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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述的閑情與野性

敘述的閑情與野性

失落了書場傳統及其語境的小說家,倘若試圖「再造」或「重現」一個由章回說部所建構出來的敘述,恐怕會有山高水遠、道阻且長之嘆;他的讀者已經失去了觀賞走馬燈的興緻。即使這部走馬燈的每一面都自成段落,連綴起來又可至無窮,恐怕仍無法挽回讀者們的視線。因為走馬燈的趣味太「閑」,一部毫無布局、毫無結構、漸行漸遠漸無窮的走馬燈又太「野」,現代人對小說敘述的容忍力無法承受這樣的閑情和野性。
正如柳麻子說「武松打店」,初到店內無人,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甏,皆瓮瓮有聲:閑中著色,精神百倍。
對照現存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及一百十五回本之《忠義水滸傳》或金聖嘆自稱所傳古本七十回之《水滸傳》,卻不見武松入店、店內無人、武松驀地一吼而聞空缸空甏瓮瓮回聲的一節,可見這又是另一個說書人柳麻子個人演說故事的絕活兒,帶著些許賣弄口技的味道。如此看來,俞曲園盛讚柳麻子的這一點微枝末節,不必出於「定本」(在技術上,「定本」的書面文字也無從表達說書人精彩的口技);也正因它是「定本」所無,才容許說書人這樣的表演兼創作者于閑中著色,使「定本」的內容格外生出百倍的精神來。所謂「閑中著色」,不免使我們想起杭州那位狡猾的說書人來:他並不忙著把武松請上酒樓,為了多賺兩把銀子,他還可以再閑一點。
在那個杭州說書人和他的秘密客戶之間存在著一個隱形的語境契約:後者可以不關心那三天之間說書人拖沓了或創發了如何有趣的情節,他只關心他想要知道的(我們甚至可以大胆假設成是他已經聽過的)武松打殺西門慶的動作細節。可是在同一位說書人和那三天里日日前來捧場的聽眾之間,《水滸傳》平添了另一種即興衍生出來的野性敘述,彼一野性敘述是這些熟悉書場語境者始料未及的。他們是否對說書人在那三天之間的表演感覺滿意?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能推測:同樣基於書場語境的供需索饋,也可能發生在《水滸傳》成書之前。換言之:書面「定本」正可能是一個來歷複雜的語境的產物。會耍口技的柳麻子其生也晚,倘若他那個「武松打店」的段子早出一兩百年,說不定今本《水滸傳》「定本」的第二十三回里就多出一節「店內悄無人跡,武松且扛起哨棒,對著一堂空缸空甏驀地一吼:『主人家怎地不來?』但聽四壁迴音大作,瓮瓮https://read.99csw.com有聲。」果若有此一節,來不及當場聆聽柳麻子說書的後世讀者也只有三種理解此節的途徑:視之為無關宏旨的贅語,其一也;視之為幫襯氣氛的點綴,其二也;視之而不見,其三也。我們今天讀《水滸傳》到李逵要劈羅真人之前,早知這鐵牛性情急躁,不待多濺一碗麵湯來佐證,可是「定本」中偏叫李逵拍它一桌子,在讀到那將近五百字的敘述之際,我們只能揣想臆測:我們無從得知某種只在書場語境中才能品嘗回味的奧秘。
顯然,生意人並未錯過他要聽的段子,說書人想必也額外掙得不少銀兩落袋。可是,這則軼聞里並沒有告訴我們:說書人究竟使了什麼招數同時吸引也滿足了這三天里日日前來捧場的顧客?我們只能猜測:在接下來的第一天里,說書人得想出一個比殺人報仇還要火急的情況好讓武松在獅子橋下酒樓前受阻。而且,由說書人憑空即興衍生出來的故事還得足夠有趣,好讓樓上的淫棍惡徒西門慶得以多活三天。

