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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樓拜文學書簡 1852-1853

福樓拜文學書簡

1852-1853

一八五三年七月十五日

致路易絲·科萊

作品的開頭極好,西北風裡的幾條狗,十分精彩,還有提燈、人,等等。但製作食用油寫得太長,說教太多;等我們談到細節時,我再對你說該在哪裡打住。
卡岡都亞的鞋用四百零六古尺紫紅色天鵝絨製作,鞋邊巧妙地撕成對稱的一溜均勻的圓柱體。我從中看到了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藝術。路易十三式的靴子口大,綴滿飾帶和絨球,酷似花盆,它讓我想起朗布綺夫人的公館,和她的客人斯居戴利、馬利尼。但旁邊還有一把羅馬式劍柄的西班牙式長劍——高乃依。
……
中世紀的硬派詩(往往是單韻詩)與當年武士們穿的整塊材料製作的鐵鞋(鞋上有六寸長的馬刺,馬刺上配有令人生畏的星形小輪,那簡直是令人尷尬和不快的複合體)之間豈非有明顯的關係?
在路易十四時期,文學的長襪拉得很挺!褐色的長襪。看得見腿肚。皮鞋的鞋頭是方的(拉布呂埃爾,布瓦洛),也還有幾雙結實的馬靴,外形庄麗而且耐用(博敘哀,莫里哀)。後來,大家穿尖頭鞋,那是攝政時期的文學(《吉爾,布拉斯》)。後來,人們節約皮革,於是形式(又一個文字遊戲!)推展到如此反自然主義的誇張程度,幾乎和中國並駕齊驅(至少想象力得除外)了。那時的文學矯揉造作、輕浮、不自然。鞋跟高得失去了平衡,沒有了根基。另方面,人們又將腿肚填上墊料,真乃是具有哲理的鬆軟填充(雷那爾,馬蒙代爾,等等)。學院式的趕走了詩意的;帶扣佔了上風(德·拉阿普主教大人)。如今我等已沉湎於蹩腳鞋匠的無政府主義。我們穿過護腿鎧甲、鹿皮鞋、尖長的翹頭鞋。我在布列塔尼人彼特·施瓦利葉和愛彌爾·蘇威斯特先生累贅的句子里聽到了克爾特人的木底皮面套鞋發出的討厭的聲音。貝朗瑞寫女工的高幫皮鞋連鞋帶都磨破了;歐仁·蘇把持刀殺人者沒有後跟的難看的臟鞋表現得太過分。一個有殘羹剩菜味;另一個有陰溝味。一位的句子上有油脂污點;另一位的文筆自始至終都有大糞的痕迹。有人曾去外國尋找新東西,但這新東西也已陳舊(我們照老一套工作)。嫁接俄羅斯文學、拉普蘭文學、瓦拉幾亞文學和挪威文學都失敗了(昂培爾、馬爾彌葉以及《兩世界雜誌》的其他珍品)。聖伯夫拾起最沒有價值的破衣爛衫,將它們縫補起來;他蔑視大家所熟悉的,加一些線和糨糊,繼續干他的小買賣(紅色後跟死灰復燃,蓬巴杜爾式和阿爾塞訥·烏塞式等等)。因此,必須把這些垃圾拋進水裡,重新穿上牢固的靴子或赤腳,尤其要把我這皮匠的離題話就此打住。這些離題話從什麼鬼地方來的?無疑來自我今晚喝的一杯讓人毛骨悚然的朗姆酒。晚安。

致路易絲·科萊

我工作得不錯,也就是說有足夠的毅力,但表達自己從未體會過的東西是很困難的:必須作長時間的準備,並絞盡腦汁,以求達到目的,同時又不越過界限。情感的銜接使我痛苦萬分,而這本書中的一切都取決於此;因為我主張既可以同各種思想玩遊戲,也可以同各種事實玩遊戲,但要做到這點,必須是一種思想引出另一種思想,如同從一個瀑布流到另一個瀑布,還必須讓那些思想如此這般把讀者引到句子的震顫當中,引到隱喻的激奮情調里。當我們再相見時,我可能已進了一大步,那時,我的心會充滿愛,我會自如地把握主題,這本書的命運也就鐵板釘釘了。但目前,我認為我正在經過險關隘道。每當我暫停工作時,我都會想到你那美麗善良的臉龐在我作品完成時的表情,就好像在休息時間一樣。由此看來,我們的愛情乃是一種書籤,我預先把它插|進書頁之間,夢想著無論如何也要達到那裡。
一八五三年七月八日
我的《旅行筆記》給你留下的印象使我陷入奇異的思考,思考男人的心靈,也思考女人的心靈。無論怎麼說,這兩者是絕對不同的。

