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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滕文公章句上 天天都是「3·15」

卷一 滕文公章句上

天天都是「3·15」

第三個標準是:你的話是否有益於國事民生?這是強調:不要務虛,要務實,要把注意力多放在當務之急的事情上。
孟子的說辭即便被等比放大之後依然站得住腳,到底是位老謀深算的高手啊。瞧這一番辯論,孟子對陳相又是誘敵深入,又是步步緊逼,打得陳相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在儒家後學看來真是酣暢淋漓。不過我讀這段的時候有時會想:事情真是這樣嗎?可惜陳相沒有就同一場辯論給我們留下記載,如果是陳相版,不知會是什麼樣呢?——我們都知道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故事,但鄧拓在《燕山夜話》里說,苗族有些地方流傳的故事卻是孟獲七擒諸葛亮。
當然了,正方有理,反方也有理,你願意信誰的就信誰的好了。
「嗯?——是啊——」陳相還沒繞明白。
陳相接著說:「到那時候,市場上的物價都有統一標準,再也不會有欺騙行為出現,就算小孩子去市場買東西,也不會有人蒙他。天天『3·15』,月月『3·15』。」
陳相:「……」
孟子又是一陣冷笑:「照你這番道理,假如你來吃烤鴨,同樣一隻三斤重的烤鴨,全聚德烤的和我老孟烤的全賣一個價?」
我方才對這句話的解釋是:「譬如江漢之水浩渺無涯,譬如盛夏之日光芒萬丈,有誰敢和太陽相比呢?」通行的解法是:「譬如用江漢之水沖洗過,譬如用夏天的太陽暴晒過,真是潔白得沒法更白了。」——並不是我非要別出心裁,我的解釋其實也是從別人那裡抄來的,這人就是清代大學者西河先生毛奇齡。他老人家對通行解法提出質疑:道德怎麼能用潔白來形容呢?只有潔身自好才能稱得上潔白,比如司馬遷說屈原「其志潔」,就是這個道理。可是,潔身自好雖然是個優點,但它距離聖人的標準怕還有一大截吧?同是孔門弟子,人家子貢都號稱「如天如日」,宰我都號稱「超英趕美」……嗯,不對,是「超堯越舜」,牛皮都吹上天了,他們的老師大聖人孔子反倒只落了個「潔身自好」,沒這個道理啊!瞧曾子的口氣也不會是這麼個意思。
孟子說:「那,這個所謂的『同樣的價錢』由誰說了算啊?能真實反映供求關係嗎?你知道價格雙軌制會讓多少掌握權力的人一夜暴富嗎?你知道……」
孟子其實有點兒偷換概念,陳相沒反應過來,如果他反應過來了,就會這麼問:「你舉的例子太https://read.99csw.com極端了,而且有偷換概念之嫌。你說的過街天橋上賣的勞力士和專賣店裡的勞力士雖然都叫勞力士,其實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怎麼能拿來在一起比呢?如果是同樣一種商品,自然應該賣同樣的價錢。」
如果許行真和墨家有關,那他可很有可能有些辯論的口才。墨家可是有一套專門的辯論功夫的。墨家之辯,首先是從大原則去考察問題,這個方法叫做「三表」——天地良心,為了謹慎起見,我還是把《墨子》的原文摘錄過來好了。這一段引文誰要不耐煩可以跳過不看,但是我不能不引:

