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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樓拜文學書簡 1853-1860

福樓拜文學書簡

1853-1860

有必要對你談藝術嗎?你會不會在心裏責備我那麼快就跳過了情感的話題?但一切事物都互為因果,折磨你生活的東西也折磨你的文筆。因為你總把你的構思和你的感情混在一起,而這種混淆既削弱了你的構思,也妨礙你享受你的感情。啊!假如我能夠把你造就成我夢想的人,你會是怎樣的女人,怎樣的人!首先,那是怎樣幸福的人呀!
一八五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老朋友,我就處在這種狀態。我很有必要賭咒發誓,決心不出版了。我認為我應當這樣。

致弗雷德里克·博德雷

在中世紀人們為公驢和母牛祝福,真棒。卑賤將變成智慧。在這方面,科學已走在前頭。為什麼詩不走得更快些?——應當永遠讓詩超過我們自己。
我前一封信使你那麼快活,我為此感到高興!你終於明白甚至贊同了起初讓你不快的東西。嘿,大自然真是錯把你造就成婦女了。你是男性這邊的。你在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時,都必須永遠記住這點,而且看看你身上的女性因素是否佔了上風。詩有詩的樣子。詩迫使人們永遠把我們看成高高在上的人,永遠不考慮我們是大眾的一員,這樣我們才能被理解。——倘若有人說法國人的壞話,說基督教徒或普羅旺斯人的壞話,你是否會憤怒?還是別管你的性別吧,就像你不管你的祖國、你的宗教、你的故鄉一樣。我們應盡量成為精神,只有這種超脫能使我們得到人和事的更豐富更廣泛的認同。法蘭西是在各省消亡之後建國的。而人道主義感情也會在各國消亡的廢墟上開始產生。將來還會有某種更寬廣更高超的東西代替這種感情。——到那時,人會喜歡虛無本身,因為他感到自己是虛無的參与者:「我對墳墓里的蟲子說,你們是我的兄弟」等等。
我目前心情煩悶。《包法利夫人》使我極端痛苦!我現在真後悔把它發表在《巴黎雜誌》上!所有的人都勸我作一些輕微的改動,出於謹慎、出於格調,等等。然而,我認為,這種行動簡直卑鄙得出奇,因為,憑我的良心,我看不出我書里有什麼可遭譴責的地方(從最嚴格的道德觀出發)。
……
文學批評於我似乎是一種全新的、需要做的事(我已經趨同於它,這讓我感到害怕)。到目前為止,參与文學批評的人們都不是專業的。他們也許能熟悉句子的解剖學,但他們肯定對文筆生理學一竅不通。啊!文學!那是怎樣一種長久不衰的渴求!就像我心中用了發皰葯。這葯不停地弄得我發癢,我也其樂無窮地撓痒痒。
我向你保證,我一點都不心慌意亂,這太荒唐!太愚蠢!
因此我非常想回家,永遠回到我的鄉村,回到我的沉默里,並在沉默中繼續寫作,為我,為我一個人寫作。我要寫幾本真實的、味道濃郁的書,我向您保證。不為名譽而憂慮,這會使我過上一種有益於健康的呆板生活。這個冬天我失去的東西太多,一年前我比現在強。我自己看上去彷彿是個妓|女。
我受的迫害給我引來了千萬種同情。假如我這本書很壞,迫害我倒使它顯得更好了,相反,假如它應當存在下去,迫害我倒抬高了它的身價。
這之後呢?前景!還能寫出什麼東西能比這本小說更無害?如此不偏不倚的描寫都激怒了某些人。還能幹什麼?轉彎抹角?胡謅?不!不!一千個不!

