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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樓拜文學書簡 1861-1862

福樓拜文學書簡

1861-1862

有些表達方式甚至一直縈繞在我心上,如「在罪孽的安然無恙中發福」等等。
您同時談到了過去、現在(也許,唉!還有將來很長一段時間)是什麼情況;您塑造了一位永恆的教士。
文筆雄健有力、明確清晰,而且法國化得出奇。正如老實人說的,它捏你,自己卻不笑。小說一開頭便吸引了我。裏面正好寫的是省里的有產者們。我們也正是在那種狹窄的生活圈子裡感到窒息。你在其中作了傑出的本質的概述,語句頗有古風……
一八六一年(?)
如果說我沒有給你寫信,好朋友,那是因為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告訴你。我的心情越來越憂鬱,——而首都發生的一切都註定不能讓我愉快起來。在那裡,人們捧場和出版的所有卑鄙無恥的東西使我如此憎惡,一想到它們我就感到噁心。(人們圍繞拉考代爾和基佐先生的兩次荒謬的故技重演議論紛紛,真是妙極了!哈!哈!)——在這些愉快和不愉快的日子里(當然,不愉快的居多),我繼續緩緩地寫我的《迦太基》
如今,誰也不可能沒有您,誰也不可能擺脫您的天才的影響,也不可能不按您的思想觀點生活。談到您時,也可以這麼說:「fons omnium。」
在您所有的天賦中,先生,正是這一種使您成為一位大師,一位有名望的大師。誰沒有熱愛過您這位大師,誰就不可能寫出任何東西。您在文藝批評領域里開了體貼之先河,那可是富於成果的事物。
至於「塔妮特女神廟」,我可以肯定是照它的原樣再現的,參考資料是有關敘利亞女神的論文、德·呂依訥公爵的多枚紀念章、和耶路撒冷神廟的資料,還有塞爾登提到的聖哲羅姆的一個片段、和郭佐神廟的平面圖,這個神廟完全是迦太基風格。比這些更了不起的是:我還參照了我親眼看到過的圖噶神廟的廢墟,就我所知,還沒有哪位旅行家或考古學家談到過這座神廟。您會說,那又何妨,反正挺滑稽!那就算了。——說到描寫本身,從文學的角度,我認為那是非常容易理解的,而且情節的發展並沒有因此受到阻礙,因為斯彭第烏斯和馬托一直處在近景的位置。他們從沒有在讀者眼前消失過。在我的書里從不存在孤立的、無目的的描寫;所有的描寫都服務於我的人物,而且都或遠或近地影響著情節。
感受到的事情本身就如此強有力,所以您已經讓我(卻無須描寫)親眼看見了君士坦丁堡。我看見冉—弗朗索瓦在培拉街上走。我同他一起在伊斯坦布爾泥濘的道路上艱難地步行,一路上聞著水煙筒發出的煙味……
我們倆走的不是一條道。你注意到這點了嗎?你信任而且熱愛生活,我卻對生活抱懷疑態度。生活使我膩煩透了,我盡量少信任它。這更怯懦,但更謹慎……