孟子「哼」了一聲:「那你還記得方才我誇你前任老師陳良是為了什麼嗎?」
「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曝之,皜皜乎不可尚已。」——回過頭來,再看看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孟子氣結,心說:「看來罵人也得分對象!我罵這小子,他沒聽明白,倒先把我自己急死了!」
孟子講完往事,問陳相:「知道我講這個故事是為什麼嗎?」
然則明辨此之說,將奈何哉?子墨子言曰:「言必立儀。言而毋儀,譬猶運鈞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於何本之?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於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於何用之?廢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謂言有三表也。」(《墨子·非命上》)
陳相一怔,隨即應聲道:「是啊。」
終於來了!
我反正相信周星星的解釋,誰讓他的名氣比什麼毛奇齡和焦循都大呢!
所謂說話一定要有的「三表」,就是指三大標準。第一個標準是「有本之者」,就是說:說話有史料根據沒有啊?有可靠的典籍記載嗎?出自什麼書?要嚴謹哦!
兩個人無論是辯論也好,還是吵架也好,如果遇到一方被另一方就一個問題逼到無話可說的時候,會發生什麼情況呢?
孟子暗笑,傻孩子,你也不看看現在的『3·15』都誰最高興?
曾子把孔子一通吹捧,反正他就是認定了普天之下再沒第二個孔子,讓有若來代替孔子之位,休想!
焦循繼續發揮,用訓詁手段證明出「皜皜」就是「顥顥」,又聯繫到「昊天」,最後說,曾子這裡是讚美孔子九*九*藏*書的聖德如同老天的充沛元氣,拿天來形容孔子,說他無人可以超越,如此再聯繫前兩句,分別是以江漢比孔子、以秋陽比孔子,一連三個比方,意思就通了。
子墨子言曰:「古者王公大人為政國家者,皆欲國家之富,人民之眾,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貧,不得眾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亂,則是本失其所欲,得其所惡,是故何也?」
「什麼問題?」
孟子直納悶:「這好像是個病句吧?」
如果《孟子》記載屬實,遺憾的是陳相的功力還淺,和孟子不在一個級別上,雖然是兩大派爭鋒,卻像是衡山派左冷禪vs(表示兩個對立的事物)華山派陸大有。
陳相接著說:「到那時候,布匹也好,絲綢也好,只要尺寸相同,價錢便相同;麻線也好,絲棉也好,只要分量一樣,價錢就一樣。其他的東西,糧食啊,鞋啊,都是如此。」
陳相都聽傻了,心中暗贊:「好強的肺活量!」
認輸——這兩個字只在字面上成立,你見誰當真認輸過?反正我當年在論壇上往來衝殺,除了自己認過輸,再沒見有第二個人。
孟子喘了一口氣,又喘了一口氣,這才又喘了一口氣,終於接著——又喘了一口氣,這才說道:「譬如鳥兒,我只聽說有飛出黑暗的山溝遷往高大的樹木的,卻沒聽說有離開高大的樹木遷往黑暗的山溝的。《詩經》上說:『攻打戎人和狄人,懲罰楚國和舒國。』你聽聽,楚國是連周公這樣的聖人都惦記著要攻打的地方,你卻拜許行這個楚國人為師,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爾自來投!」
陳相的觀點現在看來確實單純可笑又荒謬透頂,可這種思想卻在中國歷史上產生過極其深遠的影響。要知道,經濟問題、社會問題都是無比複雜的,它們的內核往往和人們的常識相左。但草民們又不是專家學者,違背常識的理論哪裡容易在他們心中紮根呢?還是單純的口號更有煽動力。
陳相把胸脯一挺:「當然很美!」
第二個標準是「有原之者」,就是說,你要說的東西是否符合老百姓的日常經驗。
陳相淡定地說:「平常多讓讓他們知道要以為人民謀福利為榮,以貪圖私利為恥,這不就行了?你們儒家不是最講這一套嗎?」
要細論許行的出身,有人認為他是墨家的一個支派掌門。楊伯峻提起這事,說「某氏雲」許行就是墨家許犯,等等,九*九*藏*書楊先生是持反對意見的,還議論了不小的篇幅。可誰是這個「某氏」啊?寫書不是這樣寫的啊,這也不是楊先生的風格啊。後來還真給我發現了,原來「某氏」就是錢穆。奇怪啊,奇怪,直接說「錢穆雲」不就完了嗎,為什麼這樣遮遮掩掩的啊——這是我讀書時遇到的一個小疑惑,順便一提。
——這就是墨子的「言有三表」,說話辯論要是能抓住了這「三表」,那就等於學會了降龍十八掌,全是毫無花巧的硬功夫。墨家後來還發展出了所謂「別墨」,按西方哲學名詞來套就是「新墨家」,你要嫌這個詞太老土,那就用neo-moism,以前流行加前綴「neo」後來又流行加前綴「post」,反正很洋就是了。這個neo-moism中的一支極其雕琢辯論技術,發展出驚人的邏輯研究,若論詭辯的本領,絕不在古希臘最著名的詭辯大師芝諾以下——現在知道遺憾了吧,如果許行真和墨家有關,怎麼孟子偏偏卻遇上個笨嘴拙舌的陳相呢?孟子雖然是辯論大師,可到底是業餘的,人家墨家那麼多專業的辯論高手,怎麼就不出來幾個PK(對決)老孟一回呢?更何況,孟老師一輩子和楊朱、墨翟兩派作對,《墨子》裡邊也沒少擠對儒家,這兩派分明勢同水火——宮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早晚是要對決的,可是,得讓我們這些看客們等到什麼時候啊?