致路易絲·科萊

《包法利夫人》進展不快:一個星期寫了兩頁!!!如果可以這麼說,有時真有理由氣餒得死去活來!啊,我一定能寫完,一定能寫完,不過那會很艱苦。這本書會成什麼樣子,我一概不知,但我可以保證寫出來,除非我完全錯了,有這種可能。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我對這本書緣何比對別的書更憂心忡忡?是否因為這偏離了我一貫的寫作手法,而且對我來說,反而到處是巧計,是詭計。寫這本書將一直是我的一次激烈而又長期的智力鍛煉。這之後,總有一天我會擁有我自己的主題,擁有出自我內心的提綱,你等著瞧吧,等著瞧吧!今天我已讀完佩爾西烏斯,我準備馬上重讀並作筆記。你現在一定在讀《金驢》,我等著聽你的印象。
另外一個對照:我母親在巴爾扎克的《鄉村醫生》里指給我看(她昨天才發現)一個和我的《包法利夫人》相同的場面:對奶媽作的一次探訪。(我從沒有看過這本書,當時也還沒有看過《路易·朗貝爾》。)同樣的細節,同樣的效果,同樣的意圖;我倒不是自我吹噓,倘若我那一頁不是比他寫得好得多,別人一定認為是我在抄襲。如果迪康知道這一切,他會說我自比巴爾扎克,就像我自比歌德一樣。從前,我挺厭煩一些人,他們認為我長得像某某人,某某人等等;現在,情況更糟,是我的心靈像了。我能在各處再見到我的心靈,什麼都能把它給我反射回來。為什麼會這樣?
便鞋,那是多麼漂亮的詞!它給人何等深刻的印象!是不是?有一種便鞋腳尖翹得高高的,像月牙兒,上面綴滿光芒四射的閃光片和臃腫的豪華飾物,看上去很像印度的詩。這種鞋來自恆河。人們穿上它在塔里,在被香爐煙熏得漆黑的蘆薈地板上走路;在後宮和閨房裡,這種有麝香味的便鞋在綉著不規則的阿拉伯裝飾圖案的地毯上閑逛。這讓人想到沒完沒了的頌歌,想到饜足的愛……埃及、北非等地的農夫穿的馬庫勃鞋圓得像駱駝的腳,黃得像金子,縫線很粗,將腳踝裹得緊緊的,那是家長和牧人穿的鞋,很能抵擋灰塵。整個中國不都穿著中國式的襯粉紅錦緞的鞋,鞋面綉有貓的圖案九_九_藏_書
我焦急地等待著《農婦》,不過你也別急,慢慢來。這會有益處的。所有的理髮匠都眾口一詞說,頭髮越梳越亮。文筆也如此,修改可以使其有聲有色。因為你,我昨天重讀了《沉思的山坡》。嗨,我可不同意你的意見。濤寫得非常有氣派,但表現力有點弱,也許是詩句脫離了主題的緣故?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言辭表達的;如果說思想沒有限制,藝術可是有限制的。尤其在純精神領域,筆不可能走得很遠,因為造型能力永遠無法表現腦子裡沒有想清楚的東西。我馬上要讀英文版的《湯姆叔叔的小屋》。我承認,我對這本書抱有對它不利的偏見。單靠文學價值根本得不到它那樣的成功。當導演的某些才能和語言的大眾化與面向當今情緒和現時問題的技巧結合起來時,成功可以走得很遠。你是否知道如今什麼東西的年銷售量最高? 《福勃拉斯》和《夫妻之愛》,兩部愚蠢的作品。倘若塔西佗復活,他的作品也許還不如梯也爾的作品賣得多。公眾尊敬有半身雕像的人,但並不大熱愛他們。大家對他們有一種約定俗成的欽佩,如此而已。有產者(即是說今日的整個人類,包括人民)對待古典的東西有如他們對待宗教:他們知道那些東西存在,如不存在,他們會生氣;他們明白那些東西在遙遠的過去有過用處,但如今全不利用它們了,而且覺得它們很礙事,就這樣。
此外,先生,在我生命里,您曾使我陷入令我喜悅的困擾,您曾是我長時間熱愛的人;而且這種愛經久不衰。在守靈時昏暗的燈光下、在海邊、在河灘上、在夏日的艷陽下,我都讀過您的書。我曾將您的書帶到巴勒斯坦,而且十年前,當我在拉丁區煩悶到極點時,又是您安慰了我。您的詩像我乳母的乳汁已經進入了我的體內。您的某一首詩帶著愛情奇遇的全部分量,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
關於庫秋克·哈儂,嗨!你放心吧,同時你也應當糾正你對東方的想法。你該確信,她什麼也沒有經受過,在精神方面,我可以為她擔保;但在她的肉體方面,我倒心存很大的疑慮。她當時認為我們是善心的老爺,因為我們在那裡留下不少皮阿斯特,就那麼回事。布耶的詩寫得非常漂亮,但那只是詩,不是別的什麼。東方女人是個機器,如此而已;她並不區別這個男人和那個男人。抽煙、洗澡、給眼皮染色、喝咖啡,那就是她的生活圈子。至於肉體享樂,她自己恐怕也非常輕浮,因為這些女人的花|蕾早已被摘掉了。從某個角度看,這個女人很有詩意,使她有詩意的原因是她完全回歸了自然。

