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第一章

他們沿著一間間舊貨店閑逛;他們參觀國立工藝博物館、聖德尼、戈伯蘭織毯廠、榮軍院以及所有的公共收藏品。
但在這間小屋裡他也熱得氣喘吁吁,因為小屋從一大早就被屋頂的石板瓦烤上了。
為了擦額頭的汗,他們各自摘下帽子,放到身邊。矮個子瞥見鄰座的帽子里寫著:布瓦爾;這位布瓦爾則毫不費力地認出了穿禮服的老兄鴨舌帽里寫著的名字:佩庫歇。
與他相反,佩庫歇對他的同事卻陰沉著臉,最後一天走出海軍部時,他還粗暴地把門拉得砰然作響。
但他父親的肖像、幾把安樂椅、窖藏酒、書籍、掛鐘、還有其他一切珍貴物品已經裝到一輛搬家車上,車子運行經過的地方是諾南古爾、韋爾納伊和懸崖。佩庫歇願意跟車走。
布瓦爾和藹可親的面容即刻使佩庫歇著迷。
佩庫歇在路上折騰到第九天才抵達懸崖,他在那裡雇了一匹增援馬,直到日落西山,一路平安無事。過了布雷特鎮,他們離開大路,走上一條貧道,自以為每分鐘都看到了沙維尼奧爾房屋的山牆。然而,車轍越變越模糊,最後竟消失了,而他們卻仍在耕過的田地里趕路。天漸漸黑下來。會怎麼樣呢?末了,佩庫歇拋開大車,自個兒在泥地里艱難前行,探索道路。他一走近某個農莊,狗便狂叫起來。他使盡渾身的力氣喊著問路,卻沒有人回答。他害怕了,又回到寬敞些的地方。忽然,有兩盞燈籠在前面亮了起來。他瞥見一輛敞篷雙輪輕便馬車,便迎著車飛跑過去。原來是布瓦爾坐在車上。
「變成拾破爛的也一樣!」另一個大聲說。
「可別去看望那些女士!」布瓦爾在樓梯上叫道。
先生,
他們白天所說的全部的話,單元房裡的溫度以及胃部的艱苦消化勞作妨礙了他的睡眠,他受不了,便脫下他那法蘭絨背心扔得遠遠的。今天早上他才回想起晚上的行為,幸虧沒有產生什麼後果。於是,他前來將此事告知布瓦爾,這說明布瓦爾在他敬重的人群里已佔據了神奇的高位。
他坐在車夫身邊的板凳上,穿一身最舊的禮服,戴著圍巾,獨指手套和在辦公室用的皮里暖腳套。三月二十日,星期天,他在黎明時分離開了首都。
「對了!我們一起吃晚飯如何?」
「跟我一樣,我是職員。」
「天哪,正是,其實到我辦公室也能打聽到我的名字。」
佩庫歇同布瓦爾的頑固作鬥爭,請求他讓步,末了,他宣布餘額由他本人來補齊。那是他的全部財產,來自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產和他的節約。他從未向人談起過這件事,因為他準備把這筆資金留作大的用場。
他們事先作了安排。布瓦爾得搬去他的傢具,佩庫歇則必須搬去他的黑色大桌子;他們得把各種帘子利用起來,再加上一套金屬廚具,那就十分圓滿了。
給他們準備的是蔥頭濃湯、母雞肉、肥肉和清煮蛋。干廚房活兒的老婦人不時前來了解他們的口味。他們回答說:「噢!味道好極了!好極了!」那難切的大麵包,還有奶油和胡桃,一切都使他們開懷。方瓷磚有窟窿,牆壁滲水,而他們卻一邊用滿意的眼光東瞧瞧西看看,一邊在點了一支蠟燭的小桌上用餐。野外的空氣使他們的臉發紅,他們挺著肚子,靠在椅背上,椅子發出咔咔的響聲。他們反覆說著:
公證人寄來了遺囑的抄件,抄件的結尾這樣寫道:
剛一進門,他便披上一件印度產印花棉布做的一種短上衣,並殷勤待客以盡主人之誼。
