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第六章

可是,對方依然沉默。
「現在很需要……那個錢。」
公文紙從醍醐教授手上轉遞給金石、阿惠。醍醐教授一讀之下顯得很感興趣。金石有點無動於衷。阿惠則像是抓到了什麼感覺,目光在作文上認真掃視。
被鋼書架和電腦擠占成狹窄通道似的房間內,飄蕩著研磨咖啡的香氣。
「不過……對了,可能說一下我的經歷更好。我曾有一次目睹可能算是實例的案子。」
沉默的信息,是錄音訊號響過,錄下五至十秒。電話是在過10時后,每隔五分鐘打來的。
「有什麼?像K那樣的人?」
「弄傷自己的身體來向對方示威的行為,是有史以前便存在的、幾乎是人類普遍的身體語言吧?和咬嘴唇、撞牆壁一樣……」
中村說到來勁處。開始話多起來。若槻隨後又聽了近二十分鐘左鄰右舍對菰田家的評價,都沒有好話。
阿惠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若槻為她斟滿,心想她今天喝酒的速度似乎比平時快。兩人已喝掉了三瓶「哈夫波爾多」。
「我想你也很清楚,所謂感傷,是感情的替代物。也就是說,所謂感傷的人,被劃分成正好相反的兩種類型。一種像青春期的女子,感情積聚本身過剩;另一種是正常的感情流露因某種理由被阻斷了,以傷感的形式發泄出來。黑澤明顯是前者,我認為K是後者。」
醍醐教授眯起眼睛,吁一口氣,似乎已觸及她不想提起的部分。
「阿惠已談過你的事。這位是我的助手金石君,是犯罪心理學專業的。聽說你似乎正面對一個相當危險的對手,就叫他來了。」
「什麼信號?」
若棚再次感到「地點改變氣氛也改變」的千真萬確。到了舉酒乾杯、佳肴陸續上桌時,阿惠也不知不覺變得開朗起來了。
「醍醐老師,今天冒昧請您出馬,太感謝了。」
若槻半直起身就僵在那裡。菰田終於與若槻視線相遇,但沒有停止咬手。
這次一拿起子機便掛斷。可是電話馬上又響了。
「我自從以兒童心理學為專業,接觸小孩子以來,真有這樣的感覺。若槻會認為小孩子都一樣吧?」
「醫務室里有醫生,去處理一下吧。」
若槻為菰田打破沉默而鬆一口氣。
「您每天專門來本公司,實在太辛苦了。總社一有決定,我們將主動跟您聯繫。」
若槻直點頭。
「對這名學生做了心理治療嗎?」
「哦。」
若槻在沙發上落座,向金石遞上名片,寒暄。其間阿惠起身給他倒了咖啡。若槻注意到醍醐教授笑眯眯地注視著她的背影。兩人是戀人關係這一點,教授該看得出來吧。
話剛出口,若槻便覺得糟糕,但為時已晚。阿惠用嚴厲的目光盯著若槻。
若槻紊陸也不說話。我不會給你信息。等對方急了先開口。電話的那一頭令人感到同樣有個人在屏息窺測這邊的動靜。
「桂先生夫婦的死因沒有疑點嗎?」
「你也好,金石也好,醍醐老師也好,絕對是錯的。我覺得K這個人確實具有人的感情。」
房外傳來怪聲。像是腳步聲,但又「沙沙」地混著拖曳什麼東西似的聲音。
幸好喝光五百毫升罐時,醉意捲土重來,他馬上進入酩酊狀態。他倒卧床上,醉成一攤泥。
阿惠甩甩頭,將落在臉上的頭髮挪開。
「沒關係,不礙事的。」
「難以置信……」
「我才不會那麼想呢。」
「說是那麼說,還沒有明確的證據吧?僅僅是可疑的不甚明朗的旁證,怎能將一個人斷定為怪物呢?」
不想這樣說的,卻已等於這樣說了。若槻有些惱火,但阿惠卻一點也不在乎。
「老師,您認為F不是精神分裂症嗎?」
拿起電話,有一種咆哮的衝動,但想到正中對方下懷,又克制住自己。確認對方什麼也不說后,掛斷。電話隨即又響起。
若槻在櫃檯前落座,菰田仍一言不發二他惘然若失地一動不動,目光怔怔地停在半空的某一點上。若槻決定先出招。
這一來,若槻更確信非聽聽專家對菰田夫婦的意見不可了。
「自己不想做第一發現者,於是特地叫上若槻先生,讓他去發現屍體……理論上是說得通的。儘管難說這是聰明的犯罪。金石君如何分析K的行為?」
