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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章

第二部

第三章

還有其他一些不愉快的事件。比如有一次是在電影院。洛當時仍然非常愛看電影(這種愛好到中學第二年才逐漸衰退,成了不太熱心的賞光)。我們在那一年一味追求感官享受、不加選擇地看了,噢,我也說不來,一百五十或兩百部影片。在一些經常去看電影的時期,有許多個新聞短片我們都看了五六遍,因為每周的同一集新聞短片總在不同的主要影片前放映,老是尾隨著我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她最愛看的電影類別按照以下的順序排列:音樂片、下層社會片和西部片。在第一類影片中,真正的歌手和舞蹈演員在一個基本上無憂無愁的生活領域里度過不真實的舞台生涯,死亡和真理在那兒均遭到禁止,一個白髮蒼蒼、易動感情、嚴格說來長生不死、對自己那熱衷表演的女兒起初很不情願的父親最後總為她在難以置信的百老匯成為完美的典型而拍手叫好。下層社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兒,英勇的新聞記者遭受折磨,電話賬款高達幾十億元,在槍法不精的喧鬧的氣氛中,歹徒們被病態地無所畏懼的警察追得在下水道和倉庫里亂跑(我可不會給警察那麼多操練)。最後是西部片中赤褐色的風光,那些臉色紅潤、眼睛碧藍的出色騎手,來到咆哮谷中的那個一本正經的漂亮的小學女教師,用後腿直立起的馬兒,壯觀的踏游年會,從顫動的窗玻璃外塞進來的手槍,驚人的搏鬥,轟然倒下的堆積如山、覆滿灰塵的老式傢具,用作武器的餐桌,正合時機的筋斗,仍在摸索掉落的單刃獵刀的被按住的手,嘴裏發出的咕嚕聲,拳頭打在下巴上的可怕的啪啪聲,肚子上挨到的一腳,凌空的爭搶;緊接著一陣簡直會叫一個赫拉克勒斯住進醫院的過度的疼痛(我現在應該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就沒什麼可以表現的了,只有那個精神振作的英雄抱著他那打扮華麗的邊疆新娘,古銅色的臉頰上還有著頗為相稱的淤傷。我記得在一個空氣不流通的小劇場里看過一場午後的演出,劇場里擠滿了孩子,瀰漫著爆玉米花的熱氣。月亮是黃的,懸在圍著圍巾的低吟歌手的頭上,他的手指擱在琴弦上,一隻腳踏在一根松木上,我並無什麼邪念地摟住洛的肩膀,把嘴湊近她的鬢角。這時坐在我們背後的兩個惡婆娘開始嘟囔起再可疑不過的話兒——我不知道我是否理解對了,不過我自以為理解了的意思使我把輕柔的手抽了回去。當然,後來演的一切我都沒看清楚。
這些特殊的感覺即便不是由現代精神病學的原則而產生的,至少也受其影響;我對這些感覺就談到這兒為止吧。因此,我離開了——領著我的洛麗塔離開了——海灘,因為那些海灘不是在人跡稀少的時候過於凄涼,就是在人聲喧囂的時候過於擁擠。然而,每當回憶起自己常不抱希望地到歐洲公園裡去轉悠,我想我仍對戶外活動有著強烈的興趣,渴望找到合適的露天活動場所,儘管那些地方令我狼狽不堪。這兒,我也同樣受到阻撓。現在我必須記下的失望(因為我溫和地想把我的故事逐漸表現為貫串在我的幸福中的持續不斷的冒險和恐懼)絲毫不應當影響那片具有抒情、史詩、悲劇的色彩但卻絕對沒有田園牧歌情調的美國荒野。