致路易絲·科萊

……
我們為路易十四時代那些老人感到驚奇,但他們並不是了不起的天才。在閱讀他們的作品時,你並沒有那種驚嘆不已的感覺,沒有!他們只讓你相信在他們身上有一種超人的氣質,就像你閱讀荷馬、拉伯雷、尤其是莎士比亞一樣。但他們有怎樣的良心!他們當時在怎樣努力尋找表達他們思想的準確片語!他們在怎樣工作!作了什麼樣的塗改!他們相互間作過多少諮詢。他們多麼擅長拉丁文!他們閱讀多麼慢!因此,他們的全部思想都在他們的文章里,這個載體之充實和豐|滿,真到了要炸開的程度。但,那裡沒有程度之分:好的就等於好的。拉封丹與但丁,布瓦洛與博敘哀,甚至和雨果同樣流芳百世。
依我之見,藝術的最高境界(也是最困難之處)既非令人發笑或哭泣,也非讓人動情或發怒,而是像大自然那樣行事,即引起思索。因此一切傑作都具有這個品質。它們看上去很客觀,但卻頗費琢磨。在寫作手法上,它們像峭壁一般巍然屹立,像海洋一般波濤洶湧;它們像樹木一樣葉滿枝頭、蒼翠欲滴、喃喃細語,像沙漠一樣蒼涼,像天空一樣湛藍。我感覺荷馬、拉伯雷、米開朗琪羅、莎士比亞、歌德似乎顯得冷酷無情。那是無底的、無邊的、多重的。從小孔可以窺見懸崖,崖底漆黑,令人暈眩。與此同時,卻有某種異常清淡柔和的東西超然籠罩著總體!那是輝煌的光彩,是太陽的微笑,那是寧靜!是寧靜!卻非常刺|激,那裡有頸下垂皮,好似勒孔特的《牛》
我始終遵循拉布呂埃爾的一句話:「好的作者認為自己寫得恰如其分。」這一點正是我要求自己的,寫得恰如其分,這已經是野心勃勃了。然而,有一件事是可悲的,那就是看見偉人們怎樣輕鬆地在藝術之外影響強烈。還有什麼比拉伯雷、塞萬提斯、莫里哀、雨果的許多作品架構得更差勁的東西?然而,那是怎樣驟然打來的拳頭!單單一個詞就有怎樣強大的力量!我們,必須把許多小石頭一個重一個壘成自己的金字塔,這些金字塔也頂不了他們的百分之一,而他們的金字塔卻是用整塊的石頭建造的。但想模仿這些人的創作方法,那會使自己迷失方向。他們之所以偉大,反而是因為他們沒有方法。雨果的方法很多,正是這些降低了他。他缺少變化,他高而不博。
《路易·朗貝爾》跟《包法利夫人》一樣,從進中學開始寫起,其中還有一句話「完全相同」:正是在那裡講述了中學的煩悶,超過《遺書》談到的煩悶!
薩爾佩特利埃爾在色彩上沒有更強烈,我對此感到不快。慈善家們扼殺一切。多麼卑鄙的惡棍!如今,苦役犯監獄、牢獄和醫院,這一切都蠢得像神學院。我第一次看見瘋人就是在那裡,在總收容所,和可憐的帕蘭老爹一道。在一間間小房裡,約莫十二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或坐著,或攔腰捆起來,或半身裸體;她們怪叫著,用指甲抓自己的臉。那時我大約六、七歲。小小年紀留下這樣的印象很好,它使人變得剛強。在這方面我的記憶多麼奇特!主宮醫院的梯形解剖室正對著我家的花園。有多少次我和我姐姐攀上柵欄,在葡萄藤間好奇地注視著擺列起來的屍體!太陽照在上面;在我們身上和花間飛來飛去的那幾隻蒼蠅落在那上面,又飛回來,嗡嗡叫著!我在熬夜守護她的兩個夜晚怎樣地回想著那一切呀,親愛的、可憐而又美麗的姑娘!我此刻彷彿還看見我父親從他解剖的屍體上抬起頭來,叫我們走開。他對其他的屍體也一樣,他。
至於我,我越感到寫作困難,我越膽大(正是這點使我避免我很可能染上的學究氣)。我草擬了可以寫到我生命終結的創作計劃,如果說我有時會遇上幾乎讓我狂怒得大叫的苦澀時刻(因為我深深感到我的無能和軟弱),我也有很難抑制快樂的時刻。那時,某種由衷的、極富快|感的東西從我身上突然噴發出來,有如靈魂出竅。我感到心蕩神馳,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思緒里,彷彿一股溫熱的馨香經過室內的通風窗撲面而來。我從來不會走得很遠,我了解我缺少的一切。但是我著手的工作會有另外一個人繼續進行。我會讓某個更有天賦、稟性更好的人繼續走我的路。要想使散文具有詩歌的節律(讓它繼續是散文,地道的散文),要想寫日常生活像寫歷史或史詩(而不歪曲主題)一樣,這也許是荒誕的。我有時問自己的正是https://read.99csw.com這個問題。但這也可能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偉大企圖。我清楚感到我缺的是什麼(啊!我要是十五歲就好了!)。那也無妨,靠我的執拗我總會贏得點什麼。再說,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到一個好的繪畫主題,會在純屬我自己的聲音里找到一個曲調,不高,也不低。總之,我要永遠以高尚的方式,而且經常是有滋有味地度過我的一生。
