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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滕文公章句上 是風雲際會,還是羊入虎口?

卷一 滕文公章句上

是風雲際會,還是羊入虎口?

然後孟子說滕國截長補短好歹也有五十里方圓的國土面積,雖然說大不大,可要是按照聖人的辦法來治理,將來還是有得一看的。想想孟子在前兩篇里不是一再提什麼七十里小國和百里小國取天下的例子嗎?

不必我來解釋了,什麼叫「葯不瞑眩,厥疾不瘳」,金大俠這裏說得很清楚了。
我前面講過,宋國和其他諸侯國不同,它是商朝遺民的國家。所以說,宋王偃是商紂王的後裔子孫,是有血統關係的。可是,遺傳也不能遺傳得這麼像吧?怎麼看怎麼可疑。
這又得一點點來說了。
世子愣愣地站著。
清代那些擅長考據的學者們從這裏可嗅出問題了。有人覺得奇怪:當時的滕國和楚國幾乎都接壤了,世子要從滕國去楚國,抬腳就可以到啊!我們想想,這就好比你從北京到天津,往東走上高速公路,很快就能到,可你卻偏偏選了另一條路,往西先到西藏,從四川繞道廣東,走海路殺到天津。咦,這麼安排路線毫無道理嘛!
所以這話金庸用得,恐怕是因為台灣沒有什麼文化斷層,一些傳統的東西就那麼延續下來了,文人信手拈來,讀者也不覺得有什麼閱讀障礙。咱們稍微把眼角往下瞟一瞟,「有道是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金大俠接下來這個「奏刀」一詞也是來自古文,我們小時候在「庖丁解牛」里學過的。
那滕國世子為什麼這麼繞遠路來走呢?
華犨深沉地說:「買彩票中五百萬大獎的事倒不是沒有,可您要是還想再中第二次、第三次,那就太不現實了。再說了,打仗可不是過家家,楚國這樣的對手也不是鄰居家的傻小子,您可得悠著點兒!」(華犨的原話很漂亮,十六個字的至理名言:「幸不可常,勝不可恃,兵不可玩,敵不可侮。」)
宋王偃雄心勃勃:「準備兵馬,我要攻打楚國!」
又有人考證了(這可能是可信度最高的),說宋國那時候已經遷都了,從商丘遷到彭城了,正隔在滕國和楚國之間,世子要是從滕國去楚國,宋國是必經之路。
宋王偃大怒:「好小子,你敢說寡人是雞蛋?!」
到了戰國時代,楚國已經成長為超級大國,疆域遼闊,而宋國卻日漸式微,至於超級小國滕國,從前是超級小國,這時候依然是超級小國。
這樣說來,小薛才應該算是最苦大仇深的受害人了?
——宋國勝利了!
要把歷史上這些經史子集讀明白一點兒,唉,也要有一些解謎的本領啊。
世子滿臉通紅,囁嚅了半天才說:「大家好像不太一樣吧……」
為什麼呢?
「呸!」宋王偃臉色大變,「寡人就算真是雞蛋,也是腌熟了的松花蛋,寡人夠硬,而且,寡人的胸中燃燒著熾熱的火焰!」
孟子和學生們一起琢磨,這個「宋榜眼要搞性認證」到底是什麼意思?
孟子笑道:「有什麼感覺?」
很顯然,他是專程拜訪孟子去了。他不但去的時候繞路宋國,回去的時候又一次繞路宋國,可見心誠。

這是一宗無頭公案。
顏淵過後是公明儀。這個人也屬於儒家系統,很可能是曾子的學生。公明儀說的這句話很不容易搞懂,到底什麼叫「周文王是我的老師,周公難道還會騙我不成」(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
好了,想到彭城是哪裡了沒有?
《史記》里還說,這位宋王偃好酒好色,還不聽人勸,誰要給他提提意見,他馬上就射死人家。於是,諸侯們給宋王偃起了個外號,叫「桀宋」,意思是說,他的所作所為能和夏朝的末代皇帝、著名的暴君夏桀王有一拼。諸侯們還議論說:「宋國重現了當初商紂王的暴行,咱們一定得滅了它!」
從上到下都得猜。
我再縮小一下搜索範圍:武俠迷里有沒有記得這八個字的?