您指責我缺乏邏輯性,您問我:「為什麼迦太基人要大量屠殺蠻族人?」理由很簡單:他們仇恨外國雇傭軍,而雇傭軍又落到了他們手裡,他們最強大,所以殺了那些人。然而,您說:「消息有可能隨時傳到軍營里。」通過什麼途徑?誰去傳播消息?迦太基人?有什麼目的?蠻族人?可是城裡已經沒有蠻族人了!外國人?與此事無關的人?可我已經留心表現當時在迦太基和軍隊之間沒有交通線!
我出生在一間醫院里,並在那裡生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也許正是這點有助於我不僅在文學領域,更在許多方面領會您的作品。我用一句老百姓的話(您肯定會理解這句話):我喜歡您還因為「您是好樣兒的」。您具有善心(聖寵的第四位),同時比誰都更具有強者特有的不可戰勝的誘惑力,這種無名的魅力乃是力量的極致。
一八六一年六月十九日
說到我的女主人公,我並不為她辯護。照您的看法,她像「一位多愁善感的埃爾維爾」,像維蕾塔,像包法利夫人。不!維蕾塔活躍、聰明,是純粹的歐洲女人;包法利夫人被多種感情攪得心神不安。薩朗波卻相反,她一直固守著一種不變的思想。她是個有怪癖的女人,或許是聖特雷莎一類的女人?這都無關緊要!我對她的真實性並沒有把握。因為無論是我、是您、或別的任何人,沒有一個古人和現代人能了解東方女人,理由是,誰都不可能經常和她交往。
我就此結束分析,再談談您的評價。您對寫古代歷史小說的考慮也許有道理,我這本書完全有可能是失敗了。可是,根據各種可能和我個人的感受,我認為我寫了一些很像迦太基的東西。但問題還不在這裏,我根本不在乎考古學!如果我的小說色調不統一,細節不協調;如果人物的道德品行不從宗教產生,事件不從情感活動產生,而各種性格又沒有連續性;如果服裝不合乎習俗,建築不適合氣候;總之,如果沒有和諧,我就有錯。否則,就沒有錯。一切都站得住腳。
不以壯麗取勝的地方則頗具娛樂性,如那位洗海水浴的女土的故事,九九藏書寫得多麼細膩、多麼真實!大客輪上那些蠢人的畫面使我想起過去的一些感受。因為,這些人也曾使我痛苦過。他們當時把我從特魯維爾趕了出去,而我連續十年每年都去那裡度過秋天。我在那邊生活,赤腳在沙地上走,像個野人。在您書里的某個角落我還重見了我少年時代的陽光。
我們是否能在某一天見見面?我是否能當面對您說,您的書、您的天才引起我多麼大的好感?是的,我不只一次想到冉—弗朗索瓦,和叫他我可憐的朋友的那個姑娘。
在等待這次愉快見面的期間,我誠摯地握您的雙手,並請您相信我是您親朋中的一員。
菲洛曼娜的童年、她在修道院的生活,整個第二章都讓我著迷。非常真實、非常細膩、非常深刻。我相信,許多女人都能從中認出自己。其中有幾頁精美卓絕(44、45、46),讀者可以欣賞神秘主義下面的肉|欲、聖牌下面開始成形的小小的乳|房、同耶穌-基督的血混成一片的月經初潮的血。那一切都很美、很得體、很真實。
我覺得你似乎並不很開心,我的老費多?我想象得出!因為生活只有在文學狂熱中才可以忍受。但狂熱有間歇;人正是在這種間歇中感到煩悶。
開始,我一口氣讀到末尾。然後又重讀一遍。依我之見,這是一本精緻的作品,寫得既樸實無華,又富於刺|激性;故事很動人,有如《曼儂·萊斯戈》,不過沒有那可憎的提貝日,那當然。
……

