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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樓拜文學書簡 1851-1852

福樓拜文學書簡

1851-1852

致馬克西姆·迪康

我可憐的、親愛的朋友,你今晨寄給我的信中談到的壞消息只讓我稍感驚異。昨天一整天我都處在一種奇怪的頹喪狀態,彷彿我經受了你在那一刻感受的苦惱的反衝擊。別灰心,振作起來。我知道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但自豪感可以使人彌補一切。應當從每一次不幸中吸取教訓,跌倒之後再跳起來。
一八五二年七月六日

致路易絲·科萊

一八五二年二月十六日

致路易絲·科萊

正是這種羞恥心老妨礙我向女人獻殷勤。——在說出已到嘴邊的「詩意」的話時,我很害怕她里心想:「什麼樣的江湖騙子!」而且生怕自己真是個騙子,於是,住嘴了……
對你正在構思的劇本,你必須反覆思考提綱,而且永遠別忘了情節和效果。他們認為(對他們的慣例來說)在第二幕換布景不好。你還記得嗎,我也對你提出過同樣的異議。一切超出公共界限的東西都讓人害怕。快,沖向獨特!這是所有有良心的人內心的吶喊。讓你的劇本保持原狀吧;修改會破壞它的趣味。如果人們不保護藝術,除法蘭西大劇院,還可能有十個別的劇院上演你的作品。但現在該做什麼?呆在自己的帳篷里,回爐鑄自己的劍。某一天你獲得成功時,你再推出你的劇本。從今天到那天,你就把它留著吧;現在發表它等於將來毀掉它。等待是個誇大的字眼,又是一件重要的事。

致路易絲·科萊

一八五二年六月二十七日
……

致路易絲·科萊

致路易絲·科萊

致路易絲·科萊

我對你的劇本的文筆並沒有提出什麼具體的批評意見,但我認為那是個平庸的劇本。我很清楚,要確切敘述生活中的平凡瑣事並不容易。我此刻經受的厭倦狂也並無其他原因,甚至給你寫信我都得費很大的勁。我已筋疲力盡,身心都毀掉了,彷彿經過了一次狂飲。昨天,我在長沙發上躺了五個鐘頭,一直處在一種愚蠢的昏沉狀態,無意動一動,也無心想任何事情。——那又何妨,我們還是繼續談吧。
倘若我的大腦更健全,我就不會因盡我的本分和感到厭倦而生病。我會從中得到好處而不是苦惱。悲傷沒有停留在我頭上,卻流人我的四肢,使我四肢肌肉收縮痙攣。那是一種「偏離」現象。往往有這種情況:孩子一聽音樂就渾身難受。他們秉性極好,一聽音樂就能記住曲調,他們一彈鋼琴就興奮;他們心跳、消瘦、蒼白、病倒。他們一聽見琴鍵上的音調,可憐的神經就像狗的神經一樣痛得蜷起來。這些孩子絕不是未來的莫扎特。「愛好」已經移位了。思想進入了肉里並在肉里變得貧瘠,肉也衰亡了。因此既出不了人才,也得不到健康。
一八五二年五月十五日至十六日
一八五二年四月二十四日
是的,我重複一遍,那裡面本可以有東西寫成一本精彩的書。
……
親愛的朋友,你對《情感教育》中某些部分表現出的過度熱情使我感到吃驚。在我看來,那些部分是不錯,但與其他部分的距離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大。無論如何我都不同意你的主意,即把所有描寫儒爾的部分抽出來另寫一個完整的篇章。我們總得參照這本書構思的方式吧。儒爾的性格之所以光彩照人,是因為它和亨利的性格形成了對比。這兩個人物中任何一個孤立出來都會缺乏說服力。我腦子裡首先想到的只有亨利這個角色,考慮到需要一個陪襯,我才構思了儒爾。

致路易絲·科萊

藝術也是一回事。激|情成不了詩。——你越突出個人,你越沒有說服力。我老在這方面出錯,我;原因是我總把自己擺進我做的事情當中。——比如,是我代替聖安東尼在他的位置上出現。誘惑並非對讀者,而是對我而言。——你對某一事物感受越少,你越有能力把它照原樣(照它一貫的樣子,本身的樣子,它的一般狀態,即擺脫了一切曇花一現的偶然成分的狀態)表達出來。但必須具有使自己能感受它的才能。這種才能不是別的,就是天才。親眼目睹。——要有模特兒在眼前,模特兒在擺姿勢。
寧願美國滅亡,也不願原則喪失。我寧肯像狗一樣死去,也不肯提前一秒鐘寫完還沒有成熟的句子。

致路易絲·科萊

在第五場,雷奧妮發火超過了限度。總之,整個劇給我一個損害了細膩風格的印象,與你讀了大半部《情感教育》之後非常合理地得出的印象相似。
我已筋疲力盡了。從今天早上起我的枕骨部位就刺痛難忍,頭重得像裏面裝了一擔鉛。《包法利夫人》讓我受不了。這一整個禮拜我就寫了三頁,而且我並不為這三頁心花怒放。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困難是思想的連貫性,以及怎樣從這種想法自然而然引出那種想法。
……
我們談談《格拉齊埃拉》吧。那是一本平庸的著作,儘管拉馬丁用散文文筆寫過很精彩的東西。書中有一些有趣的細節:老漁夫平躺著,燕子掠過他的鬢角;格拉齊埃拉把她的護身符掛在床上,一邊加工珊瑚。對大自然作了兩、三處漂亮的比喻,如,間歇出現的閃光宛若閃爍的月光,差不多就這些了。——首先,應該明確說,他吻了她,還是沒有吻她?那不是些活生生的人,而是些人體模型。那些愛情故事寫得真糟,其中的主要情節充滿神秘色彩,讓人摸不著頭腦。性結合被排斥到不屑一顧的位置,有如喝酒、吃飯、撒尿,等等!這樣的偏見讓我不快。那樣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漢一直同一個愛他的、他也愛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而他們卻沒有性|欲!沒有一絲不潔的雲朵來使這近於青色的湖水變黑!啊,偽君子!他如講真實的故事,那該多麼精彩!但真實性要求比德,拉馬丁先生的汗毛更密的男性。——的確,描寫天使比描寫女人容易。(天使的)翅膀掩蓋了隆起的部分。還有別的:他在絕望中去參觀龐培伊、維蘇威以及其他地方。那是學習的聰明(打括弧的)方式,他在那裡竟沒有一句激動的話,而我們去那裡一開始就讚美羅馬的聖保羅教堂,那是個冷冰冰的誇張的作品,但「必須欣賞」它,這很正常,這是約定俗成的概念。這本書里沒有任何東西使你內心受到震動。也許有辦法讓人同那位受蔑視的表兄賽克科一道哭泣,但並沒有。而且到末尾也沒有使人心碎的場面!又比如,作者故意讚揚(窮苦階級等等的)單純,卻損害富裕階級的輝煌,還有大城市的煩惱……但問題是那不勒斯一點也不讓人煩惱。那裡有一些迷人的女性,還不貴。德·拉馬丁先生是第一個得益的人,那些女人在托萊多大街上和在瑪日琳娜河上一樣有詩意。可是,不行,行為必須得當,必須作偽。得讓女士們讀你的書,啊,謊言!謊言!你有多笨!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指責我缺少個人的東西,或指責我未能感受到小我。好吧!瞧,也許在藝術家一生中最重大的問題上我正是全面缺少這兩樣東西,我在廢棄自己,我在消失,而且並不費力,唉!我竭盡所能,想擁有自己的某種意見,但卻要多無主見就多無主見。支持意見和反對意見於我都同樣可取,我決定擲硬幣看正反面以決定取捨,那樣,無論我的選擇如何,我都不會感到遺憾。
看來你的確成了《聖安東尼的誘惑》迷,你。終於如此!我將一直擁有這麼一個迷!這就算不錯了。儘管我並不同意你所說的一切,我想,朋友們的確不願意看到那裡面的一切:已經受到輕率的評價了,我不說不公正,而說輕率。——至於你給我指出的修改意見,我們今後再談;工作量巨大。我以極厭惡的心情回到我曾拋棄過的思想範疇,而為了改得和鄰近的其他部分的筆調一致又只能這樣做。要重塑我的「聖人」,我會遇到很多困難。——我得全神貫注很長時間才能虛構出一些東西。我沒有說我不去試試,但不會馬上干。目前我正處在截然不同的另一個天地,我得在這裏細心觀察那些最庸俗乏味的細節。——我的眼光得歪到從心靈的霉變部分冒出的氣泡上。從這裏到《聖安東尼的誘惑》中的神話和神學的火焰般的光芒距離太大了。主題各異,同樣,我的寫作手法也大相徑庭。我願意在我這本書里沒有一次感情的衝動,也沒有一點作者的思考。——我認為這本書在思想方面(我並不重視這方面)一定不如《聖安東尼的誘惑》高,但它也許會更直截了當,更難能可貴,卻並不顯示出來。再說,我們就別再談《聖安東尼的誘惑》了。——這會擾亂我的思想,會讓我一再去想它,從而白白浪費時間。——如果這件事情做得不錯,那再好不過,如很糟,那就算了。如果是前一種情況,發表的時間有何相干?如果是后一種情況,既然它該完蛋,那又何必費神?
……
一八五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致路易絲·科萊