「原來如此。很有趣呀。如此過度的多愁善感,往往是冷酷的反面呢。」
細長的影子從門口伸進來。
背後傳來葛西沉重的腳步聲。他來到若槻身旁,將紙巾盒遞給菰田。
若槻沒好氣地看著他的動作。可能對方心裏憋著什麼事吧。簡直就像煩透了調查員的工作,想早一點辭職不幹的樣子。
若槻故作輕鬆地說。
「作為小學五年級學生,智力發育方面可能稍微落後。不過,感情欠缺之類的感覺則完全沒有。」
「下一步該是了吧?」
「說這話很卑怯吧。若是沒見過就不明白的話,反之不也成立嗎?」
「人類是每個完全不同的複雜透了的生存在這宇宙上的生物。」
「看到這樣的作品,讓人覺得人類真是各具心思。」
「我明白你說什麼。」
醍醐教授微微顫抖著。
「關於菰田和也的保險金,實在很抱歉。因為還沒有做出決定,請您再等一等。」
「這樣概括容易片面吧?」
他今天來得比以往早。據說他昨天一聽若槻不九_九_藏_書在,起身便走,是因為上次撲空而改變了來襲的時間嗎?先前正要從職員門口往外走的葛西,不動聲色地返回座位,開始整理文件,若槻用餘光看在眼裡,走到櫃檯前。
菰田將右手放到嘴邊,咬住食指的根部。
「警方知道F在大學里接受過心理治療,就來向教犯罪心理學的山崎老師請教。我因為曾與F面談過,也在場。說來慚愧,到那時,我才頭一次看清楚了F在一個誠實小夥子的假面具之下所隱藏的真面目。他竟是個冷酷得可怕的人,為滿足自己的願望,視別人的性命如草芥。山崎老師認為,他屬於包括感情欠缺在內的多重人格異常,即悖德症候群的類型,有責任能力。然而,起訴前應律師的請求,再次進行精神鑒定時,精神科醫生卻將F診斷為妄想型分裂症。最後,F沒有被起訴,移交精神病醫院監控。因為不是謀殺案,與精神病有關且未成年,報紙也就沒有怎麼報道。」
「噢,很有趣呀。」
「你……嗯?」
「你怎麼不跟我說?」
牆壁那邊傳來奇怪的腳步聲,漸行漸近。
一道鮮血從菰田嘴角流下來。
若槻問道。醍醐教授點點頭。
阿惠突然這麼說,令若槻吃了一驚。
金石摩挲著手掌,說話聲意外地尖,像小孩子的嗓音。
若槻條件反射般地拿起子機。電話通了,他全神集中到耳畔。他內心有所期待一一是阿惠打來的,他甚感安慰。
若槻回望房間,周圍布滿了粘粘糊糊的蜘蛛絲,上面到處掛著人體的殘肢斷臂。
若槻對中村表示謝意,送他搭電梯離去。
雖然沒有預訂,老闆笹沼仍將他們領到靠牆的座位。笹沼是比若槻他們早畢業的大學校友。為了再現騎自行車走遍世界時所嘗過的各國佳肴,開了這間西餐廳。若槻在學時曾在此打過短工,有時和阿惠一起來光顧。
腳步聲在他面前停止了。
「光憑這個我才覺得根據太不足呢。」
「沒關係吧?出什麼事了嗎?」
他屏息盯著門口。
阿惠默默聽著。
嘴上那麼說,若槻心裏挺失望。即使弄清了心理學上很有意義的事,卻于現實中的他無助。顧問即使有好建議,終究還是旁觀者。結果仍須自己去解決問題。
沉默持續了足足兩三分鐘,菰田沒有眨一下眼,櫃檯周圍產生了異常的壓迫感。比菰田晚到的兩名顧客好像敬而遠之似的,空著菰田身邊的座位。可以感覺到白天當班的女文員也好,葛西也好,都是大氣不敢出的樣子。
「關於他的畫作,他說是將梶井基次郎(梶井基次郎(1901—1932),小說家,有代表作《檸檬》。)的《櫻樹下埋著屍體》形象化。現在想來,覺得那只是掩飾。F後來還來接受過幾次心理治療,但最後以一無所獲告終。我只能認為,F對這種測驗有抗拒心理,為了嚇一嚇考試官而有意那麼畫的。」
不知這種繞彎子的話他明白意思了沒有,菰田的視線終於把焦點歸結到若槻臉上。兩三次欲言又止之後,用帶痰似的嗓音說:
「我認為不是。但誰也說不準呀。普通的、平常的人與性格異常、精神病人之間的界線是模糊的。況且,檢察方面和律師方面各有想法,接受委託的人在鑒定上就容易有所偏重。極端地說,若由一百個人做精神鑒定,有可能出現一百種不同的結果。」
「市內哪裡?」
櫃檯上,菰田那隻戴棉手套的左手微微發抖。若槻不禁噤聲了。這也是演技嗎?
