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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伯爵領地的全貌倏忽出現。一個個瓦房頂標出了莊園的所在地。白色門面的城堡坐落在右邊,城堡的那邊有一片樹林,城堡前的草坪往下伸展,直到河邊,河水映出了成行的法國梧桐的倒影。
「我們最好去看看農莊有沒有出事,好嗎?」
第二天醒來時何等喜悅呀!布瓦爾抽一袋煙,佩庫歇吸一撮鼻煙,他倆都宣布這煙是他們有生以來最香的。隨即來到窗戶前觀看風景。
布瓦爾以為兩萬法郎,即地租的四倍多,可以應付開始階段所需的資金,他在巴黎的公證人給他匯來了這筆錢。
管事幫助布瓦爾和佩庫歇跨過一道籬笆,他們這才穿過兩間破房,看見一些母牛正在那裡的蘋果樹下反芻草料。
鎮長調侃她,她便對玩笑話進行反擊。她隨後又談了談醋漬黃瓜的製作方法。再說,她操持家務的才能也蜚聲全鎮,她家的小農莊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條。
布瓦爾的腸絞痛越來越兇猛了,日爾曼女人去找來醫生。
兩個朋友走進一片苜蓿地,人們正在翻曬苜蓿草。女人們有的戴草帽,有的用印度印花棉布包頭,有的戴著遮光帽檐,她們都用摟草耙將鋪在地上的于草揚起來。在田野的另一端,人們圍著草垛把一捆捆乾草使勁往一架套了三匹馬的很長的大車上扔。伯爵先生朝他們走過來,身後跟著他的管事。
火勢漸弱,一堆堆麥秸越來越矮。一個鐘頭之後就只剩下些灰燼了,原野上呈現出黑色的圓形印跡。到這時大家才開始退場。
「回聲!」
為了有個了結,布瓦爾去找來瓶底的酒。流浪漢貪婪地喝完之後,指手劃腳地消失在燕麥地里。
他們的研究領域不斷擴展,終於懷疑所有的食品製造商都有欺詐行為。
「你注意到馬雷斯科在肖像前冷笑嗎?」
然而,苗床里卻只見幼蟲亂擠亂爬;儘管用的是干樹葉漚熟的廄肥,在油漆的窗框和塗白粉的秧苗培育罩下長出的儘是生長不良的植物。插條不生根,樹枝從嫁接處剝離開來,壓下的枝條停止出液,樹木從根部得了白粉病,整個木苗看上去令人心酸。大風樂滋滋地掀倒四季豆棚架,糞肥過多危害了草莓的生長,修剪不當又影響了西紅柿的產量。
為消滅金龜子幼蟲,他憑想象把幾隻母雞關進一個帶小輪的雞籠里,由兩個人用犁推著走,雞爪子少不了被弄斷。
一個小女孩赤腳穿一雙舊拖鞋,衣衫襤褸,連衫裙破口處露出了身上的肉;她用挎在腰上的水罐倒蘋果酒給女人們喝。伯爵問這女孩是從哪兒來的,都說不知道。翻曬牧草的女人們把她撿來,讓她在收割期間伺候她們。伯爵聳聳肩,離開曬場時,他大聲抱怨當今鄉村裡傷風敗俗。
火災損失巨大,為了判斷他們如今的處境,佩庫歇花了整整一個星期查閱布瓦爾的簿冊,他認為那些賬目簡直是一座「真正的迷宮」。在核對了日記、書信、以及塗滿鉛筆記號和參照符號的總賬之後,他意識到的實際情況如下:沒有可供出售的商品,沒有可得錢的票據,錢櫃里不名一文。資本的赤字高達三萬三千法郎。
布瓦爾一隻胳膊肘放在桌上,嘴裏咕咕噥噥。因為痛楚還沒有消散,他不禁憶起了昔日的農業宏圖,尤其是澱粉製造業和新型乳酪製造業。
在匆忙中布瓦爾差點撞倒在場的波爾丹太太。後來瞧見他的一個僕役也在那裡,便對他罵個不停,指責他沒有向他報警。與他的指責恰恰相反,這個僕人因過分積極,先跑到鎮公所,隨後跑到教堂,最後才跑到先生家,返回時又走了另外一條路。
大麗花的苗木支柱其大無比,從筆直的支柱行列之間可以望見一株日本槐樹彎彎曲曲的枝椏,槐樹呆在那裡一成不變,不死也不往上長。
「嘿!那是個耍小陰謀的女人!別煩我了。」
有人幾乎立即打開了香檳酒瓶,砰的一聲使歡快的氣氛更加濃郁。在佩庫歇的示意下,窗帘忽地拉開,園子出現在眼前。
他們一開始剪枝剪得很長,這就滅絕了基幹的芽眼;後來又剪得很短,這又造成了徒長枝。他們往往猶豫不決,不知如何區分枝蕾和花|蕾。見果樹開了花他們很高興,但意識到錯誤之後又四成摘去三成,以補養剩下的花朵。
見客人們那麼吃驚,布瓦爾和佩庫歇感到歡欣鼓舞。
「當心!」佩庫歇說,「你馬上就要在招待會上露頭角了。那可是個無底洞!」
「我要是您,我會這麼干。」「青豌豆長得遲了些。」「坦白說,這個角落不幹凈。」「果樹長成這樣的個頭,您永遠得不到水果。」
佩庫歇利用他一箱子數學書畫了好幾幅詳圖。布瓦爾也在旁邊出主意,但沒有得到任何令人滿意的結果。幸虧在圖書館找到了一本布瓦塔爾撰寫的名叫《花園建築師》的書。
他們接著又責備自己野心太大,並決心從今以後既要省力也要省錢。果園裡時不時剪剪枝就夠了。乾脆廢除貼牆果樹的護欄,死去的樹或倒了的樹也不用補上;但很快會出現極難看的空隙,除非把還站立在那裡的樹都砍掉。該怎麼辦?
于雷爾在山毛櫸樹下停下來整理自己的禮服。隨後走過來的是本堂神甫,穿一身嶄新的教士長袍;不一會,身穿法蘭絨背心的福羅先生到達。醫生挽著他的妻子,他的太太撐著陽傘,走路十分困難。一束玫瑰色絲帶在這二位身後搖晃:原來是波爾丹太太的便帽在晃來晃去,她穿了一身亮麗的閃色絲綢長裙。她的金錶鏈輕拍著她的胸脯,好幾個戒指在她那戴黑色獨指手套的手上閃閃發光。最後出現的是公證人,他頭戴巴拿馬草帽,眼掛夾鼻眼鏡,因為司法助理人員的身分並不能遏制他身上社交人士的風采。
上牛腰肉的同時又上了勃艮第葡萄酒。酒卻是混濁的。布瓦爾將這個事故歸罪於涮瓶不到家,於是請大家品嘗另外三種酒,但仍然不比頭一種成功。他又給大家斟聖朱里安酒,酒的存放時間顯然過短,客人們都默不作聲了。于雷爾不停地微笑;跑堂小夥子沉重的腳步聲在石板地上發出迴響。
面對田野的大門塗了一層石膏,上面整齊地排列著五百隻煙斗,代表阿卜德·埃爾·卡代爾、黑人、裸體女人、馬腳和骷髏。
千金榆綠籬在好幾處對外敞開,使小樹林見到了陽光,樹林中間穿插著一條條迷宮式的曲徑。他們想在貼近果樹的山牆上開一道拱門,在拱門下可以看到遠景。但山牆的蓋頂懸空,支撐不住,結果造成一個大缺口,地上擺著坍塌下來的磚瓦。
布瓦爾汗流浹背,只穿一件襯衫,背帶太短,常把褲子提到心窩。他像雀鳥一般丟三落四,不是忘了給蒸餾釜加膜片,就是把火燒得太旺。
在寒冷季節即將來臨之際,他用塗了厚厚一層蠟的紙質圓蓋保護犬薔薇,這一來,犬薔薇看上去就像用一個個棍子支撐在空中的糖餅。
他們改進了波爾丹太太提供的印度洋島國糖醋泡菜的配方,用胡椒調醋;他們製作的燒酒李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們還通過浸泡工藝獲得了覆盆子果酒和苦艾酒。他們把蜂蜜和當歸放進巴廖爾木桶,想製作西班牙馬拉加麝香葡萄酒;他們甚至著手調製香檳酒!夏布里白葡萄酒攙上釀酒果汁竟自動炸開了,他們再也不懷疑自己會成功。
