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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公孫丑章句上 舌戰群儒

卷一 公孫丑章句上

舌戰群儒

我說:「是啊!」
朱熹訴苦說:「文天祥不就是『被殺死事小,失去氣節事大』的典型嗎!還有,像秦檜那種人,你說是讓他失節好,還是讓他餓死好?」
朱熹說:「不謀而合罷了。」
我點點頭:「嗯,這個理論我倒是讀過。」
他這一說「存天理,遏人慾」,我倒聯想起他另外一個招罵的觀點。我問:「你是不是還說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女權主義者都恨透你了!」
我說:「人家柏拉圖是古代人,那時候拍拍腦門兒想問題還說得過去,你現在都宋朝了,不能再拍腦門兒了!」
我真是萬分驚嘆:「好強大的陣容啊!」
終於到了約定的日子,我急不可耐地去找張載,一進大門,嚇了一跳。只見院子里左右排開兩排兵器架,十八般兵刃一應俱全,兵器架前是兩排人,有坐著的,有站著的,看來都是師父帶著徒弟。張載坐在正當中,見我到來,哈哈一笑,站起身一抱拳,「我來給你介紹介紹——」說著,伸手一指,「這位是崑崙派掌門何太沖,這位是青城山玄機道長,這位是香帥楚留香,這位大師是南少林的無花和尚,這個四條眉毛的不用我介紹你也認得出,呵呵,陸小鳳陸大俠……」
朱熹接著說:「所謂『天理』,也就是宇宙的秩序,人要仔細揣摩這種秩序。嗯,這個揣摩的方法,在我沒來之前,程老師已經講過了。用我的說法,這個過程叫『格物致知』,這本是『四書』之一《大學》里的話,意思是說,我們要仔細琢磨老虎,慢慢從老虎身上認識到做成老虎的那個模子,我們要仔細琢磨大象,慢慢從大象身上了解到做成大象的那個模子。其實呢,基督教早就使用過這個邏輯了,神學家說:『我們看到一塊懷錶,琢磨琢磨,就會明白這麼精細的一個物件一定是一位巧匠造出來的,同理,我們看到世界的萬事萬物,琢磨琢磨,就會明白這麼複雜的宇宙一定是一位比製造懷錶的工匠更有本事的大師造出來的,而這位大師就是上帝。』對了,有人認為我把『格物致知』四個字理解錯了,不過這是另外的問題,以後再說好了。」
張載笑道:「為了對付你踢場子,這十五天來我廣發英雄帖,可請來了不少助拳的朋友。」
此人既然能做朱熹的論敵,自然不是泛泛之輩。我們現代的中學語文課本里有辛棄疾的一首《破陣子》,非常著名:「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這首詞的題目叫做「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意思是說,這詞是寫給一個叫陳同甫的人的,跟他一塊兒豪爽一把。陳同甫大名叫陳亮,同甫是他的字,對宋詞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豪放派里有陳亮這麼一號,現在,在場上跟朱熹過招的就是這位陳亮。
朱熹一聽,突然露出了狡獪的微笑,斜眼看著陸九淵。
世界的本體是什麼?這個問題是搞不清楚的,至少從遠古到現代,從蘇格拉底到王陽明,大家各執一詞,誰都有一套道理。佛教認為世界無始無終,基督教認為上帝創造了一切,道家認為有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道」在起作用,康德認為這種事超出了人類的理解能力,最好別去想它,現代一些天文學家認為宇宙起始於一百五十億年前的一個「奇點」……如果我們僅僅把它當做一個先驗的問題,那就好說多了,你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甚至可以認為宇宙是未來世界的高科技人類用新式電腦創造出來的,或者,宇宙是外星人的遊戲機,或者只是你還沒有醒來的一個夢。你可以為你的解釋胡亂找一些理由,對別人的反駁與質疑你大可以無動於衷,因為這實在是個先驗問題,是不能訴諸于經驗的——我雖然證明不了宇宙就是哈利·波特的某個夢境,可我就是這麼相信,那又怎麼著!