他是一個小商人的兒子,從未見過母親,因為她英年早逝。在他十五歲那年,他從寄宿學校退學,被送到一個法院執達員家裡。後來那裡突然出現了警察,老闆被判了苦役;那情景之殘暴至今仍令他生畏。這之後他試過很多職業:藥店學徒、學監、塞納河上游一艘大型客輪上的會計。末了,一位海軍分艦隊長被他的一手好字吸引,雇他作了制副本的職員。然而,他意識到自己不完善的學識,並因而產生了對知識的渴求,這加劇了他易怒的性格,於是,他完全離群索居,既無親戚,也無情婦。他惟一的消遣就是禮拜天出去仔細觀察公共工程。
公證人
這時天色漸暗,對面的百頁窗一個接一個地關上了。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此刻正是晚上七點。
「我沒有生病!我把它脫了!」
在他紅潤的臉上,那雙近乎藍色的眼睛老半閉著,笑眯眯的。一條帶門襟的長褲,緊裹著他的肚子,使襯衫在腰部鼓了起來;褲腳因縫製不當,在海狸皮鞋上端顯得皺皺巴巴。他那自來卷的金色頭髮形成鬆散的環形髮捲,使他顯得有點孩子氣。
「我呢,我是鰥夫,而且沒有孩子。」
昔日,他們過得還算快活,然而隨著他們互相越來越敬重,他們感到自己的職業使他們丟臉,而且他們還相互加深相互激發這種厭惡之情,同時又互相姑息。佩庫歇染上了布瓦爾的粗暴;布瓦爾學會像佩庫歇那樣悶悶不樂。
他不顧身體肥胖,一口氣跑到海軍部。他摸摸額頭,相信自己要發瘋了,卻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他需要守著別人打包,還要辦https://read.99csw.com一大堆雜事,買一大堆東西,還得同迪姆舍爾道別!
然而,郵票、事務所印刷體字的名稱、以及公證人的簽字,這一切都證實了消息的可靠性。於是,他倆互相注視著,嘴角微微發顫,眼淚在發獃的眼睛里轉動。
布瓦爾無疑聞到了房裡的氣味,他請求允許他打開窗戶。
「我要是您,就把法蘭絨背心脫掉!」
布瓦爾把頭伸到窗外,認出了佩庫歇。這一位叫得更來勁了:
請接受我的敬意。
吃過晚飯,他們到另一家店裡喝咖啡。佩庫歇注視著煤氣燈,為過分的奢靡而嘆息,隨後又不屑地一推,把報紙推開了。對此,布瓦爾更寬容些。一般說來他喜歡所有的作家,而且,他年輕時還頗有當作家的才能呢。
情況糟透了!絕無擺脫的途徑!甚至毫無希望!
「噢!……是因為……是因為……有點空氣我就會舒服些。不!別管我!對不起!」
布瓦爾以另外一些方面取勝。他掛錶鏈和調製芥末醋汁的方式使他顯得像一個經驗豐富而又年輕的可笑老頭;他吃飯時把餐巾的一角掖在腋窩裡,滔滔不絕地說一些讓佩庫歇發笑的事。佩庫歇的笑很特別,只有一個很低的音,永遠是這個低音,每個音間隔的時間還很長。布瓦爾的笑聲樸實、響亮,笑時露出牙齒,肩膀一聳一聳的,惹得門邊的顧客都回過頭來。
「瞧,胡蘿蔔!哦!白菜!」
他們買了些園藝工具,還有一大堆「可能有用的」東西,如工具箱(居家總需要這些東西),幾個磅秤,還有丈量土地的鏈子、一個浴缸——萬一生病就用得著,一隻溫度計,甚至一隻「蓋·盧薩克制式」的氣壓表,以備他們心血來潮時作物理實驗用。來幾本優秀的文學作品也不錯(因為人總不能老在野外工作),於是,他們去找書,有時很為難,不知道某本書是否真屬於「圖書館藏書」。布瓦爾就這個問題作出了乾脆的決定:
他了解他倆的夢想,一天,他來告訴他們說,有人向他談到一處地產,在康城和懸崖之間的沙維尼奧爾鎮。那裡有一座擁有三十八公頃土地的農莊,還有一幢類似城堡的住宅和一個出產甚豐的園子。
他們感到辦公室工作的單調已變得十分可憎。永遠是刮字刀、給紙上光的山達脂,同樣的墨水瓶、同樣的羽毛筆,老是那些同事!他們認為同事們都很愚蠢,因此和那些人說話越來越少。他們為此而遭到調侃。他們每天都遲到,因而受到警告。
一天下午(那是一八三九年一月二十日),布瓦爾在布店收到一封來信,是郵差交給他的。
可是搬家車去哪裡了?他倆用雙手作成喇叭在黑暗中喊了一個鐘頭才算找到,於是驅車來到沙維尼奧爾。
他不自覺地嘆道:
他讓人請佩庫歇出來。
布瓦爾的房間漆得很漂亮,配有高級密織薄紗窗帘和桃花心木傢具,從陽台望去,可以看見塞納河。兩件主要的裝飾品,一件是放在五斗櫥中央的小酒具櫃,另一件是沿鏡子擺放的由達格雷相機照的照片,照片上都是些朋友;放床的凹室里掛了一幅油畫。
他們依然談了又談。一切都不妨礙他們立即要求作進一步的說明。布瓦爾便寫信給公證人,想得到這種說明。
在盧浮宮,他們竭力使自己迷戀拉斐爾。在大圖書館,他們真想了解藏書的準確數字。
紅色的頰髯加寬了他的臉部,額頂一綹頭髮的尖端拳曲。他那系得高高的領帶,配上襯衫的三重領、法蘭絨背心和黑色上衣,使他顯出聳肩縮頸的模樣。肖像還畫出了他胸襟上的幾顆鑽石。他的眼睛在接近顴骨的地方有蒙古皺褶,他的微笑帶著嘲諷的意味。
他隨即建議去他的住處平靜地度過這個晚上,他家離這裏很近,在聖馬丹街。
一次,他們進法蘭西學院去聽阿拉伯語課,講課的教授看見兩個陌生人正努力寫著筆記而頗感吃驚。他們借巴爾勃魯的光進入一家小劇院的後台。迪姆舍爾還為他倆搞到兩張法蘭西科學院一次會議的門票。他們詢問有什麼新的發現,閱讀即將出版的書籍的內容簡介,而且,這種好奇心大大開發了他們的智力。他們在日益擴展的視野頂端瞥見了一些既模糊又奇妙的東西。
佩庫歇不禁說道:
因此,他們的邂逅具有奇遇的重要意義。他們迅即被一種神秘的感情紐帶牢牢連在一起。再說,又怎能說清這種相互感應的心境呢?為什麼某個特點,某種缺陷在此人身上無足輕重或令人不快,而在另一人身上就能使人著迷令人狂喜?所謂的一見鍾情對所有的感情都是真實的。不到這周的周末,他倆已經互相稱你了。
「一萬五利勿爾的年金!」
布瓦爾忽然變得有幾分獃滯。帶著醉漢那種平靜的微笑,他一個勁反覆低聲說:
他們經常去對方的櫃檯找人。這位一出現,那位便關上自己的斜面書寫桌,兩人就一起去到街上。布瓦爾邁大步,佩庫歇則加快步伐,禮服拍著屁股,彷彿在小輪上滑行。他們各自的癖好也同樣在互相協調。布瓦爾吸煙斗,喜歡吃乳酪,有規律地喝他的小杯咖啡。佩庫歇吸鼻煙,餐後點心只吃果醬,咖啡里要放一塊糖。一位易輕信九*九*藏*書,冒失,慷慨;另一位謹慎,多思,節約。
教授建議與他保持書信來往,他會在信中通報文學方面的情況。再一次向他道賀之後,教授祝他身體健康。
布瓦爾為了再一次同巴爾勃魯共進晚餐,直到第三天才離開巴黎。他在最後一分鐘才趕到運輸公司的院子里,後來在魯昂城的大教堂前面從睡夢中驚醒:原來他乘錯了公共馬車!