大約有三百人圍在最大的麥垛旁邊。在戴著三色綢巾的鎮長福羅先生的指揮下,一些青壯年漢子用杆子和釘耙將垛頂的麥草撥下來,想保存其餘的麥子。
「果樹栽培學可能在吹牛!」
在迷宮裡繞了許多彎子,終於來到粘貼煙斗的大門前。大家用驚呆了的眼色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布瓦爾留心觀察著客人們的面部表情,迫切希望知道他們的意見:
他們隨即順著正在耕作的一塊塊土地往前走。天已黃昏,小嘴鴉成群地猛撲到田壟間。
布瓦爾用透著傷感的眼神左顧右盼。
「這酒倒像甘草糖漿。」
「起碼該給我們增加一些合法權利!」
「噢!對不起!別不好意思!」
第二天,布瓦爾醒來時大吃一驚。在花園的大甬道上,前面兩株紫杉昨晚還是球形的,今天卻變成了孔雀形。一個角狀物和兩個瓷紐扣表示鳥嘴和眼睛。佩庫歇黎明即起,因為他生怕被人發現,他是按照迪姆舍爾寄來的教科書附錄修剪這兩棵紫杉樹的。
布瓦爾還借口出門收錢,好幾次去了懸崖,他回家時總帶著幾個小包,並直接放進自己的五斗櫥。佩庫歇有一天清晨出門去了布雷特鎮,很晚才回到家裡,還直接把手上的籃子藏在床下。
菜肴的頭一部分由菱鮃魚、香菇餡酥餅和鴿肉泥組成,這段時間,桌上談論的是製作蘋果酒的方法。
房屋正面漆成白色,由黃色的裝飾加以襯托。庫房和食物儲藏室,麵包作坊和柴房從兩端折回,形成兩排較低的廂房。廚房和一個小廳相連。往裡走便是前廳,一個較大的廳堂和客廳。二樓的四個房間面朝走廊,走廊與庭院相望。佩庫歇佔一間房作他的收藏室;最靠邊那一間是圖書室。他們打開五斗櫥,發現還有別的書,不過他們並沒有心血來潮,去閱讀那些書的標題。最緊迫的事,是拾掇園子。
客棧老闆貝爾冉勃昔日在里西厄地方當過廚房領班師傅,他準備為晚宴烹調幾樣菜肴。他還舉薦了一個跑堂的。日爾曼女人則徵用了管雞舍的姑娘。波爾丹太太的丫環瑪麗亞娜也要來幫忙。鍾敲四點,柵欄門就大開了,兩位主人焦急地等待著客人。
一路上,波爾丹太太親切地責備她的鄰居太孤僻,教士則對他至今未能結識他的教區之內一位如此高貴的天主教徒而表示驚訝。
在這之前,椴樹妨礙園子里產生迴音,現在,穀倉對面的寶塔和高過綠籬的穀倉山牆都有利於形成回聲。
布瓦爾絕不願相信這一切,於是他們算了又算,竟多達二十次。結論始終如一。再如此這般搞農藝,兩年之後,他們的財產就將read.99csw•com全部付之東流!惟一的補救辦法是出賣農莊。
「寫書的人叮囑我們取消直接灌溉,這一來,植物的汁液就受到阻礙,樹木就必然受罪。樹為了自身健康成長就必然不掛果。相反,從沒有修剪過也沒有熏過的果樹倒結了果,果比較小,不錯,但味道更好。我倒願意誰對此作出解釋!不僅每個品種要求特殊的料理,每一棵樹也應根據氣候、溫度和一大堆條件,受到不同的照顧!規則在哪裡?我們怎樣希望得到些成功或收益?」
「嘿,有回聲!」
福羅頌揚政府,于雷爾觀察世界只看地產。熱弗羅依教士抱怨人們不保護宗教,佩庫歇攻擊稅收。
「你明白我的急迫心情了吧?」
第二天,他倆正在用晚餐時,忽聽得山毛櫸林那邊傳來咚咚的鼓聲。日爾曼女人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但擂鼓的人已經走遠了。教堂鐘樓的鍾幾乎立刻猛敲起來。
他倆前去察看時,那是怎樣一幅圖景呀!櫻桃和李子覆蓋著草地,夾雜其中的雹子正在融化。「帕斯科爾瑪」已經掉光,「貝西維特蘭」也不例外,「若爾多尼凱旋果」亦復如是。蘋果樹上勉強留下了「好爸爸」和十二個「維納斯乳|頭」;所有成熟的桃子都滾進了連根拔起的黃楊樹林邊的一個個水窪。
首先需要看看別的農莊如何行事,為此他們給德·法威日先生寫了一封信,請求給予他們參觀農莊的殊榮。伯爵立即約請他們會面。
從此以後,古依師傅再不肯多施糞肥,而且聽任野草叢生,毀壞土地。他離開農莊時一臉兇相,說明他存心報復。
這半年來,在兩株孔雀形紫杉後面的那些樹木都已修剪成了多少有點像金字塔、立方體、圓柱體、鹿或太師椅的模樣,但沒有一株可以同這兩株孔雀形樹媲美。布瓦爾對此讚不絕口。
他借口忘記了他的鐵鍬,把佩庫歇拽到迷宮般的曲徑間,因為他利用同伴不在的時刻也做了一件堪稱壯麗的事。
他們來到一片精心松過土的田壩的田坎上:有人牽著一匹馬,馬拖著一個有三個輪子的寬大箱子。下面的七根犁骨並排開出一道道很細的犁溝,種子便從一些管子里漏出來直接落到工里。
波爾丹太太和熱弗羅依教士把布瓦爾和佩庫歇一直陪送到他們的住處。
佩庫歇沒有哭。他臉色蒼白,或者不如說慘白,張著嘴,被冷汗濡濕的頭髮貼在頭上。他站在一邊,沉浸在深深的思索里。這時,本堂神甫突然出現,他用溫存的語氣喃喃說道:
事情卻仍然決定下來。
「僕役!女士們!」
佩庫歇回答:
廚房的天花板下懸挂著幾雙麻靴。三隻長槍在高高的壁爐上排成梯形。放著彩釉陶器的餐具櫃立在山牆的中央;平板窗玻璃灰白色的光射在白鐵和紫銅器皿上。
他們走進院子時,佃農古依師傅正衝著一個小夥子大喊大叫,坐在凳子上的農婦緊抓住夾在她兩腿間的一隻雌土綬雞,一個勁往雞嘴裏填飼料丸子。男人的額頭很窄,小鼻子,眼神顯得鬼鬼祟祟,肩膀很壯實。女人有一頭深色的金栗色頭髮,雙顴有雀斑,她那單純的神氣,在教堂花玻璃上畫的村婦臉龐上屢見不鮮。
布瓦爾不得不回答說他根本不在乎水果。
「鎮長是怎樣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呀!見鬼!到別人家吃晚飯總該尊重別人的古玩吧。」
「你還是學著使用這種犁吧!」
「我呢,」布瓦爾說,「我有時倒去滑稽劇院的正廳看鬧劇。」
他們學習如何凈化白糖和各種各樣的濃縮糖漿,如熬到表面起大泡和起小泡的糖,整個鼓起來的糖,膨脹起來的糖,鼻涕色糖,醬色焦糖,但在製作過程中蒸餾器用晚了;他們便著手精製利口酒,從茴香酒開始,然而出來的液體老帶著固體的物質,那些物質要不然就粘在鍋底;還有幾次他們竟弄錯了劑量。在他們周圍,一個個大銅盆閃閃發光,長頸甑伸出它們的尖嘴,有柄砂鍋掛在牆上。他們往往一個在桌上挑揀草本植物,另一個用掛起來的木缽搖煤球;他倆有時攪動大勺,有時品嘗混合液。
「無賴!你是曾瞧見你出生的村莊的恥辱!」
他小心翼翼,把插條的頂端和樹葉都掐掉,接著便進行壓條。他嘗試了多種嫁接方法:細長形嫁接、根頸嫁接、盾形嫁接、草式嫁接、英國式嫁接。他對準兩個樹枝的韌皮部時何等細心呀!他捆紮插條何等結實!他在接扎處堆了多少香膠!
