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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滕文公章句上 打破沙鍋說亮話

卷一 滕文公章句上

打破沙鍋說亮話

徐辟「嗯」了一聲:「說得對。是這樣,我想想,對了,我們老師是這麼說的:要見夷子,最好大家誰也別假客套,大家得打破沙鍋說亮話……」
墨家針對儒家的第二點就是喪事應該大張旗鼓地辦,還是樸素節儉地辦。墨子覺得儒在這點上和在上一點上一樣虛偽:你們儒家既然不認為人死後還有另外一個世界,那你們搞那麼奢侈的喪事是為什麼呀?是給死人看還是給活人看呀?墨子這裏說的話很是刻薄,說儒家辦喪事的時候,送葬的隊伍就像舉家大搬遷,而孝子守孝三年,也就是哭了三年,哭得身體吃不消了,沒人扶就站不起來,不拄拐棍就走不了路,耳朵也聾了,眼睛也不好使了。要是人人辦喪事都這樣,那中國人全得熬成東亞病夫了。
但無論如何,學生都得聽老師的,徐辟咬著牙,一路念叨著來找夷子,一進門就說:「我們老師說了:老婆是自己的,孩子是別人的——」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
真難為了徐辟,一五一十,把孟子方才那一套長篇大論完整複述給了夷子。夷子直聽得眉飛色舞,悚然動容。
再回到這個喪事問題。孟子猜想喪事的來龍去脈,講了那個古人的故事。古人真是如此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前文已經給過了,可是,我知道有不少人都喜歡那些帶有神秘色彩的解釋,呵呵,這倒不難找,這類東西咱們傳統文化中多著呢。解釋這個問題,我可以搬來神秘主義的祖宗——《周易》。
單就喪事問題來說,我的感覺是,墨子看到的只是儒家強調喪禮的表象,覺得這實在繁文縟節,又虛偽得很——這種現象的造成要怪也只能怪那些儒家末流,就孔孟的本意來說,孝道到底是政治,政治是要強調尊卑關係的,高高在上的和低低在下的都要各安其位,狼和羊要和諧共處,複雜的儀式則使這種尊卑有序的感覺能夠有效地得到突出和強調。而墨家主張的「兼愛」在實質上打破了儒家所強調的尊卑秩序,這在當時的社會是不可能被普遍化的。儒家是政治學派,墨家是宗教團體,這是他們的本質區別。
「不會吧?」徐辟大駭,「這麼長的話我哪兒記得住啊,您以為我是奔四哪!」
徐辟老老實實把話帶到。孟子很爽快:「我很想見見他啊!可是,今天我生病了,改天再說吧。」
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夷子不來!」
孟子看了看徐辟:「那就再麻煩你一回,把我這番話轉告給夷子吧。九-九-藏-書
這一節有兩位新出場的人物。一位是夷之,尊稱為夷子,是個墨者。嗯,墨者,多麼響亮而神秘的稱謂,比儒者有貴氣,比忍者有俠氣,比學者有膽氣,比患者有晦氣(這可不是我瞎說,等後文有機會細表)。
想不出來是不是?當然不那麼容易,人家不是說了嗎,這活兒是聖人乾的。我們要留心的是,原文可沒說這事「一定就是聖人乾的」,而是說「估計是聖人乾的」。
但是墨子這話可有點兒誇張,事實上,儒家雖然對喪事很講究,但也提倡中庸之道,凡事都有個度,並不是像墨子說的那樣極端。
徐辟連連搖頭:「我得趕緊說,用心理學術語來說,我這叫短時記憶,喝口茶的工夫就得忘一多半——哎,你看看,你這一打岔,我還真想不起來了。」
很多人都知道魯迅有句名言:「說一個良家婦女是婊子,是罵人;說一個婊子是婊子,那不是罵人。」看來魯迅這話至少可以追溯到墨子那裡,也可以看出魯迅那種犀利的詞鋒在兩千多年前的墨子身上便已經有了。
這段意思是說:古時候埋死人,用柴草多蓋著點兒就埋在野地里了,既沒有堆墳頭,也沒有種樹,穿喪服的期限也沒個准數。後來聖人定了規矩,採用了棺和槨來入殮,聖人這大概是從「大過」卦取得的靈感吧。
「吁——」徐辟長長喘了口氣,「可算說完了,腦仁都抽筋了。哎,夷之,說說你的看法吧。」
關於墨家的爭議是很激烈的,觀點也是很對立的,咱們先不去管它,只了解一下上面說的那幾點墨家的基本態度就可以了,還有就是要知道,墨家是個宗教組織,有組織,有紀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不怕困難,不怕犧牲,財產共用,所有成員都要對組織效忠。所以說,孟子惹上的這個對頭可絲毫不是等閑之輩啊,人家能組織起幾百名信徒去打仗,一個個捨生取義毫無怨言,不簡單啊!
徐辟邊聽邊納悶,心想:「這話應該跟夷子去說啊,跟我說什麼呀?」再一琢磨,「哦,老師這是想讓我當傳聲筒,畢竟來的不是墨翟本人,老師是不是擔心直接PK夷子會讓江湖上說他以大欺小?嗯,也罷,有事弟子服其勞,我就再辛苦一趟吧。」
《周易》的「繫辭下」里說過墨家所反對、儒家所提倡的喪葬用的棺槨是怎麼來的。是外星人的傳授嗎?是上一個冰河時代的文明的遺存嗎?還真不好說。反正「繫辭下」里說的是:
徐辟聽完了老師的教誨,轉身去找夷子。一見夷子,他迫不及待就說:「我們老師說——」
https://read.99csw.com這一天,夷子找到徐辟,說:「向你老師帶個話,說我夷某人想會會他。」
孟子這裏和夷子辯論的焦點是儒家和墨家的一處根本衝突所在。儒家主張厚葬,墨家主張節葬;儒家主張推己及人,墨家主張兼愛。有人考證說墨子當初先在儒家門下受教,但他很有獨立思考精神,越來越對儒家教育不滿,後來看《三重門》受到啟發,決定學習韓寒,衝破舊的體制,另起爐灶,就這樣有了墨家一派。
夷子把頭湊了過來,神色嚴肅:「你說,到底孟老師,嘿嘿,到底他,嘿嘿,老婆是怎麼回事,孩子又是怎麼回事?」
徐子以告夷子。
一般認為,墨家是任俠仗義、舍己助人的典範,又是貧下中農的立場,但也有學者持完全相反的態度。誰這麼另類呢?又是郭沫若。郭先生覺得,墨家其實是站在王公大臣的立場上的,單說節葬這一點吧,普通老百姓你就是想他厚葬,想讓他守孝三年,他也沒可能做到啊——正守孝呢,村長叫你去給他家蓋別墅去,你敢不去啊?
我得簡單解釋一下:「大過」這個卦是巽在下、兌在上,換句話說,就是木在下、澤在上,你可以理解成水淹了木頭。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卦的上下兩爻都是陰爻(叫做初六和上六),當中四個都是陽爻(分別叫做九二、九三、九四、九五),卦辭說的是,正梁彎曲,利於外出,吉——對了,我要是這麼一說,就不夠神秘了,要想神秘還得看原文:「棟橈,利有攸往,亨。」
夷子點點頭,心想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看來山東一帶是拿沙鍋當天窗頂啊!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于面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
孟子說:「夷子是墨家的人,墨家辦喪事提倡節儉,我聽說夷子也想以薄葬來使天下人移風易俗,自然認為厚葬是不應該的。但是,我還聽說,夷子給自己的父母辦喪事卻奢侈得很,那他這不是以自己所輕賤、所否定的東西來對待生身父母嗎?」
因為墨子的儒家淵源,所以他對儒家的弱點了解很深,觀點處處針對儒家。咱們看孟子以剷除楊朱https://read•99csw•com和墨翟的「異端邪說」為己任,對楊派、墨派的人物絕不手軟,但他還只是遇見一個打一個罷了,可墨子攻擊儒家卻不一樣,很有系統性,先把儒家觀點條分縷析,然後逐一駁斥,在《墨子·公孟篇》里就有這麼一段著名的對儒家的四評:
墨子第三點是反對音樂,覺得這東西是奢侈品。第四點是反對儒家的命運觀。這兩點暫不細表,以後再論。
「哎呀?」夷子被嚇了一跳,「孟子一代宗師,道貌岸然的,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私生活哪!」
夷子趕緊收斂神色,仔細琢磨孟子的高論,越想越感到悵然,沉默了許久,最後只簡單地說了幾個字:「我明白了。」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徐子以告孟子。
等聽完徐辟的轉述,孟子一個勁地搖頭:「俗話說:『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別人的好。』夷子難道真以為人們愛自己的孩子和愛別人家的孩子是一樣的嗎?夷子抓住的無非是這樣一點:一個嬰兒就要掉進井裡去了,這時候無論誰看見了都會馬上去救。夷子以為這就能說明人與人的愛並沒有親疏厚薄之分,可他卻錯了,這個例子我以前講過,這隻能說明人人都有惻隱之心,卻說明不了人與人的愛並沒有親疏厚薄之分。況且生我養我的是我的父母,又不是別人的父母,我自然要愛我的父母,然後才把這種愛擴散到別人身上,我們不是一直都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嘛,夷子卻認為我的父母和別人的父母沒有差別,主張愛無差等,實在太荒謬了!推想上古時代,大概有人沒有埋葬父母,只是把他們的屍體扔進山溝罷了。後來,這人經過這個山溝,看見野獸在吃父母的屍體,蚊蟲在叮父母的屍體,這人便滿頭冒汗,後悔不迭,趕緊把頭歪過去,不敢正視這一慘狀。他的汗水不是流給別人看的,而是內心悔恨的外在表達,是自然而然的。大概他這就馬上回家,拿來鏟子之類的工具把屍體埋葬了。埋葬屍體自然不錯,孝子仁人埋葬父母也自然是有道理的。」
不過呢,如果你需要的是神秘的解釋,那就把「估計」兩個字去掉吧。
這是墨子和一位程先生聊天的時候說的。墨子以為,儒家的學說里有四大壞,足以毀滅地球。首先是儒家不信鬼神——墨子很看不起儒家這點,說公孟子(有可能就是在我們前文露過一小臉的那位公明儀)一會兒說沒有鬼神,一會兒又說要恭恭敬敬搞祭祀,這不是兩面三刀嗎?墨子很瞧不起這樣的,read.99csw•com你要真是堅持無神論,這是你的信仰自由,可你就別一邊宣揚無神論一邊還弄什麼神神鬼鬼的祭祀活動;你要是求神拜佛祈禱升官發財,我也不說你什麼,可你別一邊燒香磕頭一邊大談無神論,這種作風實在太無恥了!