……
我的分析到此為止,因為,依我之見,這部作品要麼重新構思,要麼拉倒。在這一刻我如使你不快,請原諒我。你可以讓你信任的羅歇夫人讀讀這個劇本,你會看到,假如她坦率,結果絕不會令人愉快。
啊!我真滿意,一醒來就心情愉快,親愛的路易絲。今天是我完成作品的日子,而且現在還很早,我要按你的要求去同你聊天,聊得儘可能長些。不過我首先要從擁抱你開始,擁抱你的心,表示我為你得獎而快樂:可憐的寶貝,我為你那裡突然出現這件大喜事感到多麼幸福!——剛要念你的名字時,哲學家發的球便避開了,那真是品味極高的喜劇性場面。https://read.99csw.com
……
一八五二年五月二十九日
可憐的親親路易絲,一段時間以來你給我寫了些多麼悲傷的信呀!至於我這方面,我並不是一個很喜歡開玩笑的人。無論外部還是內部,一切都相當不順利。《包法利夫人》像烏龜爬行一般緩慢;我不時為此而絕望。從此刻到再寫完六十頁,即三到四個月的時間,我恐怕只好這樣寫下去了。一本書是怎樣一部沉重而又特別複雜的建築機器!我現在寫的東西如果不採用深刻的文學形式,真有成為保爾·德·柯克作品的危險。但如何安排必須寫得精彩的粗俗對話?這可是必要的,很有必要。還有,等我擺脫了旅店這個場面,我就得陷進一場人人都掛在嘴上的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而且,如果我取消粗俗的東西,我等於取消作品的豐富性。在這樣一本書里,一行的偏差都會使我完全背離寫書的宗旨,都會使我這本書砸鍋。寫到這個地步,一個最簡單的句子對餘下的部分都舉足輕重。從此以後,我花在這上面的時時刻刻,只有思考再思考,厭倦再厭倦,只能緩慢!我就不對你訴說家庭的煩惱、我的姐夫以及別的事了。
一八五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第六場和第七場看上去令人難以忍受,我在其中看到了近乎集缺點之大成的東西。至於第二幕,那始終呆在舞台上裝聾作啞的女人是怎麼回事?她在騙所有的人,就是騙不了觀眾,觀眾真禁不住要對演員大叫:「她在騙你們!」(幹嗎要這個人物?她對情節在哪方面是必不可少的?而這低級可笑的一幕竟有十三場!)再說,聽他們講書面語言,大家該怎樣心煩!必須避免為舞台寫書面語言,看這樣的戲永遠讓人厭倦。——那位羅利老夫人,誰看見她都得重新拾掇自己的枕頭,她真讓我討厭,我對她反感透了。她無恥地愚弄自己的兒女,這一來兒女的愛心便讓人感到好笑。於是我們陷進了一場鬧劇。
……