致愛麗莎·施萊辛格

那麼《女僕》呢?為什麼我會怕它太長?這很荒唐,原因無疑在於寫作的時間使我對它的長度產生了錯覺。再說,與其太短,不如太長。然而,詩人的通病在冗長,正如散文作者的毛病在老一套,這些毛病會造成詩人讓人厭倦,散文作者讓人厭惡:如拉馬丁,歐仁·蘇。雨果老爹有多少個劇作長了一半呀!而詩劇中的濤本身已經非常適合掩蓋思想的貧乏了。你分析分析大段的詩和大段的散文,你會發現是詩還是散文更使人發膩。散文是一種非物質的藝術(它對感官影響不大,它缺少引起快|感的一切因素),它需要塞滿東西而別人還發現不了。然而,詩中塞進最少的東西也會顯露出來。因此,一句散文里的最沒有被察覺的比喻都可以產生一首十四行詩。散文具有許多中景和遠景。詩是否應該具有這些?
你再看看你那捲夏龐蒂埃版本里你個人所九*九*藏*書有的劇本:《題獻給母親》、《給女兒》等等。全都是最平庸的。如果說你最近那本戲劇集里最成功的是朋艮喪》,那是因為描寫對象離你很遠。你是一位受女人束縛的詩人,正如雨果是一位受演說家束縛的詩人。你別以為(對此我有經驗)在藝術里出了生活中受的氣,你就可以擺脫氣悶,不。心中的狂怒是不會散發在紙上的。灑在紙上的只是墨水,悲哀一從嘴裏叫出來,它就從耳朵返回我們心靈里,而且更響亮、更深廣。——從中什麼也得不到。瞧你在寫作和出版《農婦》前後心情多麼愉快。比較一下吧。——人只有在純而又純時才感覺良好。我們應當堅持這一點。讓我們朝它攀登吧!
你有好多東西需要重讀,幹嗎還白花時間去重讀《格拉齊埃拉》?哎呀,那真是毫無理由的消遣!從這樣的作品里什麼也得不到。必須堅持飲源頭的水,拉馬丁卻是個水龍頭。《曼依·萊斯戈》最強有力的地方是它感傷的靈氣,是它描寫情慾的逼真,這種逼真使兩個主人公那麼真實,給人以那樣的好感,顯得那麼可敬,儘管他們倆都是騙子。這本書,是心靈的大聲吶喊;書的結構也非常巧妙。多麼文質彬彬的筆調呀!而我,我喜歡更刺|激的、更生動的東西,我發現所有第一流的作品都徹頭徹尾屬於此類。它們的真實性是極明顯的,情節得到非常充分的開展,具有更豐富的與主題有內在聯繫的細節。《曼儂·萊斯戈》也許在二流作品中首屈一指。與你今晨的意見恰恰相反,我認為寫任何題材的東西都可以引起大家的興趣。至於用這些題材是否能創造美,我想,起碼在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我對此把握不大。維吉妮之死寫得非常精彩,但還有多少人的死也很激動人心(因為維吉妮的死亡是異乎尋常的)呀!讓人讚歎的,是她從巴黎寫給保爾的信。每次讀這封信,我都感到心碎。我可以預先肯定,讀者哭我的包法利大媽之死准沒有哭維吉妮之死傷心。然而,與後者的情人相比,大家更會為前者的丈夫而哭泣,我毫不懷疑,那是由屍體引起的。它必定會老跟著你。藝術的首要品質,它的目的,是幻覺。感動(要使人感動往往需要犧牲一些詩意的細節)完全是另一種東西,而且層次較低。我在看一些一文不值的情節劇時曾哭過鼻子,而歌德卻從沒有讓我的眼睛濕潤過,除非為了讚歎。
我總算又幹起來了!進展順利!身體各器官又複原了!別責備我綳得太緊,親愛的好繆斯,經驗告訴我,硬頂住有好處。任何東西只有努力才能得到;做什麼事都有犧牲。珍珠是牡蠣的疾病;文筆也許出自更巨大的痛苦。藝術家的生活,或者不如說一個待完成的藝術品,豈非酷似待攀登的大山?那是艱苦的旅行,要求頑強的意志!首先,你在下面看見高高的山峰。在雲端,它閃著純潔的光,它高得令人膽寒,而正因為如此,它才激勵你攀登。你起程了。然而,每走到一個平頂,山峰都在升高,天邊也在往後退,你遇到一個個懸崖峭壁,你頭暈眼花,你感到氣餒。天寒地凍,一路上,高原無休止的暴風雨將你的衣服撕去最後一塊布片。你永遠迷路了,顯然達不到目的了。此時此刻,你會考慮你經歷了多少疲憊,你看看你皮膚上的裂口會感到恐怖。但你只有一個難以抑制的欲求,那就是繼續往上攀登,攀登到頂,死了拉倒。不過,有時從天空刮來一陣風,在你頭暈目眩之際為你展現出數不清的遠景,無垠的、美妙的遠景!在你下面兩萬尺的地方,你看見了人,一股從奧林匹斯山吹來的微風充盈著你寬廣的胸膛,於是,你會把自己看作巨人,整個世界都是你的底座。接著,又起霧了,你繼續摸索著,摸索著前進,在攀登懸崖時擦傷了指甲,在寂寞中你哭了。那又何妨!讓我們死在雪地里,讓我們在慾望的白色痛苦裏,在思想急流的汩汩聲里死去,臉朝向太陽!
另方面,萊維又糾纏我,讓我出書。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致埃德蒙·帕尼埃爾