墨子的回答是:「儒家要是沒有這四項弊病,是我胡亂編排他們的,那我才叫過分,才叫毀人家;可儒家要是當真如此,我不過如實說了,那我可不叫過分,不叫毀人家,只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儒固無此若四政者,而我言之,則是毀也;今儒固有此四政者,而我言之,則非毀也,告聞也。)
徐辟趕緊摸摸老師的額頭:「您老病還沒好利索吧?『打破沙鍋』是『問到底』,『打開天窗』才是『說亮話』呢!」
徐辟大怒:「你可是學者哎,怎麼這麼三姑六婆的。合著我方才都白費勁了,說了那麼多話!」
墨子這是沒有理解孔子當初神道設教的深意,正如康德所言「為了道德的緣故,我們有必要假定上帝存在」。周代統治者的觀念也是如此,這在前文已經介紹過了。也就是說,神道設教是為了現實社會的和諧秩序。這也就是康德所謂的「實踐的設准」,為了某個現實的目的,我們需要把某些無法證實的事物假定為真。既然是假定為真,那很多真話也就很不方便說出口了,必須遮遮掩掩才好。墨子就是看不慣這點,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沒有什麼假定為真一說,那純粹就是虛偽。
現在我們一起來想想,從這個「大過」卦,怎麼得出棺槨入殮的構思呢?
徐辟又「呸」了一聲:「別盡給我添亂!他老人家是說:老婆跟別人好,孩子……不對,不對,應該是『老婆是別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唉,真不容易,總算想起來了。這是他老人家引用的一句俗話,意思是說……」
「哦,」夷子點頭,「原來孟老師離過婚。」
徐辟「呸」了一聲:「不要侮蔑我們老師,都怪我記亂了,他老人家說的是:老婆是別人的,孩子是自己的。」
徐辟兩頭忙,又把夷子的話轉告孟子:「夷子說:路越走越平,理越描越黑……」
另一位新人是徐辟,是孟子的學生。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
中國古人常用嬰兒打比方。嬰兒在原文里叫「赤子」,我們以前常說華僑們都有一顆「赤子之心」,這話的源頭就在古人那裡呢。《孟子》後文還直接說過:「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夷子這話乍一看不容易明白,其實他是話裡有話,言下之意是:照你們儒家這種「如保赤子」的觀點,我們墨家的兼九_九_藏_書愛之說豈不是很有道理嗎?我厚葬自己的雙親也是理所當然的啦。
孟子很納悶:「有這麼句俗話嗎?」
(順便說兩句:寫完這本書之後,我可能會換換腦子講講《周易》。《周易》這東西絕對不像傳說中的那麼深奧複雜。)
可是,孟子說完這話,卻沒見夷子,而是對學生徐辟說了一大套對墨家學說的看法:「要見夷子,最好大家誰也別假客套,不管有什麼都別藏著掖著,大家得開誠布公,打破沙鍋說亮話。」
徐辟在一旁聽著,連連點頭:「老師,您講得真是太好了!」
一位墨家弟子想求見一位儒家掌門,這是要做什麼?是學術交流還是踢場子?
徐辟:「◎#¥%……※」
「哦,是啊,」孟子含糊應了一聲,接著說,「那就打開天窗問到底……」
夷子有耐心,等。等了幾天,估計著孟子的病也差不多該好了,就又托徐辟傳話。孟子還是很爽快:「好啊,這回可以見見他了。」

夷子很客氣:「別著急,慢慢說,先喝口茶。」
等徐辟把孟子的話終於轉述完了,夷子微微冷笑:「俗話說:『路越走越平,理越辯越明。』拜託徐兄弟轉告尊師:儒家學說認為,古代君王愛護百姓就如同父母愛護嬰兒。我對這一觀點的理解是:人與人的愛並沒有親疏厚薄之分,只是實行起來先從自己的父母開始罷了。」
這段議論還有個下文,很有趣:墨子這番話是在和程先生聊天時說的,程先生聽了以後,批評墨子說:「你也太過分了,這不是毀人家儒家嗎?」(甚矣!先生之毀儒也。)

夷子正色說:「你可是孟門精英,別給師門丟臉!」
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蓋取諸大過。
他日又求見孟子。
子墨子謂程子曰:「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天鬼不說。此足以喪天下。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然後起,杖然後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又弦歌鼓舞,習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又以命為有,貧富,夭壽,治亂,安危,有極矣……為下者從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