致路易絲·科萊

一段時間以來,我構思了幾個戲劇,還有一本純屬想象的、神怪的、大叫大嚷式的巨型小說,半個月前突然在我腦子裡出現。假如五六年之後我著手寫它們,從我給你寫信這一分鐘起,到墨水在最後一個塗改杠子上幹掉那一分鐘為止,這期間會發生什麼事呢?——照我現在的進度,一年以後我也未必能寫完《包法利夫人》。多半年少半年於我倒沒有什麼了不起!——但生命是短暫的!有時,我一想到我希望在我咽氣之前做的事,一想到我已艱苦不懈地持續工作了十五年,一想到我永遠沒有時間大略想一想我究竟願意幹什麼,我便感到不堪重負。
因此我憎恨口頭詩,憎恨空話連篇的詩。——對沒有說話的事物,眼神就夠了。心靈的流露、激|情、描繪,我願意把這一切都融人文筆里。融人任何別的地方都是作踐藝術,作踐感情本身。
一八五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第三場。獨白沒完沒了!在山窮水盡時不是不可以寫一些獨白,也可以把獨白當成陳述感情的手段(當這份感情無法實際表現出來時)。然而此處的獨白是在談我們已經看到的東西,即那座城堡內部的生活。毫無用處。
使你深深被打動的那幾頁(論及藝術等等)對我來說似乎並不難寫。我不會重寫那幾頁,但我若重寫,我相信會寫得更好。那一定很熱烈,但可能會更概括。後來我在美學方面有所進步,或者說,至少我在及早進入的正常狀態下更堅定了。我明白我該如何行動。啊,上帝!假如我能寫出我心裏想望的風格,我該是怎樣一位作家!在這本小說里有一章我認為很不錯,你卻什麼也沒有說,就是寫他們去美洲旅行的那一章,裏面還寫了他們那逐漸而又持續發展的厭倦情緒。關於《義大利旅行》,你的考慮和我的一樣。我承認,這是高價買來的虛榮心大捷,而我為此勝利卻沾沾自喜。我早就猜到了,就這麼回事。我還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愛夢想,我善於仔細觀看,有如近視眼觀察事物,直看到事物的極點,因為近視眼總把自己的鼻子伸進去。
至於你構思的鳥,即演員不得不拿在手上的那隻填滿稻草的鸚鵡標本,它會使全場撲哧大笑,僅這隻鳥就足以使一部傑作砸鍋。——你怎麼就沒有看出這一點呢?
那都是些什麼樣的故事?用詩來敘述是很困難的。劇本停下來啦?那更好。就我所知,要在過去,你已經完成兩幕了。在下筆之前,你應思考再思考。一切取決於構思。偉大的歌德這句至理名言是最簡單,最令人嘆服的概括,也是一切可以接受的藝術作品的箴言。
……出名不是我主要的事。這隻能讓最平庸的虛榮心得到充分滿足。再說,就這個問題本身來說,難道有人知道該遵循什麼?名滿天下也未必能使人滿足,人幾乎總是在對自己的聲譽毫無把握的狀態下死去,除非死者是個白痴。因此,在人們自己眼裡,聞名遐邇並不比默默無聞更能抬高人。
……
一八五二年四月十五日
……
我覺得你似乎心情頗佳,你;不過你還得多多思考。你過分相信靈感,而且寫得太快。我呢,我之所以寫得那麼慢,是因為我只能在拿著筆時才考慮風格;我在一片沒完沒了的爛泥地里行走,爛泥不斷增加,我得不斷清掃。然而寫詩就清爽多了,詩的形式是規定好了的。不過,優秀散文也應該和詩一樣簡潔,像詩那樣鏗鏘有致。
如果說我沒有早些回你那封悲悲戚戚的、泄氣的信,那是因為我近期的工作實在太忙。前天,我到凌晨五時才睡覺,昨天是凌晨三時上床。從上周一,我已把所有別的事情擱置一邊,整整一個星期都在專門苦幹我的《包法利夫人》,併為不見進展而深感頭疼。我目前已寫到「舞會」,這一段是從周一開始的。我希望寫得更順利些。自你見到我那天,我一下子寫了整整二十五頁(六個星期寫二十五頁)。這二十五頁寫得真艱苦呀。明天,我要念給布耶聽。——至於我自己,因為我寫得太精細,抄了又抄,變了又變,東改西改,眼睛都發花了,所以暫時看不出問題。不過我相信這些頁都能站住腳。——你還跟我談你的氣餒呢!你要是看看我怎樣氣餒就好了!有時我真不明白我的雙臂怎麼沒有疲勞得從我身上脫落下來,我的腦袋怎麼不像開鍋的粥一般跑掉。我活得很艱難,與外界的一切快樂隔絕;在生活里,我沒有別的,只有一種持久的狂熱支撐自己,這種狂熱有時會因無能為力而哭泣,但它仍持續不斷。我愛我的工作|愛到迷戀的、邪乎的程度,猶如苦行僧穿的粗毛襯衣老搔他的肚子。
……
直到目前,你缺的只是耐心。我並不認為耐心就是天才,然而它有時是天才的跡象,而且可以代替天才。那老頑固布瓦洛的著作會與世長存,因為他善於做他所做的事。你在寫作時最好越來越擺脫不屬於純藝術的東西。眼裡永遠要有模特兒,此外別無他物。你已相當擅長於此,完全可以往前走得更遠,相信我吧。要有誠心,要有誠心。我願意(我一定做得到)看見你為詩中的一處停頓、為一個和諧複合句、為詩中緊接上行的某個句首字、為形式本身(總之,除了主題)而狂喜,就像你過去為感情、為心靈、為激|情而狂喜一樣。藝術是一種描述,我們只應當想到描述。藝術家的思想必須像大海一般寬廣,寬廣到看不見海岸,像大海一樣清純,清純到天上的星星可以一直映入海底。
一八五二年九月十三日
繆塞從不把詩本身和靠詩意完成的感覺分開。依他之見,音樂是為小夜曲而作,繪畫是為肖像而作,詩是為心靈得到安慰而作。當有人因此想把太陽放進他的短褲里,那就是在燒他的短褲,便往太陽上撒尿。就是這樣的情況發生在他身上。神經、吸引力,這就是詩。不,詩的基礎更客觀。如果僅僅有敏感的神經就可以成為詩人,那我的期望應該比莎士比亞和荷馬更高,我想象荷馬並不是一個神經質的人。這種混淆是大逆不道的。對此我可以說點什麼,因為我可以透過一道道關上的門聽見有些人在離我三十步遠的地方說話,因為別人透過我肚腹的皮膚可以看見所有的臟腑都在蹦跳,而且我有時在一秒鐘內能感到百萬種思想、形象、各式各樣的組合同時在我腦子裡發出劈啪聲,如同點燃的煙花爆竹。——這可是極好的談話主題,能讓人激動。