阿惠顯得不能完全信服。
「歡迎光臨。」
拿起子機。有一點點期待:這回該是阿惠了吧?
若槻咽一口唾液。
「那篇作文呀。」
「即悖德症候群。」
葛西迅速走到櫃檯另一邊,擋住目瞪口呆的其他顧客的視線,推著菰田的後背往前走。
對方會說:若槻嗎?剛才對不起。我有點喝多了……
「是若槻啊,歡迎你來。請坐。」
阿惠小聲問道。
若槻向前探出身子。
若槻腦海里浮現出那位極憨厚的、勞碌命的設樂課長的面容。
略顯躊躇的阿惠厭惡地說道。
悄悄窺探一下對方的神色,菰田完全沒有反應。
若槻覺得有點惱火。
金石苦笑著說。
「你住在哪裡?」
快逃啊。他內心一聲狂呼。在這裏待下去,要被吃掉啦。
「而感情欠缺者一詞,就跟說人家是『怪物』一樣。至於『悖德症候群』更是不知所云。這種詞彙無論以它的陳腐也好,遲鈍也好,與其說是心理學家的發明,毋寧說是警察廳或法務省所為。且不管金石那種令人不快的人,連醍醐老師也說那種話,真想不到。」
中村賣關於似的點燃一支香煙。
醍醐教授有點不堪回首的樣子。
「首先是丟棄垃圾的問題。據說菰田幸子無視收垃圾日,愛什麼時候丟就什麼時候丟。於是有人投訴她丟的垃圾被狗或烏鴉弄得到處都是。然後是惡臭的問題。是什麼味兒不清楚,據說風一吹,隔五家人都能聞到。別人提意見,也不當回事。到區政府去交涉,每次都是敷衍一下,結果照舊。」
「有這樣的規定。」
是蜘蛛。
「我們一個錢也沒有了啊。什麼辦法也沒有。我們……以為今天就有保險金了,才過來的啊。」
https://read.99csw.com嘿,又不是向我施暴。」
若槻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能默默地望著他。依常識看,也不能說自己這一方沒有不是之處。一般情況下,做出支付這麼些保險金的決定,不必花多長時間。
不用阿惠提醒,若槻也猜到其自傷行為意味著什麼。激怒、威脅,或者是復讎的宣言?