——就是現在的江蘇徐州,滕國世子當年就是從山東滕縣途經江蘇徐州,在這裏拜訪孟子,然後繼續南下荊楚,辦完事情之後又原路折回。
成覸過後是顏淵。
——是《尚書》的「說命篇」。這一篇不是說醫藥,不是說治病,而是在說政治哲學:
孟子最後又引了兩句《尚書》,這兩句話也很古怪,說什麼「如果吃藥的人沒吃得頭昏腦漲,那病是不會好的」(若葯不瞑眩,厥疾不瘳)。
《神鵰俠侶》裡邊,武家兄弟為郭芙爭風吃醋,楊過為了打消這哥兒倆的傻念頭,設計跟他們過招,「楊過見二人神色慘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將他二人打得服服帖帖,永不敢再見郭芙之面,那麼兩兄弟日後定要再為她惡鬥,直至二人中有一個送命為止。有道是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讓病人吃些苦頭不可……」
到底是什麼意思?搞不清!這都怪古人沒發明標點。但這還算好的,至少主要意思我們不會領會錯,反正公明儀是堅定信心,學習聖人,孟子是拿他做榜樣勸告滕國世子。
滕文公這時候還不知道,在日後的某一天,正是因為宋王偃的關係,他再也不用害怕薛人的武裝力量了。
有人起了疑心。我在上本書里不是講過《尚書》造假的故事嗎,這一篇「說命篇」便是後來被考證出來的假貨之一。大家現在可以體會一下古人一種最典型的造假手法了:《孟子》里明文說是「葯不瞑眩,厥疾不瘳」引自《尚書》,可《尚書》里卻沒見這話,這就說明孟子看過的《尚書》篇幅比較完整,後來在秦火和歲月中流散了不少,這一篇遺失不見了。那好,那就以這八個字為基礎,編造出上下文https://read•99csw.com來,敷衍為一篇完整的文章,再設計一個機緣,從哪裡把它「發現」出來,號稱是古本孟子。別人要是一看,咦,《孟子》里說的「葯不瞑眩,厥疾不瘳」居然在這個本子里有,這一定是真貨!
孟子一愣,順著世子的眼光看去,見有一塊長方形的歪倒的木牌。孟子低聲念道:「部……女……這是什麼意思?」
旁邊有個明白人,叫華犨,連忙把宋王偃給攔住了:「大王您別發昏了!雞蛋就算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也畢竟是雞蛋,是沒法跟石頭碰的!」
所有的罪名簡直就是從商紂王身上先「全選」,再「拷貝」,然後「粘貼」到宋王偃身上,所有細節都一模一樣。
上本書講「公孫丑篇」最後介紹過一位周廣業先生和他的《孟子出處時地考》,現在還得看看周先生的資料。周廣業說:「孟子離開齊國,住在休地——」
顏淵,孔子最得意的門生。古人沒標點,所以顏淵這句話,我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僅僅說的是「舜何人也,予何人也」,還是連下面那句「有為者亦若是」也是他一起說的。總之無論如何,顏淵的意思是:舜也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這又涉及一則歷史公案。
孟子納悶了:宋榜眼?這是哪一位?現在還沒有科舉考試呢,哪來的榜眼呢?還有,這個「性認證」是個什麼東西?聽上去色|色的,不像個好東西。可是,這年頭流行各種「認證」,大家還全都相信!「唉,」孟老師嘆了口氣,「這世界怎麼越來越讓人看不懂呢?」
《孟子》在後文里有一句具有關鍵意義的話,說宋國是個小國,要行王政,招致了齊、楚這些大國的不快,起兵把它給滅了。更加合情合理的說法是:齊國早惦記著滅宋,宋王偃搞改革,齊國借這個由頭捏造了宋王偃的一堆罪狀,然後名正言順地滅了宋國,擴張了自己的地盤。
鄙視從來都是互相的,周朝看不起楚國,楚國也看不起周朝,你排斥我,我也不待見你。但楚國當初到底加入過周聯邦,並且是主動加入的,這就搞得後邊有些事情說不清楚。如果按照現代的聯邦體制,大家覺得合適,那就組成一個聯邦國家搭夥過日子,有一天誰要是不想繼續搭夥再過了,打個招呼就還能恢復獨立身份——這些權利都是憲法保障了的,是基於大家當初訂立的契約。可楚國那是多久以前的古代社會啊,還沒有這麼成熟的政治意識,更沒有這麼成熟的政治體制,所以呢,進來容易出去難,如果楚國不想跟周朝繼續搭夥過日子了,楚國國君要稱「王」,要和周天子分庭抗禮了,這個道理就不太好說了。這事往重了說可就是搞分裂,楚國為此還真和中原諸侯們鬧過不小的糾紛。
順便一提,如果「桀宋」屬實,那麼,當時還有一位大思想家比孟子更慘。孟子無非是去宋國做做客,可這位大思想家老家就在宋國,而且他大半輩子的時間都頂著宋王偃這位暴君的光輝普照——此人就是莊子。
這一段內容最好讀讀我在括弧里放的原文,感覺一下什麼叫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周廣業說:「孟子離開休地以後,很快就回到老家鄒國去了,這時候孟子已經六十多歲了。」
——這樣一來,表揚滕國世子的話也就落空了一大半。其實就算是順路,滕國世子的向善之心也是頗為可嘉的,還有人讚揚他為「周末第一賢君」,但歷來的人情世故都是:光環只可以一層層往上加,卻不可以一個個往下摘,所以聖人和各種楷模們頭頂上的光環總是越來越亮,直到風雲變幻得冷落了他們,大家這才有機會一探光環底下的真相了。
舉國歡騰!
