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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賴雅:愛又如何

04、賴雅:愛又如何

不料,她能拒絕人,卻不能拒絕虱子。張愛玲的晚年,老覺得住處有虱子,她每個月要花兩百美元買殺蟲劑。這麼著還不行,只好搬家,張愛玲的朋友,其遺囑執行人林式同說,從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這三年半時間內,她平均每個星期搬家一次。算下來她搬了有一百八十次家,這個數字也許有些誇張,但張愛玲在給夏志清的信里也寫道:「我這幾年是上午忙著搬家,下午忙著看病,晚上回來常常誤了公車。」她還考慮過搬到沙漠里去,也許那裡可以躲避虱子。在《對照記》里,她提到屢次搬家讓她丟掉了很多珍貴資料。但每到一處仍迅速發現有虱子出沒,看樣子它們要跟她死磕到底了。
順利的人,習慣於朝前看,以為還會有更多的精彩等待自己去創造,賴雅的頭開得太順了,自然不會有張愛玲那種惶恐的自省。他的心靈世界如同江河上的朝日,健康充沛,才華時刻奔涌而出,甚至來不及化為文字,就在良朋宴飲間隨意地流失了。
「我工作了幾個月,像只狗一樣,卻沒拿到一分酬勞」。許多年前,她第一次穿上皮襖,覺得自己像只狗,摸摸鼻子是涼的,覺得更像了。你如果知道那件皮襖是用胡蘭成給她的錢做的,就不難理解那個比喻里對自己的愛嬌了。然而,這一次,她說自己像狗,卻是像一隻沉默的、辛苦的、得不到一點兒回報的狗,兩相對照,讓人如何不心酸。
虱子、臭蟲這樣的小生物,殺傷力有限,被咬上一口也不太疼,只是癢,還覺得臟。它象徵著人與人之間鄙俗瑣碎的糾葛,說不出口的細碎煩憂。張愛玲一輩子都怕這個,這種恐懼深入骨髓,她再搬家,也搬不出自己的內心。
下午4點之前,文藝家們各自待在自己的工作室,寫作、繪畫,或者雕塑,等等,這個由著名作曲家愛德華·麥道偉的遺孀麥道偉夫人創辦的文藝營地,為他們提供住宿及簡單的餐點等,午餐籃子就放在工作室的入口處,4點之後文藝家們才能到大廳里集會。
有一個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蝕爛症。痛苦到了極點,面部表情反倒近於狂喜……眼睛半睜半閉,嘴拉開了彷彿癢絲絲抓撈不著地微笑著。整夜地叫喚:「姑娘啊!姑娘啊!」悠長地,顫抖地,有腔有調。我不理。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我恨這個人,因為他在那裡受磨難,終於一房間的病人都醒過來了。他們看不過去,齊聲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來,陰沉地站在他床前,問道:「要什麼?」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給他點東西,不拘什麼都行。我告訴他廚房裡沒有開水,又走開了。他嘆口氣,靜了一會,又叫起來,叫不動了,還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她來到紐約,那時紐約不但是世界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還是出版中心,她孑然一身而又雄心勃勃地來了,夢想著在這裏實現少年時的夢想: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
雖然,也有小小的摩擦,比如張愛玲怎麼也學不會把箱子里的東西分門別類,賴雅的熱情偶爾也會給張愛玲帶來困擾,她嗔他對人際關係的依賴到了過分的地步。有次他的朋友帶了只山羊要給她看,他幽默地稱之為一個朋友要見她,張愛玲非常抵觸,最後他不得不煞風景地道出真相。還有,多少年前和繼母激烈對抗的張愛玲大概沒想到,她也會做人家的繼母,那個和張愛玲差不多大的「女兒」對於這位來自東方的繼母同樣有點兒找不著感覺,她們保持著面子上的客氣,內心並不互相認同。
一年之中最猛烈的暴風雪襲擊了這一地區,大地蒼茫,覆蓋所有的路徑,沒有從前,也沒有未來,只有當下,你在我眼前。她說,當他跟我住在紐約時,那城市彷彿是我的,街巷也因此變成活生生的。
他對什麼都興緻勃勃,做什麼都容易成功,時刻處於被誘惑狀態,不會死守著一點。他的生命,就這樣被淹沒在一波接一波的華麗幻影中,絲毫沒有感到命運設計的惡作劇—它對他的厚愛並不見得全是好心。
命運似乎存心考驗張愛玲的承受能力,之後,賴雅又幾次中風,癱瘓在床,大小便失禁,張愛玲不得不在做翻譯工作養家糊口的同時,兼任護士,而我們都知道,她做這些,肯定是不在行的。
當那個人離去,天空也湊趣地放晴,賴雅和張愛玲踩著五彩繽紛的落葉去郵局寄信,然後回到家中,享用晚餐。之後,張愛玲精心地裝扮了自己,兩人一塊兒去電影院,電影很精彩,他們笑出了眼淚,又在冷瑟瑟的秋氣里回家,吃完剩下的飯菜。這樣寫下來,只是一篇流水賬,但是張愛玲告訴賴雅,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快樂的生日。我想一定是賴雅有那種讓人快樂起來的天分,他是那種掛在懸崖上還要樂呵呵地指導別人欣賞絕地風光的人。
我不知道張愛玲哪天來到麥道偉文藝營的,史料上只說她在3月2日得到通知,她來文藝營居住的申請被通過。3月中旬,她結清在紐約那個救世軍辦的女子宿舍的費用,火車汽車計程車輾轉七八個小時,來到文藝營。這個中旬,想來應該在10到12號之間,因為,13號她就遇見了賴雅。
這裡有必要給賴雅也來個大起底,他的全名叫甫德南·賴雅,父母是移居美國的德國人,他按照德國的生活習慣長大。嚴父慈母,保證了他有一個完美的童年,活潑的性情可以得到舒張,同時,父親絕不會讓他的童年時光白白放空。他的文學天賦被挖掘出來,在親友的生日或結婚宴上,人們總能看見那個幼小的孩子,站在大庭廣眾之下,聲音朗朗地即席賦詩。
中國有句古語,叫「日言百句,其氣自傷」,胸懷大志的人都懂得三緘其口,張愛玲也不無調侃地說過,她是一個作家,有什麼真知灼見也是要放在文章里賣錢的,怎麼會輕易說給人聽。賴雅卻不管這一套,就像一個身家不凡的富翁,想不起來精打細算,他才氣過剩,不用縮手縮腳。
他的委頓,對於張愛玲,是致命的打擊。這些年來,雖然靠她掙錢養家,但他那種「革命人永遠是年輕」的精神面貌,應該給風雨飄搖中的她提供著穩定的動力,現在,他倒下了。
胡蘭成的文中也說過類似的例子,說張愛玲不敢看車夫的臉,他解釋為張愛玲的眼睛乾淨,不能看不潔的東西,我就不明白了,人家車夫的臉也許不那麼乾淨,但怎麼就「不潔」了?張愛玲的恐懼,是因為她害怕別人把她當成一個大人那樣有所訴求,她是做不好大人的樣子的,她每一個戀人都比她大。
為了生計,張愛玲寫劇本,做翻譯,譯名著。她姑姑曾贊她連英文的物理化學課本拿過來都能看,干這份工作自然不在話下。但張愛玲深惡痛絕,她說,我逼著自己譯愛默生,實在是沒辦法,即使是關於牙醫的書,我也照樣會硬著頭皮去做的。她討厭歐文,說翻譯他的書,像是同自己不喜歡的人談話,無可奈何,逃又逃不掉。她唯獨對海明威有好感。
就是在簡陋的女子宿舍里,張愛玲接待了她少年時代的偶像—胡適。
想要讓對方不緊張,首先自己得不緊張,你的嚴肅矜持,讓對方也不得不嚴陣以待,雖然內中並無武器,但一來一往的試探,足以繃緊雙方的神經,誰都會覺得累。所以,適當的魯莽是受歡迎的,《水滸傳》里的李逵、《三國演義》里的張飛最得廣大讀者的厚愛。
張愛玲答應了,當詹姆士如約前來按響門鈴時,卻無人應答。假如詹姆士對於張愛玲日常做派有所了解,一定會生出顧慮而卻步,但那會兒他完全沒想那麼多,只以為不湊巧,想通過各種方式找到她,完成訪問。