我即將重新開始我可憐的生活,這生活既平淡,也寧靜,在這樣的生活里,句子乃是一個個奇遇,我採集的不是別的花,而是隱喻。我會像往日那樣寫作,為寫作樂趣而寫作,為我自己而寫作,毫無金錢或引起轟動的私下盤算。阿波羅無疑會重視我,也許某一天我能創作出優秀的東西!因為一切都要為強烈感情的連續性讓路,對read.99csw•com吧。每個夢想最後都能找到它的表現形式;什麼樣的乾渴都能找到解渴的水,所有的心都能找到愛情。什麼東西都不像連續不斷的念頭,不像理想那樣能促使人更好地生活,這是穿灰粗布衣服的婦女們說的話……

致路易絲·科萊

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追捕已經停止,隨後又重新開始。為什麼改變態度?一切都來自內政部,法官不過服從而已;法官是自由的,完全自由,然而……我不等待公正,我要去坐牢,我當然不會企求任何赦免,幹這種事才真會損害我的名譽。
一八五三年九月十六日
一八五七年二月十一日
這說明為什麼我告訴萊維停止一切活動。我還沒有拿定主意
此刻,我在帶著狂喜閱讀尤維納利斯的作品。什麼樣的文筆呀!什麼樣的文筆!拉丁語是怎樣一種語言!我也開始稍稍理解索福克勒斯了,我為此非常得意。說到尤維納利斯,讀得相當順利,只是這裏那裡常產生曲解,但我很快就發現了……
我現在回答您所有的問題:如果不出書,我就給您寄去發表這部小說的各期《巴黎雜誌》。幾天以後便可作出決定。德·拉馬丁先生沒有給《巴黎雜誌》寫信,他過分誇獎我的小說的文學成就,同時宣稱此書恬不知恥。他把我比作拜倫爵士,云云!這很棒;但我更喜歡少點誇張,同時少點保留意見。他無緣無故向我道喜,然後在決定性時刻棄我而去。總之,他對我的所做所為完全不像一位儒雅的人,他甚至曾失信於我。不過我們仍然關係不錯。
你倒霉的朋友就處於這樣可悲的境況。你知道,我在等最近的某一天同你一道去罪犯大道吃晚飯。在這之前,緊緊握你的手。