致路易絲·科萊

九_九_藏_書
我仍然堅持我關於《金驢》的說法,儘管哲學家和繆塞有不同的意見。如果這兩位先生不理解這部作品,他們活該;如果是我弄錯了,那再好不過。但如果說世界上存在藝術真實性,那是因為這本書乃是個傑作。——這部小說令我讚歎,令我眼花繚亂。大自然本身、風景、事物的真正別緻的一面,這一切都處理得很現代,而字裡行間又充滿古代的靈感和基督教氣息。這本書同時散發著乳香和尿味,在那裡,人的獸|性和神秘主義緊密結合。我們這些人想做到儲存精神野味又使它微微變臭還差得遠呢。這促使我相信,法國文學還很幼稚!繆塞喜愛粗俗下流。由他去吧!我可不這麼干。他的粗俗下流讓人感到風趣(在藝術上我多麼憎恨這種風趣!)。傑作卻顯得傻。——它們看上去安安靜靜,有如大自然的產品本身,有如巨獸和大山。我喜歡髒話,是的,在髒話充滿激|情的時候,拉伯雷的作品就是如此,拉伯雷可絕對不是開粗俗下流玩笑的人。……
必須當心他最美好的情感,這就是我從你的信里得出的道德教訓。如果你感到繆塞那讓我起雞皮疙瘩的演講很吸引人,如果你認為我做得到的,或我將做的,也同樣吸引人,那又該得出什麼結論?
……
在商業領域可以創造良機,某種食品的採購運氣呀,老主顧的一時興趣使橡膠提價或再抬高印度印花棉布的賣價呀。希望生產這些產品的製造商們為此而趕快辦工廠,這一點我理解。然而,一個人的藝術作品如果很優秀,很地道,它總會得到反響,總會有它的位置,六個月以後,六年以後——或在他身後。那又何妨!
我的工作又重新啟動了一點。我終於擺脫了我的巴黎之行引起的混亂和不適。——我的生活是那麼呆板,一顆沙礫都能把它攪亂。——我必須在完完全全的靜態中生活才能寫作。我平躺起來,雙目緊閉,可以更好地思考。哪怕最小的聲音在我身上也要反覆迴響,回聲拖得老長,然後才會消失。而且這種虛症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有什麼東西在我身上越積越厚,很難消退。——一年之後,我的小說一結束,我就把手稿帶給你,出於留心,一頁不少。你可以從中看出,我是通過怎樣複雜的機械動作才寫出一個句子的。
我認為成功似乎是結果而不是目的。不過,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朝這個目的走,我覺得我並沒有失足一步,也沒有在路邊停下來向女士們獻殷勤,或躺在小草上睡大覺。同樣是幽靈,我無論如何也喜歡個子更高的幽靈。
我讀了拉馬丁的《荷馬》。作為拉馬丁寫的東西,我還算喜歡,但我仍然要堅持說,他在這方面不是個作家,你願意時,我可以用半個鐘頭就說服你,我手頭有證據。裏面的敘事部分全都寫得很精彩。然而,關於荷馬,有多少更有趣的話好說呀!哲學家的《隆格維爾》前幾頁非常晦澀難懂。他過分追求十七世紀的風格,卻往往在因關係代詞太多而變得累贅的句子結構里自己都弄糊塗了。我喜歡清晰的句子,這種句子站得直直的,連跑的時候都直立著。這幾乎不可能做到。散文的理想已達到聞所未聞的困難程度;必須擺脫古體,擺脫普通詞彙,必須具有當代的思想卻不應有當代的錯誤用語,還必須像伏爾泰的東西一樣明快,像蒙田的東西一樣蕪雜,像德·拉布呂埃爾的東西一樣剛勁有力,而且永遠色彩紛呈。
我讀了《格拉齊埃拉》。那瘋子!多好的故事被他糟蹋了。無論別人怎麼說,此人天生沒有文筆感。這至少是我的看法。
……
……
我認為有趣一詞會是最寬容的人得出的結論,甚至是最聰明的人得出的結論。的確,我會遇到許多好人,他們對此書一竅不通但卻讚賞備至,因為他們怕鄰居比他們更理解。布耶反對發表是因為我把我所有的缺點和我的某些優點都寫進了書里。依他之見,這本書會像人一樣惡意中傷我。下周我們要讀所有的神祗;也許這些篇幅最能形成一個整體。——至於我,我在這方面和在主要問題上都一樣:並無個人定見。我不知道該如何思考,我完全站在不偏不倚的中間立場。
……
我曾對你說過,《情感教育》是一次嘗試。《聖安東尼的誘惑》是另一次嘗試。我只要確定一個使我完全不受約束的主題,如激|情、運動、騷亂,我就會感到如魚得水,只管往下寫就行了。那樣,我永遠也不會再遭遇我寫這本書整整十八個月所經歷的文筆狂。那段時間我在怎樣熱忱地雕琢我項鏈上的珍珠呀!我惟一拋在腦後的東西是文筆的連貫性。第二次嘗試比第一次更糟。目前我正在作第三次嘗試。是時候了,要麼成功,要麼從窗口跳下去。
有時,我的腦子空空的,什麼詞也想不起來;我潦潦草草寫了滿滿幾頁,卻發現我並沒有寫成一個句子,每到這時,我便躺到長沙發上,就這樣一直在我內心厭倦的沼澤里像蠢人一般獃著。——我恨我自己,我指控自己的驕傲狂,這種愚狂使我在異想天開之後氣喘吁吁。過一刻鐘,一切都變了,我快活得心跳。上星期三,我不得不站起來尋找我的手帕,因為我淚流滿面。我在寫作時曾自個兒感動不已,我曾盡情享受我文思躁動的妙趣,並享受能表現這種躁動的句子和找到這句子的滿意心情。——至少我認為在那種文思躁動里有這一切,因為在那裡畢竟是心勁兒佔了主導地位。——在這個範疇里還有更高級的激|情,那就是感性成分已不起作用的激|情。這類激|情超越了精神美的功效,因為它們獨立於任何人格、任何人際關係。有時(在我陽光燦爛的日子),藉助使我從腳跟到髮根的皮膚都微微戰慄的激|情之光,我隱約看見一種心態,這種心態高於生活,對它來說,光榮算不了什麼,甚至幸福也成了無用的東西。倘若大家周圍的東西不去以它的性質構成常年的咒語,從而把大家困在污泥里窒息而死,卻反而讓大家處在一種健康的狀態,那麼,也許有辦法為美學再找到如斯多葛主義為道德而發明的那種東西?——希臘藝術並非一種藝術,它是整個民族、整個種族、甚至整個國家的基本大法。在那裡,高山的輪廓也與眾不同,山上的大理石是為雕塑家而存在的,等等。
我迫切需要你在我這裏,迫切希望我們聊天的時間更長些,而且聊得更緊湊,好讓我作出某個決定。上個禮拜天,我們讀了《聖安東尼的誘惑》中的一些片段:阿波羅紐斯、幾位神祗,還有第二部分的下一半,即那個妓|女、塔瑪爾、尼布甲尼撒、斯芬克司和喀邁拉,以及所有的動物。發表一些片段是非常困難的,你等著瞧吧。有極精彩的東西,但是,但是,但是,不可以自滿。