「人格障礙中有多種類型,當感情欠缺並有抑制欠缺、爆發性二者時,特別稱之為『悖德症候群』,是一種最壞的組合。這種人極易反覆犯下重罪。」
「是的,實在讓您久等了。」
「不矛盾。」
接下來,電話錄音自動將三十次信息一一放出。
「噢噢。」
「與《夢》相比,這篇《鞦韆的夢》讓人覺得既平板,又缺乏形象。……不過,我從剛才就有種感覺,好像聽說過和這個夢一樣的夢。」
「這該怎麼說好呢?」
出了巴布魯思料理店后,到上計程車,關車門為止,阿惠一言不發。今天原本想和她人住酒店的。似乎菰田重德這傢伙已開始對若槻生活的所有方面帶來壞影響了。
阿惠嘟噥了一句。
「噢,我覺得會有……」
「對於警方和檢察官來說,他們需要將犯罪者簡單地定型,交付法庭審判吧?在此意義上,這個詞彙來得正好。若說某某人感情欠缺,則無須再細微地尋找其動機……當然,我不是想要強調,這個詞彙是犯罪心理學家應警方的期望製造出來的。」
照舊躺在床上,拿起床頭的子機,按下放音鍵,擱在耳畔聽。
醍醐教授將回到手中的紙又看了一遍,說道。
若槻想起古今當權者顯示這種形式時的殘暴事例。在羅馬大街上放火、寫出充滿感傷詩作的皇帝尼祿,秦始皇,西太后,據說戈林在餵養的小鳥死了時,還痛哭不止……
全部是沉默。
「老師,關於K,我有一個地方還不能理解。」
「……而且,這個人就是我的學生。他比若槻早兩三屆,說不定在校園的某處碰過面呢。最初注意到這個學生,是看他的巴烏姆測驗畫(又叫樹木描繪檢查法,做法是令被檢測者描繪結有果實的樹木,然後分析其特點,進行精神判斷。)的時候。」
出自動門之前,菰田向若槻這邊扭一下頭。染血的嘴唇拉扯成笑的形狀。玻璃珠子似的眼球反射著日光燈的光。可以看到他的瞳孔收縮成一個小點。
若槻一時語塞。處理投訴指南上說,有關私生活的問題一律不答。儘管如此,氣頭上又不能說不能回答。
最後一句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若槻覺得背部掠過一陣寒意。
驅動八條腿,以及龐大的腹部擦地皮的聲音,是蜘蛛回來了。
「關於感情欠缺或者悖德症候群這樣的名詞,我的確也有些疑問。」
的礁,極冷酷的人若抑制不了自己的慾望,且易暴怒,再沒有比這更危險的了。
「你說剛才的事?你說的『不同』,是哪些不同?」
由於不能用語言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感受,阿惠看上去頗懊惱。
「不過,周圍的人家還挺能忍耐的呀。」
「來電——三十次。」傳來了機械的聲音。
「為什麼?」
「你等一下!連你也認為僅僅是取名的問題嗎?」
「以『夢』為題的、短的那篇,是K的文章吧?讀了這篇作文,我覺得對這個人物所持的印象稍有改變了。」
若槻放慢腳步,看著阿惠。
可是,中村到菰田家附近打聽過一番,該有若槻想要的內容。
菰田小聲地要說什麼。
醍醐教授微笑著,但眉宇間深刻的皺紋顯示她正回憶著令人不快的往事。
「所有人都這麼認為。都覺得小孩子不會有大人那種複雜的煩惱,與靠脊椎反射活著的動物相仿。可是,實際與孩子們談談,他們並不是那麼單純,真正說來是人人有別。心理學教科書上所說的那樣的孩子,一個也沒有。」
阿惠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她的眼圈變得通紅,就像在哭一樣。
一隻多肢模樣的東西在蠢動,但形狀還辨別不清。只有長著大獠牙的物體鏡子般閃閃發亮。
「怎麼會這麼認為呢?」
這時,有光線從後面射人黑屋。背後的拉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別那樣!」