7.全世界的風雨潑進來

九-九-藏-書
就在兩人有「同房之好」(賴雅日記語)的兩天之後,賴雅在文藝營的居住期限已到,張愛玲去車站送他。最後的半小時,她吐露了對他的感情,亦說到自我發展和經濟上的困境,卻不是想要他承擔自己,相反,她還送了他一些現金作為臨別禮物,她深知他的處境,除了精神上,她並不想依賴他更多。
我們做不了自己的主。
她瞠目望著我,說:「你這個人!」然而我已經一溜煙躲開了。
林黛玉鄙夷地稱之為「母蝗蟲」,高潔的她看不上劉姥姥的猥瑣,可是,劉姥姥哪有資本像她那樣高潔?躲不開的塵土,避不開的風雨,到處都是虱子和臭蟲,這就是現實「濁世」,沒有一個幽篁深處的「瀟湘館」給劉姥姥們隱身,她發現了虱子也沒有搬家的條件。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如將自我哀憐當成無用的盲腸割棄,選擇與虱子們共生共存,把虱子的出現當成生活的常態,它還能給你帶來困擾嗎?
張愛玲恐懼生育,曾說:憑空製造出這樣一雙眼睛,這樣的有評判力的腦子,這樣的身體,知道最細緻的痛苦也知道快樂,憑空製造了一個人,然後半飢半飽半明半昧地養大他……造人是危險的工作。
1995年9月初,張愛玲感覺自己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於是把重要資料放進手提包里,留在門邊—她永遠有這樣的理性。一日,她在睡夢中辭世,遺體幾天後被發現,這之前她已經寫好遺囑,要求把她的骨灰撒在空地,不開追悼會也不立紀念碑,如此,方是真的乾淨了吧?但容我再補一句,只要心中存著乾淨的念頭,便無法得到真正的乾淨,好在,生命解決不了的,可以交給死亡解決,她緊張的、有著無限禁忌的一生,終於安然,得大自在。
張愛玲揭示了賴雅的問題所在。她的說法里也透露了兩點,第一,她懂他很深;第二,他在她眼裡是「迷人」的,儘管她懂得「迷人」背後的問題,但她的口氣,分明是愛而知其惡的。
1956年的3月,在異國他鄉,張愛玲與一個性情天真的男子面對面,周圍的景物很陌生,這一刻的光陰很恍惚,她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尋常女子,只用天性里的單純與聰慧與他相對,而外面,大雪正在飄下來—史料上說,張愛玲認識賴雅沒幾天,一年之中最猛烈的暴風雪襲擊了這一地區,大地蒼茫,覆蓋所有的道路。沒有從前,也沒有未來,只有當下,你在我眼前。
她又在香港待了三年,中間去了趟日本,炎櫻在那裡;另一方面,也是想從那兒尋求一條去美國的路。從她後來還是回到香港看,這願望落空了。
她跟宋淇夫婦借了幾百美元,正常情況下,這本是小事一樁,但是這時不知為何她與宋家的關係非常緊張。從她給賴雅的信里看,似乎是劇本接洽中出了點兒問題。張愛玲原本多疑,宋淇熱心但有時又未免急躁,在本來就不順當的情況下,確實容易出問題。總之,她原本殷切盼望的與宋氏夫婦的會面,臨到眼前,卻不無苦澀。
很不幸,新導演不知道她昔日的名氣,沒有耐心可能也沒有能力判斷她現在的價值,張愛玲交了劇本之後,導演要她等著。她在香港待了五個月,最後仍然沒有下文,只好去寫宋淇交給她的另外兩個劇本。
她的朋友,也是她的資深研究者夏志清很不以為然,他想不通她為什麼要嫁給這麼一個又老又窮的過氣作家,還剝奪了她做母親的權利,他甚至懷疑賴雅居心叵測地隱瞞了自己的病史,並做出另外一種美好想象—假如張愛玲嫁個身體健康經濟狀況良好的人,一定不會那麼慘。
1958年9月30日,是張愛玲三十八歲的生日,那天早晨秋雨綿綿,又趕上美國聯邦調查局人員來核查賴雅的某項債務問題,就這麼著,都沒能影響他的好心情,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這個人趕緊離去,好讓他們的節目鳴鑼開場。
胡蘭成曾說張愛玲取人,首先要看聰明不聰明,其實張愛玲對於溫度,亦有需求。當初剛映入她眼中的胡蘭成,未必顯得很聰明,只是他熱情,她遂把他所有的言語,朝聰明上拽,笨嘴拙舌也成了微言大義,她著急貼近於那溫度,變成了一個自說自話的詮釋者。
當年胡蘭成身陷溫州,她千里尋夫,這次,她卻無法在賴雅最需要她的時候,像當年探望胡蘭成那樣,回到他的身邊。因為,她沒錢,她要在香港大掙一筆才有錢買返程機票,此刻,除了去香港,她沒有別的選擇。
賴雅是老病之身不錯,而且沒有錢,但他是那種生命力超級旺盛的人,但凡有一點兒縫隙,他都要活得興緻盎然。婚後他按照張愛玲的喜好,定居在繁華的都市,他喜歡逛街、購物、布置房間、搜尋美食,他帶著張愛玲享受他發現的一切。雖然她惋惜他花太多時間在街頭逡巡,但仍然讚賞他有擔任導遊的天賦,說,當他跟我住在紐約時,那城市彷彿是我的,街巷也因此變成活生生的。
她給賴雅寫信,說:「宋家冷冷的態度令人生氣,尤其他認為我的劇本因為趕時間寫得很粗糙,欺騙了他們。宋淇告訴我,離開前會付新劇本的費用,言下之意是不付前兩部,即《紅樓夢》上與下。當我提議回美再繼續修改時,他們毫無回應……典型中國人的作法,避重就輕,只談我的劇照……但我估計他們會從《紅樓夢》稿費中扣我的錢。我無法入眠,眼疾剛治好,走到陽台,站在一輪紅紅的滿月下,今日是元宵節前一天,他們已不是我的朋友了……所以甜心,請你寫信來,你知道嗎?當我在黑暗中孤獨地走在陽台中時,心中不禁猜想你是否知道我的處境、我的心情,頓時覺得在這個世上我可以投向誰?」
現在,她卻要在賴雅面前扮演大人,能幹的、耐心的、不怕臟不怕累的大人,精神上亦有很大壓力吧?雖然愛情以及愛情轉化成的親情可以使一個人變得慈悲,但那種大無畏精神能支撐五年嗎?沒有文章描述過這五年的光景,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燼餘錄》里的一段:
突然冒出一個打秋風的劉姥姥,認低伏小地弓著腰,皺紋縱橫的臉上是卑微的笑,明知被人惡搞仍能臉不變色心不跳地配合到底,只為一點點殘羹冷炙—你們拔根寒毛比我們大腿還粗呢!粗鄙得連鳳姐都聽不下去。
當然,經濟壓力依然存在,賴雅一開始就坦言自己在改變家庭經濟狀況方面大概會無所作為,張愛玲在美國依然沒能打開市場,還得探回半個身子到母語世界里討生活,靠給香港電影公司寫劇本掙錢,在美國花。
雖然一時赴美無望,但張愛玲仍然時刻準備著,1953年她就開始嘗試用英文寫作。1955年,她的英文小說《秧歌》在美國出版,得到評論界的極大讚賞,這應該給張愛玲注入了信心。同年,她終於得到赴美的機會:美國當時有個難民法令,允許少數學有所長的人士赴美,取得永久居住資格,日後也可成為美國公民。