致路易絲·科萊

……

致路易絲·科萊

首先,整個第一幕都在陳述。情節是在第二幕開展起來的,而從第三幕第一場,觀眾就能猜出結局。第二幕最後一場倒很生動,如全劇都能如此,那會妙不可言。
……
是的,又是一次,之所以引起我的反感,是因為那並非出於我的本意,那主意是別人出的,是另外一些人出的——也許這正是我有錯的明證。
我這會兒和你一樣氣餒。我的小說讓我感到厭倦;我的才思像石子兒一般貧瘠。書的第一部分本來應該在二月末結束,後來拖到四月分,再後來又拖到五月,看來得拖到七月末。我每走一步都會發現十個障礙。我非常擔心第二部分的開頭。我為一些不值一提的東西自找麻煩;連最簡單的句子都在折磨我。我在了結第一部分之前不想去巴黎……
你談到我內心正直,我認為,那無非是跟我在藝術問題上思想的準確性相同的東西。至於我,我並不贊成區分內心、思想、形式、實質、靈魂或肉體。那一切都和人密不可分。——有一段時間,你曾把我看成一個從反覆、持續考慮自己的個性中享受樂趣的好嫉妒的個人主義者。那正是只看表面的人們的想法。我那讓許多人反感的、給我帶來如許苦難的驕傲也遇到同樣的情況。——其實恰恰相反,沒有一個人比我更能吸納別人的東西。我曾去聞從未聞過的肥料堆,我曾對連感情豐富的人都不曾動情的許多事物產生同情。——倘若《包法利夫人》還有點價值,這本書可不缺乏情感。我覺得,反諷似乎在左右生活。——每當我哭泣時,我怎麼往往去照鏡子看自己?——這種想俯瞰自己的心情也許正是所有德操的來源。它使你脫離個性,根本不讓你在那裡停留。
我剛讀了四卷《墓外回憶錄》。——這超過了他的聲譽。對夏多布里昂來說,誰都不曾公正過。所有的黨派都怨恨他——就他的作品可以寫一篇精彩的批評文章。——要沒有他的詩論,他會是怎樣一個人!他的詩論使他變得多麼褊狹!多少謊言,多麼小器!他在歌德身上只看到《維特》,而《維特》只是歌德巨大才華的無數頂樓中之一間。夏多布里昂像伏爾泰。他們都(藝術地)竭盡所能去糟蹋好心的上帝賦予他們的最令人讚歎的才能。——假如沒有拉辛,伏爾泰或許是偉大的詩人;假如沒有費訥隆,寫過《維勒達》和《勒內》的人做出的該是什麼樣的事!拿破崙和他們一樣。假如沒有路易十四,假如沒有君主政體的幽靈縈繞在拿破崙的心頭,我們就不會為一個已成殭屍的社會激發出熱情。——古代那些運動的領導人之所以卓爾不群,是因為他們十分獨特。萬事都如此,只能靠自己。如今,必須經過多少學研才能擺脫書本呀!需要讀多少書!得喝盡大洋的水,再把水尿出去。九_九_藏_書
一八五二年四月八日
一八五二年五月八日
一八五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我覺得你對戈蒂耶很嚴厲。他不是一個生來就像繆塞那麼「詩人」的人,但將來他會更有成就,因為留下來的不是詩人,而是作家。我對繆塞是否有《埃西亞的聖克利斯朵夫》那麼高的藝術一無所知。沒有人能寫出繆塞那麼美的片段,但僅僅是片段而已!沒有作品!他的靈感總是那麼突出個人,帶著鄉土味、巴黎人味、士紳味。他的褲腳扎得緊緊的,上身卻袒胸露臂。——有誘惑力的詩人,同意。但說偉大,不行。在這個世紀,只有過一位偉大詩人,那就是雨果老爹。戈蒂耶的詩境很狹窄,可是一旦進入詩境,他的開拓能力令人讚賞。——你讀讀他的《蛇洞》,那才真實而且憂鬱之至呢。——至於他的《堂璜》,我並不認為它出自《納慕娜》。因為戈蒂耶的堂璜很外在(戒指從瘦了的指頭掉到地上等等),而繆塞的卻道德超群。總而言之,我覺得戈蒂耶胡亂彈了一些更新穎(拜倫味更少)的弦樂,至於韻文,他更厚重。《納慕娜》中新奇的想象使我們(首先是我)著迷,這本身難道是件好事?時代會一去不復返,到那時,這類顯得狂亂的、媚一時之俗的空想還剩下什麼內在價值?要想長久不衰,我認為奇想必須是極端畸形的,猶如拉伯雷的作品。不修帕台農神廟,也得積累一些角錐形堆積物。——然而,兩個相似的人掉進他們現在的處境該多麼遺憾!不過,如果說他們掉進去了,那是因為他們該掉進去;船帆撕碎了,那是因為它的緯紗不結實。無論我如何欣賞這兩位(昔日我曾狂熱崇拜繆塞,他迎合了我的思想惡癖:激|情、飄忽不定、思想和表達方式的大胆),對之作總的評價,他們仍然只屬二流,不會讓人害怕。偉大天才之所以不同凡響,在於他們的概括能力和創造性。他們在一個典型身上概括了許多分散的性格,給人類的意識帶來一些新的人物,大家難道不像相信愷撒的存在一樣相信堂吉訶德的存在?在這方面莎士比亞也是一種絕妙的現象。他不是簡單的人,而是一個大陸。他身上有一些偉人,有整批整批的群眾,有多種風景。寫這些都不需要刻意追求文筆,哪怕有不少錯誤,或正因為有這些錯誤,才顯出寫作者的能耐。——而我們這些小人物,我們只能在演奏完畢時方能顯出價值。在這個世紀,雨果將勝過所有的人,儘管他作品里不好的東西很多。但他有怎樣的靈感呀!怎樣的靈感!——我在這裏冒險提出一個我在任何別的地方都不敢說的主張,那就是偉人們的東西往往寫得很糟糕。——對他們來說,這更好。不應該從他們那裡,而必須從二流作家(賀拉斯,拉布呂埃爾等等)那裡尋找形式的藝術。必須背熟大師們的東西,狂熱崇拜他們,盡量像他們那樣思想,然後永遠同他們分開。作為技巧方面的訓練,從博學而能于的天才那裡可以得到更多的好處。——
一八五二年二月八日
即使在此之前時機不復存在,或誰都渴望當院士,那就算了。相信我,我也希望自己有多得多的機會,少得多的工作和更多的好處。但我看不出有什麼補救辦法。
時代已離美而去。哪怕人類能回到美,在這段難受的時刻,誰也不需要它。時代越前進,藝術越具有科學性,同樣,科學也會變得富有藝術性。兩者在底部分開之後,又會在頂峰匯合。目前,沒有任何人類思想能夠預言,未來的作品會迎著怎樣耀眼的精神陽光問世。——在那之前,我們處在一條充滿陰影的走廊里,我們在黑暗中摸索。我們沒有槓桿,大地在我們腳下直往下滑。我們這些文學家和寫作家全都缺少支撐點。說這些有什麼用處?這樣喋喋不休的長篇大論有什麼必要?從群眾到我們自己,什麼聯繫也沒有。——群眾活該,我們更活該。——凡事都有它的緣由,而且我認為個人的想象與千百萬人的胃口同樣合理,這種想象在世上能夠佔有同樣大的位置,所以,撇開現實不談,也別受否定我們的人類的束縛,我們必須為想象的使命而活著,我們必須登上想象的象牙之塔,在那裡獨自停留在我們的夢幻里,有如印度寺廟中的舞姬停留在她們的馨香里。——我有時感到極為厭倦,極為空虛,還感到我的疑惑之情在我最幼稚的心滿意足中衝著我的臉冷笑。好吧!我可不會用這一切交換任何東西,因為我在良心上感到我在履行我的職責,我在服從最高的天命,我在做好事,我有道理。
我自個兒又不慌不忙地重讀了你最近那封長信,即月下散步的故事。我更喜歡頭一封長信,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在內容上。——你心裏發生過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對不?你小看那種一陣一陣的感覺也白搭,它照樣讓你激動了好些時候。可憐的親親路易絲,你如果認為我是在責備你,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人可以控制自己之所為,但永遠控制不了自己之所感。我只不過感到你再次去同他一道散步是做錯了。你這麼做是出於天真,好,我同意,但我要是他,我仍然會記你的仇。他可能把你看成一個賣弄風情的女人。——從固有的觀念考慮,女人不會只為賞月而去同男人月下散步。繆塞先生是極堅持固有觀念的。——他的虛榮心從骨子裡非常守舊。
我此刻正在讀一本引人入勝的非常成功的書,即西拉諾·德·貝日拉克的《月亮國》。裏面有豐富的怪異想象,也時常可見好的文筆。
……
一八五二年九月二十五日
一八五二年一月十六日
一八五二年三月二十七日
第四場也同樣太長;在接近尾聲時,劇中的對話較先前生動了些。發現某些有趣的東西總是使人高興的。
我再談談《格拉齊埃拉》。當中有一段佔了整整一頁,全是不定式動詞:「清晨、起床、等等」採用這種表達方式的人耳朵一定聽不真切。——那不是個作家。永遠不能用這種肌肉突出、挺胸突肚、後跟發出響聲的陳詞濫調。我倒設計了一種,我,一種筆法,這種筆法可能很漂亮,也許在幾天之後,在十年之後,或十個世紀之後的某一天,有人會用這種筆法;它會像詩一般押韻,像科學語言一般準確,像大提琴聲一般高低起伏,響亮誇張,它還有火花般閃光的枝形裝飾;這種文筆會像尖刀一樣刺進你的腦海;用這樣的筆法,你的思想最終會在平滑的水面上航行,有如人們順風疾駛著小船。散文剛誕生不久,對此必須思量再三。詩是舊文學的卓越形式。所有的韻律學組合都已形成,而散文的組合卻差得遠。
如果羅歇夫人認為你那齣戲精彩,那她活該(指羅歇夫人)。要麼是她缺乏鑒賞力,要麼是她出於禮貌而騙你,除非是我的眼睛完全瞎了。至於我,我認為那些東西令人厭倦,太過分,尤其是祖母這個角色,即使撇開文學因素不談,那也是寫得最笨拙的人物之一。——接連兩個冬天,即一八四七年和一八四八年,在魯昂,我和布耶每個晚上,一周三次吧(原文如此),都在一起寫劇本,那工作很苦,但我們仍然發誓要完成寫作。就這樣寫出了十二個以上的正劇、喜劇、喜歌劇等等,而且是一幕一幕,一場一場寫的。儘管我一點不認為自己適合寫劇本,我仍然感到你那齣戲的結構很不靈巧。那個老祖母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偷聽別人講話,簡直是個老奸巨滑厚顏無恥的傢伙。我認為我是正確的,我可憐的寶貝。——倘若我這一下一下的鞭打刺|激了你,那是好事,如果鞭打得不合時宜,那就是我活該了。
我必須用一整本書來發揮我想說的。在我暮年,我要寫文章闡述這一切,因為到那時已不會有更好的東西供我在紙上亂塗亂抹了。在那之前我還是盡心儘力地寫我的小說。《聖安東尼的誘惑》還能重現輝煌嗎?但願有別樣的結果,老天爺!我寫作進度很慢:四天寫了五頁,然而到九*九*藏*書目前為止,我仍在消遣。我在這裏又重新獲得了寧靜。天氣壞極了,河流看上去像大洋,沒有一隻貓經過我的窗下。我已生了旺火。