「你怎麼能夠那麼肯定?你不能透視那人的內心吧?」
醍醐教授向得意弟子微笑。
兩人好一會兒默默地走在白川道上。不久,他們打開了位於地下一層的、掛著「巴布魯思料理店」牌子的西餐廳的門。
「這方面沒有問題。兩人都明顯是病死的。菰田幸子的存在,也是律師調查之後才弄清的。」
「這點事也不算少見啦。來京都之前,總社一位最棒的課長說過這類事情,他專門對付這種人。那位課長姓設樂,現在是保險金課長。他說曾好幾次被顧客毆打,不過倒沒有受過嚴重的傷。」
中村把煙蒂插在煙灰缸里弄滅,身子向前一傾。
「……流了很多血啊。去看看醫生比較好。」
醍醐教授慎重地說。
時間覺得很漫長,但大約過了一分鐘后,電話突然斷了。確認「嘟——」的聲音之後,若槻也放下子機。掌心汗淋淋的。
金石的表情令人覺得有點兒可怕。
醍醐教授插話了,想緩和開始顯得緊張的氣氛。
「他好像是在封閉的病房住院一年,然九九藏書後回到父母身邊,上醫院看病持續了一段時間。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因為我不認為他是精神分裂症,所以也有可能完全沒有治療效果。再往後就沒有聽說了。……不過,自那時以來,我就注意報紙的社會版,心想說不定就看見F的名字了。」
若槻答不上來,悶頭抽煙。
「沒錯。人確有感情豐富者與較為欠缺者的區別。不過,完全沒有感情的人,真的會有嗎?儘管我不是研究犯罪心理的,但用這樣的詞彙去概括每個各不相同的人,好像不妥吧。」
「問題就在這裏。」
即使若槻喊叫,菰田也毫無反應。血從下顎滴到工作服的胸部,形成一片血跡。
「總而言之,暫且假定那位K犯了殺人罪吧。」
若槻想轉移話題。
「可以。有進展的話請務必指教。」
「你的疑問已經很清楚了。跟黑澤說的很接近。」
每次要抓住了,菰田重德的形象又一下子從指間滑脫。一切依然如故,仍包圍在重重迷霧之中。
那龐大的黑影慢慢從他頭頂覆蓋下來。
其後到小酒館獨酌,實在多餘無益,弄得有點惡醉的樣子。
若槻向後退。
當晚,若槻做了一個奇妙的夢。
「那可能是因為你沒有和這種人實際打過交道。」
「曾經有過什麼麻煩?」
「你所面對的人,我覺得和打那位課長的人有很大不同。」
「那不是跟剛才來這裏的途中說的互相矛盾嗎?你說過,我面對的人與那種暴怒打人的、單純的傢伙不同,是危險的人物,對吧?」
在炫目的光線襯托下,有一個難以名狀的邪惡的東西在那裡喘氣。
「菰田先生!」
6月14日(星期五)
離開醍醐研究室時,正好淺藍色的薄暮籠罩四周。若槻約阿惠去吃晚飯。兩人漫步在今出川道上。
「我一直從事心理學研究,你知道我學到的最重要的真理是什麼嗎?」
心臟狂跳。神經高度緊張。
他差點將子機砸向機座。可這次不到三十秒鐘又響了。
「最初他挺受打擊的。身為職員,應說與暴力無緣的,且長大成人以來,還沒有挨過打呢。據說這位設樂先生,到後來人家一出手,他便覺得好極了。因為這一來對方理虧,對以後的交涉有利,必要時還可以向警方投訴。能這樣達觀,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阿惠像得到醍醐教授鼓勵似的說道。
「你真的認為,這個世上真的存在完全不具人類心靈的人嗎?」
下午5時半的校園,映照著夕陽,一派悠然景象。若槻自畢業以來頭一次踏足母校。除了理科系有幾座供學生實驗用的新建築物較為醒目之外,幾乎沒有變化。
「於是看了新生們畫的樹木畫,令人吃驚的是,那真是集怪畫之大成。有的是似平板的殘株,有的樹榦碎裂,有的幼稚如三歲孩童的畫。連鑽出地表的樹重又將樹梢扎回地裡頭的稀奇事都有。在此就不做解釋了……如果想僅以偏差值來選人的話,這真是好樣板。其中的一個學生,稱他為F吧。你看過一眼就終身難忘。」