致龔古爾兄弟

「詞彙令人遺憾。」我認為這個指責不公正到極點。我本來可以用一些技術詞彙讓讀者厭倦。我當然不那麼行事!我留心把一切都譯成法文。我沒有用一個專有詞而不立即加以解釋。只要句子的含義指明了,我就排除錢幣、度量衡、月份的名稱……
我是在初次閱讀的驚嘆中給你們寫信的。如果我的話太過分,請原諒我的蠢行。
一八六一年一月二十五日
但我對菲洛曼娜情有獨鍾!!!見鬼,她讓我興奮!可惜她死了!我完全理解巴爾尼葉(醫生)後來對修女發火。這樣處理既審慎又精彩。
羅莎麗的長信、她的旅行、她在保加利亞小城度過的苦澀的日子;羅莎麗臨終的情景、她的死和她死後發生的事,那一切都讓我著迷,使我深深感動、痛心!皮貨商想搶出連衣裙時很有特點的行動非常高超;長信的最後一行辛酸至極。
一八六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致埃奈斯特·費多

……
……好的主題,就是貫穿全局、一氣呵成的主題。這是產生其他一切概念的主要概念。人不可能自由地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主題不可以隨便選擇。讀者大眾和批評家都不理解這一點。而傑作的秘密正在於此:即在於主題與作者的氣質協調一致。
首先,在您對此書總的評價中,您是否能肯定您沒有過分服從您神經質的印象?本書描寫的對象,所有那些蠻族人、東方人都讓您「個人」感到不快!您一開始便懷疑我作品的真實性,然後,您說:「它畢竟可能是真實的?」接著,作為結論,您說:「要是真實的就算了!」每時每刻您都在吃驚;而您又責怪我感到驚異。我可就毫無辦法了!是否需要美化、減弱、「使之法國化」?而您,您自己卻責備我寫成了一首詩,責備我是古典主義(貶義的),您還用《殉道者》來敲打我!
但社會環境在刺|激您!我知道,或者不如說我感覺到了這點。為什麼您不拋棄您的個人觀點,您的書生觀點、現代人觀點、巴黎人觀點而站到我這邊來?「人類心靈並非到處一樣」,儘管勒瓦魯阿先生曾這樣說過。只要援引一點點對人類社會的看法就足以證明恰恰相反。——我甚至認為,我在《薩朗波》里還不如在《包法利夫人》里對人類嚴厲。我想,促使我接近已消失的宗教和民族的好奇心和愛的本身也有某些道德性質的、能引起好感的東西吧?
(在魯昂總收容所有一個傻子,大家管他叫米拉波,他為一杯咖啡去梯形解剖室刺穿躺在桌上的幾具女屍。你們沒有把這個插曲寫進書里,我感到遺憾。——這插曲可能取悅女士們。——誠然,米拉波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他配不上這樣的榮譽。因為有一天,他下賤地停在一個被絞死的女人面前不動了。)