此風一起,瞎話都臭街了,反正都是諸如一些宋國怎麼怎麼先進,楚國怎麼怎麼腐朽,翻來覆去都是這一套。問題的關鍵是:這些聲音可都是從民間傳來的啊,是代表著民意的啊!宋王偃可不是一個高高在上與人民群眾油水隔絕的孤家寡人,他也是聽得進去人民的聲音的。當這些民意越來越多地被反映到了朝廷之後,宋王偃樂壞了:看來人民群眾的眼睛當真是雪亮的啊,楚國就是腐朽沒落,就是不如我們宋國!倒是朝廷上的那些大臣們覺得含糊了:不對呀,我們先前都是跟著大王瞪著眼睛說瞎話呀,難道這瞎話還居然被我們說中了不成?
從小地方看,人家的《麥迪遜橋》我們翻譯過來就成了《廊橋遺夢》,《滑鐵盧橋》翻譯過來就成了《魂斷藍橋》,你要看原著的名字就不容易搞清楚內容到底是什麼,也弄不明白作品的定位和分類,中譯名就全給體現出來了。從大地方看,美國人打仗,打了「越戰」,打了「韓戰」,中國人同樣在這兩個地方打仗,一個叫「對越自衛反擊戰」,一個叫「抗美援朝」,一下子就把戰爭對象和戰爭性質全給交代清楚了。
歸納一下,這一節里孟子找來成覸、顏淵和公明儀這三位前輩高人來給世子現身說法,這給人的感覺有點兒像傳銷課,世子是個新入道的,而成覸他們三個卻早已混成了大區經理或者是金牌業務員。你也想當大區經理嗎?呸,太沒出息了,才這麼一小點理想啊,要做也要做傳銷業的老大!這其實一點兒也不難,大區經理不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的人嗎?業界老大不也是兩隻耳朵一張嘴的人嗎?大家都是一樣的,只要滿懷信心按照秘訣去做就是了,一定能成功!秘訣也簡單,一共就兩條:一是臉要厚,二是心要黑。(孟子的兩條是「道性善」和九-九-藏-書「稱堯舜」,正好相反,別記混了哦。)
領導也不容易啊,誇貓頭鷹是罵領導(上本書里的例子),講講古也是罵領導,防不勝防,就算嚴禁提領導的名字,大家一說叉叉,誰都明白這又是在說領導。朱元璋就是個典型的例子,看別人寫什麼都覺得是在罵自己,為此沒少生氣,更沒少殺人。
高宗武丁的老爸死了,武丁為他守孝三年(這一點在《孟子》的下一節會詳細來說,這裏先埋個伏筆)。在這三年裡,武丁把政事交給宰相,自己裝啞巴,一句話也不說,直到找到了泥瓦匠傅說(讀「月」)。
但兩千多年前的齊國卻很可能是反用「正名」的招數,就這麼滅了宋國。再有爭議的是,齊國當時是聯合了楚、魏兩國,但在戰爭結束之後卻未必是如司馬遷所記載的那樣三家瓜分了宋國,而是齊國一家獨吞。做這件事的齊國國君是齊湣王。這一事件影響深遠,齊國吞宋打破了國際均衡,人家才不管你是暴力侵略還是弔民伐罪,破壞均衡就是不行!於是,秦、趙、韓、魏、燕五國組成聯軍,一起攻打齊國,這裏邊燕國和齊國有著血海深仇,「梁惠王篇」和「公孫丑篇」里不是都講過齊國伐燕的事情嗎,燕國可逮著報仇的機會了,燕昭王高築黃金台吸引來的軍事人才樂毅統率大軍,連下齊國七十余城,險些就把齊國給滅了。如此複雜的國際形勢,真是牽一髮而動全局啊。