吳敬梓在茶館里找到的理想形式

——一則小說的走馬燈

閑中著色,精神百倍

作為一部以書面形式問世的作品,《儒林外史》佔了便宜:它毋須面對書場上可能對馬二先生的食慾與食量並無耐心去尋繹、理解的聽眾。它的讀者如果不耐煩像馬二先生那樣瀏覽食物,盡可以速讀略過——雖然,這樣囫圇吞咽,反倒不能體貼吳敬梓「閑中著色」,以呼應那「一篇之骨」的趣味了。
首先,他讓食量頗高的馬二先生在蘧家面對「一碗燉鴨、一碗煮雞、一尾魚、一碗煨得稀爛的豬肉」,當下吃了五碗飯。蘧、馬二度相逢是在馬二先生下處文海樓書坊,「坊里捧出先生的飯來,一碗熝青菜、兩個小菜碟。馬二先生道:『這沒菜的飯,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孫道:『這個何妨?但我曉得長兄先生也是吃不慣素飯的,我這裏帶的有銀子。』忙取出一塊來,叫店主人家的二漢買了一碗熟肉來。」日後馬游西湖,先「在茶亭里吃了幾碗茶」,又「望著湖沿上接連著幾個酒店,掛著透肥的羊肉,櫃檯上盤子里盛著滾熱的蹄子、海參、糟鴨、鮮魚,鍋里煮著餛飩,蒸籠上蒸著極大的饅頭。」馬二先生「十六個錢吃了一碗面」,「吃了一碗茶,買了兩個錢處片(按:處,處州;處片九_九_藏_書,處州產的筍片、筍乾等零食)嚼嚼,倒覺得有些滋味。」不多久,又「吃了一碗茶」,看見「那熱湯湯的燕窩、海參,一碗碗在跟前捧過去。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接著,走不過幾步遠,來到一個茶亭,「柜上擺著許多碟子:橘餅、芝麻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馬二先生每樣買了幾個錢的,不論好歹,吃了一飽。」
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去:對於開過茶館的吳敬梓而言,書場語境存在與否並不至於構成小說創作上的困難。他的《儒林外史》原本不是為提供書場中人敷衍鋪陳而寫;可是,他卻顯然從中國書場中那種「專在無事中生事」、「閑中著色,精神百倍」的法門中得到訣竅,每能自出機杼,尋一微枝細節(如馬二先生的嗜吃)入手。據徐鰲潤先生《現代人看〈儒林外史〉》一文引吳敬梓的好友程晉芳(魚門)詩「沉醉壚邊落拓才」推測:吳敬梓開過茶館。那麼,這位身當「康熙(經學)大師死盡而乾嘉大師未起的過渡時代」(見胡適《吳敬梓年譜》)的小說家,對學術淪為制藝而文章喪於八股的憤懣得以寄託于章回說部則其來有自:中國書場原本多寄棲于茶肆酒樓,其充滿野性的敘述則恰恰成為諷刺腐儒及彼一僵硬制度的理想形式。胡適謂:「《儒林外史》沒有布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品連綴起來的;拆開來每段自成一篇,斗攏來可長至無窮。這個體裁最容易學,又最方便。因此,這種一段一段沒有總結的小說體就成了近代諷刺小說的普通法式。」(見前引徐鰲潤文)