您說得對:必須帶著崇敬談論盧克萊修。我看只有拜倫可以同他相比,而拜倫還沒有他那樣莊嚴,也沒有他那樣真摯的悲哀。我覺得古人的感傷比現代人的感傷更深沉,所有現代人都多少有些低估黑洞以外的不朽性。而對古人來說,這黑洞就是無限本身;他們的夢很清晰,並在漆黑的、永恆的深凹處經過。沒有喊叫、沒有痙攣,只有一張固定不變的沉思的臉。諸神已經不復存在,而基督還沒有誕生,從西塞羅到馬克·奧勒利安,曾有過惟一的一段以人為本的時間。我在任何地方都沒有再見到過那樣偉大、莊嚴的東西;然而,使盧克萊修變得令人難以忍受的,是他作為肯定的東西獻給人們的物理學。那是因為他對自己知識貧乏這點懷疑得很不夠;他竟想解釋,作結論!……倘若他只掌握了伊壁鳩魯的精神而不採納他的體系,他著作的各個部分都可能成為不朽的、激進的篇章。那倒無關緊要,我們的現代詩人在這樣的偉人旁邊都是些淺薄的思想家。https://read.99csw.com
在寫蛇那一章既沒有「惡行」也沒有「瑣事」。它不過是某種婉轉的措辭,目的是緩和帳篷那一章,後者不會激起任何人的反感,但它雖沒有蛇,卻可能讓人大叫起來。我更願意用一條蛇而不願用一個人引起猥褻(如果有猥褻一說)的效果。薩朗波在離開她的家時,同她家的守護神緊緊擁抱,那是符合她的故國那具有最古老象徵意義的宗教的,就這麼回事。說「這要在《伊利亞特》或《法薩盧斯》里是不恰當的」,這倒可能,我可沒有妄想寫《伊利亞特》和《法薩盧斯》。
至於下面的各部分,您在其中顯示了現代生活的最隱秘最玄妙的區域;讀者只能一再說:是的,正是如此!同時讚賞您透徹的眼力和感情激烈的描繪。我認為,那年輕的懺悔者比所有的《若斯蘭》更有價值。
考慮到如今人們熱中於用自己的思想代替作者的思想,并力圖以作者這本書為契機再寫另一本書,我向你們恭敬地提出如下懷疑:
親愛的大師,我一到這裏便急忙衝過去取您的書。我現在在首次閱讀的激動和嘆服中匆忙給您寫信。
六個星期寫了一章,這對像我這樣的三趾樹懶已經不錯了。我希望在三月中旬以前能在另一章,即第九章,有大的進展;這之後,還有四章要寫,夠長的!每天下午我都閱讀維吉爾的作品,他的文筆和用字之精確真使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的生活就是如此。——還是談談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馬上要起變化了。但願上天保佑她,親愛的朋友。請接受我的祝願,你一定知道我的祝願有多麼誠摯,多麼深切。
您問我,「迦太基議會的想法」是從那裡來的?是從大革命時期所有類似的社會環境中——從國民公會到美國國會——來的,而在那時,美洲人還在互相交換甘蔗和互射轉輪手槍子彈。那些甘蔗和手槍,有如我的匕首,都是揣在外套袖子裡帶來的。我的迦太基人甚至比美洲人更體面,因為那裡還不存在公眾。作為我的對立面,您向我提起亞里士多德巨大的權威。然而,亞里士多德比我寫的那個時代早八十年,因此在我書里毫無分量。再說,這位斯塔吉爾人是大錯特錯了,他肯定說:「在迦太基從沒有見過騷亂和暴君。」您想聽聽日子嗎?下面便是:卡爾塔隆于公元前五三〇年謀反;馬哥尼德家族的侵犯發生在公元前四六〇年;漢諾的謀反在公元前三三七年;波米卡在公元前三〇七年謀反。我超過了亞里士多德!還超過了另外一個人。
「那裡,河邊的雄師窺視著河馬,」等等