2.賴雅的華麗人生

令人窒息的圍困中,她還在尋找突圍之路,在邁阿密大學申請到了駐校作家的職位,這次,她不願意帶上賴雅。她不是一個絕情的人,應該是想排除一切干擾奮力一搏,一旦成功,她和賴雅的生活才能獲得物質保證,這比親力親為照顧賴雅更為重要。
從少年時起,張愛玲就對虱子這東西印象深刻,那年在台灣,她還發現了虱子的同類—臭蟲,並寫進文章中,引起王禎和的抗議。台灣真的有臭蟲嗎?我的疑問無關台灣實際的衛生狀況,而是根據張愛玲晚年對於虱子的瘋狂逃避,無法不懷疑,那些臭蟲和虱子一樣,巢穴駐紮在張愛玲的內心。
撇開精神層面,單就現實來說,張愛玲也沒九九藏書生孩子的條件,經濟壓力自不待言,她對自己的期許尚未達到,身體里卻突然多了個時刻生長著的小孩子,讓生活上相當低能的張愛玲幾近崩潰。
很多年後,張愛玲已經開始了離群索居的生涯,哪怕最信任的朋友也是通過電話信件聯絡,拒絕見面,卻很奇怪地會見了一個名叫詹姆士·萊昂的美國人,劇作家布萊希特的研究者,他對張愛玲的文壇聲名一無所知,只知道她是布萊希特的朋友賴雅的第二任妻子,便與她聯繫,想要訪問她。
反過來,賴雅跟她講述自己的過往,那些傳奇的故事對她是有吸引力的,能夠把三十六歲的女人,變成一個睜大眼睛聽故事的小女孩,張愛玲那被阻滯了的戀父情結,在她每一段戀情里都發揮了魔力。《小團圓》里,燕山對盛九莉說,你大概是喜歡老的人。盛九莉在心裏回道:他們至少生活過。而賴雅,不但活過,還轟轟烈烈地活過,曾經的「活過」,讓他此刻的「老」,也別具意味。
還是張愛玲看得真切,她對那個布萊希特的研究者這樣說:作為一名好萊塢的編劇,他知道該耍什麼公式、用哪些竅門,正是這些把戲破壞了他成為一個嚴肅作家的資質。「她認為他這個人之所以迷人(甚至是太過迷人),在於他是一個聰明過人的寫作者(太過聰明以至於變得世故圓滑);在於他缺乏一種固執,一種撐過冗長、嚴肅計劃的忍耐力。」用她的話來說,他少的正是「勇氣和毅力」。
母親去世時留給她一隻古董箱子,她和賴雅稱之為寶藏,他們把裏面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來變賣,張愛玲總能以超出眾人期望的價錢賣出去,連賴雅也驚訝於她經商的天賦。
她在關於蘇青的文章里寫道:楊貴妃的熱鬧,我想是像一種陶瓷的湯壺,溫潤如玉的,在腳頭,裏面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悵。蘇青卻是個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焰焰的光,聽得見嗶哩剝落的爆炸,可是比較難伺候,添煤添柴,煙氣嗆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畫,畫著個老女僕,伸手向火。慘淡的隆冬的色調,灰褐,紫褐。她彎腰坐著,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爐四面八方包圍起來,圍裙底下,她身上各處都發出凄凄的冷氣,就像要把火爐吹滅了。由此我想到蘇青。整個的社會到蘇青那裡去取暖,撲出一陣陣的冷風—真是寒冷的天氣呀,從來沒這麼冷過!遇到賴雅的那一年,就是那樣的寒冷。1952年7月,張愛玲持一紙香港大學同意復學證明從上海來到香港,她曾在這裏讀過三年書,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也是以這個城市為背景。但這次,她並不打算在這裏定居,左翼的壓力使她餘悸未消,香港離內地太近,也不安全,她的終極目標是去美國,離中國越遠越好。
她希望賴雅的女兒能夠暫時收留老父,遭到拒絕,又曾僱用兩個黑女人照料他的生活,也失敗了。最後,她從邁阿密大學回來,把賴雅帶回了學校公寓,親自照顧他,直到1967年10月8日他去世,那時張愛玲剛過完四十七歲生日不久。
她曾說,小時候讀《紅樓夢》,看到的是一點熱鬧,現在再看,看到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煩惱。沒錯,《紅樓夢》里的煩惱太多了,王夫人的,邢夫人的,鳳姐的,連賈寶玉和林黛玉在一起,也都是重重疊疊的煩惱,但與張愛玲不同,曹雪芹回望這些煩惱,並不當成華美的袍上的蚤子,而是當成生命河流上的美麗的波紋,過往不可追,但可以記下,他的栩栩如生的描摹里沒有嫌惡,凈是柔情。
十天之後,她的情緒也壞到了極點:「我的手腳都腫了(輕微),因為從舊金山飛來,其實是沒錢買大一點的鞋,等舊曆年大拍賣再說。跟宋家借錢是件極痛苦的決定,而且破壞了我們之間的一切,我無法彌補這種艱困的關係。」