我本來要問:「根據考古發現,遠古時代普遍存在用活人祭祀的風俗,難道這合乎『天理』嗎?」可又一想,朱熹那時候還沒有這些考古發現呢,於是我只是簡單地問:「那該怎麼辦呢?」
陸九淵說:「你們搞的是理學,我搞的是心學,我的學說認為:心和理是一體的,理充塞于宇宙之間,而我心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心,所以呢,我心裏一想你們,我就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到這裏看你們來了。」
——咦,這不像是宋朝人的話啊?呵呵,不錯,這是英國人約翰·多恩那篇著名的佈道辭,那句「喪鐘為誰而鳴」後來還被海明威拿去做了自己小說的題目。我想read.99csw.com,既然海明威可以借用,為什麼我就不能借用呢?這篇小東西大家都很熟悉,而它所表達的意思和張載的《西銘》簡直如出一轍——也就是說,如果我是個翻譯家,向中國古人介紹約翰·多恩的時候,我就會把他的這段話翻譯成《西銘》,而我向西方人翻譯《西銘》的時候,也不妨直接套用多恩的小文,這兩者如此相似,就連篇幅都差不多。
張載大喜:「太對了,孺子可教,呵呵,孺子可教!」
我一看,高人越來越多,這倒不錯,向朱熹一抱拳:「在下熊逸,還請朱老師賜教!」
時間走啊走,轉眼就到了現代。現代為什麼不出哲學大家了?除了社會風氣使然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原先的很多哲學問題現在都變成科學問題了。
朱熹看看陸九淵:「陸兄,拜託你用你的心學想想這個人吧。」
這回輪到我愣了,「你怎麼又成陝西人了?你們家不是一直都在開封嗎,你應該是河南人啊!」
這事兒過後,張載一琢磨:「不對呀,看來我的理論還有毛病,我得再仔細想想,可別不小心讓人把褲子都騙走了。」張載這一琢磨,便給自己的理論加了一個「但是」。張載說:「乾父坤母,民胞物與,但是——嘿嘿,這個『但是』很重要哦,但是,人和物還有各有各的差異的。」
張載說:「十五天之後,還在這裏見!」
回頭再說陳亮,這人是個時代的大另類,朱熹和陸九淵等人搞論戰,論戰的都是諸如理和氣誰先誰后,太極之前有沒有無極,宇宙的本體是心還是理,等等等等,這些問題在現代人看起來都屬於吃飽了撐的,但當時大家都很認真——可是,這些人的論戰,說到底都是人民內部矛盾,而陳亮的學說一出,和他們簡直就形成了敵我矛盾。「梁惠王篇」的一開始,孟子不就反對別人談「利」嗎?這個陳亮就是個主張功利的。
我不客氣地打斷他:「我知道你修訂了,可是我得問問你,你的這套所謂理論是怎麼得出來的啊?人家多恩和你的觀點一樣,可人家的身份是牧師,人家是先承認了『上帝創造宇宙』這個大前提,這才有後邊『喪鐘為誰而鳴』的說法,你張載又不信上帝,憑什麼就說『乾父坤母,民胞物與』啊?你不能靠拍腦門兒說話啊,你得有依據,有論證啊。」
——這二位到底是誰呢,真有那麼大的名頭嗎?
我也笑:「看來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好多成語都是你們這些人造出來的啊。」
張載不服氣:「柏拉圖的理論不也是拍腦門兒想的嗎?」
古代的哲學家思考宇宙的起源,現在這工作是天文學家的事;古代的哲學家思考生命的成因,現在這是生物學家的事;甚至就連古代哲學家靜坐修養的「氣」現在也成為科學研究的對象了。
我追問說:「我看你們說得那麼玄乎,其實都是自己拍腦門兒拍出來的,一點兒根據都沒有。」
張載一聽:「不錯啊,是這個道理,嗯,你等著,我進屋拿錢。」
張載會如何反應呢?