「我!求人施捨!」這人嚷道,他被惹惱了。「我在非洲打了七年仗。我剛恢復健康從醫院出來。沒有活干!難道要讓我殺人不成?他媽的!」
「就去!」
布瓦爾在經過千金榆綠籬時,發現樹枝下面有一尊女人的石膏雕像。她用兩個指頭拉開衣裙,兩膝微彎,頭偏向肩膀,彷彿害怕被人突然捉住。
然而,一到晚上他們便倍感凄涼。房間的骯髒也使他們頗感不快,而且日爾曼女人每次給他們送飯都要咕咕噥噥,不停地抱怨。人人都在千方百計欺騙他們。在穀倉里打麥的人把麥子塞進他們的飲水罐里。佩庫歇逮住過一個,他抓住那人的雙肩,把他推到外面,嚷道:
他們在十一月份釀造蘋果酒。布瓦爾趕馬,佩庫歇爬上磨盤槽用鐵杴翻榨渣。
為了熟悉天氣的預兆,他們根據盧克-豪瓦爾德的分類研究雲朵。他們出神地注視著像馬鬃一般伸展開去的雲、像島嶼的雲、像雪山的雲;他們還竭力區分雨雲和捲雲,層雲和積雲;但在他們還沒有找出合適的名字時,雲朵已經變換了形狀。
客廳地板打了蠟,滑得站不住人。順牆擺放著八把烏德勒支安樂椅;一張圓桌放在屋子中央,上面擺著飲料箱。壁爐上方掛著布瓦爾老爹的肖像。背光的黯淡色調使肖像嘴歪眼斜,少許霉點更加強了他有頰髯的錯覺。客人們覺得父子倆很相像,波爾丹太太凝視著布瓦爾補充說,老爺子準是個漂亮男人。
這美不勝收的天地使布瓦爾和佩庫歇眼花繚亂了。他們認為荒誕型花園似乎專為王公們所設。哲學廟宇佔地過多;還願牌毫無意義,因為沒有謀殺犯;移殖民和旅行家只好作罷,因為美洲植物太昂貴。不過,岩石有可能弄到,還有撞碎的樹、不凋花植物和青苔。他倆的積極性越來越高,經過多次摸索,他們在一個僕役的幫助下,終於用微不足道的錢構築了一座在全省獨一無二的宅院。
佩庫歇穿一件帶袖子的兒童罩衫式的長工作服,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口中念念有詞,作著計算。他倆相互把對方看作正在從事有益事業的極認真的人。
布瓦爾關上蛇形管的龍頭便奔食品罐頭間而來。徹頭徹尾的幻滅!小牛肉片像發酵起泡的鞋底;泥漿一般的液體代替了螯蝦;水手魚已經認不出來;菜湯上長了蘑菇!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熏著實驗室。
「噢!池塘缺水!耐心等著吧,總有一天,你們在那裡連天鵝和魚也能見到!」
「硬說廢墟不清潔,這看法再愚蠢不過!」
布瓦爾嘗試著使用給他看,可是自己也給弄糊塗了,農夫們一個勁冷笑。
伯爵穿一身凸紋條格細平布套服,上身直挺挺的,頰髯整齊,看上去既像法官,也像花|花|公|子。即使在說話時,他臉上的線條也僵直不動。
「我想是火災!」
「農藝學也不例外!」布瓦爾說。
和別的藝術家一樣,他們也需要掌聲。於是,布瓦爾考慮舉行一次晚宴。
這一切之外,要達到完美的和諧似乎還缺少點什麼。他們便把千金榆綠籬道上最大的一棵椴樹砍倒(再說,那裡的樹四分之三都已死亡),讓椴樹橫躺在園子里:得讓別人一看就以為樹是激流衝過來的,或是雷電擊倒的。
為了讓兩位先生開心,一個女僕一把一把將燕麥扔給母雞吃。在他們眼裡,壓榨機的軸簡直是一個龐然大物。後來,他們又登上鴿房。乳品廠尤其使他們嘆為觀止。房屋的四角都有水龍頭提供足夠的流水以淹沒石板地面,人一走進去就感到一陣涼意撲面而來。褐色的雙耳壇整齊地排列在一個個柳條箱上,壇里的奶一直滿到壇邊。奶油盛在淺些的瓦缽里。黃油塊一個接一個,有如截成許多段的銅柱;摜奶油從剛放在地上的白鐵桶里冒出來。不過,農莊里最精美的傑作首推牛棚。一根根木棍垂直固定起來,從牛棚這頭到那頭,把牛棚一分為二:第一部分為牛欄,第二部分為管理室。幾乎看不到盡里,因為所有的空隙都是堵住的。牛拴在鏈子上吃草,它們身上散發出熱氣,低矮的天花板又把熱氣反壓下來。這時有誰放進來一點光線,一條細細的水流突然漫進喂草架的槽溝。牛哞哞地叫起來,牛角發出棍子互相撞擊一般清脆的嘣嘣聲。所有的牛都把嘴伸到牛欄木棍之間慢慢飲水。
他倆一下子抱怨開了,怨上帝,怨大自然。
次年,他們撒種時實行密植,但暴風雨突然襲來,結穗的麥子便倒伏了。
有好多天他們都呆在地窖里清除瓶子的水垢,而且把所有的傢具都重新漆了一遍,還給每間房子的地板打了蠟。每天晚上,他們望著燃燒的木頭談論最優良的取暖系統。
他倆既然熟稔園藝之道,在農業領域或許能有所建樹;於是野心勃勃,想經營自己的農莊。憑他們的常識和研修,獲得成功是毫無疑問的。
他們正凝神觀賞著這整體的布局,忽見一個頭髮灰白身穿黑色外套的男人沿著小路往前走,同時用拐杖亂刮籬笆的每一根柱子。老女僕告訴他們,那是本地區遠近聞名的醫生沃考貝依先生。
那裡原來是一個洗濯間,在柴捆下邊有一個鑿得很漂亮的石槽,石槽對他們的計劃十分有用,原來他們正野心勃勃想製作罐頭呢。
這一次勝利使他們躊躇滿志,隨即從一個破產的燒酒釀製商手裡買下他的設備,又忙不迭地去光顧商行,買了漏斗、桶、篩濾器、撇沫子用的漏勺、漏斗狀濾袋、天平,還不算一個裝煤球的木缽、一台荷蘭球形乾酪蒸餾器,而這台蒸餾器又要求一台反射爐和煙囪通風罩。
佩庫歇聞聲連忙蹲到釀酒九九藏書槽後邊,布瓦爾暈倒似的跌坐在凳子上。整整十分鐘,他倆嚇得面色蒼白,在玻璃陶瓷碎片之間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絲毫不敢妄動。待他們恢復說話能力時,他們不禁尋思,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如此多的不幸,尤其是最後這次不幸?結果卻不得要領,只明白他倆險些喪命。佩庫歇用這句話作了結論說:
他們購置了一切所需的工具,還有四匹馬、十二頭母牛、六隻豬、一百六十隻羊;人員方面,雇了兩個大車車夫,兩個女人,一個牧童;外加一條大狗。
為了試驗回聲,他們叫一些玩笑話消遣;布瓦爾甚至吼出一些放蕩的下流話。
白布紅邊的窗帘跟客廳的窗帘一樣全部被拉上了,陽光透過白布射在護壁鑲板上呈金黃色,鑲板上惟一的裝飾是一隻晴雨表。
晚餐,他們吃得很少,飯後,佩庫歇語氣柔和地說:
他向來無法強制農人聽從鐘聲的指揮。他不停地在他們背後喊叫,從這個地方跑到那個地方,把觀察到的事記在小本子上,約一些人談話,但隨即把談過的事忘得一乾二淨,腦子裡又為工業方面的主意翻騰開了。他決心栽種罌粟並用來製造鴉片,尤其要栽種黃芪,他可以在銷售時美其名曰「家用咖啡」。
對面是田野,右邊有一個糧倉、一座教堂的鐘樓;左邊是綠簾一般密密的楊樹。
「您真有意賣掉您的農莊?」
他們卻仍然熱中於培植優質小麥,而且著手清除小崗上的石頭。石子兒由一架兩輪車搬運。整整一年,永遠是那輛兩輪馬車,那同一個趕車人,同一匹馬,從早到晚,風雨無阻,在那座小丘上上下下。有時,布瓦爾跟在車後走,走到半山腰就停下來擦額上的汗水。
套車的牲畜進院子了,母馬嘶叫起來。地下室點起了兩三盞燈籠,燈籠隨即熄滅。幹活兒的人們趿拉著木鞋走在石子路上,響起了晚飯的鐘聲。
