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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樓拜文學書簡 1844-1850

福樓拜文學書簡

1844-1850

將來必須把《阿熱諾爾》重新拾起來,這的確很棒。有一天我在騎馬時大聲朗讀了其中的幾句詩,當時我笑彎了腰。待我返家后,這個工作將是一種消遣,它會消除我重睹故國的煩惱。
你問我此前寄給你的那幾行字是否為你而寫,你願意知道是為誰而寫的呢,愛嫉妒的人?——不為任何人,正如我所寫的全部東西一樣。我一向禁止自己在作品里寫自己,然而我卻在其中寫了許多。我向來竭力避免為滿足某個孤立的個人而貶低藝術。我曾寫過極為溫情而又毫無愛情的篇章,寫過熱血沸騰而血中又毫無情慾的章節。我想象過,我一再回憶過,而且將它們組合起來。不過你所看到的卻並沒有任何回憶的痕迹。你對我預言,說我有朝一日會寫出非常成功的東西。誰知道呢(我這是在說大話)?我對此仍表示懷疑,因為我的想象力正在泯滅,我在文藝鑒賞方面正變得太挑剔。我的惟一要求是能繼續帶著內心的狂喜欣賞大師們的作品,為有這樣的狂喜我願意付出一切,一切。至於最終是否成為大師中的一員,永遠不會,這一點我可以肯定。我缺少的東西太多了,首先是天賦,其次是工作的韌性。只有艱苦卓絕的筆耕,只有狂熱而又始終不渝的不屈不撓精神才能造就個人的風格。布豐的話有嚴重的褻瀆之嫌:「天才並非持久的堅韌不拔」,然而這句話也有它一定的真實性,尤其在當今人人都相信此話時更是如此。
接著還有這極富動感的:
……在城市裡,我不時翻開一張報紙。我覺得我們似乎活得還輕快。我們並非在火山上而是在茅坑的木板上跳舞,而茅坑的木板看上去已腐爛得夠可以的。社會不久會淹沒在十九個世紀都無法擺脫的泥潭裡,人們也會動不動大聲叫罵起來。「研究問題」的想法一直在吸引著我,我有意(原諒我的自負)把那一切都緊緊捏在我的手裡,像一個檸檬,好讓我的玻璃杯略呈酸性。回來之後我很想專心研究社會主義者,而且以戲劇的形式寫點非常冒犯人、非常滑稽、當然也非常公正的東西。我的話已到了嘴邊,色彩也已到了指頭上。許多更為明確的寫作主題都未曾像這個提綱那麼迫不及待地來到我的腦海。
昔日,我曾在一次難得的自豪之情(我真願意再重溫這種激|情)的衝擊下寫出一個句子,你一定會理解這個句子。那是在談到閱讀偉大詩人的作品引起的歡樂時寫下的:「有時,我覺得那些詩句激起我的熱情彷彿使我成了與詩人同等的人,使我升華到了他們的水平。」好了,我的信紙已經寫滿,可我還沒有把我想對你說的話寫上一個字……
唉!我覺得無論多麼仔細剖析即將出生的嬰兒,要生出他們來似乎還綳得不夠緊。我要求自己的形而上學式的明確性簡直讓我害怕,但我還必須一再堅持。我很有必要對我自己大顯身手。為了過一種心安理得的生活,我願意對我個人作一個評價,一個明確的、能讓我在利用我的才幹方面得到調節的評價。——我在動手耕作之前需要了解我的耕地的質量和它的界限。就我的內在文學狀況而言,我所感受的,正是我們所有的同齡人在社會生活方面的一點感受:我體會到有必要自立。
你希望有人續寫《老實人》,這主意多麼奇特!難道有這種可能?誰去寫?誰能寫?有些作品大而重到極點(《老實人》就屬此類),所以誰想扛它們都會被壓得粉身碎骨。一副巨人的甲胄,如有哪位矮人將它背在背上,他在走出去一步之前就會被壓死。你欣賞得還欠火候,所以崇敬得還欠力度。你的確熱愛藝術,但你的愛缺少宗教式的虔誠。你在出神凝視那些傑作時如果品嘗到一種深切而又純潔的盎然興味,你就不會在有些時候產生對那些傑作如此奇怪的保留看法……
……
我真想看到你在我們分別之後都寫了些什麼。四星期或五星期之後我們可以一道閱讀那些東西,就我們倆,在我們家,遠離社交界和市儈們,像熊一般關在屋裡,在我們的三重毛皮下低聲嗥叫。我一直在反覆思考我的東方故事,我要在今年冬天著手寫作這個故事。幾天來,我突然有了一個寫一出相當枯燥的正劇的想法,內容涉及科西嘉戰爭中的一段插曲,我是在熱那亞歷史中看到這個故事的。我曾看到布呂蓋爾的一幅表現《聖安東尼的誘惑》的畫,這幅畫促使我考慮把《聖安東尼的誘惑》改編成劇本。不過,在我之外還需要另一位朝氣蓬勃的男子漢。為了買這幅畫,我會心甘情願交出我所收藏的全部《箴言報》(假如我擁有這個收藏的話),外加一千法郎,而大人物們的多數在仔細觀看這幅畫時,肯定會認為那是個壞作品。