佩庫歇一本正經的神氣打動了布瓦爾。
第二天天剛亮就上路了。道路,永遠是那條道路,往遠處伸展,直到天邊。碎石子一方接著一方,道旁的路溝汪著水,大片大片單調而寒冷的綠色展現在四野,雲朵在天上匆匆飄過,還不時下著雨。第三天狂風大作。大車的篷布系得不牢,像船帆似的迎風咔咔作響。佩庫歇戴上大蓋帽,低下頭,每次打開鼻煙壺,他都得完全轉過身去以保護自己的眼睛。車子每一顛簸,他都聽見背後的行李搖搖晃晃,便不厭其煩地叮嚀開了。見自己的叮囑無濟於事,他改變了策略。他裝老好人,給他們獻殷勤;在爬坡時,同他們一道推車輪;他甚至在飯後替他們付攙燒酒的咖啡錢。自那以後,車跑得快多了,以致在戈布爾日附近弄斷了車軸,大車歪斜下來。佩庫歇立即檢查車內的東西:瓷茶杯碰成碎片躺在那裡。他抬起兩隻胳膊,咬牙切齒地咒罵兩個笨蛋;第二天因趕大車的喝醉了酒又白白浪費掉了。但他已沒有力氣叫苦,因為他已經飽嘗辛酸。
有時他們已作出了決定,但緊接著又擔心將來要後悔,於是又改變主意,認為那地方於他們似乎太不衛生,或受海風侵擾,或離某間作坊太近,或交通不便。
這個老好人是在青年時代得到這個兒子的,但他小心謹慎地與孩子保持著距離,讓別人把他看作自己的侄子;侄兒也一直管他叫伯伯,儘管都心中有數。布瓦爾先生在不惑之年結了婚,後來又成了鰥夫。在他的兩個合法兒子都與他的意圖背道而馳時,他為自己拋棄另一個兒子多年而深感悔恨。倘若他的廚娘不從中作梗,他可能已經召回這個兒子了。廚娘利用家庭內部的陰謀詭計離開了他,他過著孤苦伶仃的生活,在臨死時,便想把他能夠遺贈的財產全部贈給這個初戀的果實,以彌補他的過錯。他的財產高達五十萬法郎,因此抄寫員可以得到二十五萬法郎。大哥艾蒂安已經宣布他尊重遺囑。
他在一八四〇年末,即他退休以前的半年,交齊了全部款項。
當晚,去康城的座位全滿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便索性去藝術劇院看戲。他向鄰座微笑,說他已從批發交易事務里隱退,在附近新購置了一片地產。直到星期五他才在康城下車,但那些包裹竟還沒有運到。總算在星期天取到了東西,便命人裝上大車,他早已通知趕車的佃農,讓他跟幾個鐘頭的車。
「再說,我有我自己的圖書館!」佩庫歇說。
「我們總算到了!多麼幸運!我覺得這好像是個夢!」
「紙張會飛出去!」佩庫歇大聲說道,再說他也害怕氣流。
他喊出的第一句話是:
儘管已是午夜,佩庫歇卻想去園子里轉一圈。布瓦爾也不拒絕。他們拿上蠟燭,用舊報紙擋著風,沿著一個個花圃溜達,興緻勃勃地大聲說出蔬菜的名字:
他們的空想越多,便越感痛苦:在大街上,每當他們同載旅客的郵車交錯而過時,一種想隨之而去的需求就從心底油然產生。花市碼頭常使他們產生對鄉村的渴望。
出現了兩個男人。
天氣熱到三十三度,所以布爾東路像荒漠般冷清。
接著是一個個不眠的夜晚,交替而至的憤怒和希望,興奮和沮喪。過了半年,那位亞歷山大先生總算平靜下來,布瓦爾終於得到了遺產。
佩庫歇出現了。
他們對人們議論的戲劇、政府的管理、生活必需品的昂貴和商業的欺詐行為進行思考。「項鏈」的故事,菲亞爾代斯案件也不時出現在他們的交談里;後來,他們又尋找引起革命的原因。
他高高的前額頂上長滿又平又黑的頭髮,彷彿戴了一副假髮。他的長鼻子掉得很低,使他整個臉部都像處在側面狀態。他那裹在厚實的純毛斜紋呢褲管里的腿與他頎長的上身不成比例。他的嗓音洪亮而深沉。
他們情不自禁地傻笑著。這筆遺產,當然,可能高達……
「不可能!」
「我真想變成廣場上的江湖騙子!」一個說。
塔爾第維爾
「我們要干我們喜歡乾的一切!想留鬍子就留鬍子!」
佩庫歇害怕辛辣作料,認為它們會燒灼身體。這倒成了他們醫學討論的一個話題。他們隨即對科學的優越性大加讚揚:有多少東西需要學習,有多少研究需……要是有時間該多好!唉!謀生的事消耗了他們的全部精力;他們吃驚地抬起手,在發現他們倆都是抄寫員時,他們差點越過飯桌擁抱起來:布瓦爾在一家商社,佩庫歇在海軍部,不過干抄寫工作並不妨礙佩庫歇每晚花一些時間學習。他曾在梯也爾的作品里標出一些錯誤,他還以最尊敬的口吻談到一位名叫迪姆舍爾的教授。read.99csw•com