……你呢,好繆斯,親愛的諸方面的同事(同事一字的來源是連在一起),本周你工作順利嗎?我對你那第二個故事很好奇。我只囑咐你兩點:(1)注意理解隱喻,(2)主題之外不要寫細節,要單刀直入。當然,我們只要願意,完全可以搞一些阿拉伯式的裝飾,而且比誰都搞得好。必須向古典主義者表明,我們比他們更古典主義,我們還要超過浪漫主義者的意向,從而使他們氣得臉色發白。我認為這些都有可行性,因為那是一碼事。詩很精彩時,它就不屬於哪個流派了。布瓦洛的好詩,就是雨果的好詩。在任何地方完美都有同樣的品格,那就是簡潔,準確。

致路易絲·科萊

好吧,先生,我不會向您隱瞞,您有力地使我內心引以自豪的弱點感到舒服

致路易絲·科萊

一八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致路易絲·科萊

流放至少免去了您目睹之苦。啊!倘若您知道我們陷進了怎樣的污穢里!個人的卑劣來源於政治的卑劣,人們不踩在污穢之物上就不能走出一步。周圍充滿重濁的令人作嘔的煙霧。要空氣!空氣!因此我打開窗戶,朝您轉過身來。我諦聽著您的繆斯扇動翅膀發出的震響,我吸著從您的深邃筆調里散發出來的森林的芳香。
在藝術上也如此,對藝術的狂熱才是藝術感,寫詩只是理解外部對象的一種方式,是篩濾物質的特殊器官,這種器官不改變物質,只使物質改觀。好吧,如果大家用這個望遠鏡只觀看世界,世界會染上望遠鏡的顏色,因此,大家用來表達自己感情的字詞就必然同引起這種感情的事實息息相關。你想做好一件事,這件事必須進入你的體內組織。植物學家不必擁有天文學家那樣的手、眼、頭腦,他觀看天體也會把天體同草聯繫起來。分寸感、特徵、情趣、噴涌,總的說,靈感,是從先天性和教育的結合產生的。有多少次我聽見有人稱讚我父親,說他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說什麼理由就能猜出病人的病!因此,使他本能地得出結論開出處方的那種感覺,一定能促使我們不期而然地遇到詞。只有天生熱愛他的事業,並頑強而長期地訓練業務能力的人才能達到這個程度。
一八五三年七月十五日
我到此擱筆。如果有什麼是真誠的,那就是我表達的這些。從今以後我個人再也不會打擾您,您卻可以利用通信人而無須懼怕通信交往。
……
在我們方面是坦率,即使談不上敏感;不過我們仍有錯,因為這種坦率就是生硬。假如我沒有對你談起我對女人的印象,那就沒有什麼使你不快!女人把一切都藏在心裏,她們。誰也聽不到她們毫無保留的知心話。她們幹得最多的事是讓人猜想;她們對你敘述什麼事情一定會加醬加醋,直到把肉淹沒。而我們,只要有兩、三次發火,甚至不是存心的,她們的心就會呻|吟起來。奇怪!奇怪!我為理解這一切而絞盡腦汁,我;不過我在生活中也對此作了很好的思考。說到底(我在這裡是對你的頭腦說話,親愛的好女人),為什麼要壟斷感情呢?你對我腳下的沙子都嫉妒,哪怕沒有一粒沙子進入我的皮膚,而我卻承受著你在我心上開的一個大口子。你可能想讓你的名字更經常出現在我的筆下。但你應該注意到,我並沒有寫過一篇思考性文章,我只以最簡短的形式寫下不可或缺的東西,也就是感覺,不是夢想,也不是思想。好,放心吧,我曾經常想你,經常,很經常。如果說我當時沒有向你告別,那是因為我那時已經有了超過耳朵的感情!你的尖刻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你長時間激怒我,我當時寧願不去見你,儘管我多次想去。我的肉體呼喚我去,但我的神經留住了我。而且從這個做法生出來的親切感靠回憶維持,不需要傾吐。我答應自己擺脫你,因為我感到我對你的多種感情太強烈,而這些感情之間又互不相容。爭吵實在太鬧,我開了小差,即是說我把那一切都鎖起來,以便再也聽不見談起這事。我只不時地通過我敞開的心扉看看你親愛的形象,看看你美麗而善良的面容。……