很多人看好他,資深前輩,名流大腕,都看好他,看著他神采飛揚的高談闊論,妙語如流星般閃爍不盡,旁觀者只剩下跟他一道熱血沸騰的份,怎麼可能懷疑他的前途。
美國人賴雅是負不了這個責任的,他說他總是點著火就跑掉;張愛玲也不見得就想讓他負這個責任,且不說她的自尊和精神潔癖等,就從他也在這免費的文藝營里暫且存身看,他的狀態不比她好多少。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同的是,他比她更老,身體也不好。胸有大志的人,不可以背負太多的包袱。
當然,一定也會有陽光充沛的時刻,光線涌動,空氣也變得甜柔,她與他相對,內心柔軟,情感悠長,彷彿可以天荒地老。她對他的感情的底色,仍然是深沉的愛。沒有一樣感情不是百孔千瘡的。
如果說一開始張愛玲更為主動,現在則賴雅愛她更多一點兒。這當然是因為他天性仁厚,和誰在一起久了,就會產生深刻的感情。另一方面,張愛玲一旦放鬆下來,亦有她的一種可愛吧,倒不在於她的錦心繡口,而是一個尋常女子的溫情,又比尋常女子來得更為乾淨。
張愛玲之前給胡適寄過自己的小說,他的高度評價令她十分振奮,然而,出現在她眼前的胡先生也有落魄之態,一次說起自己給美國某雜誌寫文章,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他們這裏都是要改的。這裡是美國,胡適的讚賞,不能讓她東山再起。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她來到了麥道偉文藝營,與一個溫暖的、放鬆的、對她一無所知的男人不期而遇。他們都是此地的過客,那相遇也是萍與水的相遇,彷彿是寂寞的旅途中,他們被命運安排在對面,還沒來得及開口,已透過車窗玻璃,發現對方是一個可愛的人。
記憶點點滴滴,便是初見,亦恍如別後經年。在這異國他鄉,昔日一呼百應的文化領袖,曾經名噪一時的曠世才女,相見於如此不堪的地方。張愛玲無可奈何地笑,胡適卻四面看著,滿口說好。

5.和清潔的男人在一起

4.奉子成婚事件

唯一的安慰是賴雅來信告訴她,他在女兒所在的華盛頓租了一個小公寓,還把房間的藍圖畫給她看,張愛玲對那張藍圖非常滿意,說,那就是我真心想要的家。她對未來依舊有所期盼,「據我所知,我們的運氣會在六十三年中好轉」,但眼下的情況卻讓她覺得很棘手,「可是我卻為了如何度過六十二年而失眠」。即使這樣,她仍然不忘溫柔地表達她的愛:「甜心,快樂些,吃好點,健康點,很高興你覺得溫暖,我可以看到你坐在喬家壁爐前的地上,像只巨大的玩具熊。附上我全部的愛給你。」
當大雪終於落下來時,他們已經像朋友那樣相處了。4月1日,張愛玲和賴雅並肩坐在大廳里共享復活節正餐。幾天後,張愛玲把自己的小說《秧歌》拿給他看,這說明她已經對他不設防,他對她的文筆表示讚賞。
張愛玲和曹雪芹之間的差距,是林黛玉和劉姥姥之間的差距。
我把一疊鈔票向她手裡一塞,說:「姑姑給他們,好么?」「為什麼?」「我害怕。」
我想張愛玲的放鬆,應該是來自賴雅的放鬆,他對她一無所知,就是一個尋常女子,剛剛結識的同行。他按照自己熱忱友善的天性,問她一些親切的問題,如同火車上的陌生男女,萍水相逢,彼此都沒有背景,本初的性情凸顯出來,她跟他的那些話,也就像絲綿蘸著胭脂,滲到了心裏。
而在太平洋的另一邊,賴雅也在度日如年地期待著她回來,過盡千帆皆不是之後,賴雅不禁抱怨她的歸期總是「無限期延長」。張愛玲表示,她是沒辦法,她要留在這裏,掙八百美元的稿費,這筆錢可以維持他們四個月的生活。之前她寫的關於《紅樓夢》的劇本沒有獲得通過。
問題出現在1943年,這九_九_藏_書一年他不小心摔斷了腿,又輕度中風。他向來身體很好,看上去很強壯,但這樣的人,一旦出現問題,就是兵敗如山倒,在他遇到張愛玲之前,他還中過一次風。
如果說,當年與胡蘭成那段恩怨,還可以以鄙視他終結的話,與賴雅這些年來的磕磕碰碰,就找不到解脫自己的理由了。賴雅是個好人,「痴愛」她,也為她所愛,他去世多年之後,她還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他的姓氏,但正是這樣,她心中的陰鬱更難消解。
在賴雅面前,是否也有這樣「陰沉」的一瞬呢?不同的是,假如有,張愛玲過後是會自責的,畢竟她對愛情對親情,對於感情有信仰。可事實證明,她的感情支撐不起現實的磨難,對於讓她經受這種考驗的人,她是有恨的,但愛讓她覺得不可以恨,這種「不可以」的負疚,使她的恨更刻骨了。