致路易絲·科萊

從凱旋門的高處往下看,巴黎人,甚至騎馬的巴黎人都不顯得高大。當人們站在古代文化的高度來看當代的東西時,這些東西也不會顯得高大。在這方面我試探了自己,我認為我並沒有因為人們對我欣賞的東西逐漸持保留態度而對之冷淡、反感。我越擺脫藝術家,我對藝術越熱心。就我而言,我最終會走到不敢寫一行字的地步,因為我一天比一天更體會到自己藐小、微不足道、知識貧乏。繆斯是一位具有青銅般堅固童貞的處|女,得膽大包天才可能……
我們定會大方慷慨,從我倆的言表
談及主題,我已有了三個,也許這三個主題是一回事,這讓我感到十分煩惱:(1)《堂璜的一夜》,我是在羅得島的海港檢疫站想到這個主題的;(2)《阿奴庇》的故事,這個女人希望自己能讓上帝親吻。——這故事最為傑出,但有最難以承受的困難;(3)是我那描寫少女的弗朗德勒小說,這位少女在處|女時期就在父母身邊神秘地死去了,她死在一個省的小城市裡,她的家坐落在河邊,園子里種著白菜和剪成紡錘形的果樹。讓我感到煩惱的是這三個提綱之間立意的近似性。九九藏書
你對我談及工作,是的,工作吧,熱愛藝術吧。在所有的謊言里,藝術還是最少騙人的。你就儘力愛它吧,以一種專一的、熱烈的、忠誠的愛去愛它。這樣做是不會有失誤的。惟有思想是永恆而且必要的。如今已不存在昔日那樣的藝術家,那類藝術家的生命和精神都只是服從自己求美慾望的盲目工具,他們是上帝的喉舌,通過這樣的喉舌,上帝向自己證明自己。在這樣的藝術家眼裡,外部世界是不存在的。誰對他們的痛苦都一無所知。每天晚上,他們上床睡覺時心情憂鬱,他們以驚異的目光看待人類生活,有如我們今日出神地觀看蟻穴。
……
……為什麼你不斷說我喜愛華而不實、五光十色,喜愛金光閃閃!形式的詩人!這是有人用來侮辱真正藝術家的話。對我來說,在一定的句子里,只要沒有給我把形式和實質分離開來,我都會堅持認為這兩個詞是毫無意義的。沒有美的形式就沒有美的思想,反之亦然。在藝術世界,美從形式滲出,有如我們自己的世界,從形式生出誘惑和愛。你不將某個物體化為空的抽象,不將它化解成一句話,你就不能從這個物體里萃取組成此物體的性質,即它的顏色、程度、牢固性;同樣,你也不能從觀念里剔除形式,因為觀念僅僅依賴形式而存在。你去設想一種沒有形式的觀念吧,這根本不可能;正如一種形式不可能不表達某種觀念。文藝批評正是靠一大堆蠢話而生存。有人責備寫作風格有獨到之處的人們忽視思想,忽視道德目標,彷彿醫生的目標不是治好病人,畫家的目標不是畫出畫來,夜鶯的目標不是唱好歌,彷彿藝術的首要目標不是美似的!

致路易絲·科萊

一八四六年八月六日或七日
不,我並不蔑視光榮:人不會鄙視自己夠不著的東西。一聽到這個字,我的心比任何人的心都跳得厲害。往日,我曾長時間夢想獲得驚人的勝利,那時歡呼聲使我渾身戰慄,彷彿我真聽到了似的。然而,一天早上,不知為什麼,我一覺醒來突然擺脫了這個願望,擺脫之徹底,比願望已經實現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清醒意識到自己的藐小,於是我運用全部的理智來觀察我的天性,我天性的實質,尤其是我天性的局限。因此我欣賞的那些詩人於我只顯得更高大,離我更遙遠,而我,由於我心地善良誠實,我把這種謙卑看作一種享受,換了另一個人準會把肺氣炸。一個人具有某種價值時,尋求成功就是恣意糟踐自己,而尋求光榮也許就是自我毀滅。
一八四六年八月二十七日或二十八日
在那裡,一次長吻連接無數次的吻,