致路易絲·科萊

一八五二年六月十三日
我腦子裡醞釀著我希冀的寫作方式和優美語言。當我認為已經摘下杏子時,我不會拒絕賣掉杏子,杏子若鮮美,我也不會拒絕別人鼓掌。——在此之前,我不願欺騙讀者。就這麼回事。
我和你一樣,不認為他最欣賞的東西是藝術品。——他最欣賞的東西是他自己的激|情。與其說繆塞是藝術家,不如說他是詩人;而如今,他男人的成分比詩人的成分多得多,——而且是個可憐的男人。
詩並非精神的衰弱,而神經性的敏感乃是精神衰弱之一種。——超常感受能力是一個弱點。我可以說明理由。
無論共和制抑或君主制,我們都不會及早從那種局面擺脫出來。那是從德·邁斯特到昂方丹老爹參加在內的所有人長期工作的結果。共和派人士比別的人出力更多。平等若不是否定一切自由、一切優勢和大自然本身,那又是什麼呢?平等就是奴役。這說明為什麼我熱愛藝術。因為在藝術里,起碼一切都可以不顧這充斥著謊言的世界而自由自在。——大家都可以在藝術里滿足一切,創造一切,既是自己的國王,又是自己的臣民,既積極又消極,既是殉道者又是教士。沒有界限;對大家來說,人類是一個帶鈴鐺的牽線木偶,你可以讓它在你的句子末尾鳴響,就像船夫讓它在自己腳尖鳴響一樣(我經常用這個辦法報生活的仇。我用筆回味無邊的溫馨。我讓自己得到女人,得到錢,我讓自己旅行)。有如彎曲的靈魂在湛藍的天空伸展開去,只在真實這個邊界停下來。在這樣的境界,實際上形式已經消失,構思也不復存在。尋找這個,就是尋找另一個。它們是不可分的,猶如物質和顏色不可分,正因為如此,藝術才是真實性本身。這一切,如在法蘭西學院噦嗦地講上二十課,半個月里,我會在許多年輕人、能幹的先生和高貴的婦女身邊被看成偉人而出名。

致馬克西姆·迪康

我認為,總的說來,文筆鬆散拖沓,缺乏表現力,裏面都是些現成的句子。那是沒有揉到家的麵糰。——表達不簡潔,這一點,尤其在劇院,會使戲劇構思顯出迂緩,並引起觀眾厭倦。
這個禮拜我讀了《羅道君》和《泰奧多爾》。伏爾泰先生的評論是什麼樣的骯髒貨色呀!多麼愚蠢!不過,他的確是一位風趣的人。然而風趣對藝術幫不了什麼忙。只會妨礙創作激|情並拒不承認天才,如此而已。連他那樣好素質的人都帶了這個頭,可見文藝批評是怎樣差勁的行當!但當教師爺,指責別人,教人們如何干他們的本行,這又的確很愉快!貶低別人的癖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麻風病,這癖好還特別照顧那幫寫作的人。在這種貌似嚴肅實則空虛的道德低下的日常養料里,平庸之輩感到心滿意足。討論比理解容易得多,侈談藝術、美的概念、理想等等,比寫一首最短的十四行詩或造一個最短的句子容易得多。——我也不止一次想望涉足文藝批評,並想一舉寫成一本囊括那一切的書。這事得在我晚年,在我的墨水瓶乾枯了的時候寫。以《演繹古代》為題會寫出怎樣一本大胆而獨特的著作!這將是畢生之作,但那又何苦呢?還不如搞點詩的音樂性,搞點音樂性!還是轉到節律上去吧,讓我們去和諧複合句里盪鞦韆,讓我們更深人心靈的地窖吧。
臻於極頂的喜劇、令人不發笑的喜劇、玩笑中的抒情性,這些正是作為作家的我最羡慕的東西。人類的兩種要素都在其中了。《心病者》比所有的《阿伽門農》都更深入人的內心世界。這句:「談論所有這些病症是否有危險?」頂得上這句:「讓他死!」不過千萬別想讓學究們理解這點!——再說,這是很滑稽的事,正如作為人的我很欣賞喜劇,而我的筆卻拒絕寫喜劇!——我越不快活,越趨同於這一點,因為那是最深度的悲哀。

