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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鍾 一

春天的鍾 一

「心跳得厲害嗎?」保子問。
保子問道。
保子念到這裏,沉默了一會兒。
「不過,寺廟的鐘聲太憂鬱,怪討厭的。」
面對著這樣一個菊子,自己卻去詢問:假如菊子你和修一去殉情,不留下自己的遺書嗎?這種提問,未免太殘酷,會使菊子痛苦的。
而且居然開了許多花。
「唔。」
菊子身子向前傾斜,以為她要伏地痛哭一場,原來卻是站立起來走了。
「是嗎?我沒讀過。」信吾曖昧地回答了一句。他想起自己關心的是青森縣少女們墮胎的消息,甚至還做夢了。
然而眼下信吾的老伴也說,如果殉情,我不需要寫什麼遺書,只要丈夫寫就行了。
那棵大櫻樹下,八角金盤長得非常茂盛。
「都這把年紀了,即令有也等於無羅。」
「聽見了。連那個也聽不見?」保子不願理睬,將五天的報紙摞在膝上,慢慢地在閱讀著。
「假使菊子你和修一去殉情,你自己不留下遺書嗎?」信吾漫不經心地說過之後,又覺得真糟糕。
「不,是乳|頭癢,乳|頭髮硬,怪癢的。」
是長年陪伴,成為一體同心了?還是老妻連個性和遺言都喪失殆盡了呢?
「廟裡的和尚成天價撞鐘,也夠累的。」
「真像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喲。」
妻子本來沒有理由要去死,卻為丈夫的自殺而殉身,讓丈夫把read.99csw.com自己所要說的那份話也包括在丈夫的遺言中,難道她就沒有什麼可留戀,可後悔,可迷們的嗎?真不可思議。
「撞一次得繳納十元吶,那是讓香客撞的啊。不是和尚撞嘛。」菊子說。
只要聽見一次,以後就容易聽見了。
「喏。」菊子告訴信吾,「又響了,您聽。」
信吾把臉扭向一邊,凝望著庭院里的櫻花。
信吾用指尖撫弄著左乳|頭。
「妻子沒有留下遺書嗎?」
信吾覺得這句話很滑稽可笑。
「啊?」
①日蓮上人(1222—1282),日本鎌倉時代的僧人,日蓮宗的鼻祖。
「那倒是個好主意。」
「原來只以為報紙凈登年輕人遭殺或死亡的消息,豈料老年人的事也見報了,還是有反應的啊!」保子說。
「響了,響了。」信吾說。
「菊子知道嗎?」
「一個人死,那就千古遺恨啦。」
信吾挨了保子的數落,對八角金盤葉子的碧綠更覺討厭了。要是沒有那叢生的八角金盤,櫻樹的粗大樹榦便是獨木而立,它的枝醚就會所向無阻地伸展開去,任憑枝頭低垂地展拓四方。不過,即使有八角金盤,它還是擴展了。
「人家說,那是供奉的鐘聲……聽說計劃讓上十萬人百萬人撞呢。」
「所說的七百年,是指什麼七百年?大佛也七百年了,九-九-藏-書日蓮上人①也七百年了。」
①高木子爵,即高木正得(?—1948),三笠宮妃之父。
「也許刊登了吧。」保子將報紙遞給了菊子。報紙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自己的手頭只留下一份。
「對了,我也好像在報上讀過呢。但是,一讀到一對老夫妻離家出走的消息,引起對身世的悲傷,腦子裡就只記住這件事了。你也讀了這段消息吧?」
信吾歪著腦袋,對保子說:「老太婆,你聽見了嗎?」
菊子和修一這對夫婦結合在一起的歲月雖短,眼前卻波瀾起伏。
「計劃?」
保子一邊讀報一邊說:「他們離開東京的家,到大版去拜訪他們的姐姐之後就失蹤了……那位大阪的姐姐已經八十歲了。」
三年前曾將八角金盤除凈過一次,豈料它反而滋生得更多。當時想過,乾脆連根拔掉就好了。現在果然證實當時要是那樣做就好了。
「稱做日本遊艇界恩人的日本划船協會副會長……」保子剛念報紙文章的開頭,爾後就用自己的話說:「他是創建小艇和快艇公司的經理,已經六十九歲,妻子也六十八歲吶。」
保子似乎反覆讀了兩三遍那段老年夫婦的消息「在眾人愛戴之中消失」。