致路易絲·科萊

一八四七年十月
你是以女人的身分在評判我,我是否該為此而抱怨?你太愛我,所以你對我有所誤解。你認為我有天才、有思想、有獨特的風格,我,我。可你馬上要讓我變得虛榮了,而我卻一向因沒有虛榮心而自豪!瞧瞧,你認識我吃了多大的虧。這不,你已失去了批判精神。你是在把一位愛你的先生當作偉人。我多願成為偉人中的一員呀!好讓你為我感到自豪(因為現在是我在為你而自豪。我對自己說:是她在愛你!這可能嗎!正是她!)。不錯,我很想寫一些精彩的東西、偉大的東西,讓你讚賞得流淚。我多想讓人演一齣戲,那時你將會坐在一間包廂里。你聽我寫的台詞,你還能聽見別人為我鼓掌。然而,恰恰相反,是你老把我抬高到你的水平,難道你不會為此而感覺疲勞!……童年時,我曾夢想光榮,和所有的人一模一樣。理性在我身上萌發較晚,但卻牢固地生了根。因此,未來的某一天,假如公眾竟能享受我一行字的快樂,那就很成問題了。即使發生這種情況,那至少也會在十年以後。我不明白我怎麼會被引誘到向你朗誦一些東西,你就原諒我這個弱點吧!我當時未能頂住讓你器重我這種誘惑,那豈不說明我自信可以馬到成功?那是我怎樣的幼稚之舉呀!你是想讓我倆在一本書里結合,你這想法是極有情意的,它使我激動,然而我什麼也不想發表。這主意已定。這也是我在我生命中的一個莊嚴時期對自己發的誓言。我寫作是絕對無私的,沒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盤算,也從不為今後操心。我不是夜鶯,而是鳴聲尖厲的鶯,這種鶯藏在樹林深處,只願唱給自己聽。有朝一日我若出頭露面,那一定是全副武裝,不過我永遠不會很有把握。我的想象力已經在漸漸衰弱,我的激|情正在下降,我寫的句子連我自己都感到厭惡。如果說我還保留著我寫的東西,那是因為我喜歡處在往事的包圍之中,正如我從不賣掉我的舊衣服。我不時去放舊衣物的頂樓看看,同時想想它們還是新衣時的情景,以及當時我穿著它們所做的一切……
……我應當向你坦白剖析我自己,以回應你的來信,來信中的一頁使我看到你對我產生的錯覺。對我來說,讓這種錯覺延續更久會是卑鄙(卑鄙是一種道德敗壞,無論它以什麼面目出現,我對之皆深惡痛絕)之舉。
今後的某一天(你對我談及我個人的煩惱,正是這個使我想到那些煩心事),我會向你展示我青年時代長長的故事;也許某某人會為此寫一本好書,如果存在這樣一位工於筆墨足以寫此書的某某人的話。不過那絕不會是我。我已經失去很多了,在我十五歲時,我肯定比現在更有想象力。我越往前走,越在激|情和獨創性上失去也許在文藝批評和審美情趣方面我可以得到補償的東西。我會(我很害怕這點)落得不敢寫一行字。對完美的迷戀甚至會使一個人憎恨接近完美的東西。
有兩類詩人。最偉大、最出眾的詩人,真正的大師概括人類,卻不為自己操心,也不把自己的激|情掛在心上;他們把個人的品格束之高閣,卻自我淹沒在別人的品格里,從而再現整個宇宙,這宇宙便反映在他們的作品里。這宇宙熠熠生輝,五光十色,千變萬化,猶如整個蒼穹投影在大海里,帶著它全部的星星和完整的湛藍。也有另一類詩人,他們只需喊叫便能顯出和諧,只需哭泣便可使人感動,只需操心自己便可留芳百世。倘若做別的事,他們也許不可能有更大的進展。然而,他們缺乏雄渾的筆力,他們具有的只是活力和熱情,所以,他們如果生來就是別種氣質的人,他們也許不會才華橫溢。拜倫就屬此類。莎士比亞卻屬另一類。其實,莎士比亞愛過什麼、恨過什麼、感受過什麼,對我來說,這有什麼意義?這是一位令人膽寒的巨https://read•99csw•com人,很難相信他曾是一個普通的人。