那些荒野美麗非凡,令人心碎,它們那種天真純樸、默默無聞的柔順品質是我那表面光潔、像玩具一樣鮮亮的瑞士村莊和受到詳盡無遺地讚譽的阿爾卑斯山所不再具備的。無數情侶曾經在歐洲山腰漂亮的草皮上,在富有彈性的苔蘚上,在鄰近乾淨的小溪旁,在樹榦上刻著姓名首字母的橡樹下的粗木長凳上,在那麼多山毛櫸林中的那麼多cabanes內擁抱接吻。可是在美國的荒野上,野外的情人會發現要想沉湎於最古老的罪惡和娛樂,並不怎麼容易。有害的植物會使他心上人的屁股感到火辣辣的,叫不出名字的昆蟲又刺疼了他的臀部;森林里地面上尖利的東西會戳痛他的膝蓋,而昆蟲又會來咬她的膝蓋;四周老傳來潛在的毒蛇——que dis—je,是半滅絕的龍——持續不斷的沙沙聲。而巨大的花朵那像螃蟹似的花籽,外麵包了層難看的綠色外殼,緊緊粘在吊襪帶吊著的黑色短襪和沾滿泥漿的白色短襪上。https://read.99csw.com
老朋友法洛多少算是一個律師,本應可以給我一些可靠的意見,但他為了瓊的癌症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工夫去做他沒有應允的事;他所應允的事——明確地說就是在我從夏洛特凶死所遭受的打擊中逐漸恢復過來以前,照管好夏洛特微薄的產業。我已經讓他習慣地認為多洛蕾絲是我親生的孩子,因此不能指望他為我的這種情況操心。讀者這會兒一定已經得出印象,我是一個可憐的生意人;不過無知和懶散都不應當妨礙我從別處去尋求專業人員的意見。阻止我採取行動的是一種可怕的感覺,即如果我用任何方式干預命運,想使命運的美妙的禮物變得合理,那麼這樣禮物就會像東方故事中山頂上的那座宮殿似的給奪走。每逢一個可能成為主人的人向宮殿的看守人打聽,怎麼會從老遠就清晰地看見黑色的岩石和房基之間那窄窄的一條充滿晚霞的天空,宮殿就消失不見了。
噢,別皺起眉頭望著我,讀者,我可無意給人印象,以為我並不想方設法過得快活。讀者必須理解,在佔有並奴役一個性|感|少女的時候,那個著魔的旅客可以說是處在超幸福的狀況中。因為世上沒有其他的幸福可以和撫愛一個性|感|少女相比。那種幸福是hors concours,它屬於另一類,屬於另一種感受水平。儘管我們發生口角,儘管她性情乖戾,儘管她大驚小怪,老是做出一臉怪相,儘管這一切都粗俗下流,充滿危險,根本沒有希望,但我還是深深地藏在我選定的天堂中——一座天空充滿了地獄之火的顏色的天堂——但仍是一座天堂。
她懷著輕率的好奇心進入了我的天地,紅棕色和黑色的亨伯特。她感到既有趣又厭惡地聳了聳肩,仔細察看了一番。我覺得她好像帶著一種近乎明顯的反感準備離開。她在我的撫摸下從不顫動,我辛辛苦苦所得到的補償只是一句刺耳的「你想想你在做什麼?」我的小傻瓜喜歡最粗野的電影,那種最叫人膩煩的胡編亂造,而不喜歡我提供的美妙仙境。想想看,在漢堡包和亨伯特之間,她會——帶著冷冰冰的明確態度,始終如一地——選中前者。再沒有比一個受到寵愛的孩子更兇狠無情的了。我有沒有提到我剛去過的那家奶品店的字型大小?偏巧它的名字就叫「冷漠女王」。我有點兒傷感地笑了笑,把她稱作「我的冷漠公主」。她並不理解這個慾望不能得到滿足的玩笑。
