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譫妄的執迷

譫妄的執迷

在這一層反省上,契訶夫激切的用語一方面顯示他和托氏一樣具有與自我決裂的勇氣(契訶夫承認托氏強烈衝擊著他的心曾長達六七年之久),另一方面也顯示他對「執迷」這一精神狀態的誇張反擊。對契訶夫這樣一位擅長也熱愛透過生活事實從事觀察、記錄的小說家而言:執迷者從來不是一個陌生的角色。在我們再度想起歐蓮卡那個近乎病態的「愛的付出者」之前,先看一看那個小公務員伊凡·德米特里·切爾維亞科夫。切爾維亞科夫,蛆蟲之意。

歐蓮卡和安娜

契訶夫曾不止一次地處理「周旋在幾個男人之間的女人」(醫生)、「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之間掙扎著的女人」(貞操),我們也許可以就這樣的作品來推斷作者對女人的「譴責」;然而在《可愛的女人》里,毋寧以為契訶夫超越了這個態度,而進入一個更巨大也更令契訶夫嚮往的主題:執迷。托爾斯泰與契訶夫的差異便在這裏。托氏傾向簡約、質樸和純凈的道德潔癖使他不能不先據有一個譴責的動機作出發點,所以他也很難不推斷契訶夫筆下的歐蓮卡那種迅速將前夫拋向遺忘深淵的行徑是作者「原本想要譴責」的。也正因為這個緣故,托氏在自著的《安娜·卡列尼娜》(Anne Karenina,1873~1877)中清醒地、有技巧地、細膩而繁複地提升了他對女主人翁的「譴責」。這個對婚姻不忠的女人非徒死得比福樓拜筆下的艾瑪·包法利更有尊嚴,也更明確地從「背叛/被背叛」的情戲中挑戰和揭發了上流社會虛矯禮教規範的薄弱假面。饒富深意的是安娜卧軌自殺之前最後置身的場景——無禮的列車管理員放進一對故作高尚狀、用法語侈言高論的夫婦到安娜的車廂里來。正當安娜開始思索:「我想不出一種可以不痛苦生活的處境。……我們全都是為了受苦而出生;我們都知道這個,卻都在想辦法欺騙自己。在我們看見了事實的時候怎麼辦呢?」就在安娜這麼想著的同時,她聽見那個裝腔作勢的可厭婦人說:「就是因此才給了人理性,以便逃避那使他煩惱的事情。」事實上,此刻的安娜根本不需要那婦人的建言,而她卻在這句完全不是針對她而說的話中找到了答案,在下一站,她衝下鐵道,算準距離,縱身躍入迎面駛來的兩截車廂的輪子之間。