朱熹和陸九淵相視而笑。
朱熹很高興:「就是這個意思!其實這道理程老師早就說過,我給繼承和發展罷了。你們不是有個成語叫『一本萬殊』么,這個成語就是從程老師和我這裏來的。『一本』就是那唯一一個模子,『萬殊』就是這世界上千千萬萬隻老虎。」
張載在旁邊「嘿嘿」奸笑:「要證據沒有,要邏輯也沒有。」
程頤說:「要論講理,這世上沒人比我們更講理了,我們的學說,對了,還得加上表叔的,還有其他幾個人的,雖然各成一派,卻都講這個『天理』,所以我們的學說被統稱為『理學』。」
張載說:「我們當然都是大人物,可現在過來的這位才是最大的人物——你從他這麼有力的腳步聲也能聽出來了。」
程頤站立當場,嚴肅地回答說:「熊兄弟,我聽表叔說了,你的問題是,他那個《西銘》里的道理是怎麼推論出來的?」
這時候,場上平靜了下來,陳亮和朱熹都住了手,誰也沒打倒誰。陸九淵趕緊上來勸架,對陳亮解釋了這次請他來的原因。陳亮這才回過神來,看著我,說:「熊老弟,你說朱熹的理論不複雜,這當然不錯,哲學這東西從古到今都沒什麼太複雜、太深奧的。」
程顥說:「你真是冥頑不靈,榆木腦袋!孟子講的這個培養『浩然之氣』的方法就是感悟『天理』的方法啊!通過這個方法,你也能感悟到天理,感悟到我表叔說的萬事萬物都是一體的。九九藏書
張載修訂了自己的理論之後,上門借錢的人明顯少了。
我們來複習一個人:宋朝的張載,我在上本書里講井田制的時候介紹過這個人,嗯,還記得他的「橫渠四句」嗎?張載寫過一篇非常重要的小文章,叫《西銘》。所謂「西銘」,顧名思義,這是張載寫完了之後貼在自家西牆上的座右銘——人家諸葛亮是在床頭貼管仲、樂毅的明星海報,張載卻是貼自己的文章,用現在的話說,張載很有些自戀的嫌疑。張載的《西銘》是這樣來解釋宇宙的本源的:
就這樣,我在陝西鳳翔橫渠鎮晃悠了半個月,每天都看見不少年輕人去張載那裡聽講座,場面非常火暴,更有不少人一聽完講座就搖頭晃腦念叨張載那著名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一個齷齪的想法在我腦海中油然而生:以張載的人氣,應該可以用DV(數字攝像機)把他的講座拍下來,然後刻成光碟去賣錢,還可以搞一個網站,叫「搜儒」,做成全球最大的儒家門戶網站,肯定能發一大筆。可惜張載沒這方面的頭腦,以他這麼高的人氣,日子居然過得很寒酸。

朱熹又說:「天理的內容還很豐富呢。遠古的社會都是合乎天理的,所以社會秩序很好,漢朝和唐朝以來直到現在,人慾橫流,把天理都給遮蓋住了,社會也就亂了,人心也就壞了。」
「對呀。」我說。
朱熹見我神色不對,趕緊解釋:「我可不是要消滅人慾啊,吃飯就是人慾,難道我還不讓人吃飯了不成?我的意思是說,不要窮奢極欲,搞得太過分,對慾望要有節制。」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腳下的大地重重地震了一下。「地震了?!」我吃了一驚,剛想跑,大地又震了一下,緊接著,震動越來越大,彷彿地震的震中會動,正向我們這邊移來。
我又問:「那憑什麼這種基本粒子——哦,你們管它叫氣——會組成老虎,組成大象呢?它們怎麼就不能組合成六條腿的老虎和長翅膀的大象呢?」
我說:「看來,不論古今中外,很多事情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就在這時,大約十里之外有聲音傳來:「閩學掌門朱熹來也——」說第一個「閩」字的時候,人還在十里之外,等「也」字說完,朱熹已經進了院子了。
半晌才說:「嗯,陳亮說的,話糙理不糙。」

如果人們都採取我這種態度,這世界一定清靜很多。可是,智慧越高的動物好奇心也就越重,人在吃飽了、喝足了之後,便難免會好奇這種問題,既然好奇,就想找出個合理的答案。
朱熹接著解釋:「『理』是永恆不滅的,『氣』是有生有滅的,這就是說,老虎的模子是永遠不變的,永遠不壞的,而千千萬萬隻老虎卻都有生老病死。」