致儒爾·米什萊

關於漢諾(順便說說,「狗奶」根本不是當「玩笑」說的,過去有,現在還有治麻風的葯:請查《醫學科學詞典》,「麻風」詞條;詞條寫得不好,我根據我在大馬士革和努比亞沙漠親眼觀察的結果對它的數據作了更正),我是說,漢諾逃掉了,因為是雇傭軍自願讓他逃走的。他們當時還沒有對他狂怒到失控的程度。後來經過思考,他們才感到憤怒。他們需要很多時間才明白古人的背信棄義(見我這本書第四章的開頭)。
開始讀頭幾頁時,由於裏面有兩、三處重複,比如,「床」字的重複,我就找起碴兒來。接著,故事抓住了我,使我振奮。我一口氣讀完,有時還「眼淚汪汪」,活像個小市民。

致昂日·佩梅嘉

現在談哈米爾卡爾的財富。無論您說什麼,這部分描寫都是次要的。哈米爾卡爾在其中佔主導地位,我認為我很有理由那樣寫。迦太基最高執政官越發現自己家裡大事揮霍越憤怒。但他根本沒有「隨時暴跳如雷」,他只是在最後,當他遭到對他個人的不公正待遇時,才怒不可遏。「他這次拜訪什麼也沒有得到」,我對此毫不在乎,因為誰也沒有委託我吹捧他。但我不認為我「把他過分漫畫化從而損害了他性格的其他方面」。再下面一些,有個人屠殺雇傭軍的方式我已經表現過(這正是他的兒子漢尼拔在義大利顯示的特徵),此人就是販賣假冒偽劣商品和拚命鞭打奴隸的那個人。
至於其餘部分,如醫院里的生活,我向你們擔保,你們寫在點子上了。書中有些地方以其https://read•99csw•com樸實無華的敘述寫得令人痛心,如第九章。