8.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也許是賴雅衰弱的開始。之前,他雖同樣顛沛流離,貧困潦倒,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他不用求助於任何人。這一次不同了,他眼巴巴地企望張愛玲留下來,很可憐,很弱勢,卻沒有得到回應。
在這毫不諱言的公開讚賞之外,另一個細節也許更能透露他們的婚姻狀態。賴雅有次對張愛玲笑言,按照中國人的說法,你是我的填房,張愛玲立馬反擊,說按照中國人的說法,你還是我的接腳婿呢。這樣的玩笑,也許沒有「低到塵埃里」那麼優美,不如「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那麼抒情,但它去除了後者的表演性,不再拿捏身段,還原成一對平實的夫妻,在對方面前百無禁忌。
賴雅很生氣,他是個直腸子的人,生起氣來就很直接,提前歸去,這時布萊希特才發現他對這位老朋友的了解不足,寫了幾封信想要挽回,但賴雅那邊音信全無。
然而現實離她更近,因為經濟原因,她搬進了救世軍辦的帶有慈善性質的女子宿舍。服務員是街上無家可歸的酒鬼,鄰居們是落魄的打算老死此地的胖太太,那種環境的可怕不在於條件簡陋,而是,出來進去之間,它總有辦法提醒你,你已經淪落到社會的最底層。
看得出,張愛玲想要放手一搏,旅費不菲,她甚至都沒有籌到返程的機票錢,就帶著大展身手的雄心和破釜沉舟的決心去了。
五祖知道他悟了,就將衣缽傳給了他。
從1931年到1942年,他在好萊塢做了十二年的編劇,幹得還不錯,不菲的報酬,讓他不但能夠豐衣足食,還能燈紅酒綠。
但是就在這年5月,賴雅再次小中風,同年12月,他因疝氣手術需要住院,曾經花錢如流水的他,卻因不願意付二百塊預付費而拒絕入住,他每月的福利金是五十二美元。在張愛玲和女兒霏絲的堅持下他讓步了,住院七天花費四百一十五美元。這之後他們得到短暫的安寧。1963年7月,賴雅散步時跌了一跤,他的身體狀況本來就很差,這次竟致卧床不起。更糟的是第二年宋淇離開電影公司,不能再為張愛玲接洽劇本,她失去了最主要的生活來源,不得不搬到位於黑人區的廉價住所里。
《紅樓夢》的前八十回,都在用林黛玉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唯美,精細,眼裡容不得沙子,有什麼經得起這樣的打量?所以她常常傷感、尷尬、耿耿於懷,大不自在。
「剝奪做母親的權利」的指責當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張愛玲和賴雅養活自己都困難,再來個孩子只會雪上加霜。至於「嫁錯郎」這件事,嫁給誰又能保證百分之百正確呢?—賴雅也不是故意要生病的。況且,人在一時一境中,是會有盲點的,那一刻,張愛玲只能孤注一擲地撲到賴雅的懷中。

3.兵荒馬亂中奔向一個人

但這些畢竟無關大局,張愛玲和賴雅的關係,已經是她感覺到的各種人際關係中,比較完美的一種,他的單純讓她能夠不設防地掏出自己的單純,他的痴愛讓她可以放鬆到放肆,他不可救藥的樂天精神讓貧窮也不再那麼難以忍耐,餘生似乎可以就這麼度過,用彼此的一點兒暖來慰老溫貧。
接下來的日子比較輕鬆,張愛玲會見粉絲,遊歷寶島,這時她在台灣已為文學小圈子裡的人知曉,並擁有了一批忠實的擁躉。儘管作家們都聲稱自己喜歡安靜,但絕對的寂靜亦會令人惶恐,余華曾不無調侃地說,電話可以不接,鈴聲不能不響,張愛玲大概也不能免俗。從時人所寫的印象記中看出,她的心情不錯,她給好友的信里也說,至少台灣之行的目的是達到了。
又按照他的推薦,去讀《海上花》《醒世姻緣傳》,閱讀記憶里,有著她對於一大段好時光的依戀。她還記得戰後胡適回國時的照片,笑得像個貓臉的小孩兒,她姑姑看著笑了起來說:「胡適之這樣年輕!」—他們一桌打過牌。
這種莽撞成全了他,他不但找到了張愛玲,還看到了她最為放鬆的狀態,她對這個美國人敞開心扉。事後,還跟他通過好幾封坦誠的信。詹姆士對她的印象是談吐嫻雅,怡然自若,熱忱又令人舒坦,絲毫不覺她有任何不自在或者有逃避與人接觸的想法。
也許讀者會質疑,他是否想借炒作布萊希特給自己臉上貼金?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干起這種事是一把好手,都分手多少年了還「愛玲」「愛玲」地喊得讓人如聞其聲。但賴雅卻正好相反,他宣傳布萊希特的作品,卻並不四處張揚自己和他的友誼。張愛玲提到,有次「一位黑人作家到辛克萊·劉易斯家作客后,寫了一本書,(賴雅)讀後相當憤慨。平日他也會把辛克萊的事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但僅止於嘴皮上說說。我也不認為他有意將這些事寫成文章,可以說那就是一種朋友間的忠誠吧!」他對布萊希特就是這樣。
五祖看了,說凡所有相,便是虛妄,這個偈子還在門外,沒有到門裡。