致路易絲·科萊

致路易絲·科萊

一八五三年九月二日
連對我最有好感的人們都認為我不道德!褻瀆宗教!我將來最好別談論這個,談論那個,最好小心謹慎,等等,不一而足!啊!親愛的朋友,我多麼煩悶呀!
我立即派人將此事通知親王,親王回答說那不是真的;但這是他自己弄錯了。
我昨天早上才從瑟那爾大爺那裡得知,我已被退回輕罪警局,是特萊拉爾昨晚在法院告訴他的。
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推委,人人都說:「不是我,不是我。」
你如果能知道點什麼,能看清楚內幕,一定告訴我。
我甚至猶豫是否出這本小說的單行本,因為我有意恢復被《巴黎雜誌》刪去的那些片段,我認為那些片段無害。那些刪節實在荒唐,刪節出現的淫猥效應在原作品中根本就不存在。
怪事,人在生物進化系統往上升,他的神經官能,即受痛苦的能力,也隨著提高。那麼受痛苦和思考是否一回事?無論如何,天才也許只是對痛苦的提純,即通過我們的心靈對客觀事物極全面極敏銳的洞察。無疑,莫里哀的悲哀來自人類的全部荒唐行為,而且他感到自己也未能倖免于荒唐。他為迪亞法呂斯們和答爾丟夫們而痛苦,因為他們通過他的眼睛進入了他的大腦。我設想,那維羅納人是否連續不斷地浸透了各種顏色,如同一塊布料不停地被投入染坊沸騰的染缸里?一切東西出現在他面前時色調都誇大了,所以會引起他下意識的注目。米開朗基羅說,大理石見他走近它們會發抖。可以肯定的是,是他自己走近大理石時會戰慄起來。對這個人來說,所有的大山都有靈魂。群山天然互相對應,好比兩個相似的因素互相感應。但這種現象應當在山與山之間造成(不知在哪裡,以什麼方式造成)一條條的難以想象出類型的火山帶,使可憐的https://read•99csw•com人類作坊劈劈啪啪爆炸開來。
……
至於書本身,那是合乎道德的,極端合乎道德的,倘若此書的筆觸不那麼大胆直率,它有可能獲得蒙蒂翁文學獎(我並不希罕這份榮譽),它已經獲得了一本小說在雜誌上發表所能得到的成功。
一八五七年一月十六日
一八五七年一月十四日
前天,我躺在床上幾乎看完了整整一卷拉馬丁的《復辟王朝史》(滑鐵盧戰役)。這個拉馬丁是怎樣平庸的一個人!他沒有理解走下坡路的拿破崙的卓越之處,也不理解巨人對打敗他的侏儒的狂怒。——裏面沒有激動人心的東西,沒有崇高的、生動的東西。與這本書相比,連大仲馬的作品都算得上雄渾、高超了。在描寫滑鐵盧方面,夏多布里昂儘管更欠公正,或者不如說更帶侮辱性,卻比他高明多了。——多麼可悲的語言!
噢!我明白您會怎樣回答我!不過您仍應當承認,您內心深處的想法和我一樣。
一八五七年二月十一日
我時時刻刻在等待印花公文指出我應當去坐牢(因犯了用法文寫作罪)的日子,在班房裡我得坐上扒手和雞|奸者坐的凳子。
我現在幾乎寫到選民會一半的地方了(這個月我寫了十五頁,但還沒有寫完)。是好還是壞?我不知道。對話多困難呀,尤其在你想把對話寫得有個性時!通過對話來描寫,而且要求對話始終同樣生動、準確、高雅而又平常,這太殘酷了!我不知道有任何一個人能在同一本書里做到這些。必須用寫戲劇的筆法寫對話;用寫史詩的筆法敘事。
一八五三年九月三十日
總而言之,圍繞我的第一本書吵吵嚷嚷,我認為這與藝術太格格不入,所以我對自己都厭倦了。此外,由於我無比珍惜別人對自己的尊重,我渴望保持這樣的尊重,而現在我正在失去它。您知道,我從沒有見諸鉛字的急迫願望。什麼都不付印我也生活得很好。原因是,我認為根本不可能在想作品之外的事情時寫出一行字。我的同代人可以不理我寫的句子,我也可以不理他們的掌聲,——和他們的法院。
……
這便是我知道的情況,那是一陣謊言和卑鄙無恥的旋風,而我卻在這陣旋風裡迷失了方向。在這一切的下面一定有點什麼,有某個看不見的、極為激烈的人;一開始,我只不過是個借口,而且我現在認為,連《巴黎雜誌》本身也只是個借口。也許有人記恨某一個保護我的人?與數量相比,質量更使保護我的人們顯得重要。
為什麼拉伯雷的這句話老在我腦子裡轉來轉去:「非洲總帶來某些新東西」?我覺得非洲到處是鴕鳥、長頸鹿、河馬,黑人和金粉。