致路易絲·科萊

第一場(女傭的獨白)是對所有人說的。——誰不熟悉那羽毛撣子?還有她照的鏡子?——第二場出現了餐館侍者,這一場本身倒還有趣,但滑稽得太過分了!而且敲詐勒索的玩笑格調不高。
我如果發表這部著作,那才是世界上最愚蠢之舉呢,因為是別人要我這麼做;做,是出於模仿,出於服從,我自己並沒有任何積極性。——我既未感到有此必要,也未感到有此願望。你不認為只應當干自己心嚮往之的事嗎?一個笨蛋由朋友們推著去決鬥,朋友們對他說:「必須如此!」而他本人卻毫無決鬥的願望,且認為決鬥很愚蠢,云云,這個笨蛋實際上比一個不折不扣的蠢人還蠢得多,因為後者忍受別人的侮辱卻毫不覺察,他安安穩穩呆在自己的家裡。
正因為如此,便不存在高尚的或低下的主題;正因為如此,幾乎可以從純藝術觀點的角度確定這個公認的原則:沒有任何低下或高尚的主題,因為風格只是藝術家個人獨有的看待事物的方式。
再說,我們可以看得更遠些。如果我要發表,我就真發表,而且不是發表一半。干一樁事情就得干好。……
……
你要是知道我有多少次為你的這個毛病而痛苦就好了。有多少次我為那些理想化了的事物頗感不快,因為我寧願看見它們處在天然的狀態!當我看見你聽羅歇夫人朗讀《情書》而哭泣時,我害臊得滿臉通紅。我和他本來都更有價值,而在劇中我們卻被乾巴巴地理想化了。——這有什麼趣味呢?此人究竟像誰?為什麼總有那麼一個乏味的詩人形象,這形象越與原型相似越接近抽象,即是說接近某種反藝術、反造型美、反人情味的東西,其結果就是反詩情畫意,無論作者用詞造句多麼有天才。——關於有說服力的文學,可以寫一部很精彩的書。——你們開始表明什麼之日,便是你們說謊之時。上帝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人只知道中間。——藝術,正因為它處在天地之間,它應當懸在無限之中,它本身很完整,獨立於創造它的人。這樣看來,人們是在生活和藝術中給自己安排一些可怕的失誤。想曬太陽暖自己的腳,就是想摔到地上。我們還是尊重詩興吧,詩興並非為某個人而存在,它為人而存在。
照我看,有一件事情可以證明藝術已被完全遺忘了,那就是藝術家多如牛毛。一個教堂的唱詩班成員越多,越應該推定這個教區的教徒不虔誠。大家擔心的,不是禱告上帝,也不是如老實人所說的,老老實實幹自己的活,而是擁有漂亮的祭披。人們不牽著公眾的鼻子走,卻自己牽著自己的鼻子走。——文學家當中的純市儈主義多於食品雜貨商當中的純市儈主義。除了竭盡所能、不擇手段遮掩自己的功利主義,還自以為正派(即還是藝術家)之外,他們實際上在幹什麼?!此乃市儈之極至也。為了取悅功利主義,貝朗瑞歌唱他的淺薄愛情,拉馬丁唱他妻子感傷的偏頭痛,連雨果也在他的大型戲劇里對自己說出大段的台詞,談人類、談進步、談思想的發展歷程和其他一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廢話。還有一些人(如歐仁·蘇)克制著自己的野心,為賽馬俱樂部寫一些上流社會小說。或為聖安東尼近郊寫一些阿飛小說,如《巴黎的秘密》。小仲馬以他的《茶花女》短時間便贏得了終身的頭彩。
用這個故事本來可以有辦法寫一本精彩的書,這書無疑必須向我們講明白所發生的事:在那不勒斯,一個青年在許多別的消遣過程中偶然和一個漁夫的女兒睡了覺,之後又把她甩了。這女孩沒有去死,她能自我安慰。這樣寫就顯得更尋常,也更苦澀。(我認為,《老實人》的結尾因此而非常明顯地證明那是一流天才的作品。獅的爪子在這樣平靜的、像生活一般簡單的結論中顯得很突出。)這樣的寫法要求有獨立的人格,而拉馬丁卻沒有;還要求對生活具有醫生治病一樣的眼力;最後還要求有基於真實的視野,景物的真實是達到激動人心的巨大效果的惟一途徑。談到激動,我最後說一句:在最後一篇詩作之前,他留意對我們說,他是「哭著」「一氣呵成」這個詩篇的。那是怎樣漂亮的寫詩方法!