就這樣,孟子來到了宋國。他在宋國到底發生了什麼故事,沒有記載。是記載失傳了呢,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我們也不知道。那麼,宋王偃行仁政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呢?唉,我們一樣搞不清楚。
第三天……世子終於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說:「孟老師,我明白了。」
還不能這麼說,因為宋王偃不但滅了薛,順帶把滕國也滅了。滕國從此再也不用擔心鄰居磨刀了。
宋王偃惡楚威王,好言楚之非,旦日視朝必詆楚以為笑,且曰:「楚之不能若是,甚矣。吾其得楚乎?」群臣和之,如出一口。於是行旅之自楚適宋者,必構楚短以為容。國人大夫傳以達于朝,狃而揚,遂以楚為果不如宋,而先為其言者亦惑焉。於是謀伐楚,大夫華犨諫曰:「宋之非楚敵也舊矣,猶夔牛之於鼢鼠也。使誠如王言,楚之力猶足以十宋,宋一楚十,十勝不足以直一敗,其可以國試乎?」弗聽,遂起兵敗楚師于潁上。王益逞,華犨復諫曰:「臣聞小之勝大也,幸其不吾虞也。幸不可常,勝不可恃,兵不可玩,敵不可侮。侮小人且不可,況大國乎?今楚懼矣,而王益盈。大懼小盈,禍其至矣!」王怒,華犨出奔齊。明年宋復伐楚,楚人伐敗之,遂滅宋。
這年頭想行仁政的君主可實在不多啦,既然傳來了宋王偃要行仁政的消息,孟老師哪能不動心呢?用個難聽一點兒的比喻,孟子聽到這個消息,就好比貓兒聞到了腥。
孟子說:「咱們先看看成覸,成覸曾對齊景公說:『他是條漢子,我也是條漢子,我憑什麼要怕他呢!』顏淵還說過:『舜和我還不都是一個鼻子兩條腿嘛,有作為的人都會像他那樣。』公明儀說:『周文王是我的老師,周公難道還會騙我不成?』咱們再看看現在的滕國,截長補短,也得有個五十里見方,還是有希望治理成一個好國家的。《尚書》里說:『如果吃藥的人沒吃得昏頭漲腦,那病是不會好的。』」
的確,寫通俗小說完全沒有必要夾雜著這般古奧語言,但事實是,《尚書》雖然古奧,這八個字卻在歷朝歷代一直都很有群眾基礎。
彭城是哪裡?喜歡詩詞的人大都知道,彭城在唐詩宋詞里太有名了,那裡有個燕子樓,裡邊住著個名叫盼盼的美女,白居易為她寫過「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蘇東坡還住過這樓,做夢夢見了盼盼,醒來以後感嘆說:「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這都是在傳奇之上再賦名篇了。有人考證說當年第十一屆亞運會的吉祥物「盼盼」出處就在這裏。當然,信不信由你。
第一天……
「哦,」孟子點了點頭,「是『行仁政』,不是『性認證』,看來這倒真是個好消息!」
另一種可能是,公明儀把周文王當做老師,當做學習的榜樣,同時也把周公當做榜樣,認為周文王和周公的話都是至理名言,他們是不會騙人的。
孟子嘿嘿一笑:「咱們搞個情景教學,這是一家澡堂子,來,世子,快脫衣服!」
可是,這段話也太鏗鏘有力了,也太擲地有聲了,還這麼押韻,這是商朝人的話嗎?
但是,宋王偃行仁政的消息真的可靠嗎?