朱熹說:「柏拉圖有一個著名的學說,叫『理型說』,和我的觀點非常相似。柏拉圖認為,我們看到的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是按照一種『理型』創造出來的,這個『理型』通俗地講就是模子。我們做月餅都要用到模子,不同的模子刻著不同的花紋,往包好的月餅上一蓋,然後這月餅就可以拿去烤了。你看,同一個模子做出來的月餅樣子都是一樣的,當然,它們之間會有一些細小的差異。我們的宇宙也有這種模子,不過是虛無縹緲的模子,老虎的模子造出了老虎,大象的模子造出的大象,人的模子造出了人,所以呢,人雖然長得都不一樣,但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一個人錯認成是一頭大象。而大象的個體之間再有差異,也不會從同一個模子里做出長翅膀的大象。」
張載倒不依不饒了,「哼,不就是來踢我的場子嘛,我今天跟人家約好了去聽豫劇,咱們另外約個時間,我張某人一定奉陪到底!」
朱熹說:「要不這樣吧,我們這些人有個QQ(一種中文網路即時通訊軟體)群,我把號告訴你,你也加入我們這個群好了,有事好聯繫。」
「我倒——」我沒好氣地說,「這和拍腦門兒有什麼不同嗎?!」
我心裏一涼:「原來他說的這個『十五天』是給自己拉幫手去了。」
程頤說:「我表叔雖然不信上帝,可他相信存在著天理。在這點上我是很贊同他的,天下萬物,古往今來,都只是一個天理。在我們的學說里,『天理』這個概念基本就等於基督教的『上帝』,不過呢,上帝是有人格的,趕走過亞當和夏娃,幫摩西逃出過埃及,還會給人做最後審判,決read.99csw.com定哪些人該升天堂,哪些人該下地獄。而我們所說的『天理』卻是沒有人格的,它不是神仙,而是宇宙的神秘規律,你知道,我們儒家的學說是屬於無神論的。」
張載在旁邊笑得更奸:「嘿嘿,我們都是理學宗師,在我們面前講理,你真是關公面前耍大刀啊。」
張載還給自己找轍:「我不管,我就是這麼說,我們陝西人就是倔!」
我點點頭:「看過一些。」
儒家心印,繼承韓愈的人就得到宋朝去找了。到了宋朝,儒家開始熱鬧起來,孟子時代的百家爭鳴是各門各派互別苗頭,宋朝也爭鳴得厲害,卻基本上是儒家系統內的各個派別你來我往。這個時代的儒家所關心的問題,一個是宇宙本體論的問題,一個是如何修鍊成聖人的問題,而這兩個問題又是息息相關的。
張載一推程頤:「表侄,上!」
張載一愣:「回家來取?你走錯了,這是我家,不是你家。」

我點點頭:「不錯。」
程頤也講「道統」,認為聖人之學傳到孟子就斷了,可他不認為韓愈繼承了孟子,而認為自己的哥哥程顥才真正繼承了孟子。這筆糊塗賬我們不去管它,反正,程家二兄弟自認為是孟子的嫡系,這很重要。
張載奸笑著說:「我就是通過QQ群請他們過來助拳的,嘿嘿,方便得很!」
陸九淵笑道:「你這說法,正是我這派『心學』的道理。」
張載的《西銘》用中國話說有兩個基本點,一個是「乾父坤母」,一個是「民胞物與」——這個成語是張載貢獻給我們的。他的意思是說,天和地生育了萬事萬物,也生育了我們,我們和天地是一體的,所有的人類都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所有的東西也都是一家。當然,這隻是在闡釋一個終極原理,如果我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去找張載借錢,我說:「咱們都是一家人,呵呵,張大哥,兄弟現在缺銀子花,所以回家來取點兒。」
這兩位順口答音,突然發覺不對,一人說:「張載,不對啊,你可不地道,你這是繞我們呢。」
程頤怔了一下。
朱熹滿臉委屈:「你們為什麼要那麼狹隘地把我說的『節』理解成女人的貞節呢?難道就不能理解成男人的氣節嗎!」
我暗想:「朱熹最挨罵的理論來了!」
張載一愣:「要依據?要論證?!」