不可承受的

這便是吳敬梓的「閑中著色」,引得讀者饞涎欲滴、食指大動不算什麼,以此吃相反襯側寫馬二先生對功名富貴的執迷貪戀,才叫精神百倍。
別以為馬二先生吃飽就算了,接下來,他還「吃了一碗茶」,又「吃了一碗茶」,「叫打了十二個錢的餅吃了,略覺有些意思。」之後稍逛了一會兒,再「吃了兩碗茶」以及幾十文的餅和牛肉。黃昏前後遇見過冒充神仙的洪憨仙,面對「一大盤稀爛的羊肉,一盤糟鴨,一大碗火腿蝦圓雜膾,又是一碗清湯。」馬二先生「不好辜負了仙人的意思,又儘力地吃了一餐。」
中國書場里的章回自有一套閑情,專在無事處生事。清乾隆年間成書的《儒林外史》是吳敬梓(1701~1754)仿說書人體例所寫的一部諷刺士林官場和市井的小說,它未必在書場里讓說書人講述流傳過,可是由https://read•99csw•com一個角色銜接另一個角色、帶出另一段故事的轉折遞漸之法,卻將書場中閑話閑說、挾沙跑馬的功夫發揮到極致。這套五十五(后經添補成五十六)回的說部由無數個小故事組成,情節有如走馬燈,每一則與另一則之間僅由一、二巧合偶遇的角色相連,上篇故事中的要角遁入下篇之後便一縱而逝,也許要等到數十回后才又偶現蹤跡,也許從此杳如黃鶴,去不復返。光緒十四年(1888)出現的一個六十回的「增補」本,書前閑齊老人序謂:「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有心艷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假託無意功名富貴、自以為高,被人看破恥笑者,終乃以辭卻功名富貴、品地(第)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輻輳于功名富貴這個主題,吳敬梓卻能以一個閑字拈出,往往節外生枝,另樹根本。如第十三回《蘧夫求賢問業/馬純上仗義疏財》到第十五回《葬神仙馬秀才送喪/思父母匡童生盡孝》之間的三回寫的是補廩二十四年仍未成其學業的馬二先生。此人卻能靠選文刊刻成集、提供塾師蒙童模範而立業成名,其實猶如後世靠編寫參考書混世謀生的升學制度寄生蟲。有趣的是:吳敬梓並沒有把馬二先生描述成一個惡人或奸徒,他的壞就壞在一個貪字上,貪得毫不掩飾,毫不矯情,且絕對能夠讓這種貪婪有一正當性的理據。他對蘧夫這慕名之徒說:「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哪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點出馬二先生這幾句「古今人人做舉業」的謬論,的確吻合了作者所埋設的「一篇之骨」:儒林對功名富貴的熱衷已經使這幫人物得以振振有辭地扭曲儒家經典的詮釋內容。然而,這樣敘述還不足以見精神。吳敬梓必須找到「閑」處著以顏色——
關於對後世的影響,我們當然可以容易又方便地指出:《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老殘遊記》乃至《孽海花》都不免學步于《儒林外史》這個「普通法式」。如果不囿於題材之別,連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恐怕都是直接蹈襲此一規模的作品。但是,它的「沒有布局」、「拆開來自成一篇」、「斗攏來可長至無窮」,果真那樣易學又方便么?20世紀以後的小說家不得不這樣問。
這樣一則軼聞甚至使章回說https://read.99csw.com部的「定本」都顯得可疑起來。因為「定本」不正是從許多無名說書人憑空即興、敷衍鋪陳的紛紜眾說之中擷採收拾、搜求葺補而來的嗎?又焉知「定本」裏面許多可喜可愕、可哀可嘆的經典段落不是來自那些無名書場中無名說書人的隨機應變、信口開河呢?
20世紀80年代中,我從歷史小說家高陽先生處聽來一則說書人的軼聞,大意如下:杭州有說書人某,不詳其姓字,只知此人擅說《水滸》,尤精於「武十回」;而在「武十回」中,又以第二十六回《偷骨殖何九送喪/供人頭武二設祭》見長。這一回之所以膾炙人口,不消說,自然是因為武松至獅子橋下酒樓打殺西門慶的場面火爆驚人。一日,說書人說到「武松徑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忽地一拍驚堂木,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照說此回不應結束於此(至少在施耐庵的「定本」上,武松得提了兩顆姦夫淫|婦的人頭,來到武大靈前供祭,才算完事),可是這說書人就此打住,也許形成了比原書更具招徠次日聽眾的懸疑,也許當日即興跑馬、閑說扯淡的時間佔得太多,也許跑馬扯淡的目的正是為了賣一個關子,以利明日續做生意。總而言之,他沒說出那個精彩的段子。下台後來了位體面的人物,自稱是這位說書人的書迷,一面說著,一面從懷中掏出沉甸甸的一包銀兩來,向說書人一揖,道:「小弟是個生意人,明日得往上海走一趟。這一去需耗時三日,便聽不到武松打殺西門慶的一節了。好不好煩請老兄拖上一拖,待三日之後,我完了生意回來,老兄再往下說?倘若小弟果能聽得著這一節,還有重謝。」看在銀子的分上,說書人慨然允諾。三天之後,生意人自滬返杭,但聽說書人驚堂木一拍,道:「且說那武松一步搶進酒樓,便問酒保道:『西門大郎和什麼人吃酒?』……」