致路易絲·科萊

……
無論別人怎麼說,從我天性的實質看,我仍屬街頭賣藝人一類。在我童年和青年時代,我曾狂熱酷愛戲劇。倘若上天讓我出生在更窮苦的人家,我或許會成為一名偉大的演員。即使在目前,我壓倒一切的愛好仍是形式,但必須是美麗的形式,此外,再沒有別的。女人的情感太熾熱,思想的排他性太強,所以她們不能理解這種對美的宗教式的虔誠,這種由感覺鑄成的抽象概念。起因和目的於她們是必不可少的。而我,我欣賞金子,同樣欣賞金箔。金箔看上去可憐巴巴,但它為此甚至比金子更富於詩意。在我眼裡,世上只有美好的詩句,只有組織得極精彩又和諧、又富於歌唱性的句子,絢麗的日落,月光,色彩豐富的畫卷,古代的大理石雕像,雄渾有力的頭像。此外,再沒有別的。我寧願當塔爾瑪而不願做米拉波,因為塔爾瑪曾經生活的領域更純更美。籠中的鳥兒和被奴役的人民同樣引起我憐憫。對全部的政治,我只理解一件事,那就是騷亂。我像土耳其人一樣是個宿命論者,我認為,我們能為人類進步做一切或什麼也不做,這絕對是一回事。說到進步,對凡是不明確的概念,我的理解力都是遲鈍的。凡屬這一類的論調都讓我極為厭倦。我多麼仇恨現代的專制,因為,我認為它既愚蠢、又虛弱、又自我膽怯,但我深深崇拜古代的專制,我把這種專制視為做人的最卓越的表現。我首先是一個古怪的人、一個任性的人、一個缺乏條理的人……
……
……
我倆開始歡度愛情的節日。
讀到你對旅店的描寫,我大笑不止:
一八四五年五月十三日

致路易·布耶

我一定在你們眼裡顯得有罪,親愛的路易!您對一個一半時間在生病,另一半時間煩悶到既沒有體力也沒有智力寫出哪怕是溫和而又淺顯的東西的人又能怎樣呢?我想寄給您的正是這種溫和淺顯的東西!您體驗過煩悶嗎?不是一般的、平常的煩悶——此種煩悶來自遊手好閒或疾病,而是那種現代的、腐蝕人內心的煩悶——此種煩悶能把一個聰明人變成能走動的影子、能思想的幽靈。啊!假如您也體驗過這種極易蔓延的惡劣心情,我真會同情您。有時我們自認已經治愈了這個毛病,但某一天一覺醒來卻感到比任何時候都更痛苦……
他看出我倆的愛預示著他財運即來。