布瓦爾和佩庫歇同聲說道:
「隨你的便,」佩庫歇說。
有些佃農曾多次毛遂自薦,但布瓦爾卻不願意出租農莊。如今是他的首席小夥計按照他的指令種地,此人省錢省到了危險的程度;結果收成漸漸減少,一切都瀕於破產。他們倆正在談論他們的狼狽處境時,古依師傅走進了實驗室,他的女人陪著他,畏畏縮縮地站在他身後。
壞天氣接踵而至,下雪,嚴寒。他們便在廚房裡安營紮寨,或用木條安柵欄,或瀏覽所有的房間,或圍火閑聊,或靜觀雨景。
當地的士紳還有:德·法威日伯爵,昔日的議員,因兇橫而口碑不佳;鎮長福羅先生,從事木材、石膏以及各種雜品的買賣;公證人馬雷斯科先生;熱弗羅依神甫;還有寡婦波爾丹太太,靠自己的收益生活。說到她自己,大伙兒都管她叫日爾曼女人,因為她已故的丈夫名叫日爾曼。她打零工,不過倒願意過來服侍這兩位先生。他們接納了她,隨即動身去離這裏一公里的農莊。
為了防止太陽照射,布瓦爾像亞洲人一樣用一方布巾把頭包起來;佩庫歇則戴上他那頂大蓋帽,他還圍上了圍裙,只見他的整枝剪刀、薄綢圍巾和鼻煙壺在圍裙口袋裡晃蕩。他倆光著胳膊在園子里並排翻土、除草、剪枝;他們還硬性規定任務,連吃飯都匆匆忙忙;不過喝咖啡卻在葡萄棚,那裡是欣賞景物的最佳位置。
「的確!我真想擺脫這一切,咱們到別處去安家!」
地租最後決定為一年三千法郎,比原來的租金少三分之一。
他倆對全世界都失去了興趣,於是,決定今後只在家裡過日子,只為他們自己而生活。
大家一邊散步,一邊冒昧提出些批評:
布瓦爾可並不滿足於此。
波爾丹太太對孔雀樹倍加讚賞,然而,墳墓卻令人費解,焚燒了屋頂的小屋和毀壞的牆垣亦復如是。隨後,大家輪流走過小橋。為了填滿水池,布瓦爾和佩庫歇花了一個上午運水。但水從砌得並不嚴實的石頭縫間流走了,石頭又被淤泥蓋住。
為了節約,他倆親自熏火腿,親自把肥皂水澆在待洗的衣服上。日爾曼女人被他們煩擾得直聳肩膀。在製作果醬的季節,她發火了,他倆便去麵包作坊安營紮寨。
「如果我需要另一個,我再回來。」
激動中,他倆擁抱在一起。
他們在麵包的顏色上找麵包商的碴兒。他們確認食品雜貨商的巧克力是假冒偽劣產品,遂成了這個老闆的敵人。他們又前往懸崖,聲稱要買棗糊止咳劑,並在藥店老闆的眼皮底下讓棗糊接受水的檢驗。棗糊呈豬肥肉樣的黃色,這充分證明裡面有明膠。
布瓦爾和佩庫歇突然感到憂慮萬分。他們迫切希望了解情況,便站起身來,裸著頭朝沙維尼奧爾的方向走去。
油菜子又癟又小,燕麥實難恭維,小麥有氣味,銷售情況不妙。還有一件奇事:清除了石子的小崗產量比過去還低。
人很瘦,也曬得很黑,穿一條襤褸不堪的紅色褲子,一件藍上衣,沒有襯衫,黑鬍子剪得像毛刷;他說話發音清晰,聲音卻有些嘶啞:
這片土地接受了各種方式的耕作,所以地力有所改善,他此次前來是為了重新租種農莊的耕地。但接著又把農莊貶低一番:儘管他們累死累活地干,收益也得碰運氣;總而言之,如果說他還想租種這片土地,那是出於他對故鄉的熱愛,出於對如此善良的主人們的眷戀。主人異常冷淡地把他打發走了。當天晚上他又回來糾纏。
別的人沒有裝出任何悲哀的樣子。他們微笑著,聊著天,還把手伸到火焰前面。一個老頭撿起幾根正在燃燒的麥秸點燃自己的煙斗。孩子們跳起舞來。一個淘氣的娃娃甚至大聲說:這真好玩兒。
起碼應當諮詢一位公證人。但作這樣的奔走太艱難了;佩庫歇知難而上。
「我們應當專門搞果樹栽培,不是為找樂趣,而是出於金錢上的考慮。一隻梨值三個蘇,有時在首都可以賣到五到六個法郎!有些園丁賣杏子就得到兩萬五千利勿爾的年金收入!在聖彼得堡,冬天一串葡萄賣一個拿破崙金幣!這是個了不起的行當,你一定會承認的!而且那能花費什麼?無非是精心照料,搞點廄肥,磨磨小剪枝刀!」
花椰菜、茄子、蘿蔔長勢堪憂,原想在小木桶里培育的水田芥也歸失敗。解凍之後,朝鮮薊全軍覆沒。白菜還可聊以自|慰,尤其是其中的一株,竟使他滿懷熱望。這棵白菜後來果然開花,長高,但最後高得出奇,根本無法食用。那又何妨?佩庫歇為擁有這麼一個龐大怪物而心滿意足。
「很好,」布瓦爾說,「我們還來得及。」
佩庫歇埋下頭。
布瓦爾一直站在高高的梯子上工作,梯子放在角錐形堆積物旁邊。一天,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不敢下梯子,便大叫著讓佩庫歇前來救他。
羅馬甜瓜成熟了。布瓦爾吃第一個便撅嘴皺眉,第二個也不比第一個高明,第三個亦復如是。佩庫歇為每一個瓜找出一個借口,到最後一個,他乾脆將瓜扔到窗外,宣稱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於是,他準備為栽種甜瓜——他所謂的技術頂峰——而一試身手。
「哦!多麼不幸呀,真的!這真使人傷心!請相信我同你們……」
「我覺得大夫看上去像個裝腔作勢的怪人!」
「或許因為我們不懂化學!」
布瓦爾同他一樣困難重重。他倆互相諮詢,一位翻開書本遞給另一位,在意見分歧時卻不知該如何解決。
他們利用彩色玻璃將小茅屋改造成了鄉間小舍。
「喂,高爾居,走開,」福羅先生說,「可不能求人施捨。」
他從不殺豬,而且讓豬飽餐咸燕麥,弄得豬舍很快便豬滿為患。豬們阻塞院子,撞破圍牆,而且咬人。
「我們不會比過去更倒霉;只不過被迫節約而已。」
布瓦爾盛讚他的苜蓿。儘管屢遭菟絲子的蹂躪,他的苜蓿長得委實不錯;一聽見菟絲子三個字,兩個未來的農學家瞪大了眼睛。伯爵考慮到他的牲畜存欄數量大,所以他正致力於人造牧場的開發;再說這也為別的好收成開了道,讓牲口連根吃掉牧草可沒有這樣的好事。
不過,既然最稀罕的樹木都能在首都的花園裡茁壯成長、枝繁葉茂,它們也必定能在沙維尼奧爾獲得成功。於是,佩庫歇買來印度丁香、中國玫瑰和初具盛名的桉樹。他的一切實驗都歸於失敗,每次失敗都使他驚得目瞪口呆。
堆放麥捆乾草的穀倉是教堂一般的拱形建築,拱頂跨在兩邊的石牆上。
沃考貝依大夫的太太長得矮胖結實,看上去慣於咕咕噥噥(架不住她正接近臨產期呢),在飯桌上卻始終一聲不吭。布瓦爾不知如何同她攀談,便對她說起康城的戲劇。
春天到了,佩庫歇開始修剪梨樹,他既不砍掉直立枝,又很珍惜短果枝,而且堅持將本應成單幹形的「公爵夫人」壓下去,使其成直角傾斜,結果弄斷了果樹。他乾脆不分青紅皂白把它們一律砍掉或拔除。至於桃樹,他搞混了上部、下部和次下部。空處和實處都在不應出現的地方出現,根本不可能將貼牆的果樹修剪成完美的長方形:其中六個樹枝在左邊,六個樹枝在右邊,兩個主枝突出在中間,構成漂亮的魚脊模樣。
「一,二!一,二!踏著拍子跑,就像萬塞納森林的獵人那樣。」
「上帝,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
等布瓦爾和佩庫歇單獨在一起時,他們開始尋找火災的原因。他們對大家所謂的濕麥草天然著火的論調不予苟同,他們懷疑那是一次報復行動。報復無疑來自古依師傅,也可能是那個捕鼴鼠的人所為。半年前,布瓦爾曾經拒絕他幫忙,甚至在大庭廣眾面前確認他乾的行當極其有害,政府應當明令禁止。自那以後,此人便在周圍不懷好意地轉來轉去。他蓄著長鬍子,看上去好嚇人,尤其在晚上,當他搖著掛滿鼴鼠的長桿出現在河邊時。