孟子氣道:「那誰還來我這兒買啊!你這是要砸我的買賣啊!」
孟子點點頭:「聽上去很美哦。」
陳相又是一怔,一時沒想出詞來。
陳相反駁:「誰說了算?當然誰負責誰說了算。」
孟子「唉」了一聲:「你小子怎麼就這麼笨呢,舉一反三都不會!我方才誇陳良是為了罵你,現在誇曾子還不是一樣為了罵你啊!」
陳相想了一會兒:「嗯,還記得,你誇陳良其實是為了罵我。」
孟子這裏引的詩,出自《魯頌·閟宮》。閟(讀「bì」)宮,古人有說是祭祀姜嫄的廟。姜嫄可以說是周朝最重要的一位女性,前文我們不是介紹過周人的始祖后稷嗎,這位姜嫄就是后稷的母親。全詩很長,從姜嫄往下寫,寫到周朝建國分封諸侯,把周公的後代封在魯國,然後描寫魯國如何如何興旺發達——這段渲染實在篇幅太長,我還真不好介紹,要麼,大家就想象一下,就當是看了一回魯國的春晚好了。詩的中間提到這個「攻read.99csw•com打戎人和狄人,懲罰楚國和舒國」(戎狄是膺,荊舒是懲),用訓詁的方法,再聯繫上下文看,這話不像是看別人不順眼要去打人家的意思,而是說:「好山好水好地方,條條大路都寬暢,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
孟子如今引用這兩句「攻打戎人和狄人,懲罰楚國和舒國」,有點兒斷章取義的意思,不過這在當時也屬平常。這一套說辭,指責陳相背叛師門、自甘墮落,真有千鈞之力,說得陳相根本還不了嘴。
孟子氣結:「這還用問!人家必然不會再賣貨真價實的東西,不再從瑞士總部拿貨,改從當地小商品批發市場拿貨了。所以說,按照許行的學說,只能使天下人紛紛作偽,怎麼能夠治理國家呢?」
但即便是這樣的意思,把楚國和戎狄放在一起也很說明問題了,就像前面講的,楚國是外國,而且中原諸侯眼中的楚國差不多就像是漢朝人眼中的匈奴。當然,這種看法隨著楚國的迅速強大和文明程度的提高也慢慢在改變著。
有經驗的人一定知道,這種時候最常見的招數就是轉移話題。轉移話題是有技巧的,不能硬轉,比如張三說做公僕受苦受累,誰願意給別人當僕人呢?你不同意,可這問題明擺著是你理虧,你辯不過張三,被說得啞口無言。這時候你說:「天氣預報說明天大風降溫,難道不是嗎?」張三要是跟著你的話茬,反駁你說:「我才聽的天氣預報,明明說是好天氣!」——那實在是你運氣好,轉移話題成功。但一般來說,轉移話題是不能離方才的主題太遠的,或者說,還是圍繞著主題,只是避開了自己無力招架的薄弱環節,對手這才不會一下子就發覺你在逃避。陳相現在就使出了這招,他說:「如果聽從許先生的學說,那我們的社會將會變成美好的明天——」
陳相搖頭:「不知道。」

孟子說:「許行居然敢指責我們聖人老祖宗?更可恨的是你們,陳良,你們還背叛師門,轉投許行門下,你們連曾子的一根小手指頭上的一根汗毛上的一粒灰塵上的一個細菌上的一滴細胞液都比不上!」
孟子問:「那,這些負責人要是面對暴富的機會動了私心貪念呢?」
這段往事孟子說到這裏就沒往下再說了,看來子張三人最後也沒拗得過曾子,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子墨子言曰:「執有命者以雜於民間者眾。執有命者之言曰:『命富則富,命貧則貧,命眾則眾,命寡則寡,命治則治,命亂則亂,命壽則壽,命夭則夭。命雖強勁,何益哉?』上以說王公大人,廢大人之聽治,下以說天下百姓,駔百姓之從事。故執有命者不仁,故當執有命者之言,不可不明辨。」九_九_藏_書
無名面對秦始皇的時候,說:「一個人的痛苦,與天下人比,便不再是痛苦;趙國與秦國的仇恨,放到天下,也不再是仇恨。」我們把這話也同理放大一下看看:楊靖宇將軍面對「皇軍」的時候,會不會說「中國與日本的仇恨,放到地球,也不再是仇恨」?如果到威爾斯的小說里去,是不是「地球人與火星人的仇恨,放到太陽系,也不再是仇恨」?如果到變形金剛他們那裡,是不是「太陽系與阿爾法星系的仇恨,放到銀河系,也不再是仇恨」?是不是「銀河系與仙女星系的仇恨,放到宇宙,也不再是仇恨」?
惱羞成怒?動手打人——這倒有可能,不過陳相還不至於。

其實乍看上去,曾子這時候很像周星星,「仰慕之情如滔滔江水……」周星星讀書破萬卷,他這句經典台詞其實是從曾子的這句名言里變化出來的。
夷之,一位根正苗紅的墨家人物找上門單挑來了。我們且看下一節孟老師隔山打牛的蓋世神功。
在這個問題上,孟子的水平無疑要高出陳相很多,至少他已經認識到了社會分工的意義及其基本原理、一般規律。順便說一種「等比放大」的思考問題的方式:我們把孟子這套觀點放大來看看,是否還能站得住腳。哦,超越原本的時間和空間,不是很能切合上亞當·斯密的自由貿易的絕對優勢理論嗎?亞當·斯密以後五十年才有大衛·李嘉圖更進一步的比較優勢理論。絕對優勢理論離常識更近,比較優勢理論離常識較遠,所以孟老師能走到亞當·斯密那裡,卻到不了李嘉圖身邊(想想孟子的理論只要再邁三個台階——斯密、李嘉圖、李斯特,就能作WTO的理論基礎了,我們再來驕傲一回吧)。
孟子冷笑:「我說很美,你聽著就是了,挺什麼胸啊,我又不是誇你的胸部。」
不認輸,還能有什麼辦法?
孟子說:「東西的品質會有差異,這是很自然的。一塊勞力士,過街天橋上賣三十塊錢,專賣店裡賣三萬,你想讓它們價錢全一樣,純屬擾亂市場秩序!你想想,如果讓專賣店的勞力士也賣三十塊錢,會出現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