致路易絲·科萊

有人甚至再也不想看人物描寫了!達格雷照相是侮辱!故事是諷刺!我現在已到了這個地步!而我搜遍我倒霉的腦子也沒有發現什麼東西應當被指責。在這部小說之後我準備發表的東西,比如一本要求我從事多年枯燥無味的學習研究的書,可能會讓我受苦役!而且我所有別的計劃都有類似的麻煩。您現在該了解我所處的滑稽狀態了吧?
謝謝您寫來的信。我只能簡短回答您,因為那一切使我身心疲憊到再也無力走一步,也無力拿穩一支筆。擺脫這樁案子曾非常艱難,但我終於勝利了。
公眾事務部還有兩個月可以再傳訊。你是否能通過阿巴圖克西確切打聽到會不會再傳訊?是否還需要等兩個月?他們怎樣看我?是誰在記恨我?我最終會像盧梭一樣相信有陰謀。因為所有的人面對我時都滿懷誠意,而在背後卻難以理解地對我窮追猛打。
誰也封不住我的嘴,絕對封不住!我要像過去一樣工作,即是說,以同樣的良知和獨立性工作。噢!我還要給他們寫……這類小說!而且是貨真價實的!我已經做了卓有成效的學習、研究,也作了筆記;不過,為了發表,我還在等待更晴朗的天氣使巴那斯山峰更亮麗。
我得到了同行們非常親切的恭維,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有人還對我肯定說,德·拉馬丁先生對我讚揚備至——這讓我非常吃驚,因為我這本書里的一切都有可能觸怒他!——《快報》和《箴言報》給我提出的建議非常誠懇。——有人請求我寫一個喜歌劇(喜!喜!),而且還有九*九*藏*書各種大小報紙議論我的《包法利夫人》。親愛的夫人,我毫不謙虛,以上就是對我榮譽的總結。文學批評問題,您儘管放心,他們會掌握分寸的,因為他們很清楚,我絕不會踩著他們的影子走路以期取而代之:相反,他們會對我十分親切;用新壺砸舊罐是令人愉快的!
親愛的夫人,您的來函使我感動至深。您問及該書作者與該書之事業已直接轉到,請放心:此事說來話長。發表我的小說的《巴黎雜誌》(從10月1日至12月15日)以它敵視政府報刊的身分已兩次被警告。而有人卻認為,以傷風敗俗及無宗教信仰的有意犯罪行為為由一次性加以取締更為精明;因此,他們已經胡亂抽掉了我書中一些淫穢及褻瀆宗教的章節。我不得不去預審法庭出庭聽審,訴訟程序業已開始。然而,我已讓朋友們為此事大力奔走,而他們為我在首都的爛泥潭裡卻有些步履維艱。總之,有人肯定說,一切都已決定,儘管我尚未得到任何官方的答覆。我並不懷疑會獲得勝訴,因為那些舉措實在太愚蠢。因此我即將有權出版我的單行本小說。我想,您大約在六星期以後可以收到此書,屆時我一定為您標明受到譴責之處:其中一處描寫了敷聖油聖事,那無非是《巴黎禮儀書》中一頁的法文翻版;看來,那些一心維持宗教禮儀的勇士們並不精通基督教教理。
我不可能再找到蒙田關於比科德拉米蘭多拉的引語(這證明我對我的蒙田還不夠熟悉)。為此我得重讀而不是翻閱(因為我已經翻閱過了)《蒙田全集》。
對我來說,閱讀《女僕》乃是一堂倫理和美學課。毫無疑問,在你眼裡我馬上要顯得學究氣了,我可以說得簡短些,但我請你,我求你認真審視你自己和你的作品,看看外部因素如何使你心緒不寧!——扼要言之:(1)這是你的一齣戲,而我卻身在其中。正因為我身在其中,正因為那是事實,所以戲中缺乏情節,而且這齣戲也被拒絕了。有兩個不足之處,一個是藝術上的,另一個是商業上的。裏面無疑有好詩,而且幾乎所有的詩都很不錯,但必須採用純粹的抒情詩體裁,任何內在的東西都不可能出自正劇。(2)你回顧回顧戴爾班和諾蘭的劇本,同樣的不足之處,同樣的錯誤:你雪了恨。你照原始狀態描繪人物,總的說來,這並不合適。(3)你是否認為,你的政治劇如果寫得不夠富於激|情,觀點不夠共和味,就不會成功?(4)《女僕》。繆塞對你掩蓋了所有的市儈,他的女僕則掩蓋了所有的女僕。你討一個人喜歡卻看不見所有的人,這一切,由於大事施捨而幾乎變得不公正了。細節:「不知羞恥的老婦」寫作手法雷同。——不應該聽你的女僕怎麼說,而應虛構次要情節。
的確,《老實人》非常成功!太精彩了!多麼準確!是否有辦法既保持那樣的明確性又能更雄渾?也許不能。此書絕妙的效果無疑來自書中表達的思想的天然狀態。……
薩芙從愛琴海中的島嶼或曰群島的勒卡德岬角頂上跳進水裡。勒卡德是萊斯波斯島和小亞細亞陸地之間的一個小島(在士麥那海灣的岸邊)。如今,勒卡特位於一個叫阿德拉米特的海灣里(我不知道此處的古名)。至於薩芙,有兩個,一個是女詩人,另一個是妓|女。頭一位出生於萊斯波斯島的米蒂利尼,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紀。她把同性戀推進到完美的高度,被判與阿爾瑟一道從米蒂利尼流放出去。第二位出生在同一個島嶼,但出生地是埃萊索斯。這一位似乎熱愛法昂。這個意見(而且是當代的,因為一般都把她們倆混為一談)是根據史學家寧菲斯的一句話:「埃萊索斯的薩芙熱戀法昂。」人們還注意到,曾寫過米蒂利尼的薩芙生平的希羅多德從沒有談到過這份戀情,也沒有談過自殺的事。
儘管出了這些事,《包法利夫人》仍成績喜人;這本書已變得更有味道了,人人都讀過read•99csw.com,或正在讀,或想閱讀。
四天來我一直躺在沙發上反覆思考我的處境,並不愉快的處境,儘管人們已開始為我編織花環,不錯,是混雜著帶刺薊的花環。