厭惡卑微小人物的勇氣

此一掌握能力的來源之一,用契訶夫自己的話說,可能是「我的體內流著農民的血,所以我對農民的德行毫不覺訝異」。此處所稱的「德行」,絕非那些理想主義氣質濃厚的貴族子弟如https://read•99csw•com托爾斯泰者流那種綱領式的憐憫、同情與一視同仁的博愛所揄揚的正義、美好而已。契訶夫之所以慨言俄國的「事實過於貧乏而議論過於豐富」,正在於他眼中的農民、囚犯以及更廣大的受苦民眾不只是善良、淳樸、受欺侮、遭迫害的;他們同時也是愚蠢、無知、甘於卑微、無能反抗的,像伊凡那樣的蛆蟲一般的。也正因為比強調「不抵抗主義」的「托爾斯泰主義」多了一層對立面的理解,契訶夫才會留下這樣的銘言:「對痛苦當以悲鳴和淚水回應;對卑鄙行為當以憤慨還報;對醜行當投之以厭惡。」(見小說家鄭清文譯《關於契訶夫其人及其作品》,《可愛的女人》,台北志文版,頁十六)從這一段話可以得知:契訶夫對耽溺於自卑的小人物的嫌惡不亞於他的同情。在充滿「時代巨輪」輾痕的19世紀末流行思潮洪流中,這樣的嫌惡很可能被當作欠缺道德或思想的表徵、欠缺主義信仰的表徵、欠缺憐憫、同情與愛的表徵;這樣的嫌惡需要勇氣。
這篇譯成中文還不滿兩千五百字的小說營造了一個小公務員的不朽典型。契訶夫撰寫此作時才二十二歲,《小公務員之死》(1882)甚至可以說是契訶夫傑出的短篇經典。在這裏,短視的社會主義或寫實主義批評家當然可以囂囂而言,謂契訶夫「暴露了封建官僚體系對卑微小人物的壓迫」或「揭發了達官貴人的階級嘴臉」。但是伊凡·德米特里·「蛆蟲」之所以成為一個典型,豈非來自他對自己卑微處境之不可動搖的耽溺?豈非來自於這個角色「可厭的」執迷?的確。即使是一個再善良和藹、不擺架子的長官面對這小人物自卑的騷擾,也都不免有嫌惡之感的。契訶夫準確地掌握了這個情緒——一個混糅著對伊凡的同情與嫌惡的情緒——讓莫名其妙的死亡結束了莫名其妙的瘋狂。
這是沈從文(1902~1988)的《長河》第二章中的三個片段。沈從文敞懷暢寫村人的「狂妄、平庸、愚鈍」,把他們的卑微以一種譫妄式的談話表現得嗤鄙可笑。這些農民的理智全然不足以和國共內鬥的大變局相頡頏,甚至相應付,他們應該是「愚人船」(The ship of Follies,Narrenschiff)上的乘客,卻連被流放而置身局外的運氣都沒有。沈從文不讓他們顯得可憐憫可同情,反而讓他們看來比契訶夫筆下的小公務員更像蛆蟲。這是小說家的格調——唯有走出執迷才得洞見譫妄;托爾斯泰再譴責自己和世界都無能發現這一點,他走得太高貴,也太執迷。