致路易絲·科萊

致路易絲·科萊

一八四六年九月十七日
您是否知道,我們並沒有理由心情愉快!馬克西姆走了,他不在您身邊一定使您心情沉重。而我,我的神經毛病使我很難得到休息。我們大夥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在巴黎聚會而且聚會時身體健康心情愉快?一小群搞藝術的好小伙生活在一起,一星期聚會兩、三次,一邊隨便吃些澆上美酒的佳肴,一邊品味某個詩人饒有風味的作品,那是怎樣令人開心的事呀!我經常做這樣的夢,這種夢想遠不如別的夢想雄心勃勃,但就是這一點夢想也未必更容易實現!我剛看過大海,現在已回到我這反應遲鈍的城市,所以我比任何時候都更煩悶。在某些時候,出神觀看美妙的東西往往使人感到悲傷。可以說,我們生來就只能承受一定分量的美,稍多一些便會使我們感到疲勞。這說明為什麼一些平庸之輩寧願觀看大河而不願觀看大洋,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宣稱貝朗瑞是法國詩壇第一人。再說,市儈站在荷馬面前打哈欠,而詩人在巨人面前打量巨人時不覺陷入深深的冥想和緊張的、幾乎痛苦的沉思,這時他傷心地自言自語:「啊,多麼偉岸!」我們可別把這兩種情況混淆起來!因此我欣賞尼祿:這是一位達到世界頂峰的古人!閱讀蘇埃托尼烏斯的作品而不渾身戰慄的人是不走運的!我最近閱讀了普魯塔克撰寫的埃拉伽巴盧斯生平。此人的卓越之處有別於尼祿的卓越之處。埃拉伽巴盧斯更亞洲化、更狂熱、更浪漫、更無節制:那是一天中的傍晚,是燃燒著的狂躁;而尼祿卻更安靜、更優秀、更有古風、更莊重,總之,更高一籌。自基督教誕生以來,群眾就失去了他們的詩意。要說雄偉壯麗,您就別對我談現代。沒有任何東西能滿足最差勁的連載小說作者的想象力。
一八四六年九月十八日
好吧,再回頭說我自己。我從不認為自己高明到可以創造真正的藝術品,也不認為自己怪癖到可以讓作品只充塞著我個人。我不具有使我獲得成功的靈巧,也不具有足以獲取光榮的才能,我便迫使自己只為自己而寫作,為我個人的消遣,有如人們吸煙、騎馬。幾乎可以肯定,我不會付印一行字,我的侄兒們(我是指本義上的侄兒,因為我既不想家裡有後代,也不想依靠別的人)將來可能會用我荒誕的小說為他們的兒孫製作三角帽;他們還會用我的東方神話故事、我的戲劇、神秘劇等等,以及別的一些廢話圍遮他們廚房裡的蠟燭,我可是極認真地把那些東西排列在漂亮的白紙上的。親愛的路易絲,以上便是我一勞永逸地向你講述的我思想深處對此話題和對我自己的看法。
大自然和天空的光彩交相輝映。
我倆從蒼穹降到大地……九_九_藏_書
……
人們接二連三地指控雕塑家塑造了帶胸脯(可以儲存乳汁)和帶髖部(可以懷孕)的真實女人的雕像,然而,如果雕塑家們反而塑出一些滿是褶襇塞滿棉花的衣服和平得像招牌一般的面孔,有人又會管他們叫唯心主義者,唯靈論者。哦,對,是這麼回事:他忽視形式,有人會這麼說;但這是位思想家!於是,那些市儈又叫將起來,又強迫自己去欣賞他們厭煩的東西。用某種約定俗成的不規範語言,用兩、三種流行的概念,很容易自詡為社會主義作家、人道主義作家、革新者,或為窮人、瘋子夢寐以求的美好前途而奮鬥的先驅者。這就是當今的癖好。有人在為自己的職業臉紅。老老實實寫詩、寫小說、雕刻大理石,噢,呸!這在過去還不錯,當時詩人還沒有社會主義大任嘛。如今,每件作品都必須具有倫理道德意義,都必須有循序漸進的教育作用。應當賦予十四行詩以某種哲學意義,戲劇必須打帝王們的板子,水彩畫得起教育作用。律師式的狡猾無孔不入,還有演講的狂熱、高談闊論的狂熱、辯護的狂熱;詩神已變成千百種貪婪的墊腳石。啊,可憐的奧林匹斯!他們有可能在你的山巔上種一株土豆!倘若僅是些平庸之輩參与其事,那倒也罷了。如今虛榮已趕走了驕傲,並在勃勃野心主宰一切的地方認可了萬千種卑鄙的貪慾。強者亦如是,大人物們也輪到自己問自己:為什麼我的好日子還沒有到來?為什麼不每時每刻都去鼓動群眾,卻讓他們到後來才去夢想?於是他們上了講台,上了某張報紙;這不,他們正以自己不朽的名字支撐著一些曇花一現的理論。
一八四七年一月十一日

致路易絲·科萊

致路易絲,科萊

你是一個有誘惑力的女人,我最終會愛你「愛得發狂」!謝謝你寫芒特的詩,我非常喜愛這首詩,相信這點吧。其中有些詩句非常精彩,比如這幾句:
一八四四年六月七日
一八四六年十月二十三日
一八四六年九月二十七日

致路易絲·科萊

致路易·科姆南

我不認為愛瑪,瑪格麗特家事的細節多麼引人入勝。那故事很平常。其中有市儈的心滿意足,使人倒胃口;還有極尋常的幸福,其庸俗之氣讓我反感。正是為此我才老對貝朗瑞和他那些穀倉里的愛情,對他把平庸理想化抱有偏見。我從不理解二十歲的人在穀倉里怎麼會感到舒服。在宮殿里就不舒服嗎?再說,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不就為使我們心蕩神馳嗎?我本來就想忘掉那些輕佻的年輕女裁縫的愛情,忘掉門房的小屋和我磨損了的衣服,我當然不喜歡在書里重新看到這一切。在那裡面感到快樂的人可以堅持快樂下去,但寫這些東西而且還認為很美,不,不行。我寧願夢想天鵝皮的長沙發和蜂鳥羽毛的吊床,哪怕為此會遭受痛苦呢。
看見您在厭惡聖伯夫和他的全套作品方面和我站在一起,我真是受寵若驚。我最喜歡的是剛勁有力的句子,是內涵豐富、明白易懂的句子,這種句子彷彿肌肉突出,有著茶褐色的皮膚。我喜愛雄性句子,而不喜愛雌性句子,比如常見的拉馬丁的詩句,和更低級些的,維爾曼的句子。我慣常閱讀的作品,我的床頭書是蒙田的、拉伯雷的、熱尼葉的,拉布呂埃爾的、勒薩日的著作。我承認,我熱愛伏爾泰的散文,他的短篇小說是我的精美調味品。我讀過二十遍《老實人》,我把此書譯成了英文,而且還不時重讀。目前我正在閱讀塔西佗的書。過些時候,我身體好些,我要再讀荷馬和莎士比亞。荷馬和莎士比亞,什麼都在其中了!其餘的詩人,哪怕最偉大的詩人,在他們旁邊都似乎顯得矮小。