致埃奈斯特·費多

致聖伯夫

我在今晨十一點收到你們的小說,下午五點以前我就狼吞虎咽似的把它看完了。
此後,我有多少次在不同的地方自個兒背誦(獨自一人,為了欣賞文筆之樂):
如果突尼西亞在夏末多暴風雨,這也不是我的過錯。夏多布里昂虛構的暴風驟雨不比他的夕陽西下多,而我認為,這兩者似乎都屬於所有的人。此外,請注意,這個故事的靈魂是摩洛,是火,是雷。在裏面,上帝本身以他眾多的外形之一出現,起作用:他征服了薩朗波。因此響雷很到位。那是留在外邊的摩洛的聲音。您還應該承認,我免去了您閱讀「對暴風雨的古典式描寫」。而且我那可憐的暴風雨總共只佔了三行,還是在不同的地方!
還是讓我先談談您吧。我早就感到有此必要了。現在既然有了機會,我便利用起來。有些天才受到人們讚賞,但無人喜愛。另一類討人喜歡,但不受尊重。然而人們珍愛那些在各方面都征服了我們,而又特別合我們脾氣的人。我們欣賞他們,那些人!我們從他們身上吸取養料。他們有助於我們生活。
漢尼拔也如此。為什麼您認為我把他的童年寫得「難以置信」?難道是因為他殺了一隻鷹?在一個鷹很豐富的國度,那算什麼了不起的奇迹!如果故事發生在高盧人的國家,我可能會寫成一隻貓頭鷹、一隻狼、或一隻狐狸。但是,作為法國人,您無意中習慣於把鷹看成高貴的鳥,與其說它是活物,不如說它是象徵。但它們確實存在。
我親愛的兩位老朋友,
我發現你們在敘述、演繹事件和總體連貫性方面比《文學家》有進步。既沒有離題的話,也沒有重複。這是件難得的好事。
無論如何,即使在倍感衰弱的日子,在筋疲力盡的凄涼時刻,自己感覺無能為力、憂傷、精力衰竭、像霧一樣陰鬱、像咔咔響的冰塊一樣冷漠,此時,如果得到您的好感,讀到《大海》那樣的書,仍然會讚美生活。那時,一切都忘掉了。——從這種崇高的快樂里也許還能留下一種全新的力量,一種更長久的精力。
原諒我,先生,兩年來我很少呆在巴黎,而且我上個月才在桌上發現您那本很吸引人的書。為您想到我併為我有幸讀到這本書而向您表示深切的謝忱。
從一開始我就要打斷您,您談的是漢諾的《沿海航行》,孟德斯鳩很欣賞,我卻不欣賞。今天能讓誰相信那是原始材料?很明顯,那是被一個希臘人翻譯、縮短、祛除毛病而且修改過的。從來沒有一個東方人(不管他是誰)用那樣的文筆寫東西。我可以舉埃施牟那扎爾的碑文作證,裏面的文字是那樣誇張、那樣累贅!那些自稱上帝之子、上帝之眼(您可以查看哈瑪克爾上校的那些碑文)的人們是很不簡單的(正如您對簡單一字的理解)!——而且您會同意我說的,古希臘人對蠻族社會一竅不通。倘若他們對蠻族有所了解,他們就不是希臘人了。古希臘文化對東方是很憎惡的。凡是由外國人經手到他們那裡的東西,他們有什麼沒有歪曲過!談論波呂比烏斯我也要這麼說。我認為,從史實來看,他是毋容置疑的權威。但他沒有見過的一切(或有意省略的,因為他有框框,有學派問題),我完全可以到處去探索。因此,漢諾的《沿海航行》並非「一本迦太基的不朽著作」,更非您所說的「獨一無二」。真正的迦太基不朽之作乃是用地道的布匿語寫成的馬賽的銘文。我承認,這個不朽作品很簡單,因為那只是一份稅則,它比那名聲在外的《沿海航行》還要簡單,《沿海航行》透過希臘文還顯出了神奇的一角,儘管大猩猩的皮被當成了人皮,而且懸挂在摩洛廟裡……我甚至可以私下告訴您,我非常討厭漢諾的《沿海航行》,因為我一讀再讀,而且連同讀了布甘維爾的六篇論述(在《銘文研究院論文集》里),還不算許多篇博士論文——漢諾的《沿海航行》是那些論文的題目。
佔有中的絕望,愛情中的不可能相愛,這是多麼精彩的結尾!
此外,在我的記憶里,那些吸引人的、極豐|滿的書頁寫得非常生動。每一行都讓人深思。誰讀了您的書都渴望自己也能寫書。
……
菲洛曼娜修女是個聖人(因而是個例外),為什麼你們沒有在她旁邊再塑造幾個一般意義上的修女,比如飼養家禽的姑娘們,她們極其愚蠢,有時還十分粗暴?因為,無論巴爾尼葉怎麼說,最常見的情況是,修女沒有什麼正經的,她們總以可怕的方式煩擾病人。甚至有專門的文學作品供她們閱讀。我手頭就有一本這類教材,這教材荒唐得令人難以置信,是一個醫科學生送我的。——不過我預先知道你們會怎樣回答我。你們不曾有過描繪醫院各個部門的奢望,要那read•99csw•com樣寫,菲洛曼娜這個形象就會失去它的重要性,是嗎?而且作品的總色調也許會因此受到損壞,是嗎?
一八六一年七月八日
接下去的火災是受到馬西尼薩寫的故事中的一段插曲啟發,還有阿伽托克萊斯和西爾提尤斯的故事片段,這三個片段所處的情況大抵相同。您瞧,我不會超越環境,甚至不會脫離我自己活動的領域。