最後還有錢的問題。我的收入在我們駕車四處兜風這樣過度的花費下正越來越少。不錯,我堅持挑便宜的汽車旅館住宿,但有時也會住進一家喧鬧豪華的飯店,或一個講究排場的度假牧場,耗費掉大量我們的預算費用。另外,花在觀光遊覽和洛的衣服上的錢款數目也大得驚人,而黑茲的那輛舊汽車儘管還算強健、忠實,但卻仍然需要不少大大小小的修理。在監獄當局為了讓我寫供詞而寬厚仁慈地允許我使用的文件中,恰巧還留著我的一張路線平面圖,我在上面找到一些匆匆寫下的筆記,可以幫我計算出下面這筆賬。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到一九四八年八月那大肆揮霍的一年裡,伙食和住宿花掉我們大約五千五百美元;汽油、潤滑油和修車花掉一千二百三十四美元,其他各種額外的開銷,數目幾乎也差不多;因此,在大約一百五十天的實際旅程中(我們行駛了大約兩萬七千英里!),外加中間的大約兩百天停留時間,我這個節儉的rentier花了八千美元左右,或者最好說一萬美元,因為像我這麼一個不善動手實幹的人,一定忘了不少項目。九-九-藏-書
研究我這種病例的那個能幹的精神病大夫——如今,我相信,亨伯特博士已經使他陷入一種野兔似的痴迷的狀態——無疑急於要我帶著我的洛麗塔到海邊去,讓我最終在那兒獲得自己畢生追求的慾望的「滿足」,徹底擺脫兒時最初跟幼小的李小姐所未完成的戀情那「下意識的」困擾。
嗨,朋友,讓我告訴你,我確實想尋找一片海灘,不過我也必須承認,等我們到了那片灰色的海水的幻景中,我的旅伴已經給了我那麼許多快樂,因此,尋找一個「海濱王國」,一個「理想化的里維埃拉」或諸如此類的地方已經完全不是下意識的衝動,而成了對純理論的歡樂的合理追求。天使們知道了這一點,因而相應地作了安排對大西洋邊一個似乎不錯的小海灣的遊覽卻給惡劣的天氣完全打亂了。陰霾、潮濕的天空,渾濁的海浪,感到漫無邊際卻又相當實在的薄霧——還有什麼比我的里維埃拉戀情那新鮮的魅力、天藍色的機遇和玫瑰色的邂逅更為遙遠的呢?墨西哥灣的幾處亞熱帶海灘雖然陽光明媚,但是卻給一些惡劣的小動物弄得斑斑點點的滿是污跡,又時常受到颶風的掃蕩。最後,在加利福尼亞州的一片面對虛無縹緲的太平洋的海灘上,我在一個洞穴里偶爾發現了一處相當邪惡的幽靜的所在。你在那兒可以聽到好多女童子軍的尖叫聲,她們待在海灘上面單獨劃出來的一塊地方的腐朽的樹木後面,頭一次在拍岸的海浪中洗澡。可是濃密的大霧好似一條濕漉漉的毛毯,沙地又硬又黏,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身上還沾滿了沙粒,我平生第一次對她像對一頭海牛似的,不再有什麼慾望。說不定我的學識淵博的讀者會變得活躍起來,假如我告訴他們即使我們在哪兒發現一片合乎心意的海濱,那也為時已晚,因為我真正的解放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已經發生:實際上,就在安娜貝爾·黑茲,又叫多洛蕾絲·麗,又叫洛麗塔,在一種虛構不實卻又十分令人滿意的海濱部署中(儘管那兒除了附近一個平凡的小湖,什麼也沒有),膚色金褐、跪著身子、仰起腦袋,在那個破舊的門廊上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刻。