致路易絲·科萊

你不覺得就D夫人的故事可以寫出一部美妙的小說嗎?你能夠就近觀察那一切,因此你應當參与進去。在激|情未使你失去理智時,你思想敏銳,思路清晰、準確;你的思想實質是既熱情又遇事持懷疑態度。好好研究那些人物吧,具體的真實性往往被斷章取義,你就在你腦子裡把那些被刪節的東西填補起來吧。給我們把那一切突出再現於一本材料翔實、豐|滿,經過深思熟慮,筆調多變、觀點多樣、渾然一體、色彩統一的書里吧!你提供給我的有關那位丈夫的技術細節引人好奇,我要去搜集這方面的材料,而且會告訴你科學對此有何看法。你覺得那個女人的激|情聽起來不夠強烈,哪怕在思想上你也不應當為此而責備她。因為感情溫而不熱就否認存在溫而不熱的感情,那無異於否認還沒有到中午的太陽。中間色調的真實性不下於鮮明色調。我青少年時代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他對我忠誠到可以為我而捨去他的性命和金錢。然而他不會為討我喜歡而比平常的習慣早半個鐘頭起床,也不會加快自己任何一個動作。你在稍微仔細些觀察生活時,你會看到雪松不那麼高,而蘆葦倒更高大。然而我並不喜歡有些人習慣於貶低高尚的激|情並削弱超常的崇高行為。因此,一開始閱讀德·維尼的書《軍人的屈辱和偉大》我就有些反感,因為我在書中看到他對愚忠(比如對皇帝的崇敬)、對人的狂熱崇拜進行了偏執的詆毀,從而有利於「職責」的抽象而生硬的概念。我從來就領會不了這個概念,我認為這個概念似乎並非人的內心所固有。在帝國時期之所以存在崇高的東西,緣于對皇帝的崇敬。那是一種極專一、荒謬、高尚、真正合乎人情的愛。這說明為什麼我很少理會祖國於今天的我們意味著什麼。我很理解祖國對只擁有自己城市的希臘人,對只擁有羅馬的羅馬人意味著什麼;對在自己的森林里被人追捕的野人,對被人追捕到自己帳篷里的阿拉伯人意味著什麼。然而,我們這些人在內心深處不是感到當中國人、英國人和當法國人別無二致嗎?我們所有的夢想不都在國外嗎?在童年我們就希望去鸚鵡之國,去糖漬椰棗之國生活;我們是伴隨拜倫和維吉爾成長起來的;在雨天,我們對東方垂涎三尺,或者巴不得去印度發財,去南美洲開發甘蔗園。祖國就是土地、是宇宙、是星星、是空氣。祖國是思想本身,即我們胸中的無限。然而人民與人民之間的爭端、此縣和彼區的衝突、人和人的爭吵都引不起我注意,這些事只有造出一幅幅紅底色的宏偉畫卷時才會提起我的興趣。九-九-藏-書
……
一八五〇年十一月十四日
我很喜歡「味道鮮美的羅斯尼小山鶉」和「塞納河裡捕撈的口感細膩的螯蝦」,這裡有個烹調地理學上的錯誤。我想,在芒特,人們不會去塞納河捕撈螯蝦。這倒無關緊要,其中最引人入勝的是這點:「我倆一道吃著」等等,直到「怎樣的美餐!怎樣的誘惑!」我急切等待著讀下面空白處的東西,那裡才是最微妙而又難於處理的地方,我對此十分好奇。結尾很有色彩,不過你應當在開頭就盡量為那位聰明的鐵路職員加進去點什麼。吸住兩個情人的磁力必須更強大更真實,那磁力一定是以一種不可抗拒的方式從他們身上發出來的,因為這種磁力甚至能得到素不相識的人們的理解。