1.遇見,在人群中

張愛玲善寫「如匪浣衣」式的悲哀—堆在盆邊的臟衣服的氣味,那種雜亂不潔的,壅塞的憂傷,用江南話叫「霧數」,她自己做人,則力避這「霧數」,朝爽潔可喜里去做。然而,「洗手凈指甲,做鞋泥里踏」,在灰撲撲的天地下,這種努力常常證明是徒勞,就算和親人之間,都有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芥蒂,像華美的袍上蠕蠕爬動的虱子。
那個被打發在後院劈柴的惠能,也做一偈,道:
他們拿掉了那個小孩子,結了婚。許多人認為張愛玲的這段婚姻里有太多現實打算,卻忽略掉居無定所的賴雅並不是年輕多金的范柳原。張愛玲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幫不了自己的,反而有可能連累自己,以她那樣理性的頭腦,又胸懷宏大的抱負,也不見得想把這段感情向婚姻推進。應該是「懷孕事件」讓她慌了手腳,如同在兵荒馬亂中奔向一個人,奔向一隻伸過來的溫暖的手,顧不上其他了。
姑姑問我:「錢預備好了沒有?」
又說:我們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時間也有限,可做,該做的事又有那麼多—憑什麼我們要大量製造一批遲早要被淘汰的廢物?她還曾引用「地母」的話:「生孩子有什麼用?有什麼用,生出死亡來?」
如此的摯愛,尚且生出各種磨難,那麼,人與人之間的煩惱是註定的了,再交往又何苦來哉?她於是閉門謝客,守護住一方凈土。她極少與人來往,接電話也視心情而定,即使是好友,或者她有求對方,她也習慣於跟對方書信來往,那些信,倒是寫得有情有義的,她對於塵世,並非沒有留戀,只不過不願再與塵世貼得那麼緊,她喪失了信心。
初識胡適,是在那個已經過去的繁華時代里,不,應該說是繁華時代的尾聲里。那時,張愛玲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read.99csw•com千金大小姐,成天朝父親書房裡跑,把書一本本拖出去看,但那套《胡適文存》,她是坐在書桌前看完的。
傭人、手藝人,他們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們之前特別地聽話。常常阿媽臨走的時候關照我:「愛玲小姐,電爐上還有一壺水,開了要灌到熱水瓶里,冰箱上的撲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聲「噢!」答應得非常響亮。對裁縫也是這樣,只要他扁著嘴酸酸地一笑,我馬上覺得我的衣料少買了一尺。有些太太們,雖然也吝刻,逢到給小賬的時候卻是很高興的,這使他們覺得她們到處是主人。我在必需給的場合自然也給,而且一點也不敢少,可是心裏總是不大情願,沒有絲毫快|感。上次為了印書,叫了部卡車把紙運了來。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很多年後,那個研究布萊希特的美國人與她見面之後,說:「她與賴雅最後的那幾年過得艱難(賴雅晚年健康狀況惡化,致使他生活起居幾乎事事要人照料),我很訝異在這樣的前提下,她能敞開心懷毫不忌憚地與人談論他。言詞中,她對這個在生命將盡處拖累她寫作事業的男人,絲毫不見了怨懟或憤恨之情。相反地,她以公允的態度稱許她先生的才能,說明他的弱點所在……」
大廳位於一座別墅式的建築之中,屋外是大片的草坪,4點之後,人聲噪噪,文藝家可以手持一杯雞尾酒,與自己感興趣的鄰居交談,張愛玲與賴雅,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遇見的。
張愛玲號稱一錢如命,跟姑姑都要算清楚,這也是前面所說的清潔使然。金錢太容易引向曖昧,只有在完全不設防的人之間才可以有通財之義,愛他愛到坦然地跟他要零花錢是一種,心無芥蒂地送他錢也是一種。
那年五祖讓諸門人做偈,最被大家看好的神秀苦惱了幾日,在粉壁上寫道:
她讓賴雅再等她六個禮拜:「在未來的六個禮拜,請你好好地為你我享受那小公寓,如果你因為擔心我而生病的話,豈不是破壞一切了嗎?親吻你的耳朵。你還是邊吃邊走動嗎?最近都吃些什麼?請好好照顧自己,愛你。」
他們到第二天才有機會交談。賴雅大致知道她從香港來美國不過半年,此前住在紐約。賴雅對張愛玲印象很好,覺得她既莊重大方,又和藹可親。這個印象跟張愛玲留給讀者的不同,跟胡蘭成第一次見到的她也不同,難道生活教會了張愛玲不再那麼清高?似乎也不是,她過去的緊張木訥很大程度上不是倨傲,而是不知所措。
中年之後的賴雅,變得很弱勢,弱勢人生不復有浮華遮蔽,視野能夠更清晰一些。賴雅回過頭,想要重新拾起小說,當他雄心勃勃地想要捲土重來時,卻忽略掉了一點,他,還能寫出好的小說嗎?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1956年的美國新罕布希爾州彼得堡,直到3月依舊很冷,有時甚至能達到零下三十四攝氏度,而處於新罕布希爾群山包圍中的麥道偉文藝營,更是寒意侵骨。
張愛玲的文章里有這麼一段:
除了生活的藝術,張愛玲也推崇他的道德水準。賴雅是著名作家布萊希特的好友,當年布萊希特從德國流亡到美國時,賴雅給他提供了最為熱情的幫助,包括資助他,並幫他把家眷弄到美國,等等。倆人還合作寫過一部《伽利略傳》,但是布萊希特在最後的定稿中沒有把他寫的部分編進去,有人懷疑這是兩人友誼轉淡的原因,張愛玲則認為賴雅對人熱誠,且有著性情隨和的特質,所以這件事無關宏旨。1947年布萊希特離開美國之後,賴雅還擔任過他在美國的正式代理人。之後布萊希特聲名鵲起,一度邀請賴雅到歐洲發展。賴雅的字典里大概沒有「虛邀」這兩個字,1950年左右,他興緻勃勃地看望老朋友去了,到那兒才發現自己「很傻很天真」。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布萊希特已經學會淡漠地有距離地微笑,並將這種笑容運用到和賴雅的見面上。
如果不是後來那樁突發事件,他們的關係也許會發展成細水長流的兩地戀情,通信,見面,把愛情坐落在信箋與票根上,相望于不同的江湖—他喜歡寧靜的小鎮,她熱愛繁華的都市,彼此在對方的生活里來來去去也可。然而,意外改變了他們的生命走向:兩個半月之後,賴雅收到張愛玲的來信,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飽藏著生命能量」的賴雅倒下了,從身體到精神。1965年的聖誕節,他的小外孫偕女友來探望他,我不知道孩子們看到了什麼,只能按照有限的生活經驗去推想,房間里的光線,氣味,和躺在床上的老人的眼神。賴雅生命晚期,骨瘦如柴,一輩子都神采奕奕的他,不願意再與他人對視,一次他的一個表親來探望他,賴雅把頭轉向牆壁,要求他離去。
賴雅的生活狀態開始走下坡路。他結過一次婚,妻子是一個活躍的女權主義者,兩人相處不來而離婚,現在他是孤家寡人。如果手中有錢,單身漢的生活也自有妙處,但賴雅雖掙到過很多錢,卻到手就花掉了,他沒有吃過沒錢的苦,真的視金錢如糞土,都說「汝狄在錢上好」,《小團圓》里這樣說。他一向本著有錢大家花的宗旨,後來選擇了共產主義。
撇開她和宋家的關係不提—後來他們又神奇地恢復了,張愛玲說起宋淇夫人鄺文美,依舊是:越是跟人接觸,越是想起Mae的好處,實在是中外只有她這一個人,我也一直知道的—她對宋家的那些抱怨,也許是煩難處境里的過激之詞,但可以看出,她對賴雅有著永遠的信任,和愛。
快樂的旅程在台東火車站終止。火車站站長前來告知,她的朋友麥卡錫先生來電,說她先生賴雅中風了。張愛玲那一刻表現得很鎮定,她回電話,並和氣地請身後等著打電話的人到另一個電話亭去。台東是游不成了,張愛玲轉身趕回台北,麥卡錫告訴她,在她離去之後,賴雅一個人昏迷在醫院里,他的情況應該很嚴重。