如今我為一種全然不同的困境而感到心中難受,我知道我是一個勇敢的人,可是當時我對此並不清楚,只記得為自己的冷酷而感到吃驚。我用一個人在最狼狽的處境中對一頭汗水淋漓、心慌意亂、畏畏縮縮、訓練有素的動物發出的那種低聲細語的命令(是什麼瘋狂的希望或仇恨使那頭幼小的牲畜的兩脅顫動,是什麼不祥的命運刺穿了馴養人的心臟!),讓洛站起身來。我們先端莊得體地邁著步子,接著便很不雅觀地急匆匆地跑到汽車跟前。在我們的汽車後面,停著一輛漂亮的客貨兩用轎車。一個留著一小把藍黑色的鬍鬚的相貌英俊的亞述人,un monsieur très bien,穿著綢襯衫和洋紅色的寬鬆褲,大概是那個肥胖的植物學家的丈夫,正在一本正經地拍攝一塊說明這條山路高度的路牌。上面寫著約有一萬英尺以上的read.99csw.com高度,我真要喘不過氣來了,我們喀嚓嚓向旁滑了一下,駕著車子離開了,洛仍在掙扎著穿衣服,一邊還對我罵罵咧咧,用的語言是我連做夢也想不到女孩子會知道的,更不用說使用了。
眼下,我要作一番古怪的供述。你會發笑的——可是,說實在的,我不知怎麼始終沒有相當確切地弄明白法律的規定究竟是怎樣的。現在我也不清楚。噢,我只是零零星星地知道一點。亞拉巴馬州禁止監護人在沒有法院命令的情況下更改被監護人的住址;明尼蘇達州(我要向它脫帽致意)規定親屬對任何一個十四歲以下的兒童承擔了永久的照管和監護以後,法院便不再過問。試問:一個非常叫人疼愛的妙齡寶貝兒的繼父,一個只當了一個月時間的繼父,一個財產不多卻足以衣食無憂的患有神經官能症的中年鰥夫,有過見識歐洲的低矮護牆、一次離婚和進過幾家精神病院的經歷,他是否可以被視為親屬,從而被視為當然的監護人呢?如果不行,我是不是必須,是不是能夠合情合理地通知一個福利委員會,大胆地提出申請(你怎樣提出申請?)讓一個法院人員來調查我這個溫順、可疑的人和危險的多洛蕾絲·黑茲呢?我在大小城市的公共圖書館里做賊心虛地查閱過的那許多有關婚姻、強|奸、領養等的書籍,除了隱隱約約地暗示國家是未成年兒童的最高監護人以外,什麼也沒有告訴我。皮爾文和扎佩爾(要是我沒記錯他們姓氏的話)在一部給人深刻印象的論述合法婚姻的書里完全無視那些需要照顧失去母親的女兒的繼父的情況。我最好的朋友是一部有關社會服務的專題著作(芝加哥,一九三六年),一個純樸的老姑娘費了不少氣力替我從一個滿是灰塵的藏書地方把它找了出來,那部專著上說,「並沒有原則規定每個未成年人都必須有一個監護人;法院是被動的,只在兒童的境況明顯有危險的時候,才介入這場紛爭。」於是我斷定,只有在某人莊嚴而正式地表示他有這種願望時才指派他當監護人;不過,在他接到通知出庭聽取裁定,長出一雙灰色的翅膀以前,可能過去了好幾個月;而在這段時間里,那個漂亮、淘氣的孩子在法律上講是無人照管的,這不管怎麼說正是多洛蕾絲·黑茲的情況。接著就是聽證。法官問了幾個問題,律師作出幾個令人安心的答覆,笑了一笑,點了點頭,外面下著濛濛細雨,監護人就這麼指定了!但我仍然不敢。離遠一點,像只老鼠,蜷起身子藏在洞里。法院只在牽涉到某種金錢的問題時才變得過度活躍:兩個貪楚的監護人,一個遭到劫掠的孤兒,還有一個更為貪楚的當事人。可是我們,一切都井井有條,財產目錄已經編好,她母親的那點微薄的財產正原封不動地等著多洛蕾絲·黑茲長大去繼承。最好的策略似乎是不提任何申請。要不如果我過分保持沉默,會不會有哪個愛管閑事的人,哪個慈善協會插手干涉呢?