「來,世子,把這些葯吃下去,」孟子掰開了世子的嘴,「體會一下什麼叫『葯不瞑眩,厥疾不瘳』。」
又有人考證了,說以當時的地理格局,世子途經宋國而達楚國,只是稍微繞了些路罷了,沒有那麼誇張。
六十多歲了啊,就算按現代的標準也該退休了,更何況古時候的人壽命普遍都短,到唐朝杜甫還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呢。可孟子有「浩然之氣」,他可不退,他要生命不息、奮鬥不止。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一個好消息。
成覸,這是一個人名,「覸」字有人說應該讀「看」,也有人說應該讀「見」,我也不知道該聽誰的,至於各位,不妨哪個音讀著順口就用哪個好了。這位成覸也被人叫做成荊或者成慶,是齊國著名的武打明星。他可能是成家班最老資格的大腕兒,比成龍要早兩千多年。
左右有衛兵過來https://read.99csw.com:「請大王吩咐!」
因為宋王偃把小薛給滅了。


不過,兩千年的專制傳統也培養出了人們另一種極端的心態:什麼都得猜。
下邊的人更不容易,像劉伯溫這樣的,藏著掖著。所以中國是個謎語大國,傳達政策要說謎語,因為實在太虧心,沒法拿到明面上說,只有靠下面的人細心領悟;寫小說要說謎語,因為到處是地雷,不小心踩了哪顆都得炸死自己;飯桌上聊天也得說謎語——有時候其實沒必要說的,可是沒辦法,早都說成習慣了,除了謎語別的話都不會說了。到處都是謎語,什麼都是謎語,至少都有謎語的嫌疑,就算不是謎語,大家也習慣性地當成謎語去看。像英國流行一時的小冊子大戰在中國歷史上就聞所未聞,而「戲仿」這種在小冊子大戰的時代就被人用臭了街的形式哪怕拿到現代中國也一樣會被很多人認為侵權。

而受害最深的既不是孟子,也不是莊子。「梁惠王篇」里不是有一節說:「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回憶一下,那一節所發生的事情從時間上看應該是在本節之後,這位滕國世子都已經當上國君了,那時齊國人在薛地築城以加強武備,而薛、滕兩地屬於近鄰,眼看著鄰居磨刀霍霍,這位滕文公(也就是本節所說的滕國世子)被嚇壞了,連忙去找孟子討主意。
那年頭可沒有什麼權威的大傳媒,負責客觀公正地報道新聞,一句話就可以安定人心。那就只好自己來分析分析這個消息了。
這問題是不是太雞毛蒜皮了?
華犨又出現了:「大王——」
商朝的高宗武丁是一位明君,前面已經介紹過他的一些事迹了,上本書講「公孫丑篇」里不是說過一個「高宗雊雉」的故事嗎,就是這位商高宗。
別說書生讀四書五經都會熟悉《孟子》,就連醫家也視這八個字為診療格言。清代有部醫家小說叫《醫界鏡》,酒席間行酒令,某公便是化用這「葯不瞑眩,厥疾不瘳」,結果惹得哄堂大笑,旁邊有人勸他說:「這話拿來行酒令也用得太熟濫了,換換吧!」——看看,這居然是老生常談,行酒令都被人笑話,要是現在誰行酒令來上這麼一句,一準兒得被人罵為拽文了!
從古到今,不止一個人在這個問題上起過疑。說法太多,我就只挑一個距離我們比較近的聲音好了。顧頡剛把宋王偃種種罪名全都搜羅了來,這一看,卻奇怪了:這個大壞蛋是宋王偃嗎?
等兩人都脫|光了,孟子帶著世子一轉彎,下了浴池。孟子說:「情景教學開始。現在我們來模擬成覸說話時的情形。好,我演成覸,你演那個貴人。」
「是『女——部——』」四周突然響起一片憤怒的銀鈴般的嬌滴滴的喊聲。
孟子又是嘿嘿一笑:「這葯嘛,兩千年以後人們叫它搖|頭|丸。」
兩千多年前可沒有什麼發達的通信和傳媒,各種消息只能通過人嘴馬腿傳播開來。比如魏國徵兵,發下話來要招一批「健壯的小夥子」,口口相傳,消息傳到齊國,齊國人一聽:「什麼?煎餅要夾果子?」山東煎餅本來只是一張攤熟的薄麵餅而已,從此有了技術改良,當中夾了果子(北京叫油條),還得打個雞蛋,再撒上蔥花和香菜末,抹上甜麵醬和辣椒醬,哎,這就是我們現在吃到的煎餅果子。不過現在的煎餅果子又改良了,果子變成薄脆了,這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哪位歷史學家要是有興趣不妨考證一下。
——孟子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怎麼聽上去亂七八糟的呢?
形勢堪憂!
孟老師馬不停蹄,直奔宋國而去。
勇士成覸在齊景公手下當差,這位齊景公我們已經很熟悉,他和晏嬰是一對老搭檔了。對於勇士來講,齊景公和晏嬰的朝廷可是一個險惡所在,這位晏丞相別看五短身材,卻和齊國三位頂尖高手過過招,留下了著名的「二桃殺三士」的故事。成覸幸運,沒在那「三士」之中,所以還能留下來向齊景公吹吹牛。孟子在此引用成覸的話是:「他是條漢子,我也是條漢子,我憑什麼要怕他呢!」有人說這話還有上下文,成覸是針對不知哪位尊貴人士說的,意思是:大家進了澡堂子都是一樣的人,老子不怕你!