「因為,先生們,說到底,我們還是需要改革。」
波爾丹太太時不時叫上兩聲:
最後他們竟夢想製作一種技壓群芳的稀奶油。他們要像製作德國茴香酒那樣,給這種奶油加一些芫荽汁,像製作馬拉斯加酸櫻桃酒那樣加進一些德國櫻桃酒,還要模仿沙爾特勒酒,加進一些香料,九九藏書模仿健胃酒,加進一些黃葵汁,模仿克朗邦布利酒,放一些香蘆葦汁;還要用檀香木把奶油染成紅色。投放市場時該給這種奶油取個什麼名字呢?必須有一個好記而又希奇的名字。琢磨了好久,他們最後決定給它命名為「布瓦麗娜」。
他們走的路一直是上坡,坡地擋住了他們的視野。待他們來到鄰近小崗的坡頂時,放眼一看,災禍便進入眼帘。
搞園藝要節約卻使佩庫歇十分氣惱,幾天之後,他說:
給所有物件估價延續了半個月,弄得布瓦爾筋疲力盡。他最後竟以低得可笑的價格放棄了一切,價格之微不足道,連古依乍一聽都睜大了眼睛,他連忙拍拍主人的手嚷道:「一言為定。」
首先必須有一些優質苗床,佩庫歇先讓人用磚修了一個這樣的苗床。他親自油漆窗框,害怕遭太陽曝晒,他又把所有的秧苗培育罩都塗上白粉。
公證人馬雷斯科家住巴黎時只去義大利人劇院看戲。
依馬雷斯科先生之見,最好不要登廣告。他可以同一些嚴肅認真的顧客談談農莊的事,並且把他們的建議轉過來。
寒暄過後,他開始介紹有關草料的管理方法:翻晒乾草要防止到處亂撒乾草;草刈下之後必須立即就地捆成草捆,按十個一堆碼放,草垛應堆成圓錐形。至於英國摟草機,由於牧場土地凸凹不平,用不上這樣的農具。
忽然響起了炮彈爆炸聲,蒸餾器炸成二十片直飛天花板,炸裂了鐵鍋,炸癟了漏勺,炸碎了玻璃杯;煤塊撒滿一地,煤爐也散了架。翌日,日爾曼女人在院子里發現了一把刮刀。
從「人不嫌麥子多」這條原則出發,他們取消了一半左右的人工牧場;肥料缺乏,他們便利用油料作物的渣滓,他們並不砸碎那些渣滓就埋到土裡,結果產肥率小得可憐。
「布瓦爾先生可能希望過高。」
「唔!去再發現一些悲傷的話題!」
在千金榆林蔭小道盡頭的石膏雕塑旁邊有一間圓木構造的簡陋小屋,佩庫歇的園藝工具就放在裏面。他本人也在那裡度過一個個興味盎然的鐘點:挑揀種子,書寫標籤,擺順小花盆。他坐在門前一隻木箱上休息時,心裏便盤算著如何美化園子。
他們的開發包括十五公頃的河流和牧場,二十三公頃的可耕地以及五公頃的可開墾地,這片可開墾地位於一座名叫小崗的遍布石子的山丘上。
「那得看是哪一類鬧劇,」她說。
而醫生卻宣稱擁護進步:
「我料到了!」
「難道我們有消防隊!」鎮長叫道。
他的管事便代他作介紹,此人面目奸詐,言語姿態透出阿諛奉承的味道。
一到四旬齋第三周的周四即狂歡日,他們就開始守候春天,而且每個清晨都要反覆說:「一切都在成為過去!」然而春季卻姍姍來遲,於是,為緩和自己的急迫心情,他們改口說:「一切都將成為過去!」
「別講這種話!」佩庫歇說。
他的怒氣隨即自動消解。於是雙手叉腰,注視著這些有產者,神情憂鬱而又透著嘲弄。夜間站崗的疲勞、苦艾酒、熱病,整個苦難而放蕩的生存狀態都在他那混濁的眼睛里顯露出來。他那蒼白的嘴唇不停地顫抖著,使他露出了牙齦。晚霞染紅了廣闊的天空,他全身沐浴在血色的微光里;他賴著不走的執拗勁引起了某種恐慌。
他們曾去奧恩河河岸挑選一些花崗石,隨即將花崗石搗碎,編上號,親自裝上大車運回來。他們用水泥把小塊的石頭重疊粘在一起,不一會在草坪中央就豎起一座懸崖,活像一個巨大的土豆。
他認為還是更新設備為好。於是買了一台「紀堯姆」牌鬆土耕耘機,一台「瓦爾庫爾」牌除草機,一台英國的播種機,一台馬蒂厄·德·東巴斯勒發明的擺桿步犁,但趕大車的人對這種步犁竭盡詆毀之能事。
「我嗎,首先,我恨共和國!」
如果二位碰上一隻蝸牛,他們會先走近它,再撅嘴皺眉把它踩死,活像砸碎一隻核桃。他們不帶鐵鍬不出門,他們腰斬金龜子幼蟲用力之猛,使鐵鍬也人地三寸。
然而,他背陰種西番蓮,向陽種蝴蝶花,給風信子上糞肥,在百合花的開花期之後澆水;過分的修剪毀了杜鵑花,過濃的膠水刺|激了倒掛金鐘;還燒壞了一株石榴,因為他把石榴搬到廚房裡用火烤。
「那好!您用給我看!」
在大家的掌聲中,他竟吻了波爾丹太太的雙頰。
他用小橡樹葉釀製啤酒,讓割麥的人當蘋果酒喝。腸胃疾病隨即爆發。小孩哭叫,女人們哼哼唧唧,男人則怒不可遏。他們威脅說要全體走人,布瓦爾讓步了。
「怎麼!連厄卡爾那片土地都要賣?」公正人接上話茬說,「波爾丹太太,這可是您中意的地方。」
在此期間,沙維尼奧爾的鄉紳們有意結識他們;還有人來到籬笆外面往裡觀察他們,他們索性用木板把空隙堵住。鄉親們為此十分不快。
他們擰緊螺絲釘時氣喘吁吁,隨後又用銅勺在釀酒桶里舀來舀去,同時監視著水槽排水口的情況;他們穿著農人穿的木鞋,其樂無窮。
「我根本瞧不起商業活動!」佩庫歇嚷道。
「那是您的錯!」布瓦爾說。
管事提醒他們注意觀看羊舍里齊地面開鑿的小小的進出口,還有隔成一小間一小間的豬舍,每一道精巧的舍門都可以自動開關。
為了即刻得到現金,他們賣掉了草料。錢是在他們家付的,他們感到在燕麥柜上點數的拿破崙金幣比其他金幣更金光燦爛,更不尋常,更好。
鎮長和熱弗羅依教士立即認出了他。那是沙維尼奧爾昔日的一位細木工。
事情敲定之後,兩位主人入鄉隨俗,在家裡請佃農隨便嘬一頓。佩庫歇開了一瓶他們製作的馬拉加麝香葡萄酒,這樣做與其說出於慷慨,不如說想得到恭維。
「是你們那裡起火了!」
在諾曼底式葡萄棚頂端,六株剪得方方正正的大樹支撐起一個白鐵大罩,罩的四角翹起,這一切標志著一座中國寶塔。
一天,他正在大路上拾糞的當兒,波爾丹太太上前和他攀談。她先恭維他一番,隨即打聽他的朋友。這個女人的黑眼睛雖小,卻很明亮;她紅潤的臉色和她的放肆(她竟然長了些許鬍子!)嚇壞了佩庫歇。他簡短對付兩句之後便轉過身去。他的不禮貌後來受到布瓦爾的責備。
兩位巴黎人希望作一番視察,因為他們只粗略地看過一次自己的產業。古依師傅和他的配偶陪同巡視,這一來,一連串的叫苦聲便開始不絕於耳。
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談論樹液、形成層、綁縛樹枝、中斷生長、摘除贅芽。他們造了一個苗木花名冊放在鏡框里,鏡框擺在飯廳的中央,一株苗一個號,每一個號都另寫在一小塊木頭上,木牌放在園子里那同一棵樹的樹腳下。
比如泥灰石問題,普維推薦,羅雷教程卻反對。
後來他們遇上一群綿羊,羊在這裏那裡吃著青草,可以聽見它們連續不斷啃草的聲音。牧童坐在一根樹榦上織毛襪,他的狗呆在他身邊。
依布瓦爾之見,休耕乃是哥特人的偏見。然而勒克萊爾卻記錄了休耕不可或缺的實例。加斯帕蘭又舉出一位里昂人的例子,說他半個世紀以來一直在同一塊土地上耕種糧食:這就推翻了輪作制的理論。圖爾鼓勵耕翻土地而貶低肥料;貝特松則主張既不用肥料也不用犁地!