中村翻翻筆記本。
他嚇了一跳。一下子酒醒。這個數目可不尋常。況且這還是機械錄音次數的上限啊。
「這個嘛……」
他獨自站在一間黑屋子裡。那裡可能是自己的公寓房間,也像是發現菰田和也弔死的那個房間。
若槻抗議道。阿惠一副聽而不聞的樣子。
寒磣的布藝會客席上坐著三個人。黑澤惠看見若槻,招了招手。另一位女性是阿惠的恩師、若槻也見過一面的心理學教授醍醐則子。最後一位是個臉色欠佳的男子,戴金屬框眼鏡,年約三十齣頭,若槻沒有見過。
兩人上了斜坡,在銀閣寺道向左轉。照直走將是平緩的山地,從那裡往前數公里,已是滋賀縣的大津市。
然而對方一言不發。他不安、緊張起來。
與櫃檯隔一點距離的一名中年女顧客見狀發出驚叫。
若槻回頭。
「然而,這家人沒多久突然搬走了。儘管他沒跟任何人說發生過什麼事,但好像怕得要死似的。附近的人見過菰田重德好幾次上那家人的門。之後那家人也養了狗,但搬家時卻看不見有狗。傳說肯定有些不尋常的事,但誰也不知道真相。眾說紛紜吧。」
「這個么,他給狗全都取了人的名字。招呼起來也特別深情。與其說是對寵物說話,那感覺毋寧說是在呼喚親生子女。」
「不過,好像剛搬進來時麻煩不斷。那一帶是老住戶居多的幽靜的街區吧?與之前的桂先生夫婦相比,菰田幸子明顯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口」
醍醐教授看了看金石。
「哦。他是怎麼寵狗的?」
「你說……還未成?」
一隻手端著咖啡杯陷入沉思的阿惠提出疑問。
「可事實上是沒有辦法嘛。醍醐老師不也說過嗎?這須是實際見過感情欠缺者的人,而且是有機會窺探到他們真面目的人,才能有實感的呀。」
「那個K咬手指流了很多血吧?這種事一般人實在做不出來。」
站起身正脫著襯衣和褲子,電話又響了。
後勁此時才上來。若槻打開公寓房門時,雙腿已不聽使喚了。
若槻隱去菰田夫婦的真實姓名,將迄今為止的經過說了,眾人一時沉默。阿惠臉上尤其可以看出受到https://read.99csw.com衝擊的樣子。
「噢,僅就這些情況,尚難做出確切的判斷。如果K真的犯了殺人罪,那麼他毫無疑問是個感情欠缺者一一根本性地缺少同情、良心、後悔等心理機能的人。而且,有可能是抑制欠缺和爆發性性格的混合。」
可他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呢?若槻沒有將號碼登錄在公用電話簿上,支社印的通訊錄只發至極小範圍,外部人士是看不到的。
「你有危險的事。」
「關於這一點,因為患腦炎的後遺症,或頭部外傷,先天性畸型等,在大腦留下微細的障礙時,已經證實有時會引起性格障礙。稱之為微細腦器質性格變化症候群……據說,這種情況發生感情欠缺、爆髮型性格、固執型性格的可能性甚高,符合悖德症候群的判斷。」
「那個人,現在怎樣?」
若槻想,自己要被吃掉了,但又動彈不得。
「那傢伙的確很反常。」
因為中途有可能夾雜其他信息,所以若槻全部聽過一次,然後將來電錄音全部消去。
若槻只能想出惹阿惠生氣的答案。
「當然。誰的內心都不可能透視。所以,不就是憑他表現出來的行為來做判斷嗎?」
「寫出那感覺的孩子,絕不會是怪物。」
菰田用戴棉手套的左手從葛西處接過幾張紙巾,貼在傷口上。紙巾馬上就染得鮮紅,連手套也沾了一些。
「有各種各樣的開銷啊。還不成的話,喪禮也沒法辦啊。沒錢請和尚啊。這喪禮說啥也得辦好了啊。……這和也好可憐啊。」
這個無聊的過程持續了好一會兒,若槻把電話插頭拔掉。
昭和保險服務的角色,僅是向總社提交報告而已。因支社方面提出要求,而特地過來告知詳情,是極為特殊的例子。