語境

吃它一個爛飽

不過,「閑中著色」未必要呼應主題。「閑中著色」可以只在展現小說敘述的野性。《水滸傳》第五十三回《戴宗二取公孫勝/李逵獨劈羅真人》敘戴宗與李逵用神行法至薊州訪公孫勝,路途中經過一素麵店,遇一老者合桌共食,並從老者處打聽到九宮縣二仙山公孫勝本師羅真人的居處,這原是可交代可不交代的一個過場。施耐庵不只交代,還花了近五百字篇幅描寫李逵久候麵食不來、拍桌濺湯、激灑了老者一臉熱汁的場面。後世讀者無能深究:一碗熱麵湯濺臉有何趣九_九_藏_書味可說?有何奧旨可探?有何典故可依?有何近事可用?也許——一個玄妄出奇的想像——這個不大起眼的段子出自《水滸傳》「定本」寫成之前,某說書人之所以抖了這麼一個包袱,也許偏巧是因為當地知縣、知府乃至某個知名望重的大人物給一碗熱麵湯燙了臉,抑或是當時某道人聚眾宣講「長生不老」法,招得萬人空巷,摩肩擦踵,於是說書人才在書場里添上這麼一折:「老兒答道:『……老漢路遠,早要吃了面回去聽講(按:在小說中是去聽羅真人講「長生不老」法)』。」
石玉昆,另一個說書人。和前一個差不多的地方是:也沒有誰知道他的出身、經歷乃至職業詳情。這個名字之所以流傳,全仗曲園老人俞樾。俞曲園是道光年間的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以及提督、學政之職。罷官后寓居蘇州,一意治經學,主講于杭州詁經精舍。著有《春在堂全集》五百余卷,對小說作過相當多細膩且獨具見解的考證。正是俞曲園,從潘祖蔭手上得到一部來自北京的說書人底本《七俠五義》(原名《忠烈俠義傳》,其中前半部的包公斷案故事又可溯自明代的《龍圖公案》十卷,又名《包公案》)。不過俞曲園對此書開篇的《狸貓換太子》情節之不合正史並不滿意,於是「援據史傳,訂正俗說」,復改書名為《七俠五義》,以合乎書中登場主要俠客之數;併為之作序,于光緒十五年己丑(1889)刊刻出版。值得附志於此的是:俞曲園並未將《狸貓換太子》的故事盡悉刪去,他只是將之移至第十八回之中。換言之:這位酷愛小說的經學家並不曾因小說「篡改」了正史而誣之毀之,他的改寫恐怕還是一種維護與保存。質言之:一段于道貌岸然的學者可能「不經」、「不倫」的敘述——在俞曲園看來,放在第一回也許易啟詬詈,可是放在第十八回的話,其離經叛史的野性已然在前十七回荒誕、詭異之敘述掩映下不那麼突兀和乖張了。俞曲園在序中稱道此書:「事迹新奇,筆意酣恣,描寫既入毫芒,點染又曲中筋節。」並且形容了這麼一段:
既然中國書場本身是一個傳統,書面寫下的「定本」便只是這傳統的一個部分、一個角落、一個片段。深掘廣探,之所以稱其「閑中著色」,便可能是基於不同時空的、後世異地的讀者誤以為說書人或作者之敘述撒潑放野,閑說廢話;其實對彼一時空的、當世在地的書場聽眾而言,灑碗麵湯或誤場演講卻可能是興味極足的段子。那興味出自說書人與其書場聽眾互享共有的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