梨樹終於掛了果,果園裡的李樹也長出了李子。為了趕走雀鳥,他們不惜採用別人推薦的一切手段。然而,一個個鏡片照得人目眩,風車的響板又老在夜裡吵醒他們,麻雀竟棲息在稻草人頭上。他們製作了第二個假人,甚至第三個,連變換稻草人的服裝也白費心機。
暮色中,園子看上去有幾分嚇人。懸崖像山一般佔據了草坪;墳墓在菠菜地的中央形成偌大的一個立方體;威尼斯橋在四季豆上方畫了一道弧線;橋的那邊,小破屋呈現出黑黢黢的一團,因為他們焚毀了小屋的草頂使它更具詩意。修剪成鹿或太師椅形狀的紫杉一棵接一棵,直到被雷劈過的大樹,那株椴樹橫躺在千金榆綠籬和紫藤架之間,就在那個地段,西紅柿有如垂吊的鐘乳石。向日葵的黃色圓盤隨處可見。漆成紅色的中國寶塔俯臨葡萄棚,有如一座燈塔。陽光照射在孔雀嘴喙上,嘴喙發出火紅的反光;籬笆的木板已被拆除,籬笆外平淡無奇的原野一直伸展到天邊。
布瓦爾凝視著大火,輕輕地哭泣著。他的眼睛彷彿在他紅腫的眼皮底下消失了,痛苦使他的臉也顯得更寬。波爾丹太太一邊把玩著她那綠色披肩的穗子,一邊叫他:「可憐的先生」,並竭力勸慰著他。既然誰都無能為力,就應當遷就既成事實。
儘管對優質小麥進行過有害的石灰水處理,又省去了中耕,而且清除薊草也並不適時,下一年,布瓦爾的優質小麥仍舊獲得了好收成。他憑想象採用荷蘭式的克拉普—邁葉制發酵烘乾法給麥粒脫水,即是說,一鼓作氣砍倒所有的麥子,堆成麥垛,等氣體從麥垛散發出來,麥垛就會自動毀壞並置於野外空氣的作用之下。到此為止,布瓦爾便無憂無慮地抽身走了。
步行一小時之後,他們來到一座小山的山坡上,山坡俯臨花白蠟樹溝。河水在溝底蜿蜒流淌著。大塊大塊的紅砂岩豎立在有一定間隔的地方,遠處,一些更大的岩石彷彿組成丁一片突兀的懸崖懸垂在原野之上,原野覆蓋著熟透的麥子。對面,另一片丘陵蓊蓊鬱郁,一座座房舍隱約其間。成行的樹木將綠色劃分成大小不等的方塊,樹木深綠色的線條在一片草綠中十分突出。
他們身穿藍色長工作服,頭戴寬邊帽,護腿套過膝,手握馬販子棍在牲口周圍轉悠。他們還請教種地的農夫,當地農業促進會舉行的會議也每會必到。
原來是蒸汽的衝力毀壞了蒸餾器,關鍵的毛病是他們用螺栓把蒸餾釜和罩子死死地連在了一起。
「我妻子從不看戲,」醫生搭腔道。
「你在加斯帕蘭的書里會看到,收益不可能超過投資的百分之十。所以,最好把資金存到銀行里。十五年後,利滾利,可以得到雙倍的錢,還不必糟蹋身體。」
後來大家責備布瓦爾。這樣的好意只能對混亂推波助瀾。為花園的不成功而惱怒的布瓦爾開始為人民辯護;於是,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後地嚷嚷起來。
活兒幹完后,站在遠處台階上的布瓦爾叫道:
https://read.99csw.com他們黎明即起,腰上掛著工具,一直工作到夜裡。在春寒料峭的清晨,布瓦爾在長工作服下面仍然穿著毛衣,佩庫歇則在舊禮服上加一件粗麻布衣,人們順著他們家的籬笆走過時,常聽見他們在晨霧中咳嗽。
「我也該走了。」
「那咱們就試試看!」布瓦爾說。
不一會兒,他又說:
沃考貝依接著說:
為了擺脫毛毛蟲,他們用長竿狠狠抽打樹木。
「也許吧!因為我們從來就不是幸運兒!」
「噢!無可爭議。」
他的女人則「為了不想再喝」而要求來一杯燒酒。
佩庫歇忽遭暴雨,連忙躲進園子里的小茅屋。布瓦爾則呆在廚房裡。他們眼看著碎木片,樹枝和石板瓦片在空中亂飛;與此同時,在離當地十法里遠的海邊,水手們的妻子凝望著大海,眼神之溫柔,內心之焦慮,難以名狀。不久,支架和貼牆果樹的護欄木棍連同柵欄突然一古腦兒坍塌在花圃上。
此前他們把一切作料都裝進蒸餾釜里,加上酒精后,點燃火便開始等待。在這期間,佩庫歇一直因馬拉加麝香葡萄酒沒有得到好評而痛苦萬分,他從五斗櫥里取出所有的白鐵罐頭,打開第一個的蓋子,又開第二個,第三個。他怒不可遏地扔掉所有的罐子,招呼布瓦爾過來。
見大家正順著千金榆綠籬走過去,布瓦爾露出狡黠的神氣,說:
他發火了,嚷嚷著說了一些很不得體的話;在場的人卻讚賞福羅先生的耐心,而福羅先生原本是很粗暴的,他那厚厚的嘴唇和他那像一觸即怒的獒犬下巴一般的下頜就說明了這一點。
本堂神甫在離開前畏畏縮縮地告訴佩庫歇,說他認為模擬墳墓放在菜圃中央不合適。于雷爾告辭時向在座的人深深鞠了一躬,馬雷斯科先生用了餐後點心才離開。
「也許可以動之以情呢。」
「嗨!要是您擁抱他呢?」
他在台階下面造了兩個橢圓形天竺葵花壇;在柏樹和紡錘形果樹之間種了些向日葵。各個花圃都長著黃花毛茛,各條小徑都覆蓋著新的沙子,整個園子都充滿豐富耀眼的黃顏色。
「噢!我們打擾了一位女士,請千萬恕罪!」
「給我一杯酒!」
「更清楚……」有聲音在空中應道。
他們一個主意接著一個主意,不久便讓古依師傅感到厭煩,因為他們對這個佃農實行的休耕制深表遺憾。古依卻墨守成規。他還借口雹災要求減免已經到期的租金。至於應交的租金,他一個子兒也沒有掏。他老婆聽見佃主提出的最合理不過的要求也一個勁兒大叫大嚷。最後,布瓦爾宣布他不準備續租約了。
這之後大家談起菜肴好消化和不好消化的問題。醫生自然而然受到諮詢。他總抱著懷疑態度判斷事物,儼如一個看透了科學而又容不得別人反駁分毫的人。
至於生石膏,儘管富蘭克林有例在先,瑞耶費爾和瑞果先生卻似乎並不積極響應。
隨後又看了莊稼:古依師傅對莊稼的估價頗低。作物吃掉的肥料太多,大車運輸耗費巨大;沒有可能清除石子兒,雜草毒害著牧場;農夫對布瓦爾領地的詆毀減弱了他作為主人踏在這片土地上的歡愉之情。
波爾丹太太大笑起來。所有的人都步其後塵。本堂神甫先生低聲咯咯笑;于雷爾笑得咳嗽不止;大夫笑得流出了眼淚;他的妻子因大笑而出現了神經性痙攣。福羅是個毫無顧忌的人,他叭的一聲摘下阿卜德·埃爾·卡代爾煙斗,並裝進自己的衣兜聊作紀念。
大熱天,二十五隻羊開始轉圈子,不久就送命了。
「波爾丹太太怎樣?」布瓦爾問。
一件更為嚴重的事又讓兩位朋友操上心了!「布瓦麗娜」的各種成分終於聚在了一起。
「這就是您的意見?」醫生又說,「人家可在打量您!晚安!願您的池塘一片汪洋供您航行!」
他們接著對參加晚宴的客人作一番回顧。
咖啡擺在葡萄棚上,先生們正準備玩一場滾球戲,卻突然看見對面籬笆外站著一個男人往裡瞧著他們。
種地人卻露出厭惡的神氣,說:
「我就去!」
他領「這兩位先生」去另一片田地,那裡有十四個赤膊的漢子正叉開雙腿收割黑麥。鐮刀在麥草間沙沙作響,麥稈一律向右倒。每個人的鐮刀都在同一條線上沖前面劃出一個寬大的半圓形,收麥人也同時往前行進。這兩個巴黎人十分讚賞他們的胳膊,他倆感到一種對肥沃土地的近乎虔誠的敬意在心中油然而生。
他們隨即買了一些沙丁魚舊罐頭盒,放進一些小牛犢排骨,然後放到鍋里隔水燉。取出來時罐頭脹圓了,活像皮球,不過冷卻后全都會再癟下去。為了繼續作實驗,他們用別的罐頭盒盛滿雞蛋、菊苣、螯蝦、一份水手魚,甚至盛了一碗菜湯!他們竟慶幸自己像阿佩爾先生那樣「留住了季節」:據佩庫歇說,像這樣的發明讓征服者的豐功偉績也大為遜色。
發生了嚴重的混亂。管雞舍的姑娘懷孕了。他們便雇一些結過婚的人,結果是孩子大量繁殖起來。表兄弟、表姐妹、叔叔伯伯、嫂子弟媳,一大幫人靠他們養活,於是,他倆決定輪流去農莊睡覺。
布瓦爾千方百計引導杏樹的成長,杏樹們卻不聽他指揮,他便齊根把它們砍掉:沒有一株再長出新芽。他在櫻桃樹上留下了刀傷,傷處竟流出了樹膠。
所有的建築,從大車庫到燒酒釀造間,都需要修繕。最好為製造乳酪修建一個附屬場地,再把所有的柵欄都換上新鐵皮,加高多層板,深挖水塘,在三個庭院里大種蘋果樹。
佩庫歇有時從衣兜里取出他的教科書,站在那裡學習一段,鐵鍬放在身邊,那姿勢令人想起書本卷首插畫中園丁的模樣。這種相似竟使他得意非凡。他為此對作者格外敬重。
等了一個鐘頭,佩庫歇宣布大家可以進餐廳了。
「這裏,」伯爵說,「我種蕪菁。蕪菁是我四年耕作制的基礎。」
他還為沒有更多的廄肥而深感遺憾。有些地區擁有儲滿鳥糞的天然岩洞,那才走運呢!
