為什麼她今天變得如此動感情。
「啊!還有什麼事!不用說,又是為約喀南來的?」
安提帕反駁說,也許有朝一日還用得著他呢。他對耶路撒冷的攻擊,正好替他們把其餘的猶太人爭取過來。
約喀南簡直不讓她活下去。當初,在逮捕他並用繩索捆綁他的時候,只要他稍一反抗,士兵們就可以把他刺死;可是他非常馴服。把蛇放進他的牢房,蛇也都死了個乾淨。
「他發起脾氣來也太激烈了些。不過,總得把他放了。」法努埃爾回答。
希羅迪婭對馬乃伊喊道:「殺了他!」
忽然,彷彿從地底下傳出一陣隱隱約約的說話聲;藩王聽到了,臉色頓時變白。他俯身細聽;語聲已經消失。不一會,這聲音又出現了;他拍了幾下手掌呼喚:「馬乃伊!馬乃伊!」
山道上開始有了行人。牧人趕著牛群,兒童拉著驢子,馬夫牽著馬匹。從馬蓋羅斯後面山坡上下來的人消失在城堡背後;另一些人從正面的谷底往上走。他們到了城堡里,就將行李物品卸在各個庭院中。來人中有的是給藩王送食物的,有的是走在賓客前面的奴僕。
「也是為你來的!有一件大事要稟報。」
她裹在一件薄薄的紫色長袍里,長袍一直拖到腳背上。因為匆匆忙忙離房,所以她未掛項鏈,也沒有戴耳環;一綹黑髮從肩頭披下,垂入兩乳之間。她非常興奮,鼻翼急劇地掮動著;一種勝利的喜悅使她容光煥發;她搖撼著藩王的肩膀,大聲地說:
在安提帕看來,這又何必著急呢。說約喀南是個危險人物!沒有的事!他裝出嘲笑的神情。
藩王問:「他在什麼地方?」
接著,安提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問起約喀南——拉丁人稱之為施洗者聖約翰——的情況。上個月,他出於寬大,曾經允許兩個人進牢房探望。以後有沒有人再看到過他們,他們來於了些什麼?
一個男人走上陽台。這人赤|裸著上身,像是澡堂里擦背的。他身材高大,又老又瘦,屁股上掛一把帶銅鞘的寬背大刀。一把梳子把他的頭髮卡得高高的,使他的前額顯得格外地長。他的眼睛毫無神采,牙齒卻白里透亮。他步履輕捷地走在石板地上,全身顯出猿猴的輕柔,臉上卻毫無表情,像個木乃伊。
安提帕懂得她的意思;儘管她是阿格里巴的胞妹,她的殘忍心腸也是合乎情理的。這類謀殺事件本是事物發展的必然結果,在王室乃是天數命定,在希羅特家族更是不勝枚舉。
「上帝不時派遣他的一個兒子下凡。約喀南便是其中之一。你若是虐待他,你就會受到懲罰。」
「我嫁到你家來,找到了你這樣一個好靠山!」
藩王早就不聽她的了。他的兩眼正盯著一所屋子的平台,那裡有一個年輕姑娘和一個撐陽傘的老婦人。那陽傘的柄是用蘆葦做的,長長的像漁人的釣竿。一隻敞開的旅行提籃擺在地毯中央,籃子里雜亂地裝滿了腰帶、面紗和金銀首飾。那年輕姑娘不時彎下身去,把那些東西拿起來懸空擺弄。她身穿打襇的內衣,外罩飾有碧玉流蘇的坎肩,一身羅馬女子的打扮;她的頭髮上束著藍色的皮帶;看來,髮髻一定很重,因為她不時用手去攏它。陽傘的影子在她頭上來回移動,遮住她半個身體。有兩、三回,安提帕望見她細嫩的頸脖、她的眼梢和小嘴的一角。不九-九-藏-書過,他清楚地看到了她從臀部到頸項的整個身軀,以及那彎下腰又直起來的富有彈性的動作。他窺伺著這一動作的反覆,呼吸愈來愈急促;他的眼睛里射出了欲|火。希羅迪婭在一旁審視著他。