「你認為這是把戲!」布瓦爾說,聲音發哽,活像臨終的人嘶啞的喘氣聲。
他舉起蠟燭,照出了一位先生的肖像。
「以我的名譽保證,您算是讓我著魔了!」
他們的談話像流不盡的河水,點評緊接著軼聞趣事,哲學概要緊跟個人的述評。他們貶低橋樑公路工程局、煙草專賣局:貶低商業、戲劇;貶低海運管理局和整個人類,彷彿他倆都是歷盡艱辛的人。一位在聽另一位說話時總能重新找到被自己遺忘了的一些事情。儘管他倆已經超過了動輒激動的年齡,他們仍舊感受到一種全新的快樂,一種歡欣鼓舞,感受到初嘗溫情的魅力。
河那邊,房舍夾在一個個工地之間,萬里無雲的天空便剪裁成一個個天青石色的板塊。太陽的反光使房屋白色的門面、石板屋頂和花崗石碼頭熠熠生輝。在熱烘烘的空氣里,遠處響起嘈雜的吵嚷聲。星期日的百無聊賴和夏日的愁悶似乎讓一切都變得麻木了。
「這是我伯父,」布瓦爾說。
儘管距他家不近,他還是把布瓦爾一直送到家,布瓦爾住在白求恩街拐角處,圖奈爾橋對面。
「他倒像您的父親!」
布瓦爾回到家裡,在陽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自言自語說:「這天終於到了!」碼頭上的燈光在河水上跳動,遠處,公共馬車車輪的滾動聲逐漸平息下來。他憶起往日在這個大城市生活的幸福日子,餐館里的聚餐,進戲院的夜晚,女門房的說長道短,以及他所有的生活習慣;他感到自己的心支持不住了,他不敢承認自己的悲傷。
教士慢悠悠地在大道上走著,人行道上種著稀疏的小榆樹。布瓦爾一看不見教士的三角帽便宣稱自己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太討厭耶穌會士了。佩庫歇並不想寬恕耶穌會士,但他對宗教表現出幾分尊重。
經過十八個月的探索尋找,他們仍舊一無所獲。他們去鄰近巴黎的所有地區旅行,從亞眠直到埃夫勒;從楓丹白露直到勒阿弗爾。他們想找一處真正是鄉村的鄉村,並不嚴格堅持要如畫的風景,但狹窄的視野會使他們心境抑鬱。
店裡的夥計們朝他撲了過來,有人摘掉他的領帶,有人派人去找醫生。他睜開眼睛,隨即回答別人的問話:
「脫什麼啦?」
佩庫歇垂下頭,一想到不|穿保健背心便不寒而慄。
大街上忽然塵土滾滾,從那裡傳來鐵器碰撞的哐當聲:三輛包租的高級敞篷四輪馬車往貝爾西那邊駛去,車上坐著一位手捧花束的新娘、幾位戴白色領帶的有錢人、幾位裙子直攏到腋窩的女士、兩三個小姑娘和一個中學生。看見這場婚禮,布瓦爾和佩庫歇又談到婦女。他們宣稱,女人既輕浮又愛吵架,還很固執。儘管如此,她們卻往往比男人更優秀;但有時又比男人更壞。總而言之,生活中最好沒有女人;所以佩庫歇才當了單身漢。
是巴爾勃魯救了他們。
頭幾個小時,旅途中變動的景色和新奇的事物還能吸引住他,後來那幾匹馬放慢了步伐,這就引得他和車夫以及趕大車的人爭吵起來。車夫們選住的旅店糟糕透頂,儘管他們答應對一切負責,佩庫歇出於過分的小心,仍舊和他們住一個店。
「瞧!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都想到在帽子里寫上自己的名字。」
脫了衣服上床之後,他們還聊了一會,隨後便進入夢鄉。布瓦爾仰睡,張著口,光著頭;佩庫歇朝右邊側睡,雙膝貼著肚子,戴一頂棉便帽。在透過窗欞流進來的月光里,他倆在熟睡中發出鼾聲。
於是,他聽任布瓦爾把他帶到市政大廈對面一家小餐館,在那裡用餐會感到很舒服。
一個醉漢忽然歪歪倒倒地穿過人行道,於是,就工人的話題,他們開始談論政治。他們的意見一致,儘管布瓦爾也許更傾向於自由主義。
他們已經看見自己脫去外衣,穿著襯衫在花圃邊上修剪玫瑰的枝椏;用鍬翻地,中耕,捏搓泥土;從花盆裡移出鬱金香。雲雀一叫,他們便起床去田間扶犁耕地;他們挎著籃子去摘蘋果;觀看別人制黃油,打麥子,擠羊奶,拾掇蜂箱;聽著母牛哞哞叫,聞著收割的牧草香,這一切讓他們感到何等愜意。再也不寫字了!再也沒有上司了!甚至不必付到期的租金!因為他們擁有了自己的住宅!他們吃的會是自己家禽飼養場的母雞,自己園子里的蔬菜;他們晚餐時可以照樣穿著農人的木鞋!