若槻從冰箱里取出罐裝啤酒,癱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拿起罐子就喝。簡直像藥用酒精般刺|激舌頭。過後,除了鋁罐的金屬味兒外,幾乎像白開水。
「其實,F身上還有那麼一處與眾不同的地方。他先天性地缺少頭蓋骨的一部分。好像在左後腦,被頭髮遮蓋著,外表看不出。但一按是凹下去的。所以,為了防止出意外,他一直戴著內側像頭盔似的特殊帽子。當時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
「K在自家養了許多拾來的狗。我見過他寵狗的樣子,不像是演戲。他的這種形象,與一個為了錢殺人不眨眼的人之間,怎麼也聯繫不起來。」
若槻覺得似曾聽過,但一下子想不起是怎樣的測驗。醍醐教授好像從他的表情看出來了。
若槻也聽過這個說法。好像他在學期間,學校的留級率也高踞榜首。
若槻感到意外:那麼說,那房子不是租的,而是菰田所有的了。從格局來看,原本是座氣派的邸宅吧。因為懶於收拾,僅僅十七年間,就荒廢成發出惡臭的房子了。
亂按鍵捉弄人的電話似不可能,明顯是認識若槻的人所為。而且,如此執拗地要騷攏他的人,也就那麼一個而已。
「啊,您說什麼?」
說來兒童心理學是阿惠的專業,在這裏誰也沒有她讀孩子的作文多。
「非常非常抱歉。我想起和也的事,就……一想到這可憐的孩子,不自覺地就咬下去了。」
若槻望一眼阿惠。天色已暗,加上臉部光線正好被擋,他弄不清她的表情。
「不過,靠一篇這麼短的文章下判斷,太勉強吧?」
「十個月後,F被警方逮捕了。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我吃了一驚。他似乎在糾纏一名通過介紹認識的女子大學的學生。他不分晝夜,一天打數十個電話,多次守候在大學門口跟蹤。最後,還堵到那女孩子的家門口。據說他的眼神、態度已完全異於常人,和與我面談時判若兩人。那女孩子避而不見,由其兄代為出面,其兄與F發生爭吵,F持刀將女孩及其兄刺成重傷。……而且,兩人都被刺了十余刀。據警方說,F的刺法很顯然要致人于死地。兄妹兩人能活下來是近乎奇迹的事。」
上了陳舊的石階,穿過地板吱吱作響的晦暗的三樓走廊,敲了敲一間貼有「醍醐則子教授」姓名牌子的房門。
醍醐教授特地起身相迎。個子小巧消瘦、皮膚白皙、尖顎削麵,但卻不可思議地沒有給人弱質的印象,原因可能在於那雙能看透一切似的大眼睛。年齡應已過五十,穿著上漫不經心,T恤和西褲上加件白罩衣,已黑白相間的頭髮剪成短髮。
「不過,那種人挺多的吧?我也這樣做哩。我的孩子們……我住處現在有兩隻貓,我常常像對人似的向它們說話。」
餐廳壁龕上陳列了許多新陶藝家創作的陶器。阿惠身後的作品形狀獨特,令人想起向四面八方伸出許多角的古代祭器。綠色和黃色的釉彩在燈光下很好看。
「即使沒有心理學上的知識,誰見了都會覺得異常。巴烏姆測驗的畫中,地裡頭的部分是表達無意識的,但F的畫,有一半是在地裡頭。但問題並不在此,而在於他所畫的內容。樹根所纏繞的,是人的屍體。而且是無數的腐屍。毛細血管般的根須,為了吸取養分,箍緊屍首全身。不知何故,樹榦的部分形如一張張苦悶的人面……素描和遠近處理都很怪,看似稚拙,反而更具異樣的衝擊力。」
「不過,有同樣的障礙,性格卻沒有出現任何異常的人九*九*藏*書佔大多數。以現在的醫學水平,什麼樣的腦障礙與性格變化有關,還完全不清楚。」
若槻回憶起咬住自己手指時的菰田重德的模樣。瘋狂的困獸般的眼神,瞳孔收縮成針尖般大小。那顯示重德自己也對那種行為感到極其痛苦。做到這個地步,是要向若槻傳達什麼信號呢?