信吾正想:四月的一個星期天,在飯廳里一邊觀賞櫻花,一邊聆聽鐘聲,多悠閑自在啊。
https://read•99csw.com「不知道。到了那份上會是什麼樣呢?」菊子說著將右拇指插到腰帶間,像要鬆鬆腰帶,然後望了望信吾。
「你說的妻子,是指那位老大婆嗎?」
保子目送她走後,說:「真怪,有什麼可哭的呢?這樣會得神經官能症的。這是神經官能症的跡象呢。」
夫婦雙雙自殺,丈夫寫下遺書,可妻子卻不寫。妻子大概是讓丈夫代寫呢?還是讓丈夫一起寫?信吾聽著保子念報,對這點抱有懷疑,也頗感興趣。
「不知道。」
菊子的眼睛充滿稚氣、濕潤,最後噙滿了淚珠。
「我覺得好像要給爸爸留下點什麼話似的。」
什麼也不言聲,只顧伴隨男人去死的女人——偶爾也不是沒有男女倒個個的,不過大多數是女人跟隨——這樣的女人如今已經老朽,並且就在自己身邊,信吾有點驚恐了。
「真滑稽,我們白住在鎌倉了。」
自己同老妻是多麼的不同啊。
信吾望著庭院里怒放的櫻花。
「上面還刊登了寫給養子夫婦和孫子的遺書。」於是保子又念起報紙來:「一想到只是活著,卻被人們遺忘了的凄涼的影子,就不想活到那份上了。我們十分理解高木子爵①的心情。他在給養子夫婦的遺書中寫道:我覺得一個人在眾人愛戴之中消失,這是最好不過的。我應該在家人深切的愛中、在九-九-藏-書許多朋友、同輩、後輩友情的擁抱中離去。給小孫子的遺書中則寫道:雖然日本的獨立指日可待,可前途是暗淡的。懼怕戰爭災難的年輕學生如若渴望和平,不徹底貫徹甘地式的不抵抗主義是不行的。我們年邁,要朝著自己堅信的正確道路前進,並加以指導,已是力不從心了。徒勞無益地等待那『令人討厭的年齡』的到來,豈不虛度此生。我們只希望給孫兒們留下一個好爺爺、好奶奶的印象。我們不知道會到哪兒去。但願能安眠,僅此而已。」
信吾不喜歡八角金盤,本打算櫻花開前,一棵不剩地把八角金盤除凈,可今年三月多雪,不覺之間櫻花已綻開了。
「妻子沒有留下遺書嗎?」
「真的嗎?」
信吾也感覺到菊子正面臨著危險的深淵。
在晌午陽光的照耀下,漫天紛飛的櫻花,儘管顏色和形狀都不那麼突出,卻給人以布滿空間的感覺。現在正是鮮花盛開,怎會想到它的凋零呢。
保子一愣,抬起臉來。
「前些時候報上曾經刊登過這樣一條新聞:一個六十一歲的老大爺本想將患有小兒麻痹症的十七歲男該送進聖路伽醫院,於是從櫪木來到了東京,老大爺背著孩子,讓他遊覽了東京,不料這孩子嘮叨不休,說什麼也不願意上醫院,結果老大爺用手巾把孩子給勒死了。」
信吾感到保子沒有想到死,菊子卻九*九*藏*書未必沒有想到死。
「問我嗎?」菊子有點遲疑,慢條斯理地低聲說。
「我一個人死,那又另當別論。」
「媽媽您膝上的報紙沒刊登什麼嗎?」
信吾回答不出來。
「一說聽見了,你就高興。」保子將老花鏡摘了下來,望了望信吾。
「菊子呢?」
信吾把襯衫扣子解開,將手插到胸懷裡。
「當然是羅。兩個人一起去尋死,按理說妻子也應留下遺書嘛。比如你我一道殉情,你也需要寫下什麼遺言的吧。」
「老太婆不想死也不會死,這是她無憂無慮的聲音響。」信吾笑了。
「是嗎,很憂鬱嗎?」
但是,一瓣兩瓣地不斷飄落,樹下已是落花成堆。
花季的鎌倉,適逢佛都七百年祭,寺廟的鐘聲終日悠揚不止。
「這件事怎麼會引起對身世的悲傷呢?」
「哦?」
這鐘聲,有時信吾卻聽不見。菊子不論是在勤快乾活,還是在說話都可以聽見,而信吾不留意就聽不見。
那也是因為兩人不能結合而產生悲觀……至於夫妻,一般說只要丈夫寫了就行,我這號人現在還會有什麼遺言需要留下的呢?「
「我可不需要。」保子淡漠地說,「男女都寫下遺書的,這是年輕人的殉情啊。
「菊子向爸爸撒嬌,才為那種事掉眼淚呢。」保子說,「你只顧一味心疼菊子,卻不給她解決關鍵的問題。就說房子的事吧,不也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