致路易絲·科萊

我在這裏把自己大大概括了一番,對這四個無所事事的星期作出的結論是:別了,即是說與個人的、私人的、和我有關的東西永別了。我已不再考慮過去準備寫回憶錄的計劃。沒有任何與我個人有關的東西可以引誘我。我已不再感覺對青年時代的留戀(這種留戀是那樣美麗,僅從回憶的角度就可以再現出來,甚至可以透過有強烈想象力的文筆事先瞥見其端倪)有多麼令我神往。但願那一切完全消失而且不再復活!何苦呢?人並不比跳蚤重要。我們的歡樂和我們的痛苦都應當被我們的作品吸收。太陽一出,朝露變成雲霧升騰,誰也認不出朝露了!蒸發吧,塵世的雨,昔日的淚,你們應當浸透陽光,形成繚繞的煙霧往天上升騰。
噢!你不會變成瘋子!他說得有道理!你的頭腦能保持鎮靜,你,但我認為他,那可憐的小夥子,他比我們更易於受外界影響。瘋狂和淫|盪是我悉心探索的兩件事,我靠我的意志力那麼得心應手地周旋于這個領域,所以我永遠不會(我希望如此)變成瘋子,也不會變成薩德的某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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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維克托·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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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既然您越過大洋向我伸出了您的手,我就抓住它,緊緊握住它。我帶著自豪緊緊握住這隻寫過《巴黎聖母院》和《小拿破崙》的手,這隻琢磨過許多巨人併為叛徒們雕鏤過苦酒杯的手,這隻在知識的高峰攀摘過最輝煌的樂趣的手,如今這隻手像聖經里赫拉克勒斯的手一般正在藝術和自由雙雙被摧毀的廢墟上獨自伸向天空!
我過去熱中於前去醫院的太平間,我在那裡架構了多少殘酷的悲劇呀,等等!而且我相信在那個地方我有一種特殊的感知能力;在不健康的事物方面,我很在行。你了解,我在瘋人群里,在處理我遇到的特別奇特的意外事件時有怎樣的威望。我很想知道我是否保持了這種潛能。
他們形體的莊重繫於何物?那種莊重產生的緣由是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們與一切激|情完全無緣。他們的美令人想到正在反芻的公牛,正在迅跑的獵兔狗,正在翱翔的雄鷹。他們那滿腦子的宿命感以及人無價值的信念賦予他們的行為、他們的姿態、他們的眼神以偉岸而又順從的特徵。寬鬆的、適合於所有動作的袍子,永遠與辨別個人的職位靠外形,辨別天靠顏色等等概念相適應,然後是陽光!陽光!無邊無際的無聊吞噬著一切!將來我寫東方詩(我也要寫這種詩,因為這是時尚,而且所有的人都寫)時,我要竭力突出的正是這些。到目前為止,人們把東方理解為閃爍的、吼叫的、狂熱的、對比強烈的某種東西。大家只看到那裡的寺院舞|女、頂端彎曲的大刀、盲目的信仰、感官的享樂等等。總之,在這方面,大家還停留在拜倫的水平上。而我,我對東方卻有不同的體會。與眾人相反,我喜歡那裡被忽略了的莊嚴,還有不協調事物之間的和諧。記得我當時曾見過一位浴室老闆,他左手戴一隻銀手鐲,右手搽著發皰葯。那才是真實的,因而也是詩意的東方:一些身穿鑲飾帶的破衣爛衫、滿身虱子的窮人。你別管那是虱子,它在太陽下可以組成阿拉伯式的金色圖案。你說庫秋克—哈儂的臭蟲在你眼裡降低了她的身分;而我,正是這點使我著迷。她們身上讓人作嘔的氣味和她們的皮膚大量散發出來的檀香味混在一起。我總願意一切都帶點苦味,願意在我們的凱旋聲中永遠有一聲倒彩,甚至在狂喜中品味憂傷。這使我想起雅法,我一走進雅法就同時聞到檸檬樹和屍體的味道;被捅破的墓地上能見到牛腐爛的屍骨,而綠色的灌木卻在我們頭上搖動著金色的果子。你難道不覺得那多麼詩意十足,而且那是一種偉大的綜合?一切對想象和思考的渴望都能在那裡同時得到滿足;那個城市不會把任何東西拋在後面。然而,雅士們、擅長修飾的人們、擅長滌除心靈罪惡的人們、愛好幻想的人們、為女士們編寫生理解剖教材、編寫大眾科學教材、調情教材、討好藝術教材的人們卻在變化,在揩油,在剝奪,他們還自詡為典範,這些無賴!哦!我多麼想成為學者!多麼想寫一本題名《評註古代文化》的書!因為我肯定不會背離傳統,我要加進去的只是現代感。然而,古人又一次對此類所謂的雅趣一無所知;對他們來說,世上沒有不能講述的東西。在阿里斯多芬的作品里,人可以在舞台上拉屎。在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中,被宰殺的牲畜血可以在哭泣著的英雄埃阿斯周圍亂淌。我一想到有人因為拉辛把狗引進台詞便說他大胆妄為就好笑!的確,他用貪饞形容狗,把狗提高了!……因此,讓我們盡量看到事物的本來面目,就別企圖比上帝更聰明了。從前大家都以為只有甘蔗產糖,如今幾乎從所有的東西里都能提取糖;詩也一樣。我們可以從任何東西里挖掘詩意,因為任何東西里都存在詩,到處都有詩:沒有一個物質原子不包含思想。我們應當習慣於把世界看成一個藝術品,必須把這個藝術品的各種行為再現在我們的作品里。read.99csw.com
我讓人去閱覽室借了《帕白瑪修道院》,我要仔細讀一讀。我熟悉《紅與黑》,我認為這本書寫得不好,而且人物性格和意向都令人費解。我完全知道,風雅之士不同意我的意見,但風雅之士的等級集團畢竟是一個怪集團:他們有自己的聖人,但誰也不認識那些人。是那位仁慈的聖伯夫讓這事時髦起來的。在一些社會精英面前,人們欽佩得五體投地,在一些只被勸告默默無聞獃著的天才面前亦復如是。至於貝爾,在我閱讀了《紅與黑》之後,真不明白巴爾扎克怎麼會對那樣一個作家有如此的熱情。說到閱讀,星期天,我和布耶不會不讀拉伯雷的書和《堂吉訶德》。那是怎樣難以抗拒的書呀!你越出神地欣賞,它們變得越高大,猶如看埃及的金字塔,你最後幾乎會感到害怕。《堂吉訶德》里最神奇的地方是沒有技巧,是幻想和現實持續不斷的融合,這種融合使書變得非常詼諧,非常有詩意。在他們旁邊,其餘的人顯得多麼矮小!大家感到自己多渺小,上帝!大家感到自己多渺小!
我並不讚許德·利爾不進入那裡,但我對他的做法並不感到吃驚。從未進過妓院的男人大約很害怕醫院。這是同一範疇的詩。這個好利爾,他缺乏浪漫主義要素。他或許不大會品味莎士比亞。他看不見某些醜惡里還有精神濃度。因此,他的作品缺乏生氣,甚至不夠鮮明生動,儘管有一些特色。鮮明生動來自深刻的見解、敏銳的洞察力和客觀;因為必須讓外部的現實進入我們內心,我們幾乎要為它吶喊才能很好地再現它。作者眼前有一個清晰的模特兒時,他往往寫得不錯,那麼,真實的東西在哪裡才能讓人比在精彩地陳列人類悲苦的地方看得更清楚真切呢?精彩的陳列里有某種東西非常露骨,可能在人的思想上引起殘忍的胃口。人們會衝上去狼吞虎咽並把陳列的東西消化掉。我經常帶著什麼樣的幻想停留在妓|女的床上,注視著她床上磨損的地方!
假如我那麼費勁寫的書有好的結果,單憑寫作這本書的事實我就可以證實兩條真理,這也是我的座右銘,即:首先,詩是純主觀的;在文學上並不存在美麗的藝術主題,因此伊弗托和君士坦丁堡有相同的價值;結論是,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什麼都可以寫得精彩。藝術家應當提高一切,他像一個水泵,他身上有一個巨大的管子,管子深入事物的核心,深入到它的最深層。他把埋在地下的、平淡無奇的、人們看不見的東西吸進去,再讓它們大束大束地迎著太陽噴湧出來。
一八五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一八五三年三月三十一日