我稍微有點兒誇張。夏天的一個中午,就在林木線以下,我樂意稱做飛燕草的那種色彩艷麗的花密密麻麻地長在一條水聲潺潺的山溪旁。洛麗塔和我,我們找到了一個僻靜的浪漫的所在,位於我們停放汽車的那個山口往上一百英尺左右的地方。這片山坡似乎還未有過人的足跡。最後一棵氣喘吁吁的松樹在它伸展到的一塊岩石上得到應有的休息。一隻土撥鼠對著我們叫了一聲又縮了回去。我給洛鋪好旅行毛毯;乾枯的花兒在毯子下面輕微地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維納斯來了又走了。高聳在上面的斜坡上的參差不齊的懸崖跟蔓延在我們腳下的一團亂蓬蓬的灌木,似乎既為我們遮擋陽光,也為我們遮擋閑人。啊呀,我沒有預料到在離我們幾英尺外的灌木和亂石叢中,影影綽綽的有條悄悄的蜿蜒向上的小徑。
我記得的另一件叫我深為吃驚的事與我們返回東部的旅程中夜晚經過的一個小鎮有關。在離那個小鎮大約還有二十英里的地方,我碰巧告訴她,她在比爾茲利要上的那所私立走讀學校是一所相當高級的女子學校,沒有現代的胡攪亂鬧。洛聽了這話,就言辭激烈地對我慷慨陳詞,時而央告,時而辱罵,時而自以為是,時而模稜兩可,時而粗鄙惡毒,時而幼稚絕望,所有這些都給交織在一種令人惱火、貌似合乎邏輯的話語中,促使我也只好表面上作番解釋。我耳朵里充滿了她憤怒的話語(絕妙的機會……我要是把你的意見當真,我就是個傻瓜……討厭的傢伙……你可差遣不了我……我並不把你放在眼裡……等等等等),繼續像在平滑的公路上飛駛似的以每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開過那個熟睡的市鎮,突然有兩個巡警把聚光燈照在我們的車上,叫我把車開到路邊。洛仍在不假思索地怒吼亂罵,我對她噓了一聲,叫她安靜。那兩個人不懷好意地好奇地打量著我和她。突然她面帶酒窩地朝著他們甜甜地一笑,她對我這個猶如蘭花似的男子卻從沒做過這樣的表示;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洛甚至比我更怕司法人員——後來那兩個和善的警官寬恕了我們,我們十分恭順地緩緩往前開去,她闔上眼睛,眼皮不斷顫動,裝著虛脫無力的樣子。九-九-藏-書
現在我認為再次回到東部,讓她去上比爾茲利的那所私立學校,真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我應當趁著依然適宜攀登的時候越過墨西哥邊界,在亞熱帶的樂園中隱匿幾年,直到可以安安穩穩地跟我的小克里奧爾人結婚,因為我必須承認,憑藉我自身的腺和神經節的情況,我可以在同一天中從精神錯亂的一極轉向另一極——從想到一九五〇年前後我就只好以某種方式擺脫一個難以相處、身上已經沒有那種神奇的性|感|少女氣質的少女——轉而想到憑著耐心和運氣,我或許可以使她最終生出一個精細的血管里流著我的血的性|感|少女,洛麗塔第二,一九六〇年前後她就會八九歲,那時我仍然dans la force de lage;確實,我的心靈或非心靈的遠視能力仍足以在遙遠的時光中辨別出一個vieillard encore vert——或者會不會是個臉色發青的衰朽的人?——古怪、溫柔、流著口水的亨伯特博士對非常惹人疼愛的洛麗塔第三練習做爺爺的技巧。
我決定到比爾茲利(比爾茲利女子學院的所在地)以後,就去查閱一些我還沒能研究過的參考著作,比如,沃納的論文《論美國的監護法》和一些美國兒童機構的出版物。我還認定,對洛來說,隨便什麼都比她那種品德日益敗壞的遊手好閒的日子要好。我可以說動她去做那麼許多事兒——開列的項目可能會叫一個職業教育家大為驚奇;但不管我怎樣懇請或怒吼,我始終沒能讓她閱讀那些所謂的連環漫畫冊或美國婦女雜誌上的故事以外的任何東西。任何程度稍高的文學作品在她看來都帶著上學的味兒,儘管從理論上講,她願意欣賞《僵直的姑娘》、《一千零一夜》或《小婦人》,但她相當肯定自己不會用這種趣味高雅的讀物糟蹋她的「假期」。