不過他們仍然準備分手,在他們握手時,布瓦爾忽然說:
往下走,由兩個水閘控制的聖馬丹河墨黑的河水筆直地流淌著。河的中央有一條滿載木材的船,岸上停放著兩行大桶。
布瓦爾對他說:
佩庫歇直到清晨兩點一直在自己房間里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他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了,那更好!不過,為了留下一點自己的什麼東西,他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壁爐的石膏塗層上。
「我伯父去世了!我要繼承遺產!」
「我原有這個想法,」佩庫歇說,「但我沒敢向您提出來!」
佩庫歇終於咕咕噥噥地重新穿上靴子:
顯然(佩庫歇為此感到驚異),在街上比在家裡更熱。
他抬起雙臂,頭逐漸往後仰,摔在方磚地上暈了過去。
他們站起身來足有二十次,但每次都重新坐了下來;他們沿著大道走,從上游read.99csw•com的水閘走到下游的水閘,每次想各自走開,都因敵不住相互懾服的感情而無力邁步。
布瓦爾最久遠的回憶把他帶回盧瓦爾河畔一座農莊的院子里。一個男人——他的伯父——把他帶到巴黎讓他學做買賣。他成年後,有人給了他幾千法郎。於是他娶了妻子,開了一家糖果店。半年以後,他老婆捲款潛逃。朋友、美餐、尤其是懶惰,使他迅速而徹底地破產了。他靈機一動,想到利用他一手漂亮的字;於是,十二年來,他一直在沃特菲依街92號德康博兄弟布店做同樣的工作。至於他的伯父,儘管曾寄給他那幅出色的肖像以資留念,布瓦爾竟然不知道他的住處,也就不想再得到他什麼了。一千五百利勿爾的收入和他抄寫員的工資使他有可能每晚去一家小咖啡館打打盹兒。
「哦!這該多棒呀!咱們別再談了。」
一個星期天,他們一大早就開始走路,經過默東、貝爾維爾、蘇萊納、歐特依,一整天他們都在葡萄園裡漫無目的地遊逛。他們在田埂邊上連根拔除麗春花,在草地上睡覺,在農舍的刺槐樹下吃飯,喝牛奶,直到很晚才回到城裡,儘管滿身塵土,筋疲力盡,卻欣喜若狂。他們經常重複進行這樣的散步。可是,回家的第二天顯得太凄慘了,他們終於放棄了這種出遊。
一張杉木寫字檯放在屋子正中央,四個桌角十分礙事,周圍一些小擱板、三把椅子、一把舊安樂椅上,連同屋角都雜亂地放著許多卷《羅雷百科全書》、《動物磁氣療法施行者教程》,一本費訥隆的書和別的書,以及一大堆廢紙,兩個椰子,各式各樣的紀念章,一頂土耳其式的便帽,還有迪姆舍爾從勒阿弗爾帶給他的幾個貝殼。四周的黃色牆壁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塵土。鞋刷躺在床邊;被子垂到床下。天花板上有一個很大的黑跡,是燈的黑煙造成的。
布瓦爾把下面這幾行字指給他看:
布瓦爾點菜。
「我們到鄉下去隱居!」
「哎!我們不需要圖書館。」
「這個!」佩庫歇說著指指自己的胸部。
他倆誰也不向對方隱瞞自己的觀點,卻都承認對方正確。他們的習慣在改變,都放棄了實惠的寄膳,結果便天天一道吃飯。
「因為,說到底,如果剛才我們沒有出去散步,我們可能會老死也不相識。」
在交換了各自老闆的地址之後,他們便互道晚安。
在欣賞某一件古舊傢具時,他們為沒能生活在古人使用這件傢具的時代而深感遺憾,儘管他們對那個時代一無所知。他們根據某些名字想象一些國家,他們之所以認為那些國家美麗,正是由於他們無法準確地加以描繪。他們覺得那些連書名都無法理解的作品似乎包含著什麼奧秘。
布瓦爾勸佩庫歇脫下禮服。他自己對別人的說三道四向來嗤之以鼻!