致路易絲·科萊

我不知道布耶是否給你寫過信。他可能對你說了,他對我念給他聽的東西感到滿意;坦率說,我也滿意。困難克服了,我覺得這一點就很了不起;不過,也僅此而已。這個主題本身(至少到目前為止)就排除了在其他作品里使我陶醉的石破天驚的文采,我認為那種文采是我的一絕。《包法利夫人》的好處在於,它必將成為我的一次艱苦的智力鍛煉。我該進行真正的創作,這是很罕見的。但我會扳回分數。但願我能按我內心的願望找到一個主題,那時我會走得很遠。你談到的兒童故事是怎麼回事?難道你準備寫童話?寫童話,那才是我的抱負之一呢。
一八五三年三月二十七日
我見過一些舞|女,她們的身子搖來擺去,像棕櫚樹那樣狂熱而有規律。她們的眼睛那麼深邃,顏色像大海那麼濃,但眼裡表達的只是安靜,安靜和空虛,有如沙漠。男人也一樣。他們的頭長得多棒,那裡面彷彿轉動著世界上最偉大的思想!但你敲敲他的頭,從裏面出來的東西不會比從一隻沒有啤酒的啤酒罐,或從一座空墳墓出來的東西多。
哦!終於來了!你的《農婦》,很不錯,相信我說的吧。我當時對你嚴格是有道理的。我確信你做得到。現在,構思無懈可擊,文筆雄渾剛勁。……我這裏只剩下幾個細節方面的批評。而且我懇求你,修改它們。別放過任何東西。修改本身就是件作品。你還記得沃維納格那句名言嗎:「修改是大師們的釉彩」不過在進一步談論之前,讓我緊緊擁抱你。我非常滿意。
希臘人以他們的造型天才在亭閣里的阿波羅塑像腳上交錯的帶子間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他們的雅趣。那是裝飾和裸體怎樣美妙的結合呀!實質和形式多麼和諧!腳與鞋,或曰鞋與腳何等珠聯璧合!
什麼也不寫,卻夢想寫傑作(正如我目前的做法),這是件令人樂在其中的事。然而,以後要為這種享樂的野心付出多大的代價呀!那是怎樣「隱蔽的凹處」!我本應當更聰明些(但沒有什麼能糾正我)。《包法利夫人》本應是我的一次很好的鍛煉,今後卻很可能逆反成災難性的,因為我將會極端厭惡(這顯示出我的意志薄弱和愚蠢)寫庸俗環境的主題。正因為如此,這本書寫起來才這麼困難。為了想象我的人物並讓他們說話,我需要作出巨大的努力,因為我對他們深惡痛絕。但我在寫出自我肺腑的東西時,我寫得很快。不過危險又來了。人在寫關於自己的東西時,一氣呵成的句子可以是精彩的句子(抒情性順著天然的傾向很容易產生效果),然而卻缺乏總體的協調。重複比比皆是,還有大量的重述、陳詞濫調、平庸的片語。相反,人們在寫想象的事物時,一切都必須來自構思,哪怕一個小逗點都取決於總的提綱,作者的注意力便自動轉向。既不能失去廣闊的視野,同時又要關照自己的腳下。寫細節最是酷刑,尤其在大家像我一樣喜歡寫細節的時候。珍珠組成項鏈,但串成項鏈的是線。然而,用線穿珍珠而又不丟一顆珠子,另一隻手還要一直拿穩線,那可得使出全部的解數。人們為伏爾泰的書信而傾倒,但他從來就只熟悉這方面,即只善於陳述他個人的意見,這位偉人!他的一切也就在其中了。因此他在戲劇、在純粹的詩歌方面是沒有什麼價值的。小說,他read.99csw.com倒寫了一本,那是對他全部著作的概括,《老實人》中最優秀的是「探訪波谷居朗泰老爺」那一章,就是在這一章里,伏爾泰仍然在幾乎所有的問題上發表自己的意見。那四頁是最傑出的散文之一。它們凝聚了他的六十卷著作和他半個世紀的努力。然而,我看他未必能就他所蔑視的拉斐爾的畫中的某一幅作一番描寫。
我感覺最深切的事物在我面前出現時已變換了地點,而且已不是我而是別的人們在感受它們。因此,我變了房舍、習慣、天空等等。啊!我多麼急於擺脫《包法利夫人》、《阿奴庇》和我的三個序(即是說只有三次,而且是三次合一次,我要寫文藝批評)!我在怎樣急迫地完成這一切以便奮不顧身地投入一個宏偉的、更適合我的主題呀!我有寫史詩的急切願望。我想寫順時間筆直而下的重大歷史事件,而且是從上到下加以描繪。我的東方故事不時在我記憶里重新出現;我常常隱約聞到它們的氣味,這氣味使我心花怒放。
一八五三年八月二十六日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磨房祈禱寫得引人入勝;對冉的描寫,很好,但被一段不合時宜的抒情體給糟蹋了,而且這一段還割斷了情節,或者不如說中斷了敘述。在這段激|情的結尾還有幾處稍嫌冗長。——流行病和機會使他成了掘墓人,除了幾個片語,寫得都很好。——結尾,完美,或近於完美。現在,我們來談論用詞。按我的習慣,我會毫不留情的。這對我的成功作用太大,所以我不能改變我的工作方式。我可憐的甜心,知道嗎,看見你採納我的意見而寫出這麼優秀的東西,我感到多麼驕傲……
如果我們的身體相隔在天涯,我們的心卻相毗鄰。我的心經常和你的心在一起,相信我吧。只有多年的感情才會出現這樣的相互穿透性。兩人緊緊貼在一起之後,一人便進入另一人體內了。你注意到了嗎,連外貌都可能互相受到影響?一對老夫妻到頭來會體貌相似。同一職業的人們不是有同樣的神態嗎?常有人把我和布耶看成兄弟。我可以肯定,十年前絕不會有這樣的事。人的思想就像一種內在的黏土,它從內部排斥外來的形式,而願意按自己的意願塑造它。你在寫作時,如果你有時在文思勃發的當兒站起身來,到鏡子面前一看,你難道不曾突然為你的美麗感到驚訝?你的頭上彷彿有一個光環,你變大了的眼睛射出激|情的光芒。那就是靈魂出竅。電流乃是最接近思想的東西。直到目前,它仍然是一種相當神奇的力量。在嚴寒的季節,人的頭髮在夜裡發出的閃光,也許比純粹的象徵更與傳說中的神像頭上的光環、光輪和耶穌的變容關係密切。我說的究竟是什麼?是說智力活動習慣的影響力。我們就把這一點用到我們的業務上吧!假如藝術家只閱讀美的東西,只看見美,只愛美,那他算什麼藝術家?倘若守護我們筆端純潔的某個天使從一開始就把我們和一切低劣知識隔離開來,但願我們從來沒有同蠢人打過交道,從來沒有閱讀過報紙!古希臘人兼收並蓄。