致路易絲·科萊

致阿爾弗雷,勒普瓦特萬

是呀,光榮,人們總希望它純潔、真實、牢固,如同那些由神和人結合所生的半神半人式的英雄的光榮。有人抬高自己,擺出架勢,以圖達到人神的高度;有人從自己的才華中抽出心血來潮式的幼稚和本能的忽發奇想,以使它們進入某個約定俗成的類型、某個現成的模子。或者,在別種情況之下,有些人可以自負到相信,只要像蒙田和拜倫那樣說出自己之所思和自己之所感便可創造出優秀的東西。後邊這個主意對具有獨特性的人來說也許是最明智的,因為往往在人不去著意追求什麼優點時,他可能有更多的優點。而且,隨便哪個人,只要他會正確寫作,都會在寫自己的回憶錄時完成一本極好的書,只要他寫得誠實、全面。
今天早晨我同一個朋友一道讀了你書中的一些詩句,當時這位朋友正好前來看望我。那是個可憐的小夥子,一位真正的詩人,他曾寫過一些絕妙的吸引人的東西,但他將來一定會默默無聞,因為他缺少兩樣東西:麵包和時間。是的,我們一起閱讀了你的作品,欣賞了那些作品。你相信嗎,我當時對自己說「她屬於我」時心裏感覺甜滋滋的。……
昨夜,我讀了你研究夏特萊夫人的著作,非常感興趣。其中有些信件的片段十分精彩。又一位戀愛過但並不幸福的女人!過錯不在德·伏爾泰先生那裡,不在聖朗貝爾和夏特萊夫人自己那裡,也不能怪任何別的人。過錯在生活本身,而生活也只因命運不佳而變得不圓滿。其中我最喜歡伏爾泰這個角色。那是怎樣一位大智大慧的人!而且是個好人。這一點會讓你生氣。然而像他那樣行事的人,像他那樣寧願犧牲自己的虛榮心把愛奉獻給情婦,而情婦又愛著別人的人為數很多嗎?也許有人會說,那是因為他已不愛自己的情婦了?誰知道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也許連他本人也不清楚。而且,有人自認為已不再愛某些人了,其實他正在愛著他們呢。世上沒有東西會完全泯滅。火熄了之後還有煙,煙比火更持久。——我堅信伏爾泰比任何別的人都更懷念夏特萊夫人,如果他死在她前面,也許她的懷念還不如他的懷念深刻呢。當時,這位不同凡響的男人的心靈一定經歷過異乎尋常而又複雜的事。我倒願意看見你在這方面加以發揮和分析,何況我認為這方面業已有了清晰的跡象,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夏特萊夫人的形象,他們在西萊的共同生活,他們之間熱烈的愛情交替的各個階段,所有這些都寫得相當突出,有力度,而且有分寸。這點很好。至於你寫的倫理小故事,我哥哥的孩子不會去讀的,因為家人對她的養育方式糟透了,儘管已經六歲,她還不會念書。我的另一個侄女還太小,晚些時候我一定讀給她聽。不過,要閱讀這本書的是我,我要使自己重新變得幼小和單純。我一直想望具有給兒童講故事逗樂的才能,然而我絲毫沒有這種才能,儘管我非常喜愛孩子。……
我翻了翻托雷的書,多麼饒舌!我為能遠離這些傢伙生活而自認幸運!那是怎樣虛假的指導呀!什麼樣的生搬硬湊!怎樣的言之無物!他們議論藝術、美、概念、形式時所說的話全都讓我感到厭倦。永遠是老調重彈,而且是什麼樣的老調呀!我越看下去,越可憐那些人和他們目前于的那些事。不錯,如今我每天都同亞里斯托芬共同度過清晨,那才叫精彩,而且才思橫溢,熱血沸騰。但他沒有分寸,不合乎道德,甚至不合乎禮儀,卻實實在在超凡脫俗。https://read.99csw•com
你打聽我和馬克西姆的工作情況,你該知道,寫作已使我筋疲力盡。我時刻掛在心上的文筆問題使我心神極度不安,我對自己十分氣惱,而且憂心如焚。有幾天我為此而生病,夜裡還發過燒。我越寫下去,越感到自己沒有能力表達思想。——耗盡畢生的精力斟酌字詞,整日價辛辛苦苦修飾各個分句以求形成完美和諧的複合句,這是怎樣滑稽的怪癖!——不錯,有時候可以從中享受到狂喜的滋味,但要獲得這樣的快樂必須經歷多少氣餒和苦澀呀!比如今天,我花八個小時修改了五頁,而我還自認為幹得很出色!其餘的事你就可想而知了,真夠可憐的。——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完成這件工作,因為這工作本身就是一次極艱苦的鍛煉。這之後,到明年夏天,我要考慮嘗試寫《聖安東尼的誘惑》。倘若寫作伊始就不順利,我便扔掉筆,直至多年之後。那時我要研習希臘文、歷史、考古學,無論什麼東西,總之是更容易些的一切。因為我老感到我自討徒勞實在太蠢。
……
一八四六年八月十四日夜至十五日