朱熹說:「我們要追尋天理,遏制人慾,只有這樣,社會才能良性發展。」
我說:「按照你的理論,乾父坤母,民胞物與,所以呢,咱們都是一個爹媽生的娃,你家還不就是我家?」
陸九淵「嘿嘿」一笑,眼珠一轉,院子里就突然多了一個人。
有,羅洪先就這樣做過。如果不較真地說,羅先生是王陽明的弟子,他描述過自己的靜坐體驗:「極靜之時,但覺此心本體如長空雲氣,大海魚龍,天地古今,打成一片。」用古人的話說,羅先生是「證」出了這個境界,這就等於拿到了一個學位。現在科學家用儀器測出,人在進入冥想狀態的時候,大腦的某一區域會停止工作,這時候人就會消失掉外物與自我的界限,感覺自己與萬事萬物融為一體——像這樣的個人神秘體驗如今都已經被科學插手進來了,哲學閃轉騰挪的餘地還有多大呢?這時候我們再回頭想想大儒們那些「體悟天理」之說,莫非都是在冥想狀態下心理、生理機制的運轉使然?
現在,張載的院子里,兩大學派的三位祖師爺並肩作戰,我報過名姓之後,也捋胳膊,挽袖子,要踢場子了。
程頤插嘴說:「你問我們表叔要證據,要他證明他的理論。可『天理』和上帝一樣是證明不了的,你只能用孟子的辦法去慢慢感悟它。」
我琢磨了一會兒,說:「你們這些理論其實也不難理解啊,雖然有些純屬瞎琢磨,但那是你們的歷史局限性使然,也怪不得你們。可後人為什麼要麼就不理解你們,要麼就誤解你們呢?是不是因為你們把自己的思想表述得太複雜了?」
程頤奇道:「我說朱熹,你不是南宋的人嗎,現在還沒你呢!」
朱熹說:「柏拉圖所謂的『理型』大體也就是我所謂的『理』,說白了,就是一大堆看不見、摸不著的模子,『氣』,也就是你所謂的基本粒子,打個比方,『氣』就是麵糰,『理』就是模子,把麵糰往模子里一扣,一種點心就做出來了,『氣』是通過『理』這個模子組合成萬事萬物的。所以,『氣』進了老虎的『理』就組合成了活的老虎,『氣』進了大象的『理』就組合成了活的大象。這個道理很簡單吧?」https://read.99csw•com
「啊!」我驚呼,「你們就這麼做學問啊,還講不講理啊!」
我說:「不錯。」
張載笑得更加得意:「不錯,這兩位不但是高手中的高手,還是我張某人的親戚。有道是,打虎親兄弟——」張載把手一招,只見兩名好漢同時起身,各擺POSE,異口同聲應道:「上陣父子兵!」
陳亮說:「太簡單了!我講了一輩子功利主義,我實在太清楚人性了。你別聽朱熹的,他的腦瓜太簡單,盡搞那些虛的玄的,其實他的理論漏洞大得很,他一貫把人性、把社會想得太單純了。」
張載也納悶:「你不也是南宋人嗎,怎麼來的?」
我說:「我正在講《孟子》呢,後面還少不得拉你們這些儒家晚輩進來聊聊。」
我點了點頭:「那就是說,一個老虎的模子造出來這世界上千千萬萬隻老虎,這些老虎雖然長得都有差別,可再怎麼有差別也不會離模子的樣子太遠。」
張載不慌不忙:「別害怕,不是地震。」
程頤又說:「你還說過,《西銘》的思想和約翰·多恩如出一轍,可多恩是個牧師,他信上帝,所以能得出那個結論,可我表叔又不信上帝,不信是上帝創造了這個世界,所以你認為,沒有上帝這個前提,他的《西銘》就站不住腳?」
我看得一頭霧水,問陸九淵:「這人是誰啊,怎麼一見朱老師就動手?」
另一人也道:「是啊,咱們是親戚不假,可什麼時候成了『父子兵』了,你占我們便宜?!」
朱熹來了:「這問題你問得倒張載,可問不倒我朱熹。嗯,我先問問你,你看過外國哲學的書沒有?」
張載一搖頭,「我把家搬到陝西來了,所以我就是陝西人了。」
舉個例子好了,集中精力靜坐冥想的種種方式古往今來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這種方式容易導致一種奇妙的精神體驗,使人體會到一種在現實世界中從來沒有過的充實感。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是太極還是無極?就是張載和二程他們的「感悟」嗎?有沒有人把這種體驗記載下來呢?