有人要求看他們的護照時,他們便裝出丟失了護照的樣子,故意讓人錯把他們當成兩個外國人,兩個英國人。
翌日,在沃特菲依街92號德康博兄弟阿爾薩斯布店的院子里,有個聲音在叫:
他們感到空間太狹窄了,便一直走到凱旋門,再沿著河邊往回走,超過了巴黎聖母院。布瓦爾滿臉通紅,在佩庫歇背上捶丁幾拳頭,足足五分鐘說的都是一派胡言亂語。
為了解可以在何處安家,他們一一審視了所有的省份。北方富庶,但天氣太冷;南方氣候宜人,但蚊蟲多,不舒服;中部呢,坦率地說,那裡毫無奇特之處。倘若布列塔尼的居民不那樣虛偽,那裡倒適合他們居住。至於東部各地區,那裡的居民講日耳曼方言,想也別想去那裡。不過總還有別的地方。比如,佛雷、布熱、魯姆瓦,如何?地圖上沒有說一句有關的話。再說,不管他們的家安在此地或彼地,重要的是他們必須有一個家。
一位從巴士底監獄那邊走來,另一位從植物園過來。個子高些的穿一件布衣,走路時禮帽掛在腦後,背心大敞開,手上拿著領帶。個子矮些的埋著頭,戴一頂尖帽沿的鴨舌帽,身子嚴嚴實實地裹在一件栗色禮服里。
他們於是前往卡爾瓦多斯省,而且在那裡感到欣喜萬分。不過農莊加上城堡式房舍(不買農莊就不賣房舍)要賣十四萬三千法郎,布瓦爾只給十二萬。
在濱河馬路上出現了一個妓|女,還有一個士兵同她在一起。她臉色蒼白,黑頭髮,臉上有細碎的麻子。她靠在軍人的胳膊上,趿拉著一雙舊鞋,扭著屁股。
大件的行李已在昨天運走了。園藝工具、小床、床墊、桌子、椅子、一隻暖爐、浴缸和三根勃艮第柱子將沿塞納河一直運到勒阿弗爾,再從勒阿弗爾運到康城,在康城等候的布瓦爾會命人把它們送往沙維尼奧爾。
他撅著嘴不停地吹著口哨。
布瓦爾則認為,近郊那些供人跳舞的小咖啡館的喧囂讓人受不了。佩庫歇也有同感,不過他已開始對首都感到厭倦。布瓦爾也如此。
依此,我贈與我的毋容置疑的非婚生子弗朗索瓦·德尼·巴爾托羅梅·布瓦爾我的財產中由法律規定可贈與的那部份財產。
塔爾第維爾公證人事務所九_九_藏_書
「布瓦爾,布瓦爾先生!」
她一走遠,布瓦爾便斗膽說出一些有淫穢之嫌的思考。佩庫歇的臉變得通紅,他用眼神指指正在走路的一位教士,顯然是為了避免對他的話作出回答。
布瓦爾不再是謄寫員了。起初他對前途還不大放心,所以繼續干他的工作,一旦有把握得到遺產,他就辭職了。不過,他經常欣然回到德康博兄弟布店,而且他啟程的前一天,還請全店的人喝了潘趣酒
佩庫歇本來比布瓦爾堅強,此刻連他也無法保持鎮定了。
在大廳里,壁爐里燃燒著荊棘和松果,火勢很旺。桌上擺了兩副刀叉。大車運來的傢具擁塞著前廳:什麼都不缺。他們便坐上飯桌。
他拿起一根檯球棒和兩枚檯球,想做平衡旋轉遊戲,像他的朋友巴爾勃魯那種玩法。彈子卻一個勁落到地板上,在人們的腿間滾來滾去,滾到遠處便再也看不見了。彈子一掉下來,咖啡店侍者就站起來找,他爬在軟墊長凳下找來找去,最後便抱怨開了。佩庫歇和他發生了爭吵,店老闆連忙跑過來,佩庫歇卻不聽他道歉,甚至找飲料的碴兒。
他倆的眼光在一堆堆建築石材和漂浮著一捆稻草的令人厭惡的河水上游移,隨即停在聳立於天邊的一座工廠的煙囪上。下水道發出腐臭味,他們便把身子轉到另一邊去。於是,眼前出現了豐盛倉庫的圍牆。
佩庫歇下樓,沒有理睬他這粗俗的玩笑。
佩庫歇認為他這句將朋友和自己的幸福連在一起的話天經地義,再簡單不過。因為這兩個人的結合是全面的,發自內心的……