致路易絲·科萊

我終於得到了一套龍沙全集,兩卷,對開本。星期天我們讀了一些,讀得如痴如醉。當今一些小出版社出了他的節選本,正如所有的節選本和翻譯本一樣九_九_藏_書,只展示了作品的一個大概,即是說,其中最精彩的部分都不知去向了。——你真想象不出龍沙是怎樣一位詩人!怎樣一位詩人!他有怎樣的翅膀!他比維吉爾更偉大,與歌德不分軒輊,起碼有時如此,有如激|情的突然爆發。——今天清晨一點半,我高聲朗誦了其中的一首,幾乎讓我激動得心裏發痛,這首詩讀起來太令人心曠神怡了。彷彿有人在我的腳心撓痒痒。真該看看我們那時的樣子:我們激動得吐沫四濺,我們蔑視世上所有不讀龍沙的人。可憐的偉人,如果他的亡靈能看見我們,他該怎樣高興呀!
從文學的角度談,在我身上存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一個酷愛大叫大嚷,酷愛激|情,酷愛鷹的展翅翱翔,句子的鏗鏘和臻於顛峰的思想;另一個竭盡全力挖掘搜索真實,既喜愛準確揭示細微的事實,也喜愛準確揭示重大事件;他願意大家幾乎在「實質上」感受到他再現的東西;後者喜歡嘲笑,並在人的獸|性里找到樂趣。《情感教育》不知不覺成了我思想上這兩種傾向努力融合的結果(在一本書里寫一些富於人情味的東西,在另一本書里寫一些富於激|情的東西,這也許更容易)。我失敗了。無論誰對這本書作怎樣的修改(也許我自己會修改),這個作品仍然是不完善的。書里缺少的東西太多,而一本書之所以差勁,往往是因為它「缺少」某些東西。優點永遠不是缺點,優點是不會過剩的。然而,如果此優點淹沒了彼優點,此優點是否仍然是優點呢?概而言之,必須重寫《情感教育》,或至少作總體的整修,並重寫兩章或三章,而我認為這正是難中之難事。要寫出書里缺少的一章,作者就得在這章里指明這同一樹榦怎樣必然分杈,或曰為什麼在同一個人物身上彼一行動比此一行動更能導致這個結果。原因是顯現出來了,結果也如此,然而從原因到結果之間的聯繫卻並未顯現出來。書的缺陷就在於此,這也說明此書如何違背了書名的含義。
可是,能去哪裡避難呀,上帝!哪裡能找到一個男人?個人的自豪感、對自己作品的信心、對美的欣賞,這一切難道都完了?那眾人都在其中浸泡直到嘴邊的萬能的泥水難道淹沒了所有的胸脯?——我求你,將來別再跟我談社會上誰誰在幹什麼,別寄給我任何新聞;所有的文章,報紙等等都免了吧。我完全不需要巴黎,不需要知道在那裡攪和的一切。——這類事情讓我感到不舒服;它們有可能促使我變得刻薄,同時增強我陰鬱的排他主義,而這種排他主義會把我引到大加圖式的狹隘里去。——我多麼感謝自己曾有過不發表作品的好主意!我還沒有在任何東西里浸泡過呢!我的繆斯(無論她怎樣扭動腰部)畢竟沒有去賣淫;眼見梅毒傳遍世界,我真願意讓她以處|女身咽氣。我不屬於那種有能耐給自己造就讀者群的人,而且這類讀者群也並非為我而存在,所以我準備放棄。「倘若你千方百計討人喜歡,你已喪失了地位」,埃皮克泰圖斯如是說。我不會喪失地位的。在我看來,繆塞老兄似乎很少考慮埃皮克泰圖斯的話,不過,在他的演講里熱愛德操的內容倒不少。他告訴我們,迪帕提先生是個正派人,當正派人是非常令人滿意的。——這一來,他奪得了滿堂彩(見愛彌爾·沃吉耶著《加布利埃爾》)。把恭維道德素質和恭維智力素質愉快地纏在一起,並把它們一道放在同一個水平上,那是演講術的極端卑躬屈膝之一種。人人都自認為擁有道德素質,所以人人都同時把智力素質也歸於自己!我原來的僕人習慣吸鼻煙。我經常聽見他在吸鼻煙時(為自己的習慣表示道歉)說:「拿破崙也吸鼻煙。」的確,鼻煙壺肯定在這兩人之間建立了某種親族關係,這種關係既不貶低那位偉人,又大大提高了那粗人的自尊心。
我認為精彩的,我願意寫的,是一本不談任何問題的書,一本無任何外在捆縛物的書,這書只靠文筆的內在力量支撐,猶如沒有支撐物的地球懸在空中。這本書幾乎沒有主題,或者說,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題幾乎看不出來。最成功的作品是素材最少的作品;表達愈接近思想,文字愈膠合其上並隱沒其間,作品愈精彩。我相信藝術的前途繫於此道。藝術越成長,越盡其所能地飄逸化——從古埃及神廟的塔門到哥特式的尖拱,從印度人的兩萬行詩到拜倫的一氣呵成的詩——我越能看出這一點。形式在變得巧妙的同時也在削弱自己;形式正在遠離一切禮儀,一切規章,一切標準;形式正在拋棄史詩而趨從小說,拋棄詩歌而趨從散文;形式再也不承認正統性,它自由自在,有如同產生它的每一種意志。這種對具體性的擺脫隨處可見,各式各樣的政府也緊隨其後,從東方的專制主義到將來的社會主義。

致路易絲,科萊

……
我力求做得更好,力求取悅自己。
今晚,我看起來很人道主義,我,被你指責太重視個人人格的人。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沿著這條新的道路走下去,你會很快發現,你已經突然獲得了幾個世紀才能得到的成熟,你會可憐那種自我歌頌的俗套。這樣的自我歌頌可以在一次吼叫中獲得成功,然而,拿拜倫來說,他無論有多大的激|情,旁邊的莎士比亞卻以他超人的非個性化使他大為遜色。——難道會有人知道他當時是在悲傷或者快樂?藝術家應當盡量設法讓後人相信他不曾活在世上。我對作家越沒有印象,他在我眼裡越偉大。對荷馬和拉伯雷本人,我什麼也想象不出,我一想到米開朗琪羅,我就會看見(不過是從背後)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在夜裡秉燭雕塑。
……
我看沒有一個戲劇家有膽量在大街上上演工人小偷。——不,要上演,工人必須是老實人,而先生永遠是壞蛋。有如在法國人眼裡,年輕姑娘總是純潔的,因為媽媽們一直在引導她們的千金。我因此相信這句千真萬確的至理名言,即,人都愛謊言;白天說謊,晚上做夢,人就是這樣。
你知道嗎,那精明的聖伯夫勸布耶「別抬阿爾弗雷·德·繆塞的煙頭」。他在一篇長文章里恭維了一大堆平庸之輩,還有許多引語,卻只提了提布耶的名字,沒有引一句他的詩。相反,他竟極力奉承那名聲在外的烏塞先生、德·吉拉爾丹夫人,等等。——從仇恨的觀點看,他談得十分巧妙,因為他一語帶過,彷彿是在議論什麼毫無意義的事。——我一向對這個遲鈍的傢伙(指聖伯夫)沒有多大好感,這件事倒肯定了我對他的成見。——不過,他往常一直很寬厚,所以事情未必全由他引起。那裡面一定有點什麼令人不愉快的名堂,因為約莫三星期前,在《魯昂備忘錄》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同他那篇如出一轍:恭維了《巴黎雜誌》所有的人(馬克西姆除外),但布耶被排除在外,布耶始終被他附近的烏塞先生壓倒。你認識聖伯夫,你應該比我們更了解這樁公案的底細。我無非希望你花點時間同他聊聊《梅拉尼》,做得彷彿你不曾看過他的文章似的。這文章發表在上周一的《立憲黨人》上。
……
兄妹之間那一場戲長得離譜。就憑這兩人計劃中的騙局、他們那些瑣碎卑賤的事、以及雷奧妮的自豪感(儘管她承認這自豪感起過作用),誰也不會對他倆中的任何一個感興趣。
半個月前,我倆去晚餐時走在王家橋上,你對我說過一句讓我高興的話,你說,你發現,沒有比在藝術里放進自己的個人感情更差勁的事情。你就穩步而嚴格地遵循這條至理名言行事吧。但願這個公認之理在你的信念里毫不動搖,無論在你剖析人的每一根情感纖維時,或在你尋找每一個同義詞時,你會看見,你會看見你的視野怎樣開闊起來,你的樂器變得怎樣響亮,是什麼樣的恬靜心情在主宰你!你的心靈退到天之涯,便會讓你的視野從根本上開朗起來,而不是在近處使你目眩。你把你個人分散給所有的人之後,你筆下的人物就活了,那時,人們看到的便不是某個個人的永遠誇張的性格——這種性格被各式各樣的打扮偽裝起來,甚至會因為老缺乏準確的細節而無法明確形成——他們在你的作品里看到的將是一群群的人。
至於雷奧妮和馬修這兩個角色,我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們有時非常無恥,有時又非常正直,而這些又都沒有什麼依據。——大家對他們的那些品行一定會產生反感,因為這有馬凱的味道(除了誇張,而誇張倒挽救了這個人物)。再說,再說,裏面有多少疏忽之處!我可憐的、親愛的路易絲,我向你保證,我閱讀這個劇本時感到很痛苦。可能我對戲劇一竅不通吧。但說到法文本身,我覺得在這個劇本里你似乎奇怪地脫離了你的文學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