若槻嘆口氣,掐滅了煙蒂。自己即使撒謊,也馬上就會暴露的吧。
醍醐教授嘟噥道。若槻感到陌生,便詢問其意思。
「譬如吧,報紙上說了,有一種要改變精神分裂症這一病名的意向吧?因為它原來就是一個沒弄好的德語直譯詞,與病情完全不一致,又容易錯變成多重人格。而且因為有類似不治之症的負面語感,當被醫生這麼說時,家人就幾乎要陷於絕望……與此相同,『感情欠缺』的說法,還是改一改為好。」
「說什麼?」
「我也是。」
重歸寂靜。
他想逃,但不知何時起地上開了個大黑洞,一步也前進不得。
「唔。就在市內。」
門總也不打開。若槻開始想,蜘蛛可能走掉了吧。
醍醐教授像證實香味似的啜一口咖啡。
「若槻說過,K的腦子也有畸型,對吧?這樣的異常會直接對性格產生什麼影響嗎?」
直接從水龍頭喝水。聽說過城市大廈的蓄水池放人了某些不宜之物,那也顧不上了。把西服脫下一丟,鬆開領帶,就躺倒在床上。
若槻站起來要出去吃午飯時,正好傳來電梯停在八樓的聲音。接下來的一瞬間,自動門一開,菰田重德進來了。
「這是K夫婦在小學五年級時寫的作文。想聽聽老師有什麼看法。」
還剩下一個疑問。若槻從公文包里取出裝在透明膠袋裡的公文紙,那是把從橋本老師處借來的作文冊略去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作文的人名地名后重新列印出來的文章。
進入石砌的校舍,裏面陰森昏暗。外觀巍峨,內部隨便,這是明治時代的設計思想,令人想起在丸之內的M人壽保險公司,以及戰後做過總司令部的有名的D人壽保險公司的總社大樓。
「是呀。所謂『感情欠缺』一詞本身,也有問題。這種詞彙是否純粹產生於心理學中呢?」
,「若槻,這文章能給我嗎?我想再仔細讀一下,想清楚。」
對若槻的問題,醍醐教授無奈地笑笑說:
昭和保險服務的中村調查員邊說話邊抖著二郎腿。他兩三分鐘就匆匆吸完一支香煙,將煙頭摁在煙灰缸里用力揉爛。
「這詞兒確實不好聽。」
「是的。試過面談,也看不出有多異常。我的眼光也不太行吧。小夥子家庭環境一般,是通過入學考試直接錄取的。只留下個很普通、智商高但內向的印象。要說不尋常之處,大概就是給他上研磨咖啡,他卻不碰。說是天生的嗅覺異常,完全聞不到香味……」
「不過,現實中真的存在這種人嗎?」
嘆氣,脫襪子,從脖子上扯下領帶時,桌上的無繩電話母機映人眼帘。留言鍵在閃爍。
若槻回憶起菰田招呼小狗時的甜言蜜語。哎,賢太,寂寞嗎?淳子,你也到這邊來……
它在那裡嗤笑。
「還有。1994年,菰田幸子和小坂重德結婚,家中的狗吠聲又成了問題。據說菰田家到處撿流浪狗,數目不少。大概有二三十隻。快到餵食時,眾狗齊吠。鄰居主婦們說被吵得幾乎要發瘋。」
中村笑笑答道。對自己調查工作的周密顯得自負。
「那倒是。一個真正冷酷的人,不會是這種感覺。」
「這個……我不便回答。」
若槻從床上半欠起身。這時,桌上的母機像等著他這一下似的打破了寂靜。子機稍遲一拍也響了起來,變成了吵人的輪唱。
菰田長吁一口氣。聲音聽來似發自深淵。他顎部肌肉就像咬一個蘋果似的猛一收緊。
「所以,輕易給人貼上標籤加以分類,我絕對反對。」
菰田幸子搬人那所房子,是十七年前的1979年5月。之前那裡住的是桂先生夫婦。據說桂先生原是嵐山某高級飯館的大廚師,自妻子因子宮癌去世后,他沉溺於酒精,因肝硬化引起食道靜脈破裂而身亡,年僅五十左右。夫婦沒有孩子和近親,房子和財產就由桂先生的遠親菰田幸子繼承了。
「我覺得那是一個信號。」
醍醐教授神色黯然。誰也沒有發問。
「據說有一戶人家憋不住了,對菰田家大發牢騷。半夜裡還在菰田家大門上用油漆寫下攻擊性字句。……哈,這個人也有點兒不正常吧。」
醍醐教授眼中閃爍著極感興趣的光芒。
阿惠望著若槻身後的陶器,感嘆道。
阿惠沉默了。若槻還想說,看看她的神色,忍住了。
醍醐教授打手勢制止了想說話的金石。
他已經不想喝了,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緩解緊張的方法。
「你也是一入學就畫過吧?讓人在A4紙上畫樹木,以其所繪的畫進行判斷的心理測驗。之所以要人校新生都做巴烏姆測驗,實在是因為本校在國立和公立大學中,擁有自殺率名列第一的不光彩紀錄。」
「為什麼?」
然後像突然覺得疼痛一樣,菰田將手從嘴裏移開。他的食指根部有幾個濕漉漉的深齒印,血從黑洞里涌流出來。
原來這裡是蜘蛛巢。
該走了吧。他悄然起身,去結了賬,請一臉擔心的笹沼幫忙叫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