眼看著這個樂觀的、明朗的、曾經給過她安全感的男人倒下來,張愛玲有怎樣的感覺?抱歉?憐惜?感傷?—讓我老實說,是否還有一點點的嫌棄?她說過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現在,看到這個男人,在自己面前低下白髮蒼蒼的頭,會不會像看到她最怕的軟體動物一樣,生出那種夾雜著驚惶、恐懼和不知所措的嫌惡?
儘管賴雅不想再與他發展友誼,卻仍然保持著對於朋友的忠誠,他提起布萊希特的文字仍然讚賞有加,還推薦張愛玲去看布萊希特的劇作《四川好人》。
張愛玲的放鬆也是來自詹姆士的放鬆,詹姆士把她當成平常人,她便沒有盛名之下的矜持、曠世才女的身段,她顯得舒緩從容多了。
張愛玲號稱有一種大悲憫,那是一種寫作態度,她與《金瓶梅》里的潘金蓮李瓶兒也可以知心,對於現世,亦有蒼茫的同情,聽到「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的戲詞,會為「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而生落淚之心。在文字的世界里,她成熟、理性、深刻、溫存,只因文字與人生到底隔了一層,以局外人的態度對待,是可以這樣美好的。
然而,張愛玲並不是一個有了愛情就可以滿足的女人,這又要說到她的偉大志向上去,來到美國好幾年了,她始終沒有打開市場,小說被頻頻退稿,她到處受到冷落。一天夜裡,她夢見自己並不認識的一位中國作家獲得了巨大的成就,心中惆悵萬分。醒來之後,她跟賴雅複述這個夢,不由得潸然淚下,內心的隱痛被揭開,她從未甘心蜷縮于平凡生活的一隅。
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作為作家的張愛玲早就參透了這一切,作為尋常女子的張愛玲長期以來卻不肯相信,直到這一刻read•99csw.com,她才不得不承認,她說過的這些,都是真的。
不是她心如鐵石,她也不想這樣,張愛玲完全白描的手法里,未必沒有對於人性的失望,這篇描寫戰爭中的人性的文章里,她同樣有對自己的拷問,只不過人性由老天賦予,她有失望,但不自責。
唯有一個小插曲值得玩味,張愛玲後來在「印象記」里提到台灣有臭蟲,這引起一路陪伴她的青年作家王禎和的不滿,他寫信向她抗議,張愛玲調侃地解釋了一句:臭蟲可能也是從祖國大陸撤退的吧。
多年來,她的好友宋淇在香港幫她接洽劇本,付給她最高的稿酬,這次也不例外,等待張愛玲的任務是把《紅樓夢》改成上下兩集的電影劇本。
和賴雅的十年婚姻,前五年雖然靠她掙錢,但賴雅給了她許多的溫暖與愛之外,還幫她解決做家務、跑郵局之類的瑣事,後面五年,賴雅倒下來了,要「低能」的張愛玲來照顧他。「低能」是一個問題,更嚴重的問題是,張愛玲自稱「低能」時,是理直氣壯的,也就是說,她心底未嘗不認為,相比寫作才華,缺乏生活能力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賴雅倒下之後,她最需要的,恰恰就是這個能力,為之所苦的那些歲月,她對賴雅不可能沒有怨恨。
然而,作為後來者,我們可以輕易地翻到最後一頁,看到賴雅的終極成就,不得不遺憾地說,他也許算一個出色的作家,卻不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他完美的童年及後來的一帆風順,像一柄雙刃劍,讓他元氣充沛,卻沒有得到淬火的機會,他的世界是偏明朗的,沒有陰影輔助,缺少了張愛玲那種參差對照的層次感。
1962年2月18日,農曆正月十五的前夜,她站在公寓的屋頂,與生平最愛的月亮對視,她寫過樓板上藍色的月光,像是靜靜的殺機,寫過陳舊模糊的月亮,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下的淚滴,這個元宵夜,她看到的是一顆紅色的滿月,怪異,驚怖,在天宇下,不動聲色地與她相對。
張愛玲不甘心眼下的灰暗,不是她不努力,不是她沒有才華,她受到冷落的原因,應該是中西文化的隔閡。張愛玲選擇張學良為主人公原型,很大程度上應該是因為這個人被美國人知曉,寫一個他們認識的中國人,他們總會有興趣一些吧?
也難怪,張愛玲的母親和姑姑都太冷了,她們喜歡清潔,冰清玉潔,冰和玉都是冷的。張愛玲也喜歡清潔,她最怕的是虱子,但她沒有母親和姑姑那股「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的勁頭,對溫暖,有種嚮往。
3月16日,張愛玲終於離開香港,飛回華盛頓,奇怪的是,賴雅在華盛頓機場看到的她沒有一絲萎靡之態,反倒是「生機勃勃」的。這應該是丟棄一個爛攤子的如釋重負,還有「重整河山待後生」的摩拳擦掌,也許在飛機上,她就在心裏與往日分道揚鑣,決定在小說創作上大顯身手。當賴雅提出要陪她遊覽她最喜歡的紐約時,張愛玲認為來日方長,她喜歡紐約,是想在那裡定居而不是做一個遊客,這個夢想,寄托在下一部小說的成功之上。
十七歲,他進入賓州大學,修文學,二十歲以前,已經寫出不少詩,和至少一部名為《莎樂美》的詩劇。二十三歲,他進入哈佛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創作的劇本《青春欲舞》被前輩欣賞,兩年後,該劇在麥克道威爾戲劇節上上演—四十二年後,他和張愛玲在這裏相遇。
滿世界的風雨都潑了過來,張愛玲給賴雅寫信,只有他,能夠跟她共同分擔壓力,賴雅迅速給她回了信,向她求婚。他不是想以此給孩子一個名分,他同樣要不起一個孩子,應該是張愛玲信中的驚惶讓他感同身受,他用求婚來為她壓驚。
1961年夏天,張愛玲開始籌劃一趟東方之旅,目的地是中國的香港和台灣。除了尋找更多的經濟渠道外,張愛玲還另有一偉大計劃,為創作以張學良為原型的小說《少帥》搜集素材,最好是能跟張學良本人見一面。
經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又曰,心不隨境轉,得大自在。張愛玲像林黛玉一樣「時時勤拂拭,勿使染塵埃」,東躲西藏,堅壁清野,導致的後果是,越發感覺虱子的存在,那些虱子其實是駐紮在她心裏,連醫生都對她的「虱子說」將信將疑。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這是張愛玲那篇《愛》的結尾,寫這文章,是在她二十幾歲的年紀,在上海。如今她已經三十六歲,大概已無心於那樣的遇見。和賴雅的第一次見面平淡至極,在文藝營的大廳里,在晃動的人影與聲音中,初來乍到的中國女作家和年過花甲的美國老作家友善地打了個招呼。
張愛玲對賴雅的形象也很推崇,說:他戴的扁帽則予人十分歐派的感覺。她曾聽過與他初會面的年輕人以及年長女士評論他的外形,言詞中饒富敬佩之意。
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她對理想的嚮往,1961年10月,張愛玲如期登上了前往台北的飛機,對於賴雅的歉意淹沒在開拓未來的躊躇滿志中,她指望憑藉《少帥》翻盤。然而這趟旅行一開始就不順,在台北,她申請拜訪被蔣介石軟禁多年的張學良本人,這個幼稚的想法自然地碰了壁,好在張愛玲並不打算寫出一部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小說,她的視線,主要停留在這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關係上,想象力可以填充未知的那部分,所以,據知情人透露,這部小說還是完了工,但不知什麼原因,至今未見天日。