他們,好比造型,處在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再造的狀態。但意欲穿他們的靴子,那是荒唐之舉。北方需要的不是古希臘人穿的短披風,而是毛皮大衣。古代的形式對我們來說已經不夠用了,我們的嗓音也並非造就來唱那些簡單的曲調。如果我們做得到,讓我們當他們一樣的藝術家,但又不同於他們。從荷馬到現在,人類的意識領域已經拓寬了。桑丘·潘沙的肚子會抻斷維納斯的褲帶。我們不能熱中於複製古老的精品,而應當努力創造新的精品。我認為德·利爾並不贊同這種觀點。他沒有體察現代生活的本能,他缺少心;我的意思不是指個人的敏感性,甚至不是指人道主義的敏感性,不,我指的是近乎醫學意義的心。他的墨水很淡。那是一位沒有吸夠空氣的詩神。純種馬和純種文筆都有血有肉有力量,彷彿可以看見充沛的血液在馬的皮下,在字詞之下跳動,從耳朵直到馬蹄。栩栩如生!栩栩如生!繃緊,一切都在其中了!正因為如此,我才那麼喜歡抒情詩式的表達方式。我認為抒情詩是最自然的詩歌形式。詩意赤|裸裸地、自由自在地體現在裏面。一個作品的全部力量都存在於這個奧秘之中,正是這個首要的品格,這個motus animi continuus(按西塞羅雄辯術的定義是,靈魂持續不斷的震顫、衝動)使詩文簡潔、鮮明、有性格、有激|情、有節奏、有多樣性。搞文藝批評並不需要多大的鬼聰明!你可以看這本書使你的拳頭有多大的力量,再看你恢復過來需要的時間長短,並依此來評判一本書的好處。由此可見,大師們多麼愛走極端!他們總走到思想的最後界限。在《普索涅克》里,談的是讓一個男人灌腸。劇情顯示的卻不是灌腸,不是!而是灌腸器將擁入全場!米開朗琪羅那些粗糙繪成的人像身上的筋骨比肌肉還多。魯本斯的酒神節畫里,有人在地上撒尿。再看看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等等、等等,還有那位最戀家的雨果老爹。《巴黎聖母院》是多麼優秀的小說!最近我又看了三章,其中就寫了乞丐群的口袋。正是這部分寫得最有力度!我認為,無論如何,天才的最大特點是力量。因此,在藝術上我最憎恨、最惱火的是靈巧、機智。機智同沒情趣完全不同,沒情趣是走上歧途的優良品質。因為要想具有所謂的沒情趣,腦子裡必須有詩。然而機智卻相反,它和真正的詩是水火不相容的。誰能比伏爾泰更機智,誰又比他更不像詩人?然而,在法蘭西這個迷人的國家,讀者大眾只接受喬裝打扮的詩。你要讓他讀鮮活的,他會表示不樂意。因此必須把他們當作阿巴斯帕夏的馬來對待,為了使馬匹肥壯,讓它們吃裹了麵粉的小肉團。這,就是藝術!得善於包裝!不過也別怕,你們去用這種麵糰喂獅子,喂兇猛的動物,它們準會在二十步開外就撲上來,因為他們熟悉麵糰的味道。
我不是法蘭西學院的教授,這該多麼遺憾!否則我會在那裡就靴子比作文學這個重大問題上一課。我會說:「是的,靴子乃是一個世界,」云云。就古希臘演員穿的厚底靴和便鞋等等可以作多麼有趣的對照呀!
……
比如,費加羅與桑丘相比是怎樣蹩腳的創作!讀者可以怎樣對桑丘進行遐想呀:他騎在毛驢上,吃著生蔥,一邊糾纏警察,一邊同他的主人閑聊。大家還可以看見西班牙的公路,別的作品可沒有描寫過那些公路。但費加羅,他在哪裡?在法蘭西歌劇院里。所謂社會文學。
……
先生,我怎樣感謝您饋贈的如此漂亮的禮物呢?除了塔萊朗臨死前對來訪的路易·菲力浦說的那句話:「這是我家接受的最大榮譽!」我還有什麼可說的?不過,出於各種原因,對比到此為止。
我寫某些部分所受的折磨來自內心深處(向來如此)。有時,這是那樣難以捉摸,連我自己都很難理解自己。然而正因為如此,才應該把這些印象描繪得更清晰。還有,要把一些俗事說得又恰當又樸實,這簡直是受罪!
這可能是我從特魯維爾給你寫的最後一封信:一星期以後我們就在勒阿弗爾了,禮拜六回到克魯瓦塞。下星期我要寄給你一封簡訊。下周六晚上,在克魯瓦塞,如果布耶不去我家,我就給你寫信。盡量讓我星期六一回到家就見到你的信,或者不如說星期天早上。那會讓我返家愉快。一旦回家,我該有多大一堆工作要干呀!這次休假不會對我沒有益處;我感到清爽多了。我有兩年沒有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了;我需要新鮮空氣。此外,在出神觀賞波濤、綠草、葉叢時,我又得到了一些鍛煉。我們是作家,而且一直順從藝術,我們和大自然只有富於想象力的交流。有時必須正面觀看月亮和太陽。樹木的汁液順著你盯著它們的驚愕的視線進人你的心田。正如在牧場吃了百里香的羊https://read•99csw.com肉質更鮮美,大自然風味中的某種東西如果在大自然里運轉正常就可能滲透我們的思想。才一個星期(最多一星期),我已開始感到寧靜,已開始毫不做作地品嘗我看到的景象。起初,我十分驚愕,隨後我感到悲傷,感到厭倦。差點就想打道回府了。我走了很多路,我筋疲力盡但其樂融融。我本是個淋不得雨的人,但前不久我淋得像落湯雞卻幾乎沒有發覺。等我要離開這裏時,我一定會黯然神傷。事情永遠如此!是的,我開始擺脫我自己,擺脫能引起我回憶的一切。晚間,我經過沙丘時,燈心草拍打著我的皮鞋,使我比遐想時更感快樂(我離《包法利夫人》很遠了,遠到彷彿我這一生只寫過其中的一行字)。
現在,我正為變化的需要而寢食難安。我想把我見到的東西全部寫下來,不按原來的,而按變形的樣子寫。我認為準確敘述最壯麗的現實是不可能的。我還必須將現實加以渲染。
然而另一種文學!另一種,領聖體的文學,海水使它變成了茶褐色,它的手指甲白得像象牙。在懸崖上走路使它倔強;在沙地里走路使它美麗。其實,軟軟地伸進沙地里的習慣使腳的輪廓漸漸按它的類型形成了。這腳按自己的形式生活,在最有利的環境中成長。因此,它就這樣緊靠著土地,就這樣分開趾頭,就這樣跑,多棒!