傅說別看是泥瓦匠出身,卻是個棟樑之材。武丁對他說:「請給我多出好點子吧,請幫助我修德吧!我要是菜刀,你就是磨刀石;我要想渡河,你就是船和槳;我要是乾旱,你就是春霖。來幫我吧!如果吃藥的人沒吃得昏頭漲腦,那病是不會好的;如果赤腳下地不看路,腳就會受傷……」(朝夕納誨,以輔台德!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葯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
有人可能起疑:人家金庸寫的是武俠小說,是通俗讀物,為什麼夾雜著《尚書》的句子呢?《尚書》可是連不少古代知識分子都視為天書的超難懂的東西啊!
華犨說:「您要只是自己是雞蛋還好,想蒙上眼睛撞石頭我絕不攔您,誰讓您有這個愛好呢!可是,您不應該拿咱們整個宋國這一籃子雞蛋一塊兒往石頭上撞啊!」

先說說這八個字的原文,葯不瞑(讀「棉」)眩,厥疾不瘳(讀「抽」),有沒有人覺得眼熟?
大家這才抬頭,房間里哪裡還有孟子的蹤影,只見一道藍光向著宋國的方向呼嘯而去!公孫丑追到門口,手裡提著什麼東西,帶著哭腔喊著:「老師——您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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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拉著世子進了一間小屋,世子很奇怪:「孟老師,這是什麼地方?」
宋王偃這下可好了,不但蒙上了眼睛,還堵住了耳朵,於是高高興興地第二次攻打楚國去了。小概率事件果然沒有連續發生,宋國這回不但吃了大敗仗,還被楚人順便滅了國。

於是,齊國、楚國、魏國,這三個曾經在宋國手下吃過虧的超級大國聯合起來滅了宋國,殺了宋王偃,瓜分了宋國的土地。
唉,我是比不了人家顏淵,我這個沒出息的傢伙馬上想到的是另一句話:「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華犨把頭一低,無聲地嘆息著:「什麼熾熱的火焰哪,您那是石灰燒的,要不怎麼都成松花蛋了呢!」
各位千萬不要受我這種消極思想的不良影響,還是學學人家顏淵吧,給自己一個光明的未來。
「啊——」
信心很重要啊!想想看,比爾·蓋茨也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到的,我也……
宋王偃雖然凄涼地身死國滅,可他的精神永存,兩千多年來還不時有人惦記著他。元末明初的時候,劉伯溫還專門為他寫了一篇精彩的小文:
既然是寓言,也就無所謂史料價值了。劉伯溫根本不關心宋王偃的故事真相如何,他明裡是寫宋王偃,其實卻是在說當時的元政府。古代的專制社會通常只喜歡歌功頌德、歌舞昇平,誰要是想說點兒心裡話那是要冒著殺頭的風險的。逼得大家沒辦法,只好不說今人說古人了。這可真給後人添麻煩,要不清楚劉伯溫的背景,隨便抄來這段資料就以為說的是真事,那可就越讀書越糊塗了。
按照《史記》里的說法,這位宋王偃不是個行仁政的主兒,反而是個超級大壞蛋。他之所以沒有成為像夏桀王、商紂王那樣萬世揚名的頭號壞典型,僅僅是因為當時在他治下的宋國實力實在太弱了。我們想象一下,如果希特勒是爪哇國的領袖,任他再怎麼折騰恐怕也鬧不出二戰那麼大的動靜。

第二天……
孟子又來情景教學了。
宋王偃恨恨地看了一眼華犨,對衛兵們下令:「把這小子給我拖下去!他這張嘴不是厲害嗎,哼,派他給超女當評委去!」
文章是說,宋王偃很討厭楚威王,所以一得空就得說說楚國如何如何不好,這都成了每天朝堂上的必備節目了。宋王偃問大臣們:「楚國如此之腐朽沒落,咱們是不是可以消滅它了?」大臣們馬上隨聲附和,好像所有的人都共用一張嘴似的。於是,背包族可看到了光明,這些人玩兒楚宋自助游,一旦踏入宋國境內,只要敞開了大罵楚國的腐朽沒落,就能得到宋國很好的招待。說瞎話有什麼難的,不就是假大空這一套嗎。
這就是滕、宋、楚三國的基本情況。
從歷史上來看,宋國倒還真有仁政傳統。我在「梁惠王篇」里介紹過的以宋襄公為代表的幾位宋國領導人確實有過一些與眾不同的表現,雖然仁政沒有成功,但人家好歹是嘗試過的,成與不成是方法問題,做與不做可就是態度問題了。「只要有好的態度、好的動機,那就夠了,至於好的方法嘛,嘿嘿,」孟子暗中得意,「那就得等我去幫他們了!」
孟子突然點指喝道:「呀——呔!別看你是貴人,可進了澡堂子大家都一樣,老子不怕你!」
但是,事情真的如此嗎?