致路易絲·科萊

致兄長阿希爾

致莫里斯·施萊辛格

我收到所有同行們十分討人喜歡的恭維話,我的書也將以罕見的方式出售,一開始就如此。但我仍對這個官司感到惱火;總之,這一切使書的成功偏了向,而我又不喜歡在藝術周圍存在一些與它格格不入的東西。此事鬧到如此程度,使我對那些吵吵嚷嚷感到無比厭惡,而且對是否出版這部小說的單行本感到猶豫。我渴望回家,而且永遠呆在家裡,呆在我早已脫離的孤獨和沉默中,什麼也不發表,不讓任何人談到我。我覺得在這個年頭根本不可能談論什麼。社會虛偽是那樣猖獗!!!
我此刻正在重溫他這一段,這個布瓦洛老爹,或者不如說,我已重讀了他所有的東西(我目前正在看他的散文作品)。那是一位大師,他是一位詩人,但更是一位偉大作家。然而,有些人把他搞得多麼蠢!他有過一些多麼蹩腳的詮釋人,多麼平庸的吹噓者呀!那些大學教授,喝淡墨水的學究族,他們靠他而生活,卻把他弄瘦了、撕碎了,恰如一幫寄生在樹上的鰓角金龜子。樹已經不那麼茂密了!那倒無妨,它仍然根子牢,活得頑強、挺拔、健美。
就這些!
如果說我沒有早些回答你的道喜,那是因為我在受到政治打擊之後,幾天以來深感疲憊,無力動腳,也無力動筆。我被壓扁了,我驚得目瞪口呆,——而且我對我今後寫的書懷著深深的恐懼。還能寫什麼書比我那可憐的小說更無害呢?
社會虛偽已登峰造極,我因而果斷地逃避戰爭,從今以後,我心甘情願過一種最謙卑的有產者的生活。
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有人勸我刪去幾處曾被指控的地方。但這不可能。我不會為討好當局而干荒唐的事,——更何況,如果可以這麼說,這種行為本身就是真正的蠢行。
親愛的阿希爾,我當時沒有再給你寫信,因為我以為案件已經全部結束了;拿破崙親王曾三次肯定這點,而且是對三個不同的人說的;路朗先生曾親自去向內政部長談及此事,云云,埃杜阿爾·德萊塞爾曾受皇后之託(他禮拜二在皇后家吃晚飯)去告訴他母親,說此案已經了結。
……
一八五七年二月十一日
無論如何我都可能被判刑,總會判刑的,——判一年監禁,還不算一千法郎的罰金。此外,您的朋友每出一個新版都會受到警察局先生們毫不留情的嚴格審查和挑剔,而且如有重犯罪,我將再次被領到「監獄里濕漉漉的草墊上」生活五年:總之,我將毫無可能付印一行字。我這才明白:(1)攪進政治事件里是極不愉快的;(2)社會的虛偽極其嚴重。但此次,這種虛偽本身已感到羞愧,因此它決定罷休,回到洞里去了。
今晚,我工作時很激動,我又開始流汗了,我又像往日那樣大聲唱歌了。
……
今晚,我又根據一個新提綱寫我那該死的一頁——摺紙彩色燈籠了,為這一頁我已經寫了四遍。真夠讓人撞牆撞個頭破血流!是描寫(用一頁的篇幅)一群人對一位仁兄的狂熱崇拜越來越升溫,這位仁兄在市政廳門前接連擺放了許多隻摺紙彩色燈籠。必須讓大家看到群眾又驚又喜,大叫大嚷;而這一切都不得「漫畫化」,也不應有作者的思考。你說,你有時為我的書信感到驚異。你認為那些信寫得很好。好漂亮的玩笑!我寫信,是寫我之所思。然而,想別人之所思,讓別人說話,兩者有多大的區別!比如,此時此刻,我剛讓人看到在一次閑聊中出現的一個傢伙,此人應當是個老好人,同時又很平常,有點流氓氣,也有點自命不凡!而透過這一切,必須讓人看見他在步步進逼。此外,在寫作中體驗到的所有困難都來自缺乏條理。我現在就認定這一點。假如你拚命尋求某個句子結構或某個表達方式而不得,那是因為你沒有構思。形象,或者腦子裡非常明確的觀念,必定會把字詞帶到你的紙上。後者產生於前者。構思周全的東西,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