致路易絲·科萊

我也考慮過《詞典》。醫學有可能提供材料寫出好文章,還有自然史,等等。我認為動物學中有一條令人難以置信:龍蝦。何謂龍蝦?——龍蝦就是雌螯蝦。
就我個人消磨時間而言,我喜愛的是給人的感覺不那麼愉快的天才,這種天才對人民顯得更倨傲,更與世隔絕,他們的舉止更加豪邁,趣味更加高尚,或者說惟一的一個可以替代其他所有人的人,我的老莎士比亞。我即將開始從頭到尾重讀他的作品,這次只會在我能隨意找出所有我要找的書頁時才肯罷休。——我一讀莎士比亞的書就會感到自己變得更高尚、更聰明、更純潔。每當我攀登上他作品的高峰時,我彷彿登上了一座高山。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出現了。人已經不再是人,他成了眼睛。全新的地平線突然冒了出來,遠景伸展開去,無邊無際;人再也想不出自己曾在那些幾乎辨認不出的簡陋小屋裡生活過,想不出自己曾喝過那些看上去比小溪更小的河流里的水,曾在那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輾轉、焦慮,而且是他們中的一員。
在斯米爾納,有一天,陰雨連綿的天氣使我們無法出門,我便去閱覽室借了一本歐仁·蘇寫的《阿爾蒂爾》。那裡面有些東西真讓人作嘔,簡直無可名狀。——必須閱讀了這類東西才能去憐憫金錢、成功和讀者大眾。——文學得了肺病。它在吐痰,它用塗了香脂的塔夫綢把它用的發皰葯遮了起來;它梳頭梳得那麼厲害,把所有的頭髮都梳掉了。必須有藝術的基督才能治愈這麻風病患者。……
……
一八四七年九月十七日
一切都彷彿洋溢著我倆心靈的幸福,
……
你寄給我的詩句多麼優美!詩歌的節律甜美,有如你在小鳥般溫柔鳴囀時呼喚我的名字那麼悅耳。原諒我把它們歸入你最美妙的那部分詩句。一想到這些詩是為我而寫作,我感受到的並非自愛,不,那是愛,是感動……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十一日
……
在第一個提綱里,難以饜足的愛情具有兩種形式,即塵世的愛情和神秘的愛情;在第二個提綱里,同樣的故事,只是這個故事里的人們互相親吻,正因為塵世的愛更明確,所以就不那麼高雅;在第三個提綱里,幾種愛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了,而且一種愛導致另一種愛,只是我的女主人公在用手幹了手|淫之後,因宗教的手|淫而送了命。
看見我倆走進來,店老闆心裏明白,
為什麼說巴爾扎克之死使我非常難過?當我們所熱愛的人物去世時,總會感到傷心。——我本來希望晚些時候去拜望他並讓他喜歡自己。是的,這是一位傑出的人,他膽識過人,對他所處的時代極為了解。他對女人的研究細緻人微,卻在剛結婚之後便與世長辭,而且是在他十分熟悉的社會已經開始有了結局的時候。路易·菲力浦辭世,彷彿有什麼東西一去不復返了。如今必須演奏別種舞曲了。
一八四六年八月八日
不,如果說可憐的藝術家在美面前的恐懼是無能為力,這種恐懼卻並不是冷酷無情,也不是懷疑主義。從岸上看,大海顯得那麼浩瀚……你爬上高山之巔,大海會顯得更加浩淼。你坐上船駛人大海,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萬頃波濤,波濤……在我的小艇上我算什麼,我! 「保護我吧,上帝,海是那樣大,而我的船卻如此之小!」布列塔尼的一首歌這麼說,我在想到別的深淵時也這麼說。
……你想讓我認識貝朗瑞,我也有此願望。這個人的氣質使我感動,但他的——我說的是他的作品——不幸大得無邊無際。那就是欣賞他的人所屬的階級。有些偉大的天才只有一個不足,一種缺陷,那就是他特別受到平凡大眾的欣賞,對膚淺詩歌容易動心的人尤其讚賞他。三十年來,貝朗瑞一直在為學生式的愛情和旅行推銷員的色情春夢提供材料。我很明白,他不是為那些人而寫作,但正是這些人最領會他的作品。此外,說也枉然,「深得民心」看上去似乎可以發展天才,其實是使天才庸俗化,因為真正的美並非為群眾所有,尤其在法國。《哈姆雷特》永遠不如《貝爾·伊斯勒小姐》逗樂。至於我,貝朗瑞既不能對我談及我的激|情,也不能談及我的夢想和我的詩歌。我是從歷史的角度閱讀他的作品,因為他是另一輩人。他在他那個年代是真實的,在我們的時代就不再真實了。他在屋頂閣樓的窗前非常愉快地歌唱他幸福的愛情,這對當前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完全是一種難以理解的事。人們把這當成一種消失了的宗教讚歌來欣賞,但並不能領會它們。——我見過那麼多蠢人,那麼多狹隘的市儈唱他的《乞丐》和《好人的上帝》,所以他的確必定是一位偉大的詩人,才可能在我腦海里抵擋住所有這些不可思議的震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