世子的路線問題說清了,還有一個問題也得說說。前兩本書里,孟老師一般不在齊國就在魏國,間或看看滕國,回回鄒國,跑跑魯國,可從來沒去過宋國,這會兒他老人家怎麼在宋國待著了?
宋國在前兩本書里也介紹過幾次了,這是個商朝的遺民國家,地盤是現在的河南商丘一帶。前文講過「宋襄圖霸」和「宋景守心」的故事,當年宋襄公意圖繼齊桓公稱霸諸侯的時候,曾經拘留過當時滕國的國君滕宣公。不過到滕文公為世子的時候,這都早已經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賬了,列國之間就像一個衚衕里的街坊,誰和誰能從來沒鬧過一點兒矛盾呢!
一種可能是,「周文王是我的老師」這句話原本是周公說的,公明儀引述了周公的話,然後說:「周公難道還會騙我不成?」
世子說:「剛吃下去的時候,當真是昏頭漲腦,轉得厲害,後來我就人事不知了。對了,您這是什麼葯啊,好大的勁頭?」


再回到本節內容來看看,孟子是入了虎口了,滕國世子(未來的滕文公)此刻還不知道自己因拜訪孟子而落腳的這個國家、統治這個國家的國君,將會在若干年後吞併掉自己的祖國。
雖然燕國也算是捎帶著給宋王偃報了仇,可畢竟也挽回不了宋王偃悲慘的結局:他老人家在國破家亡之後逃亡在外,沒多久就死在外邊了。前文不是談過滕文公的謚號可能是得自私謚嗎,這位宋王偃也是得的私謚,誰讓他沒有個安安分分的結局呢!誰要看到書上說宋康王或者宋元王,那都是他。
考察當時的國際局勢,非常微妙。宋國到底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國,滅了它就會破壞國際局勢原有的均衡,必然會招來其他超級大國的武裝干涉。要把侵略戰爭變成弔民伐罪,這對齊國來說堪稱第一要務。齊國的宣傳機構看來下了不少工夫,成功塑造了一個「桀宋」的形象。
背景情況差不多都交代清楚了,嗯,聽聽孟子接著向滕國世子舉例子吧。
一眾學生正在議論紛紛,公孫丑突然驚呼一聲:「老師哪兒去了?!」
先來交代一下這三個國家的地理位置。滕國前面已經介紹過了,是個超級小國,在現在的山東滕縣九-九-藏-書附近,屬於所謂「泗上十二諸侯」之一。滕國從來都是默默無聞,歷史上最著名的事件就是出了個滕文公,也就是這裏所說的這位滕國世子,他和孟子一度打得火熱,這才使得很多後人知道中國歷史上還有過這麼一個滕國。
別看這八個字古怪萬分,其實有非常多的人都是見過它們的。可是,見過歸見過,要是還能記得,那要麼就是記憶力超強,要麼就是讀書超細緻。
世子莫名其妙,見孟子脫衣服,自己便也跟著脫。
咱們先替孟老師擔心吧,他老人家這就叫關心則亂,上了假消息的當了。以他老人家的性格,在魏國也好,在齊國也好,一再當面頂撞國君,給國君下不來台,還裝病玩兒,這要是犯在宋王偃這麼個暴君手上,還不得剛提個意見就被他給射死?