刺蝟與蛆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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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我們暫且不去追究:契訶夫(一度曾罹患憂鬱症)是不是另一個精神病患者?而試著理解他是如何走出「托爾斯泰主義」的。1891年,契訶夫已經完成了在他一生中具有轉捩意義的庫頁島(流刑島)之旅,親睹囚犯的生活之後頓悟綱領式的憐憫、同情與一視同仁的博愛只是空言高論,這些東西往往不根據事實即已成立,但是「在俄國,事實過於貧乏而議論過於豐富」。由托氏高貴的情操所主導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持續譴責(包括無盡不休的自我否定)之於契訶夫,何異於另一種執迷?托氏追求簡約、質樸和純凈的境界在現實中不得不搖身一變成為反對知識文化的累積,這在契訶夫而言,又何異於另一種譫妄(delirium)?在宣布「我再也不要作托爾斯泰主義者」、「不再為托爾斯泰的道德律所動」的同一篇文章里,契訶夫如此寫道:
那男子見婦人認真又擔心神氣,於是故意特別認真地說:「怎麼不從這條路來?他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聽高村人說,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邊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馬可真多!機關槍,機關炮,六子連,七子針,十三太保,什麼都有,委員司令坐在大白馬上,把手叉著那麼對民眾說話……諸位同胞,諸位同志,諸位父老兄弟姐妹,我是『新生活』,我要奮鬥。」
1934年2月19日,國民政府在南昌發起「新生活運動」。要從國民基本生活之改善著手,「使一切食衣住行的生活方式都能合乎禮義廉恥的原則」,「要使一般國民具備國民道德」和「國民知識」(見蔣介石《新生活運動之要義》)。到1936年,這個運動推廣到湘西偏遠地區的時候,一群根本不知「新生活」為何物,誤以為它和「中央軍」、「共產黨」一樣是個勢力團體的農民如此說:
一個男的信口開河回答她說:「怎麼不是真的?還有人親眼見過。我們這裏共產黨一走『新生活』又來了。年歲雖然好,世界可不好,人都在劫數,逃脫不得。人說江口菩薩有靈有驗,也保佑不了!」
這則譬喻的用意是:契訶夫原本想要譴責《可愛的女人》的女主人翁歐蓮卡,可是作者「受了繆斯的感召,囑咐他、命令他祝福,他果然就祝福了」,「他把詩人縝密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以後,卻反而把她高高舉起了」。
溴化物、巴比妥鹽和酒精會引起短暫的興奮,這已經是現代精神醫學上的一個常識。這種徵狀在表現上和譫妄並無二致:https://read.99csw.com人的警覺性降低、喪失判斷力、多話、疲倦、震顫發抖以及自主神經系統的過度活動(瞳孔放大、心跳加速、汗量增多)乃至知覺障礙等等。那麼接下來的情節再可預期不過:六號病房總有一角在等待著安德烈·葉菲梅奇·拉京醫師,這位高貴的學問家此後可不是來巡房參觀的,他終將體驗什麼是「真正的生活」!
契訶夫在《小公務員之死》發表十年之後(1892)創造了另一個伊凡·德米特里;只不過這一次的伊凡不姓「蛆蟲」,姓格羅莫夫,他是一個蒼白、清秀、愁苦、樂於助人、「顯現文化修養」以及「眼睛射出熱情而健康的光芒」的年輕人,因患有被迫害妄想症而和另外四個瘋子一起住在六號病房裡。《第六病室》,一部和《沒意思的故事》差不多篇幅、在契訶夫的千余篇小說中屬於較長的作品。這一個伊凡正是契訶夫的化身,正如另一角色安德烈·葉菲梅奇·拉京醫師是托爾斯泰的化身一樣。《第六病室》表面上的故事——安德烈醫師如何服膺「托爾斯泰主義」的道德精神而終至為人構陷而被褫奪職務,打成病號,終至受虐而死——其實乏善可陳,契訶夫此作無非是要藉由一個被視為精神病患者(伊凡/契訶夫)的譫妄來指點甚至責備貴族學問家(安德烈/托爾斯泰)的哲學信仰和宗教情操。
一個熟練的小說讀者在面對瘋人情節的時候恐怕也會有相同的失重之感。正因為小說里曾經出現過太多的瘋子(無論他們是狂暴的、褊躁的、憂鬱的或愚蠢的,也無論他們是否經過診斷,抑或被診斷成什麼樣的病名),這些瘋子卻常是作家所屬意的智者、仁者、勇者甚至聖者的化身。瘋子在小說中遭受到的誤解、歧視、欺侮、迫害越多,他們就越接近先知或上帝一些。反正基督已死,戈多未至,彌賽亞遙不可及,拯救遂成懸望,何妨與幾個瘋子作耍?
在女人中,我所愛的當然是美;在人類社會中,我所愛的是絨毯、附有彈簧的馬車和敏銳思考所表現出來的文化。理智與事實告訴我:電流與蒸汽比貞潔和吃素含有更多的人性與愛。
托爾斯泰曾將契訶夫的《可愛的女人》列為「一年中的每日讀物」之一,併為之寫過一篇短評。托氏以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譬喻如此說明:「我在一個大廳里學過騎自行車,那大廳大到足夠容納一隊士兵在裡頭操演。在大廳的另一頭,有位小姐在看書。我想我得小心一點,千萬別衝到她那邊去才好,我就開始瞧著她。我一面瞧著她,一面卻無意中離她越來越近;儘管她看出了危險的逼近,連忙閃開,我的車子還是衝到九-九-藏-書她身上,把她撞倒了——那就是,只因我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的緣故,因此我反而做了跟我本意恰恰相反的事。」
在一個小說家眼裡,他所關心的國家、社會或者鄉土上如果出現了安德烈醫生所謂的「普遍存在的狂妄、平庸、愚鈍」而令人非常厭惡的話,他總有機會透過作品營造一個瘋人院——哪怕那兒沒有醫生、病房、柵欄、消毒藥水和l化物。這裡有一個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學作品的例子。我只簡述一個背景和三段對話。
卑微的小公務員伊凡在看戲的時候打了個噴嚏,唾沫星子噴上任職交通部的將軍布里扎洛夫的禿頂和脖頸。伊凡趕緊道歉,卻敏銳察覺口稱無礙的將軍眼中有一道凶光。伊凡於是不安益甚,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對方終於不堪其擾而光火了,把伊凡轟走。伊凡「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退到門口,走出去,到了街上,慢騰騰地走著。……他信步走到家裡,沒脫掉制服,往沙發上一躺,就此——死了」。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的第十一、十二節。病房裡醫生和患者的一次討論機鋒之後,患者表示:「我認為我在各方面都比您高明,比您在行,您不配開導我。」醫生則以為:「我多麼厭惡那普遍存在的狂妄、平庸、愚鈍。我每次跟您談話卻又多麼高興!您是聰明人,我感到跟您在一起很快活。」(以上第十一節)接下來,安德烈「開始發覺四周有一種神秘的氣氛。雜役、助理護士、病人等,一遇見他就用疑問的目光瞧著他,然後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段描寫無疑在暗示:安德烈果真受了伊凡的影響,有了受迫害妄想症的徵狀——然而,且慢!這究竟是醫師自己的譫妄?抑或也仍是客觀事實的一部分呢?非僅此也,安德烈還開始用種種暗示「勸人戒酒」,「無緣無故建議他(同事霍包托夫)服用溴化鉀」。
始終堅持面對事實、面對真正的生活的契訶夫在中期以後自然不會「用莫名其妙的死亡結束莫名其妙的瘋狂」,他的手法脫離了喻此指彼的超現實象徵,故事也就不會安排歐蓮卡去卧軌;可愛的女人更巨大更深切的悲哀是:活在自己的執迷之中,無法遁逃。生命對她而言正是一個連出去散散步也不允許的六號病房。契訶夫式的寫實主義與托爾斯泰式的寫實主義的基本分野便在這裏:契訶夫並非更多更細地掌握了客觀現實或人生真相,而是他花了更大的力氣去控制自己對道德或宗教的執迷。於是他才能看見卑微小人物之所以卑微的原因,以及高貴學問家墮落於「議論過於豐富」的底細。
……
我私下以為托氏在不得不讚揚契訶夫的小read.99csw.com說成就之餘,刻意誤會了(起碼是渲染了)契訶夫對歐蓮卡的處理動機——有可能是前輩作家在獎掖後進時「忍不能予」的扭捏與矜持,無足深論,因為契訶夫未必有「譴責」歐蓮卡的「本意」。這個女人一嫁嫁給劇院經理,再嫁嫁給木材商,兩度守寡之後又愛上了一個獸醫,此人不久便隨部隊離開了她。多年以後獸醫再回來時還攜妻帶子,歐蓮卡再度(以大地之母的身姿)接納了獸醫,以及他的家人。這時滿腹似水柔情、不擇人皆可愛的歐蓮卡又將她的愛全副傾注給獸醫那十歲的兒子沙夏。小說的結尾並沒有出現另一次死亡或分離,但是更大的悲哀也在這裏——讀者已確然得知:終其一生都必須為付出感情而活著的歐蓮卡時時刻刻都活在即將失去所愛的恐懼之中。