程顥說:「當然不同了!拍腦門兒是靈機一動,一會兒一個主意,而感悟卻是認真體會,靜心體驗,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了,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孟子說的。」
「那這是——」我還是害怕。
朱熹說:「我老遠聽見你們正討論理和氣的問題,我是理學的集大成者,這問題我研究得最有心得。」
程顥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是感悟出來的!」
我說:「哦,可我還是不明白,你們憑什麼就認為宇宙中當真存在著你們所謂的『天理』呢?你能把『天理』拿給我看嗎?或者,你能把『天理』證明給我看嗎?」
我不由得大驚失色:「難道還有比在座各位更牛的英雄嗎?!」
「哦,哪一位?」

「這個——」張載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程頤正要辯解,他哥哥程顥急了,搶上前來說:「你不懂,我們不是拍腦門兒拍的!」
張載一進屋,沒取錢,抓起電話來就撥110……
朱熹苦笑一聲:「一點兒都不複雜,唉,其中原因有一個人最能解釋。」
陳亮這人很有意思,他本來不叫陳亮,叫陳汝能,他崇拜諸葛亮,就把名字改成陳亮了。古代追星族比現代人還狠,現在誰聽說周杰倫的粉絲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傑倫的?古人照著偶像改名的可絕不止陳亮一個,著名的司馬相如的名字就是照他的偶像「完璧歸趙」的藺相如改的。順便提件趣事,我小時候看《三俠五義》,裏面有個反派小角色,崇拜漢朝的東方朔,可他沒改名字,改的是外號,他想用外號表達的意思是「我比東方朔還牛」,也就是「賽過東方朔」,於是外號的第一個字就是「賽」——可「賽東方朔」,太拗口;「賽朔」,誰也不明白什麼意思;「賽東方」,姓東方的人多了。怎麼辦呢?最後確定為「賽方朔」,也只好顧不得人家是複姓了。
「聽豫劇?!陝西人不是聽秦腔嗎,河南人才聽豫劇!」我也不跟張載計較,說,「你定個時間吧。」
朱熹話音才落,院子里不知怎麼突然多出了一個人,此人哈哈一笑:「在下陸九淵,給各位前輩見禮。」
見我們說得差不多了,張載過來了:「天快黑了,我看,今天就到這裏吧。」
張載正給弟子們上課呢,一見我氣哼哼地闖進來,馬上一臉緊張,沒等我開口呢,他先說話了:「不借錢啊,我的理論已經修訂了——」
程顥不大高興:「我什麼身份的人,會忽悠你嗎!你現在不是正在講孟子的『浩然之九-九-藏-書氣』嗎?」
朱熹、陸九淵,連同程家兩兄弟聞聽此言,紛紛對陳亮投以白眼。
「嗯?!孟子說的?!我怎麼不知道?」我疑惑地說,「我還給人家講《孟子》呢,我都沒聽說,你別是拿孟子忽悠我吧?」
我一驚:「你們三位還不夠大人物嗎?!」
十五天之後,我從橫渠拘留所里被放出來了,剛剛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就聽見街上議論紛紛,說張載修訂了自己的理論。我心裏別提多生氣了:這小子可真夠奸的,不行,這口氣不能就這麼忍了,我還得找張載踢場子去。
我趕緊問:「那為什麼到我們的時代里,了解的人就不多了呢?」
程顥說:「氣是氣,理是理,截然不同——」
我對張載說:「半個月前我問你的問題你想好怎麼回答了沒有?」
張載接著說:「嘿嘿,最重要的兩位英雄我還沒給你介紹呢!」
朱熹說:「我們理學雖然按程頤的說法是孟子嫡傳,可我們講的這個『氣』和孟子他老人家的『浩然之氣』不大一樣。天地之間充滿著理,也充滿著氣,萬事萬物都是由氣結合而成的。嗯,這個說法張載老師就提出來過。」