「他們差點沒注意到寶塔!」
「到這裏來!這裏看得更清楚!」
福羅問波爾丹太太是否喜歡鬧劇。
直到午夜,晚宴的兩位東道主才在葡萄架下抒發他們不滿的感受。
布瓦爾回答他:
「不錯,好極了,是好玩兒!」佩庫歇接著他的話茬兒說,他剛聽見頑童的話。
一位老太太從他們身旁走過去,她也一無所知。他們叫住一個小男孩,小孩回答說:
他們對任何人都不予信任,便親自給牲口治病,給它們吃瀉藥,灌腸。
還在擂鼓,鍾敲得更響了。他們總算來到村頭的房屋前面。食品雜貨鋪老闆在老遠就沖他們叫道:
他們看到的一切都使他們著迷,於是兩人作出了決定。黃昏伊始,他倆便從自己的圖書館取出四卷本的《農家》,又讓城裡寄來加斯帕蘭的講義,還訂了一份農業報。
「我可不作這種嘗試!」
什麼也沒有!聽不見回聲。那是修葺穀倉造成的後果:山牆和倉頂都推倒了。
他受到佩庫歇的鼓動,對肥料產生了狂熱的興趣。他在堆肥坑裡堆上了樹枝、動物血、腸子、羽毛、以及他能找到的一切東西。他使用比利時溶液、瑞士浸液、鹼水、大西洋熏鯡魚、被海浪衝到岸上可作肥料的海藻、破布片;還弄來鳥糞層,並設法人工製造鳥糞。為把他的耕作原則貫徹到底,他竟不容許別人白白丟失自己的小便,從而取消了小便處。人們把動物死屍搬到他的院子里,他便用來熏自己的土地。田地里到處擺放著切成碎塊的腐臭的動物屍體,布瓦爾在一片惡臭中卻滿心歡喜。他用安放在一輛有活動攔板的兩輪載重車上的水泵對準待收割的莊稼噴洒糞尿。見有人顯出厭惡的神情,他說:
臨近秋末時,短頸大口罐頭瓶里出現了一些黑點。西紅柿和青豌豆發霉了。問題出在密封的質量上。這一來,他倆又為密封問題傷透了腦筋。想試驗新方法又缺錢。農莊像蛀蟲一般在蛀他們。
晴雨表欺騙他們,溫度計什麼情況也提供不了,於是,他們求助於路易十五統治時期都蘭一位教士想象出來的辦法。把一隻水蛭放在一個短頸大口瓶里,一下雨水蛭就往上爬,持續的晴天則呆在瓶底,有暴風雨威脅時,它就焦躁不安。然而天氣的變化幾乎總和水蛭的行動唱反調。他們便把另外三隻水蛭放進瓶里同原來那隻呆在一起,結果四隻小動物的行動都截然不同。
他們終於瞧見青豌豆長出來了。蘆筍產量頗佳,葡萄豐收在望。
「上帝!這樣放樹該多蠢!」
農莊的所有建築物都互相毗連,而且沿著院子的左中右三邊修建。那裡的活計都靠機械操作,一台渦輪機靠一道由人工改道的溪流轉動。一些皮帶從一個房頂連到另一個房頂,一台鐵泵在肥料堆中間轉動。
福羅招呼布瓦爾問道:
談判過程中,古依師傅又建議買他們的設備,於是又開始了對話。
「你們認為怎麼樣?」
他得馬上去找一個佃農,這之後再視情況而定。
不過他們仍然可望得到一些水果。佩庫歇剛把記錄交給布瓦爾,突然電閃雷鳴,大雨滂沱。颶風一陣陣颳得貼牆果樹行列的樹梢東搖西晃,苗木支架一個接一個被掀倒,倒霉的紡錘形梨樹擺來擺去,互相撞擊著它們的梨兒。
兩條主要的小徑,十字交叉,把園子分成四塊。幾個花圃都種著蔬菜;矮矮的柏樹和修剪成紡錘形的果樹東一處西一處點綴其間。園子的一邊有一架紫藤,從那裡可以直達諾曼底地區特有的那種葡萄棚;另一邊是支撐一排排果樹的山牆;園子深處,一道柵欄面朝鄉野。牆外是菜園,走過千金榆樹林蔭小徑可以看到一叢小樹;柵欄後面是一條小路。
在菜園的另一部分,一座里亞爾托式小橋橫跨水池,水池周邊鑲嵌著珠蚌的蚌殼。土地吸水,那又何妨!總有一天會形成粘土的底,將水留住。九九藏書
布瓦爾將兩位女士安置在自己身邊;佩庫歇的左邊坐的是鎮長,右邊是本堂神甫。大家開始吃牡蠣,但個個都有淤泥味。布瓦爾感到抱歉,一再說對不起;佩庫歇則起身去廚房對貝爾冉勃發了一通脾氣。
十四個短頸大口瓶里盛滿西紅柿和青豌豆;他們用生石灰和乳酪把瓶口封起來,在瓶邊貼上布條,然後把所有的瓶子放進開水裡。開水蒸發了,他們倒進去一些冷水;溫差立即使玻璃瓶爆炸。只有三隻瓶幸免於難。
佩庫歇本人引不起別人尊敬,再說,他為園子的事一直感到內疚。要保持園子的良好狀態,他即使花去自己的全部時間也不算多。布瓦爾最好一個人照料農莊。他們為此進行了辯論,最後作出了這樣的安排。
沒有人給這個玩笑湊趣,因為誰都知道那裡有一座女人石膏雕像。
佩庫歇改成體操步伐跑,他對身旁跑得同樣風快的布瓦爾說:
他的一番話使布瓦爾也想人非非,兩人立即從書本里找來需要採購的秧苗品名表。在選出他們感覺品質優良的樹名之後,他們立即寫信給住在懸崖的一位苗木培育人,此人連忙供給他們三百株他無處栽種的樹苗。
波爾丹太太又詳談了醋漬小黃瓜的製作方法,還答應提供另一個燒酒漬李子的配方,隨後又去花園的大甬道上走了三個來回。在經過橫躺著的椴樹時,她的長裙下擺被掛住了,他們聽見她喃喃說:
佩庫歇命人在廚房門口挖了一個大坑,並把大坑分成三格。他要在格子里製造堆肥,堆肥可以促進大量作物的生長,作物提供的垃圾可以製造別種肥料,帶來其他作物的好收成,如此這般循環下去,無邊無際。他在大坑邊上浮想聯翩,已經瞥見未來堆積如山的水果,琳琅滿目的鮮花,一應俱全的蔬菜。然而,施底肥不可或缺的馬糞卻少而又少。種田人不賣馬糞,因為客棧老闆拒絕賣馬糞的人住店。四處尋求無門,佩庫歇終於下了決心:無論布瓦爾如何反對,他也發誓拋棄臉面,「親自去拾糞!」
為了更快催肥公牛,他半個月給它們放一次血。
佩庫歇喘著粗氣,他一撮一撮往鼻孔里送鼻煙,心裏卻在盤算,倘若命運有意,他現時現刻就可以成為某個農業團體的會員,他會在農業展覽會上出盡風頭,還會在報紙上揚名。
在夜晚的寂靜中,所有的麥垛在光禿禿的原野上到處燃燒,有如一座座火山。
布瓦爾在草坪中央種了一株牡丹和幾株西紅柿,西紅柿果子在棚架頂上垂下來會像懸挂的分枝吊燈一般美觀。
他一天兩次拿起噴水壺在植物上搖來搖去,彷彿在對它們進行頂禮膜拜。在他下細雨一般的精心澆灌下,植物漸漸轉青,他感到自己彷彿也同樹苗一起解渴,一起恢復了活力。後來,他興之所至,乾脆拔掉噴頭,任噴壺盡興猛灌。