「新生活」打來了!

參觀一下這間病房好嗎?不、住進來!

19世紀70年代晚期,托氏歷經了重大的精神危機。在1881年完成的《懺悔錄》中,他以「激變」一詞來宣示他和他的「圈子——富人和有學問的人的生活」、他的「一切行為、議論、科學、藝術」之決裂。這種決裂是不斷持續成癮的譴責;一旦啟動便沒完沒了,不可收拾。是以到了1898年完成的長篇論文《什麼是藝術?》中,他甚至表示:以前他所發表的許多傑作都只是「壞藝術」。從這一點看,托氏本人雖然聲稱他度過了精神危機,一步又一步接近他自覺理想的禁慾天堂,而「托爾斯泰主義」也成為世人摩挲其文學成就的道德聖袍,然而,他恐怕反而因此而成為精神病史上一個鮮明而獨特的典型病例:在一個渾身長滿譴責利針——且兩端皆銳不可當——的刺蝟眼中,自亞里斯多德以來的「理性」大傳統又算得了什麼?
試圖曆數「瘋狂」在文學史上的表現或意義這件事本身就很瘋狂,因為這好像是一個不可能窮盡的課題,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起碼連現代人最庸俗的心理學常識都在提醒著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點精神疾病。此一態度非但不會惹起驚恐,反而帶來撫慰——既然每個人都有一點,則或多或少不成問題,從而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的銘言也就失去了沉重的撞擊力。他說:「人類必然會瘋狂到這種地步,即使不瘋狂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狂。」
婦人搭上去說:「大哥,我問你,『新生活』快要來了,是不是真的?我聽太平溪宋團總說的,他是我舅娘的大老表。」
——一則小說的瘋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