6.台灣臭蟲,命運的暗示?

現實中,她無法做得那樣好。胡蘭成有一句話說得對,她不喜歡小孩子小貓小狗小天使,是因為她自己是個小孩子。這個小孩子住在她心裏,跟了她一輩子,她願意喜滋滋地仰起臉,看大人們走來走去,她害怕作為一個成人存在。
她是喜歡他的,溫度之外,還「飽藏強烈能量」—許多年之後張愛玲這樣形容他,他永遠生機勃勃,困境中也能給身邊人以安全感,而這,正是張愛玲所需要的。
對於張愛玲的「重利輕別離」,賴雅很難接受,心理感覺變成生理感覺,他渾身上下都感到刺痛。他寫信給麥道偉文藝營申請重返那裡,又寫信給女兒問能否把自己的東西運送到她那兒,給女兒的那封信,他特地給張愛玲過目,讓她感覺到自己的那份無助與酸楚,但張愛玲沉浸在對未來的想象中,顧不上照顧他的感覺。
好萊塢拋棄了他,就像一個魅惑但輕浮的女子,對誰也沒有長情。一代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總有新人脫穎而出,賴雅又非一線編劇—他就沒有做一線編劇的野心,十二年之後才過氣,已經很夠意思了。
好在親情沒的選,愛情有的選,愛情比親情更私人化,她立意在自己選擇的愛情里,扮演理想中的自己。上次她的乾淨碰上了胡蘭成的油膩,她也並沒有完全灰心,這次,她仍然用那種東方式的賢淑、單純與赤誠去對待賴雅。她的付出獲得了回報,炎櫻說起賴雅對她的感情,說我從未見一個人如此痴愛另一人;賴雅的女兒說起父親對於繼母的感情,也不約而同地用了「痴愛」這個詞。
又是一段閃電式戀愛,不到兩個月,張愛玲便以身相許。「以身相許」這個詞用在這裏似乎不準確,它東方色彩太濃,柔婉的語氣背後未嘗沒有一點兒訛詐意味—我從此是你的人了,你要對我負責任。
這封信寫於1962年2月10日。
時光能否如沙漠上的風,在清晨抹平前夜留下的雜沓腳印?我覺得不能,很多年之後,張愛玲表面上的平靜並不能說明那一切沒有在她心中留下痕迹,那痕迹不是怨恨,而是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