塔爾第維爾的另一封來信遽然使他倆大為震驚。死者的另一個兒子亞歷山大先生宣稱他有意去法庭解決一切問題,如有可能,他甚至準備攻擊遺贈條款;他還事先要求封存遺產,造財產清單,任命有爭議財產的保管人等等,不一而足!布瓦爾為此肝陽上亢,得了一場病。剛一康復,他就乘船去薩維尼,從那裡回來卻未得到任何結論,只好惋惜花去的路費。
佩庫歇不得不在院子里的界石上坐下。他隨即把信紙還給朋友,慢吞吞地說:「但願這不是什麼把戲!」
他們曾起誓對這一切嚴守秘密,但他們卻容光煥發,所以他們的同事感到他們有點古怪。布瓦爾靠在他的斜面小桌上抄寫,肘彎朝外,使他的圓體字寫得更圓。他吹著自己特有的口哨,還帶著狡黠的神氣眨巴著他那厚重的眼皮。佩庫歇坐在高高的草凳上,精心雕琢每個長形字下垂的筆劃,但他鼓起鼻孔,抿緊嘴唇,彷彿害怕泄露自己的秘密。
在博物館的各陳列室里,他們帶著極大的驚訝在填了草的四足動物面前走過,在經過蝴蝶標本時感到格外高興,在金屬面前卻顯得很冷淡;化石讓他們浮想聯翩,貝類學則使他們倍感厭惡。他們仔細觀察玻璃暖房,一想到那裡面的樹葉分泌毒素就微微發抖。他們之所以欣賞雪松,是因為雪松是在防晒防雨的鍾形罩保護下運來的。
隨後又去視察牆邊種植的果樹行列,佩庫歇極力想發現蓓蕾。有時,一隻蜘蛛突然在牆上逃竄,他倆的身影在牆上顯得很長,舉手投足的動作也在牆上不斷重現。草梢滴著露水。黑漆漆的夜,萬籟俱寂,在悠然恬適中一切都靜止了。遠處傳來了雞鳴聲。
巴爾勃魯接受布瓦爾道別時表現得更動感情。他為此還放棄了一局多米諾骨牌,並許諾以後去那邊看望他,他還叫了兩杯茴香酒,並擁抱了朋友。
「您送我出去吧,」布瓦爾說,「外面的空氣會使您感到涼爽些。」
他們既想逃避鄰近的住家戶,又害怕寂寞。
他們倆的卧房之間有一道小門,小門被牆紙糊住了。他們在安放五斗櫥時撞飛了釘子,這才發現開著一道門。真是意想不到的驚喜。
「怎麼!」
塞坦的薩維尼,一八三九年一月十四日
為了討佩庫歇喜歡,布瓦爾想介紹他認識巴爾勃魯。此人原是旅行推銷員,如今做交易所買賣;他天真、善良、愛國,是女性的支持者,而且偏愛說近郊區人說的話。佩庫歇覺得他挺討厭,便把布瓦爾帶到迪姆舍爾家裡。這位作者(因為他曾經發表過一篇談記憶術的短文)在一個青年女子寄宿學校教授文學課,他觀念正統,穿著莊重。他讓布瓦爾感到厭倦。
我請您前來我的事務所了解您的生父,南特市前批發商弗朗索瓦·德尼·巴爾托羅梅·布瓦爾先生的遺囑,布瓦爾先生於本月十日在本鎮去世。本遺囑包含屬於您的一大筆財產支配權。
然而,佩庫歇不願靠布瓦爾養活,所以他在退休之前不準備去鄉下。還有兩年,不算什麼!他毫無商量的餘地,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兩人來到大街的中央,同時坐到長凳上。
「在鄉村該多麼愜意!」
於是,兩人互相端詳起來。
「這于您或許是種幸福?不過,時間長了,孤獨也讓人發愁。」
「他是我的教父,」布瓦爾漫不經心地回答,又補充說,他的教名是:弗朗索瓦·德尼·巴爾托羅梅。佩庫歇的名字是於斯特·曼·里勒。而且他倆同庚:都是四十七歲。這種巧合使他們高興,也讓他們吃驚,他倆都以為對方年紀更大些。接著便對天意大加讚賞,上天對命運的組合有時真是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