看看,孟老師很不幸啊,本想投奔一位哲學王,沒想到人家根本就是一個虎狼之君!滕國世子前去宋國拜訪孟子的時候,孟子就正在這位虎狼之君的虎口裡待著呢。
楚國早期是在漢水上游、荊山山脈一帶,後來向長江、漢水流域發展,地盤極大。在周人興起的時候,楚人加入了周聯邦。但從實際來看,楚國和周政權更像是南北朝,雙方一南一北,各自都是獨立政權,互不統屬。周政權最發達的時候,基本控制著黃河流域,像魯國、齊國等等都是周天子分封的諸侯國;而楚國卻不是像齊、魯那樣被分封的國家,而是加盟進來的,它在勢力強盛的時候基本控制著長江流域,和北方周天子及中原諸侯們分庭抗禮。現在人們覺得江南又出才子、又出美女,還會提一提長沙嶽麓書院那副著名的對聯「惟楚有材,於斯為盛」,其實以前的江南全是荒蠻之地,北方的周人看他們就好比當年的白種人看印第安土著。所以呢,中原各國雖然經常來往,可大家全拿楚國當外人。
宋王偃氣壞了:「哎呀,你小子說話怎麼就這麼不中聽呢,來人——」
一點兒也不是,這問題很重要,只有搞明白了這個問題,才能比較清楚地了解這位滕國世子的為人。
宋王偃還很前衛,喜歡搞些行為藝術,用革囊盛滿鮮血,掛起來,用箭射,他把這種藝術形式命名為「射天」——是不是很熟悉啊?不錯,我在「公孫丑篇」里介紹過商朝暴君帝乙曾經就搞過這項活動。
滕國世子是從滕國出發,目的地是楚國,但他沒有直接去楚國,而是先到宋國拜訪了孟子,然後才去的楚國。在楚國辦完事情之後,世子本該回滕國去,可他又在中途到了宋國第二次拜訪孟子,之後才回了滕國。
這一節很不好講,因為幾乎每一句話的後面都藏著一大堆事,像前面又是「私謚」,又是世子,又是堯舜的大同和禹湯文武的小康,這還沒完呢,還得講講這位滕國世子的出行路線。
不錯,宋國真的勝利了!
六十多歲的老孟子這時候就得到了一個消息,說是「宋榜眼要搞性認證」。
《史記》里說,宋王偃大搞擴張戰略,向東去打齊國,拿下齊國五座城池,向南去打楚國,拿下楚國三百里的土地,這還不夠,還往西邊打,打敗了魏國的軍隊。這可真是威風不可一世啊!我們想想,那可是戰國時代,大家都知道「戰國七雄」,齊國、楚國、魏國都是「七雄」當中的狠角色,小小宋國根本排不上號,甚至很多人還都誤以為戰國時代只有「戰國七雄」這七個國家而已。那麼,小小宋國三面作戰,連敗三個毗鄰的超級大國,這難道是睡獅漸醒不成?
中國一直都有著「正名」的傳統,正如孔子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這種遺風一直流傳到現代社會,只不過現代中國人通常是從正面意義著手罷了。這是我們和西方的一個很大的不同,體現在從大到小的方方面面上。
孟子對世子解釋:「我舉成覸這個例子,是為了說明做人做事信心很重要。堯舜之道並不難,只要世子你有信心去做!來,世子,這邊來——」
——這是劉伯溫筆下的宋王偃的故事。真實嗎?可信嗎?呵呵,恐怕未必。劉伯溫這個時候正隱居青田,其時天下大亂,元朝的官做不下去,各路大王旗也都不是什麼好貨色,劉伯溫在青田寫書解悶,寫成了《郁離子》,這篇宋王偃的故事就是《郁離子》書里的一則寓言。
——還記得吧,這是「公孫丑篇」最後一節里的「孟子去齊居休」,公孫丑就是在這個時候問老師做官不領薪水對不對的。孟子回答完了學生的這個問題,「公孫丑篇」也就結束了,沒下文了。那,孟子肯定不會在休地長住啊,他又流竄到哪裡去了呢?
再縮小範圍:有人號稱金庸迷,說把金庸所有小說翻來覆去都讀過好多遍,呵呵,記得嗎?
宋王偃不聽勸,畢竟華犨一個的人聲音抵不過宋國洶湧的民意,宋國出兵了,征討楚國。疆場上兩軍對壘,這下可分出真實實力的高下了。
宋王偃一看是華犨,更牛氣了:「臭小子,怎麼樣,沒想到吧,哈哈,寡人勝利了!要不要寡人派人挖個地縫給你鑽啊?」
「葯不瞑眩,厥疾不瘳」,孟子引用《尚書》,是《尚書》的哪一篇呢?
宋王偃足足過了一個月才想起自己姓什麼來——我來插一句,宋王偃姓「子」,這是商朝王族的姓,現在可能沒有了——他摸著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我太偉大了!我怎麼這麼厲害呢?我不會就是傳說中鮮花盔甲的主人吧?」
靠了「風語者」的幫助,密碼終於被破譯了,原來,所謂「宋榜眼要搞性認證」是大家傳來傳去傳變了樣,原本的意思是:「宋王偃要行仁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