而我卻認為應當憎恨社會文學。我就恨它,我,此時此刻。我喜歡有汗味的作品,在這樣的作品里可以透過內衣看見肌肉,這種作品赤腳走路,赤腳走路比穿靴子走路困難,靴子是為腳痛風病人所用的模子:病人穿這種靴子可以掩藏他們畸形的腳趾和各種各樣的變形。在上尉或維爾曼的腳和那不勒斯漁夫的腳之間存在著兩種文學的根本差異。一種文學的脈管里已沒有了血液,在這種文學里蔥頭似乎已代替了骨頭。這種文學乃是年齡、疲憊和退化造成的結果。它躲藏在某種打過蠟的、習慣性的、打了補丁的、沾了水的形式之下。而這種形式又被繩子捆得緊緊的,漿得硬硬的。那真是單調、不舒服、討人嫌。用這樣的文學形式既不能攀登高處,也不能降到深層,也不能穿越困難(事實上人們不是把它拒之於科學的門外了嗎?因為進去需要穿木鞋)。這種文學只適合在人行道上走,在行人多的道路上走,在客廳的地板上走;在客廳里它可以發出柔和而又賣弄風情的劈啪聲,以刺|激神經過敏的人們。痛風患者給這樣的文學塗上清漆也白搭,它永遠只是鞣過的牛犢皮。
我總算把(下卷的)第一部分結束了。我竟然把我們最後那次相會定在芒特。你瞧見了,推遲了多少時間!我還得把下周用來重讀寫好的那一切並重抄一遍,而且,從明天起到一星期以後,我要把一切扔給布耶老兄。如果這行得通,我會大大減少憂慮,這是好事,我保證,因為這部分的底子很薄。不過,我想這本書會有一個很大的缺陷,即具體的比例失調。我已寫了二百六十頁,而這麼多頁還只包含了情節的準備、多少有點被掩蓋了的性格、景色和地點的敘述(的確,這種敘述是循序漸進的)。我的結論將是那個女人死亡的故事和隨之而來的葬禮以及她丈夫的悲哀,這起碼要寫六十頁。這一來,情節的主要部分最多只剩下了一百二十到一百六十頁。這不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嗎?讓我放心(不過是稍微)的是,與其說這本書是情節跌宕起伏的小說,不如說是傳記。戲劇性情節在裏面占的分量很少,如果戲劇性成分真正淹沒在書的總筆調里,也許人們不會發現在劇情發展的不同階段之間;不夠協調的毛病。再說,我覺得生活本身就有點兒如此。一個舉動只有一分鐘,它卻被想望了幾個月!我們的情慾就像火山:它老在隆隆作響,但噴發卻是間歇的。
在這一刻,我好像驚駭萬分,我之所以給你寫信,也許是為了避免形影相弔,猶如人們在夜裡感到害怕時點上燈。我不知道你是否會理解我,但這的確很滑稽。你看過巴爾扎克的一本名叫《路易·朗貝爾》的書嗎?我在五分鐘之前剛看完;這書像炸雷一般讓我驚駭。故事寫一個人因苦苦思索無法捉摸的事而變成了狂人。這故事用千百個釣魚鉤把我緊緊纏住了。這個朗貝爾幾乎就是我可憐的阿爾弗雷。我在裏面找到了幾乎是我們當時說過的原話:兩個中學同學的幾次閑聊正是我們聊過的,或類似我們聊過的。其中一個故事談到手稿被同學竊去,還有學監的思考(我也遇到過這樣的事)等等。你還記得我曾對你談到過一本空想小說(提綱)嗎?那裡面有一個男人由於思索過度最後產生了幻覺,幻覺終了時,他朋友的幽靈出現了,那是為了對前提(世俗的、明確的)作出結論(理想的、十全十美的)。好,這個構思在那裡都顯示出來了,而這本小說《路易·朗貝爾》正是它的序言。小說結尾,男主人公想通過某種神秘的狂癖閹割自己。我十九歲時,在巴黎十分煩悶,我當時就曾有過他這種強烈願望(我將來會指給你看,在巴黎維維安訥街有一家小店鋪,有一天晚上,我就抱著這個強烈而急切的願望在那家店鋪門前停下),我那時有整整兩年沒有見過女人(去年,我對你談到我進修道院的想法時,就是這個老根源在對我起作用)。人會遇到這樣的時刻,這時他「需要讓自己痛苦」,他需要恨他的肉體,他需要往自己臉上抹污泥,因為誰都覺得污泥令人厭惡。若沒有對形式美的酷愛,我也許會成為一個神秘主義者。除了這些,你再想想我多次發作的神經紊亂,而神經紊亂只不過是思想和意象不由自主的傾斜而已。那時,心理因素從我身上跳出來,意識和生活中的感覺一道消失了。我可以肯定,我知道什麼叫死。我經常清楚感到我的靈魂出竅,猶如人們感覺到血從傷口流出來。這部怪書讓我想阿爾弗雷想了一整夜。我在九點鐘醒來,然後又睡著了。於是我夢見了拉羅什-居庸城堡,城堡恰巧坐落在克魯瓦塞背後,真奇怪,我還是第一次發現這點。家人叫醒我,送來了你的信。莫非是你那裝在郵差盒子里的信走在路上時,從遠處把拉羅什—居庸的念頭送給了我?你附在念頭上來到了我身邊。莫非是路易,朗貝爾在夜裡呼喚過阿爾弗雷?(八個月前,我夢見獅子,我正在做夢時,一艘船載著一些供展覽的動物在我窗下經過。)啊!有時人會怎樣感覺自己接近瘋狂,尤其是我!你知道,我對瘋人是有影響力的,他們多麼喜歡我!我向你擔保,我現在很害怕,不過,坐到桌邊給你寫信時,一看見白紙我就平靜下來了。此外,一個月以來,即自從登陸以來,我處於一種奇特的亢奮狀態,或者不如說震顫狀態。一個最小的想法快閃過我的腦子時,我都會有人們走近豎琴時手指頭產生奇怪效應的那種感覺。
怎樣妙不可言的書呀!它讓我感到痛;我太能領會它了!
正如那位善良的拉辛所寫。那誠實的詩人!要在今天,他該找到多少「魔鬼」供他描繪,和他的「龍牛」大不一樣,而且壞一百倍!
我們正在重讀龍沙的作品,越讀越起勁。總有一天我們要將它編輯出版成書。這是布耶出的主意,非常合我的心意。在龍沙的詩全集里有成百、上千,乃至十萬精彩的東西需要推薦給人們,而且我感到有必要在更合適的版本里一讀再讀。我準備為它寫一個序。加上我將要為《梅拉尼》和中國童話故事作的序,可以編成一本單卷的書,再加上我那本《固有概念詞典》的序言,我幾乎可以就我老掛在心上的我的文藝批評觀點說一大通話。這對我有好處,還可以阻止我自己抓住任何借口去參加論戰。在龍沙詩集的序言里我要談《法國詩歌感》的歷史,還要介紹在我國人們如何理解詩歌感,詩歌感必要的分寸,它需要的小鈔,在法國,人們全無想象力。誰想讓詩歌被接受,誰就得精明到把詩歌偽裝起來。在為布耶的書寫序時,我還要談這個想法,或者說要繼續談這個想法,我要指出,如果有人願意擺脫任何想寫史詩的意圖,他怎樣還有可能寫出史詩。這一切都以對未來文學的某些思考作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