此人舉止莊重,額頭凸出,治病伊始就嚇唬病人。先生得的是氯中毒,罪魁禍首乃是本鄉人議論紛紛的自製啤酒。他要求了解啤酒的各種成分,隨即以科學的措辭對之進行嚴厲鞭撻,並再三聳肩。貢獻制酒秘方的佩庫歇感到備受凌|辱。
樹洞挖好之後,他們把所有的樹苗根的根尖無論好壞全部砍掉,然後將樹苗放進堆肥里。半年之後,樹苗無一存活。於是又向苗木培育人重新定貨,樹苗重新栽到更深的樹洞里。然而,雨水將泥土泡松以後,嫁接處自動埋進土裡,樹木也就互相分開了。
佩庫歇訓斥了布瓦爾;他們眼看要讓步了,古依卻又要求減少地租。見主人們提高嗓門,古依便牛一般地叫著說話;他請仁慈的上帝作證,還列舉他的困難,吹噓他的功勞。他們責令他說出他的出價時,他不回答,卻低下了頭。於是,膝蓋上放一個大籃子坐在門邊的古依大娘又老調重彈,抗議開了,像只受傷的母雞似的尖聲尖氣瞎嚷嚷。
他們走一條窪路返回,俯瞰窪路的是一條山毛櫸林蔭道。從這個方向可以看見他們住宅的正面和接待貴賓的庭院。
作者把花園劃分成各種各樣的類型。首先是感傷型和浪漫型,此類花園最引人注目之處是不凋花植物、斷壁殘垣、墳墓和一個「向聖母還願的牌子,標誌出一位貴人被謀殺的地點」。恐怖型花園由懸空的岩石、撞碎的樹木、焚毀的小屋組成;異域型花園裡種著秘魯仙影掌,「使人回想起某位移民或某位旅行者」。莊嚴型花園應當像埃爾莫儂鎮那樣有一座歌頌哲學的廟宇。方尖碑和凱旋門顯示雄偉型花園的特徵;青苔和岩洞是神秘型花園的標誌;遐想型花園則對湖水情有獨鍾。甚至有荒誕型花園,此類花園最漂亮的典型就是昔日符騰堡的一座花園,因為在那裡可以接連遇到一隻野豬、一位隱士、幾座墳墓,還有一隻自動離岸的小船,把你送到一間閨房裡,當你在長沙發上小憩時,噴水池的水會灑到你身上。
他在幾個裝滿富含腐殖質的鬆軟沃土的盤子里撒上多個品種的甜瓜種子,然後把盤子放進苗床。他另外支起一張苗床,等前一個苗床暴芽成苗以後,便把長得最漂亮的秧苗移栽到另一個苗床上去,再蓋上秧苗培育罩。他遵照優秀果農的告誡,讓瓜秧長得高矮不齊,重視每一朵花,聽任所有的花都結果,然後在每一個枝幹上選留一個果實,摘除別的果實。當甜瓜長到核桃那麼大時,他在瓜皮下墊一塊板以防止甜瓜接觸糞肥而腐爛。他潤濕每一個瓜,讓它們通風,用手絹抹掉罩子里的霧氣;他一見天上出現雲彩,就連忙搬來草席加以覆蓋。
夜裡,他為瓜地而失眠。甚至多次半夜起床,赤腳穿上靴子,穿一件襯衫就抖抖索索穿過整個園子去把自己床上的被子蓋到防雨篷布上。
為了趕集方便,他們購置了一輛帶篷的小推車,由布瓦爾趕車。
原來,他把不同品種的瓜果蔬菜一株緊挨另一株種在一起,甜瓜同蔬菜混種,肥碩的「葡萄牙瓜」緊鄰大個頭「蒙古瓜」,而西紅柿混雜其間便使這種混亂狀態達到了頂峰。結果是可怕的非驢非馬,甜瓜帶西葫蘆味。
「至少我自己認為這無可爭議。」
於是,佩庫歇移情于花卉。他寫信給迪姆舍爾,想得到一批小灌木和種子,他還買了大量的灌木葉腐殖土,這之後便堅定不移地著手幹起來。
「這可是金子呢!這可是金子!」
他指著他衣兜里的阿卜德—埃爾—卡代爾:
過一會,福羅先生說:
「這倒可能!」福羅回答他說,「但一切改革思想都對商業活動有害。」
客人們走出綠籬時,布瓦爾想用回聲驚倒他們,便扯開嗓子大叫:
他開始作播種機耕作示範表演。這時一個僕人前來找他:城堡里有人要他回去。
燃燒的麥垛熱得那麼灼人,誰也不能再接近它們了。在毀滅性火苗的吞噬之下,麥草噼噼啪啪地蜷曲著,扭動著,麥粒像鉛彈一般抽打著人們的臉。那最大的麥垛隨即坍塌到地上,成了一個熾熱的大火盆,火星飛濺;一片片閃光的波紋在這個火紅的龐然大物上空起伏著,色彩不斷變換,時而粉紅,時而朱紅,有時竟呈凝血一般的紅褐色。夜已深沉,刮著風;滾滾的濃煙包圍著在場的人。火花不時升騰到漆黑的天際。
當然,在晚宴當中,有時還可以再給他們上一些小東西,不過,客人們已經狼吞虎咽酒足飯飽了,這說明飯菜不算太糟。然而園子卻引來那麼多帶貶意的話,那都出於他們最卑劣的嫉妒心;兩人越說越來氣:
他們叫來一位鉗工製造苗木支柱,又請來一位五金製品商為支柱加固,木匠還為他們做好了支架。樹木的形狀是事先畫好的。釘在牆上的幾根木板條象徵金屬燈桿;每個花圃的兩端都插上木樁,木樁橫拉著一根根鐵絲;果園裡,一些木環顯示泥沙的結構;幾根圓錐形木棍象徵角錐形堆積物。這一來,到他們家的人都以為看見了什麼陌生機器的各種零件或什麼煙花的骨架。
寡婦撒嬌似地說:
「還說墳墓不合適!憑什麼說不合適?難道人們無權在自己的領地造一個墳墓?我還想讓人把我埋在裡頭呢!」
不過,為了說服別人相信他的飲料無害,他自己當眾喝了好幾瓶,已經感到不舒服時,他還裝出一副詼諧的模樣,以掩蓋他的疼痛。他甚至讓人把他那化學混合液運到自己家裡。晚上,他和佩庫歇一道享用時,兩人都竭力去感受飲料的美味。再說,也不能把它白白扔掉呀。
兩位觀光的人遂離開了農莊。
布瓦爾急得不知所措。他的僕役們圍在他周圍搶著說話,而他又禁止大家掀倒麥垛,又懇求大家幫助他,又命人拿水,又要喊消防隊來救火。
他倆在此地安家以後,一直堅持離群索居。出於結識他們的願望,所有的人都接受了邀請,只有法威日伯爵因商務被召請到首都,不能參加。主人不得已而接受了伯爵的管事于雷爾先生。
思考再三,布瓦爾認識到自己原來搞錯了。他的領地要求的是大型耕作,密集耕作,於是,他決定用手頭剩下的可支配資金三萬法郎作一次冒險。
就在那同一個禮拜,三頭公牛也命歸黃泉,那是布瓦爾實施靜脈切開放血術引來的後果。
這句玩笑話讓他們感到那麼有趣,他們一說再說,竟達三個多禮拜。
他們犧牲了蘆筍地,用來建造一座伊特魯立亞式的紀念性墳墓,即是說一座四邊形的黑石膏墳墓,六尺高,看上去像一座狗舍。四株雪松圍著這座紀念碑式的建築,上面還將放一個骨灰盒並刻上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