我不禁感嘆:「你這套理論和柏拉圖真是太像了,就像張載的《西銘》和多恩『喪鐘為誰而鳴』的佈道辭那般相像。」
張載說:「這是真正的大人物來了。」
「啊?」我問,「那是——?」
我問:「那這個『氣』就像是基本粒子了?原子也好,夸克也好,反正是一種基本粒子,無論是桌子、椅子、老虎、大象還是人,都是由基本粒子組成的?」
「沒有人是座孤島,獨自一人,每個人都是一座大陸的一片,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一小塊泥土被海捲走,歐洲就少了一點,如同一座海岬少一些一樣;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對我的縮小,因為我是處於人類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
朱熹和陳亮私交不錯,可論戰絕對勢同水火。朱熹講天理,講仁義,像孟子一樣最看不慣談功利的,可陳亮不但談功利,還特別往管仲和商鞅的路線上靠,朱熹一看:好小子,投靠了魔鬼不說,腦袋上還長出犄角來了?!
我更糊塗了,「對呀,我是剛剛講過這些,這確實是孟子說的,可這跟你們講的『天理』有什麼關係啊?」
「這個踢場子的人好厲害。」張載直咬牙,「各位英雄快快助拳!」
沒有什麼比等待更加漫長,這十五天過得很是無聊,只是有時見到有風塵僕僕的江湖人物從小鎮上經過,想來不是鏢局走鏢就是武術文工團路過。
程顥接著說:「孟子講的培養『浩然之氣』的方法,嗯,就是那個從具體的事情做起,在做的時候不要期待馬上就有什麼成效,心裏要時刻有這根弦,但不能操之過急,不能揠苗助長什麼的,孟子不是說得清清楚楚的嗎!」
說起這二位英雄,名頭實在是太大了。這兩人是親兄弟,也是河南人,家在洛陽,論起來都得管張載叫表叔,但他們的名氣比表叔可大多了。他們和張載同屬儒家,但各自都是開宗立派的祖師。張載開創了關學,這兄弟倆開創了洛學,互有切磋,互相服膺。說到這裏,這兩兄弟究竟是誰,可能很多人都猜到了。不錯,就是程顥和程頤,正是這兩人奠定了理學的根基。
「我倒——」
我這才恍然大悟:「噢,早聽說理學理學,原來理學是這麼來的。」
陸九淵見怪不怪:「這倆人是老論敵了,要在論壇上遇見,能在一個帖子底下打一年。」
「啊——?!」
朱熹四下一抱拳:「各位前輩,不是我要來,我是身不由己啊,是陸九淵把我帶來的。」
我心裏一哆嗦,「怎麼又是十五天,你不會又要進屋打110吧?」

張載很不屑:「切,那是小人所為!你別多心,咱們就說定了,十五天之後再見!」
朱熹說:「你這套說辭我總聽你說,都能背下來了,什麼『千萬世之前,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萬世之後,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東南西北海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程顥讚歎了一聲:「這學問好生厲害!」
此人一臉英氣,豪情勃發,一望便知是位英雄人物。他這一來,猛然見到在場這麼多人,不由得迷糊了一下,隨即看見朱熹,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招龍爪手,朱熹早有準備,一招太極拳的攬雀尾格擋過去,兩人拆招換式,打在一處。
我又問:「可我還是不明白,孟子人家明明講的是『浩然之氣』,是說『氣』,怎麼到你們這兒就變成『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