「我看見他了,三點以前,他准能到達!」
他用銳利的目光向各條道路上搜索。路上空蕩蕩的,只有幾隻蒼鷹在他頭頂上盤旋;沿著城壘,士兵們靠在牆上打盹;城堡里毫無動靜。
「可你的祖父是阿什克倫神廟裡掃地的!其他的人有的放羊,有的當強盜,有的替商隊帶路;從大衛王起就向猶太國納貢的一夥遊民!我的歷代祖先都打敗過他們。馬卡比家族的先祖把你們趕出了希伯倫,希爾康王強使你們行了割禮!」她像貴族蔑視貧民,像雅各鄙夷以東,責怪他受了侮辱無動於衷,對出賣他的法利賽人過於軟弱,對嫌惡他的民眾過於懦怯。「別否認,你和你的民眾一個樣!而且你還在惋惜那個圍著石堆跳舞的阿拉伯女人。再把她找來好了!到她的帳篷里和她一道過日子好啦!去啃她火堆里烤的麵包!吞她的山羊乳酪!親她的藍色的面頰!把我忘掉算了!」
「愷撒是愛我們的!阿格里巴已下了獄!」
「你不必擔心!他會到阿拉伯人中間去,到高盧人中間去,到斯基泰人中間去。他的事業應該擴展到天涯海角!」艾賽尼教士安慰他。
「我認識他,」希羅迪婭說,「他叫法努埃爾,他是來設法見約喀南的,都是你辦事輕率,還留著他的性命!」
然後,他們的眼睛緊盯著對方,倒退著從兩側的階梯下了陽台。
陽光從鐵欄長窗射進來,在檐下一溜地散開。牆壁塗咸了石榴色,有點兒發黑。大殿盡頭擺著一張烏木床,床架上綁著牛皮帶子read.99csw.com。床頂有一面金盾,光燦燦像個太陽。
他周圍那波浪般的疊嶂層巒、懸崖峭壁上黑糊糊的洞穴、一望無際的藍天、強烈的日光、幽暗的深谷,全都使他心煩意亂;面對著茫茫沙海中倒塌的劇場和宮殿,他的心頭無限惆悵。陣陣熱風吹來,混合著硫磺的氣味,像是深埋在死水底下的受詛咒的城邑散發出來的臭氣。這些都是上蒼的怒火留下的標記,他一想下去就感到恐怖;於是他肘靠欄杆,手托鬢角,雙目直視,在那裡發愣。有人碰了他一下。他轉身一看,希羅迪婭站在他的面前。
馬乃伊霍地站住不動;那教士也站住了。
「你還笑呢!」接著,他又訴說起她所受到的羞辱。那天她是到加萊去採集香料的。「許多人在河邊穿衣服,近旁的一座山丘上,有個人在講話。那人腰裡圍著駱駝皮,長著一顆獅子腦袋。他一看到我,就向我發出一連串先知的詛咒。他兩眼通紅,說話就像獅吼;他舉起雙手,好像要把天雷召來。我逃也不能逃,我的車輪齊車軸陷進了沙土裡;我只好用披風遮臉,慢慢地離開,被這劈頭蓋臉的咒罵氣得渾身冰涼。」
希羅迪婭感到熱血在她的血管中沸騰起來,那是她的當祭司和帝王的祖先們的血液!