致儒爾·米什萊

親愛的大師,
一八六一年六月六日
先生和親愛的大師,怎麼感謝您給我寄來的書呢?怎麼對您說我閱讀這本書時經歷的狂喜之情?
還有,在對女人的孤立、對那虔誠的青年、對母親等等的研究中,您的分析和文筆簡直是奇迹。最後一頁使我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至於文筆,在這本書里,我遷就句子和複合句的和諧不如在《包法利夫人》里多。在這本書里,隱喻很少,修飾語都是正面的。如果說我在「寶石」後面加上「藍色」,那是因為「藍色」是一個很準確的詞,請相信我,也請您相信,藉著星光可以很好地辨別寶石的顏色。在這方面,請詢問所有去過東方的旅行者,或者您自己去看看。
總之,我非常喜歡你們的書。我覺得它已經成功了。
病人的閑聊、次要人物學生們的表情、主治外科大夫馬利瓦爾的面部表情等等,「very well」。
也許,到後來,提綱有些鬆懈?讀者似乎看不見羅莎麗了——而當時冉·弗朗索瓦應當非常有力地表明自己。
成人後,我的欣賞趣味固定了。我緊跟著您的作品,一部接一部,一卷接一卷,《人民》、《革命》、《無恥之徒》、《愛》《女人》等等。您書中愈益擴展的巨大同情心,您用一句話啟迪一個時代的出奇的技巧,您那使您深入了解人和事並鞭辟人里的絕妙的對真實的辨別力,使我越來越感到驚異、嘆服。
從布魯塞爾起,情節(我指的是由感情開展的情節)便風風火火地牽著你的鼻子走,沒有一分鐘的停頓。在看到一百五十到一百五十三頁時,您讓我背上發冷。我也經歷過那些情景。我為久別離人的眼淚而哭泣。
我們既然正在說真話,我要向您坦率承認,親愛的大師,「有幾分薩德式的想象力」這句話使我有點不快。您說的話都很嚴肅,然而這樣一句話出自您的口,再印成文字,幾乎就變成了一種凌|辱。您難道忘了,我曾以傷風敗俗罪坐過輕罪法庭的板凳,而那些笨蛋和不懷好意的人又將這一切作為他們的武器?假如您最近幾天讀到《費加羅》報上類似這樣的東西,請別感到吃驚:「福樓拜先生是德·薩德的門徒。他的朋友和教父,一位大師,在寫批評文章時曾親口說了這句話,說得相當明確,儘管說得很策略,而且帶著開玩笑式的善意,」云云。我該怎樣回答——該怎麼辦?
一八六一年一月十六日
我看不出什麼地方能比第一部分更有趣、更深刻:十七世紀神修指導的歷史。彷彿我們在其間看到了、得知了,在其間觸摸到了虛偽的耶穌會會士!您在結尾寫了一段概述,這概述涵蓋了整個美學:比如,他們的手段一文不值。是的,親愛的大師,您說得有理!繆斯憎惡卑鄙和虛偽,正因為如此,她才愛您。
「我渴求一睹愷撒蒼白的面容」……
最引我入勝的地方是書里對生活的深切感受。讀者會意識到那是真實的。在小說的框架下透出自傳的味道;但又沒有任何誇張和對個人的炫耀。
一八六二年十二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
給我談談別人怎樣評價你們的書!他們從哪方面攻擊這本書?你們明白我有多喜歡你們的文筆和你們的為人。把你們的消息告訴我,請你們倆都相信,我愛你們,親切地擁抱你們。
別害怕形式的莊重和不夠辛辣會成為作結論的障礙並對意圖有害;誰都可以感覺到科學無處不在,這本身就能引起人們極大的尊重。
我也不同意把「中國古玩」這個字用在薩朗波的房間,儘管精緻這個修飾詞把它襯托得更突出(就像在那著名的夢里貪饞修飾了狗一樣),因為我放在裏面的細節沒有一個不存在於聖經里,或者說沒有一個在東方看不見。您一再對我說,聖經並不是迦太基城的旅行指南(這一點還需要討論),但當時的希伯來人更接近的並非中國人,而是迦太基人,您應該承認這點。此外,還有一些氣候方面的情況是永恆的……
您帶著遺憾說我沒有在希臘人中塑造一位哲學家,一位受託給我們上道德課的愛爭辯的人,或者做好事的人,總之,一位「像我們那樣感受的」先生。怎麼行呢!這可能嗎?您提到的阿拉圖斯正好是我渴望塑造斯彭狄尤斯的原型,那是個往上爬的詭計多端的人,他善於在夜裡殺死哨兵,而在大白天,他卻讓人著迷。我拒絕對比,這是真的,但我拒絕的是膚淺的對比,是故意的、沒有根據的對比。
然後,您從高處走下來,走進大自然本身,您的心跳一直振動到自然的諸要素里。《大海》是怎樣一本奇妙的書!我先一口氣看完,然後再重讀兩遍,我要長期把它放在我的桌子上。這本書從頭到尾都光彩照人,它外表樸實無華,實則雄偉壯麗。《一八五九年十月風暴》中的描寫多麼生動! 《乳海》那一章多麼吸引人!末尾有這麼精緻的一句:「它殷勤的撫愛……好似女人的乳|房可感知的溫存……」書中這些詞:「原子、血花、造世者們」引起我們無邊無際的遐想。裏面所有的東西都必須提到!您讓人喜歡海豹。讀此書的人都會激動並感謝您……您彷彿乘大兀鷹的翅膀周遊了世界,彷彿從海底森林旅行回來。我們聽見沙灘的低語。鹹鹹的海水似乎在扑打您的臉。處處都讓人感到自己被托在長長的涌浪之上。九*九*藏*書
然而,我認為夏多布里昂的寫作形式和我的寫作形式似乎是根本對立的。他從想象的觀點出發,幻想一些典型的殉道者。而我,我卻願意把幻影固定下來,同時把現代小說的創作方法用於古代,而且我盡量寫得簡明。您愛怎麼笑就怎麼笑,是的!我說的是簡明,而不是簡單。蠻族人比什麼都複雜。但我現在要談您的幾篇文章。我要步步為營替自己辯護(同您戰鬥)。
我認為這本書寫得極其嚴肅、冷靜而且真實!這才是十足的歷史真實性,而且是最高層次的。
那又何妨!由於修女是個固有的概念,我沒有在你們的書里看到(這是我個人提出的有點神經質的問題)一點與之背道而馳的抗議,我深感遺憾。這可能使讀者感到不快。

