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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聞一多 傳道

五、聞一多

傳道

許淵沖回憶,1939年5月25日,聞一多講授《詩經·採薇》,他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是千古名句,寫出士兵戰時的痛苦,達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講時,他摸著抗戰開始時留下的鬍子,流露出無限的感慨。
在青島大學任教的兩年間,聞一多最得意的事便是有了兩位高足,即臧克家和陳夢家。他將二人的照片放在書桌上,不無得意地對客人說:「我左有夢家,右有克家。」
在西南聯大,聞一多開設了「詩經」、「楚辭」、「周易」、「爾雅」等近10門課,其中,「唐詩」是聯大最叫座的課之一。他最讚賞五言絕句,認為五言絕句是唐詩中的精品,二十個字就是二十個仙人,容不得一個濫竽充數。他講唐詩,不蹈襲前人一語。他將晚唐詩與西方後期印象派的畫聯繫起來;講李賀九*九*藏*書,同時還講到印象派里的pointillism(點畫法),說點畫看起來只是不同顏色的點,這些點似乎不相連屬,但凝視之,則可感到點與點之間的內在聯繫。汪曾祺回憶說:「能夠像聞一多先生那樣講唐詩的,並世無第二人。因為聞先生既是詩人,又是畫家,而且對西方美術十分了解,因此能將詩與畫聯繫起來講解,給學生開闢了一個新境界。」
聞一多說:「讀唐詩,尤其是讀初唐詩處,應該在昆明,這裏夏無酷暑,冬不嚴寒,春秋佳日,風和氣消,一卷在手,如飲醇醪。我是和大家共享呢。」
臧克家回憶聞一多講課:「記得他在講雪萊的《雲雀》歌時,將雲雀越飛越高,歌聲也越強,詩句所用的音節也越來越長的情況,用充滿詩情的腔調吟誦了出來。」「記得有一次在英詩的課堂上,他九九藏書說:『如果我們大家坐在一片草地上談詩,而不是在這樣一間大房子里,我講你們聽:坐在草地上,無妨吸著煙,喝著茶,也無妨同樣吸一口鴉片……』他詩人的氣質很濃厚,講起書來,時常間頓地拖著『哦哦』的聲音。」
臧克家報考青島大學,國文試卷出了兩道題:一、你為什麼報考青島大學,二、作一篇雜感。兩題任一個。臧全答了。雜感只寫了三句:「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作幻光,誰便沉入無底的苦海。」數學交了白卷。一個月以後,他意外地收到了通知書。註冊報到時,一位姓庄的職員告訴他:「你的國文卷子得了九十八分,頭一名!聞一多先生看卷子極嚴格,五分十分的很多,得個六十分就不容易了。」臧克家說:「聽了這話,我解決了數學吃『鴨蛋』還被錄取的疑問。同時我想,一定是我那三九_九_藏_書句『雜感』打動了聞先生的心!」
西南聯大學生李凌回憶,聞一多講《楚辭》有一個特點,他往往等天黑下來的黃昏,在教室之外,點個香爐,拿個煙斗,然後開始念《楚辭》的名句。《楚辭》很複雜,但句子很優雅。每逢講一些悲痛的詞句時,學過戲劇的聞一多總能朗誦得特別感人。
聞一多講唐詩,講到杜甫時最為神往。他在課堂上朗誦《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聞告訴學生,對這樣的詩,不僅要讀,而且要用心去體會;並且說,這就是推己及人,是偉大的同情心,是藝術的起源。
一個學生交了一篇關於李賀詩歌的閱讀報告(汪曾祺代作)給聞一多,說別人的詩都是在白底子上畫畫,李賀的詩是在黑底子上畫read.99csw•com畫,所以顏色特別濃烈,大為聞一多所激賞,評價道:「比汪曾祺寫得還要好!」
隨著抗戰深入,聞一多逐漸看到更多的醜惡現實,他很少再講名士風流的詞章,而是反覆吟誦「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同樣好聽的男低音,但已沒有過去那種悠揚的調子,而且深沉到令人想哭,課堂上不少學生受到感染,聽著聽著不覺已潸然淚下了。
一次,聞一多上課時,在黑板上寫了一道算術題:2+5=?學生們疑惑不解。聞問道:「2+5=?」學生於是回答:「等於7嘛!」聞說:「不錯。在數學領域里2+5=7,這是天經地義的顛撲不破的。但是,在藝術領域里,2+5=10000也是可能的。」他拿出一幅題為《萬里馳騁》的畫作讓學生欣賞,畫面上突出地畫了兩匹奔馬,在這兩匹奔馬後面,又錯落有致、大小不一地https://read.99csw•com畫了五匹馬,這五匹馬後面便是許多影影綽綽的黑點了。聞指著畫說:「從整個畫面的形象看,只有前後七匹馬。然而,凡是看過這幅畫的人,都會感到這裡有萬馬奔騰。這難道不是2+5=10000嗎?」
汪曾祺回憶,聞一多講古代神話,圖文並茂,他用整張的毛邊紙畫出伏羲、女媧的各種畫像,用按釘釘在黑板上,口講指畫,有聲有色,條理嚴密,文采斐然。不單是聯大中文系、文學院的學生爭著聽這門課,就連理學院、工學院的學生也趕來聽,昆中北院大教室里裡外外都是人。當時,工學院與文學院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聽聞講課,工學院的學生要穿越整整一座昆明城,但是他們覺得很值得。
楊振寧回憶,聞一多講《楚辭》時,手裡拿著四易其稿的《天問疏證》,一句一句地講,一個字也不含糊,旁徵博引,一學期只講了一篇《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