我記得交合完畢,完全完畢后她伏在我的懷裡哭泣——在其他方面都十分美滿的那一年中,她變得三天兩頭兒生悶氣,當時就是在這麼發作過後的一陣緩解的嗚咽!我剛剛收回了她迫使我在輕率、焦躁、熱情衝動的時刻所作的一個愚蠢的承諾,她就攤開手腳躺在那兒嗚咽,擰著我撫愛她的手,我則快樂地笑著,但我現在了解的那種可怕的、難以置信的、無法忍受的而且我看還是永無休止的恐怖當時還只是我幸福的碧空中的一個黑點;我們那樣躺著。忽然我大吃一驚,就是叫我可憐的心房失常地亂跳的那種震驚,我看見兩個陌生而美麗的孩子那一眨不眨的黑烏烏的眼睛;他們看上去像小牧神和小仙女似的,他們完全相同的平伏的深色頭髮及沒有血色的臉蛋兒表明他們即便不是李生兄妹,也是同胞手足。他們蹲在那兒,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兩個人都穿著跟山花交融在一起的藍色的運動衫褲。我急忙拉起毯子,拚命想要遮住身體——而就在那同一瞬間,有個好像圓點花紋推球的玩意兒在幾步外的矮樹叢中開始轉動起來,變成一個梳著烏黑短髮逐漸直起身來的矮胖的女子。她一邊無意識地往她的花束里添了一朵野百合,一邊回頭從她那彷彿用藍砂岩塑成的可愛的孩子身後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https://read.99csw•com
於是我們駛到了東部;我在情慾上得到了滿足,我的感受卻主要是身心交瘁,而不是精神振奮,而她身上卻煥發著健康的氣息,兩邊髂骨形成的花環依然像男孩子的一樣短小,儘管身高增加了兩英寸,體重增加了八磅。我們到過各個地方,實際上卻什麼也沒有看到。今天我總認為我們的長途旅行只是用一條彎彎曲曲的蜒蚰黏液條痕玷污了這片充滿信任、夢幻一般的迷人的遼闊的國土,回想起來,這片國土當時在我們的眼中不過就是搜集在一起的折角地圖、破舊的旅行指南、舊輪胎和她在夜晚的抽泣——每天夜晚,每天夜晚——在我剛假裝睡著時就開始的抽泣。
在我們那次瘋狂漫遊的日子里,我毫不懷疑自己在當洛麗塔第一的父親時十分可笑地失敗了。我全力以赴;為了洛麗塔的十三歲生日,我在一家書店裡給她買了一本精裝的安徒生的《小美人魚》,其中附有幾幅商業上的「美麗」插圖;我在那家書店裡還買了一本無意中取了個聖經式名稱的書:《了解你自己的女兒》;我反覆閱讀著這本書。可是就連在最美好的時刻,比如我們在一個陰雨的日子坐著看書(洛的目光從窗戶落到她的手錶上,又從手錶掃向窗戶),或者在一個擁擠的小飯店裡平靜地吃著一頓豐盛的飯菜,或者玩著一場幼稚的牌戲,或者到商店裡去買東西,或者跟其他的汽車遊客和他們的孩子一起默默地瞅著溝里的一輛撞得粉碎、濺滿血跡的汽車跟一隻年輕女人的鞋(等我們繼續往前行駛的時候,洛會說,「那正是我極力想向商店裡的那個笨蛋說明的那種式樣的鹿皮鞋」);在所有這些偶然的場合,我在自己眼裡是個難以叫人相信的父親,正如她在自己眼裡是個難以叫人相信的女兒。也許,是良心不安的遷徙流動致使我們無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等到有了固定的住處跟女學生每天上學的常規,情況是不是就會好轉?我選擇比爾茲利,不僅因為那兒有所相當嚴肅的女子學校,而且也因為有那所女子學院。我想讓自己casé,以某種形式依附在我那條紋衣服會與之混和的某個有圖案的表面,於是我想到了我在比爾茲利學院法語系所認識的一個人。他相當好心地用我編的課本作他的教材,並曾想要請我去作一次學術報告。我並不打算這麼做,因為,正如在寫這些自白的過程中有一次我提到的那樣,幾乎沒有什麼比一般女大學生的松垮笨重的骨盆、粗壯的小腿和慘淡的膚色叫我感到更為厭惡的體形了(大概因為我在她們身上看到了粗糙的女性肉體的棺木,而我的性|感|少女就給活埋在裏面);但我確實渴望有個標記,有個背景,有個幻影,而且正像不久就會變得十分清楚的那樣,有一個理由,一個相當荒唐的理由,可以說明何以跟老加斯東·戈丹待在一塊兒會特別安全。
就在那會兒,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易於被人發覺,難怪這番經歷永遠抑制了我對野合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