致埃德瑪·羅歇·德·熱奈特

馬托「像瘋子一樣」在迦太基城周圍「遊盪」。「瘋子」這個詞用得很準確。古羅馬人想象中的愛情難道不是瘋狂、詛咒,不是諸神降下的疾病嗎?您說,波呂比烏斯要看見他的馬托是這樣子可能會「吃驚」。我不相信他會吃驚,德·伏爾泰先生也不會吃驚。您回憶回憶,他在《老實人》中講述老婦人的故事時曾談到非洲人感情的強烈:「那是火,是劣質燒酒,」等等。
對這本書我只有一點需要責備你們,那就是太短。讀到最後,人們會想:「怎麼就完了!」這讓人不快。
……
……
您關於《薩朗波》的第三篇文章使我「平靜」下來(我也從沒有暴跳如雷過)。您的前兩篇文章有點觸怒我最親密的朋友們,但我,因為您曾坦率地對我談到您對我那本有影響的小說的看法,我倒要感謝您在批評中對我的寬容。因此,對您充滿友情的意見,我再一次向您表示誠摯的感謝。現在,我不講客套,先以我的辯護詞開始。
對接下去的批評我心悅誠服。您說得對,親愛的大師。我有點歪曲事實,使歷史變了樣。您說得很好:我「想製造一次圍城戰」。但在以戰爭為主題的作品里,這有什麼壞處?再說,那圍城也不完全是我虛構的,我只不過寫得稍微誇張了些。我的全部錯誤就在於此。但對有關宰殺兒童作祭品的所謂「孟德斯鳩的片段」,我表示反對。在我思想里,我從未懷疑過有這種暴行。(您想想,在公元前三七〇年進行的希臘底比斯城邦對斯巴達的琉克特拉戰役里,人祭並沒有完全廢除。)儘管耶隆曾硬性規定條件,在反對阿加佐克利斯的戰爭(公元前309年)里,據狄奧多魯斯說,仍殺了二百個孩子。至於後來的各個時期,我只求助於西利尤斯·義大利庫斯、尤西比厄斯、尤其是聖奧古斯丁,這位主教肯定說,在他的時代,這類事件還時有發生。
在中學,我如饑似渴地閱讀您的《古羅馬史》、《法國史》的前幾卷、《路德回憶錄》、《入門》,以及所有出自您筆下的東西。閱讀它們時幾乎享受著聲色之樂,因為它們太生動太深邃了。那些書頁(我不自覺地倒背如流)向我傾注大量我在別處徒然尋求的東西:詩意和真實性,色調和生動性,事實和幻想。對我來說,那不是書,那是整個世界。
關於引水渠:「這裏,讀者便完全進入不可信之事里了。」是的,親愛的大師,您說得有理,甚至比您認為的更有理,但不像您認為的那麼有理,我在下面會談到我對這個次要情節的想法,引進這個情節並非為了描寫引水渠(這引水渠讓我很不舒服),而是為了讓我的兩個主人公適時地進入迦太基城……
我非常贊成你在寫完關於阿爾及爾的書之後再寫一個劇本的主意。為什麼你寫劇本要筆調柔和?恰恰相反,我們要兇猛!讓我們往這個糖水世紀潑些燒酒吧!讓我們把市儈們淹死在兩千度的糖水酒里,讓酒燒傷他們的嘴巴,讓他們痛得嗷嗷叫!也許這個辦法能使他們興奮起來?讓步、刪節、淡化、總之,想討好,這些都不能讓你贏得任何東西。你這麼做也是白費力氣,我的好人,你仍然會激起人們憤慨。對你來說,這倒該謝天謝地!
至於「歌劇、排場、誇張」的趣味,既然當今的情況如此,您為什麼硬說當時就不是如此?我想,送往迎來的禮儀、跪拜、乞靈,焚香以及其他一切都不是由穆罕默德發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