一定是阿格里巴在皇帝面前進了讒言!他的三弟腓力乃是巴珊的君主,如今在私下裡裝備自己的軍隊。猶太人已經不能忍受他那膜拜偶像的習慣,其他民族則不願繼續受他的統治;因而,他正在兩個方案之間猶豫不決:與阿拉伯人和解,要不就和帕提亞人結盟;為此,他以慶壽為名,邀請軍隊的將校、鄉村的總管,以及加利利的要人,來參加今天盛大的宴會。
藩王搖了搖頭。他害怕希羅迪婭、馬乃伊,更擔心事態的發展,法努埃爾力圖說服他。他保證艾賽尼教派臣服王室,並幫助他實現他的計劃。人們很尊敬這些窮苦人,他們身披麻衣,不畏肉刑,又能觀察星象,預知未來。
於是,他朝錫安方向伸出雙拳,仰面挺腰,對著它一陣詛咒,以為咒語真的具有實際的效應。
安提帕和馬乃伊互相注視了一會。但藩王已經懶得思索了。
摩西給他們定為以色列中心的基利心神廟,從希爾康王以來就不復存在了;而耶路撒冷的那一座,則常使他們怒火中燒。那是一種凌|辱,一種恆久的不公道。馬乃伊曾潛入那座廟裡,想用死人骨頭玷污它的神壇。他的夥伴們跑慢了一步,全被砍了腦袋。
不必下這些命令,馬乃伊一直是這樣做的;因為約喀南是猶太人,他也像所有的撒馬利亞人一樣憎惡猶太人。
他問:「那是誰?」
這時,從陽台左側上來了一個艾賽尼派教士,他身穿白袍,光著雙腳,神態堅毅。馬乃伊手裡舉著寬背大刀,從右首直衝過來。九*九*藏*書
奴隸們已把天幔支起,又迅速地將靠墊搬到他們的身邊。希羅迪婭頹然跌坐在上面,扭過身去哭了起來。不一會,她擦了擦眼睛說,她不願再想這些事了,她覺得很幸福;接著,她追憶他倆在羅馬寢宮裡談話,浴室里會面,聖街上遊逛等往事。還有每天黃昏,他們在寬敞的別墅里,耳聽著噴泉的潺潺水聲,置身於彎彎的花門之下,面對著羅馬的田野,雙雙漫步的情景。她像從前那樣注視他,偎依在他的胸前,做出種種媚態。
法努埃爾站著舉起雙臂,以神靈附體的姿態說:
「他經常焦躁不安,想逃跑,想等人搭救。有時候,他像一頭病了的野獸,非常安靜。我還看見他在黑暗中走來走去,嘴裏反覆念叨這樣一句話:『這沒有什麼!他必興旺,我應衰微!』」
「他們用神秘難懂的話和他交談了一會,就像竊賊們黃昏時在十字路口相會時說的話一樣。然後,他們到上加利利去了,說是要帶回來一個重要的消息。」
藩王把她推開。她試圖重溫的舊情已是如此遙遠!況且,他的千災百難都是由此而生。戰火連綿,轉眼就是十二載了。它使藩王變得蒼老。在鑲著紫邊的深色寬袍底下,他的肩背已經隆起;他的鬍鬚和白髮攪和在一起。陽光透過天幔,照出了他的滿臉愁容。希羅迪婭的額上也有了皺紋。他們就這樣臉對著臉,惡狠狠地互相打量著。
「是他迫害我嘛!」安提帕叫了起來,「他要我做辦不到的事。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在誹謗我。我本來並不嚴厲,可是,他竟敢從馬蓋羅斯派人去騷擾我的州縣。他這是咎由自取!既然他攻擊我,我就得自衛!」
那撒馬利亞人又說:
迴廊的門乒乓作響,像是被風吹刮的。城堡里一片喧囂:人們的奔跑聲,傢具的移動聲,銀器的傾倒聲,雜亂地響成一片;同時,望樓上吹響了長號,召集分散在外面的奴隸們。
安提帕聽著,眼前出現了許多幻景。
幾個加利利人,一位經書教授,一位牧場場長,還有鹽田的管事,指揮騎兵隊的一個巴比倫猶太人,一起在拱門下等著安提帕。他們齊聲向他歡呼致敬。他沒有停步,徑直向寢宮走去。
這一天,天將破曉,藩王希羅特·安提帕來到這裏,憑欄眺望。
這當口,突然來了一個黑奴,他滿身塵土,上上下下全白了。他喘著粗氣,只說出:
安提帕穿過大殿,躺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