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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六章

第二部

第六章

有時,從寒冷的書房裡我們坐的地方,我可以聽到洛光著腳在樓下起居室里練習舞技,但加斯東外在的知覺正相當遲鈍,並沒覺察那些赤腳的節奏——一、二,一、二,重量移到挺直的右腿,抬起腿來,側伸出去,一、二;只有在她開始跳躍,跳到空中叉開雙腿,一條腿曲著,另一條腿伸展出去,飄然飛舞,而後腳尖落地——只有在這種時候,我那臉色蒼白、自命不凡、悶悶不樂的對手才會搔搔頭或臉頰,彷彿把遠處的砰砰聲誤當作棋盤上我那威風凜凜的王后厲害的一擊。
我真不願意用這麼長時間詳細談論這個可憐的傢伙(說來遺憾,一年以後,他到歐洲旅行期間,偏偏在那不勒斯卷進了一件sale histoire,就此沒有回來)。要不是因為他在比爾茲利的生活和我的案件具有如此離奇古怪的關係,我壓根兒就不會提到他。我需要他來為我辯護。他待在那兒,缺乏無論何種才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教師,一個微不足道的學者,一個愁眉苦臉、令人厭惡、又老又胖的同性戀者,對美國的生活方式不屑一顧,對英國語言又得意地茫無所知——他待在一本正經的新英格蘭,受到老年人的撫https://read.99csw.com慰和青年人的愛戴——噢,他生活得十分快活,愚弄了所有的人。而如今我卻困在這兒。
現在來講講加斯東·戈丹。我樂意——或者至少安心地容忍——和他交往,主要是因為他為人寬厚,讓我的隱私有了絕對的安全感。倒並不是他知道了一切;我沒有特殊的理由向他透露,而他也太只顧自己,超然物外,根本沒有察覺或懷疑什麼可能會導致他坦率地發問、我坦率地回答的情況。他對比爾茲利的人說了我不少好話,他是我很好的信使。即便他發現了mes gots和洛麗塔的身份,那麼引起他關注的也不過是稍許明白了點兒我待他的那種直率的態度,那種態度既沒有彬彬有禮的意味,同樣也沒有下流的暗示;因為,雖然他見解平庸,記憶模糊,但他大概清楚,比爾茲利的市民可不像我那麼了解他的情況。他是一個肌肉鬆弛、臉如麵糰、心情憂鬱的單身漢,身體下寬上細,長著兩個狹窄的、高低不大對稱的肩膀和一個圓錐形的梨子似的腦袋,一邊有些烏黑油亮的頭髮,另一邊只有幾縷,緊貼著頭皮。他的下半部身體卻很臃腫;他憑著兩條驚人的粗壯結實的腿奇特、笨重地悄悄邁著步子。他總穿著一身黑顏色的衣服,就連領帶也是黑的。他難得洗澡,講的英語十分滑稽可笑。儘管如此,大家仍然認為他是一個非常可愛、可愛而古怪的傢伙!鄰居們對他相當寬容;他知道我們附近一帶所有男小孩子的名字(他住的地方離我只有幾條街),並且叫其中的幾個孩子來打掃他房子外面的人行道,焚燒他後院里的枯樹葉,把他棚里的柴火拿來,甚至還干一些屋子裡的簡單雜活兒。他總拿裏面有真正的甜酒的高級酒心巧克力給他們吃——他的地下室里有間布置成東方風格的私室,在有著掛毯裝飾的、發霉的牆上,掛著一些好玩的匕首和手槍,周圍是經過掩飾的熱水管。樓上他有一間工作室——他還畫點兒畫,這個老騙子。他用沉思的安德烈·紀德、柴科夫斯基、諾曼·道格拉斯、其他兩個著名的英國作家、尼金斯基(只看見大腿和遮羞布)、哈羅德·道布爾內姆(中西部一所大學里的一個眼神恍惚的左翼教授)和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大幅照片裝飾著工作室傾斜的牆壁(那其實不過是一個頂樓)。所有這些可憐的人似乎就要從傾斜的牆面上倒到你的身上。他還有一本照相簿,上面貼著附近所有那些小男孩和小女孩的照片,當我隨意用手翻看那本照相簿,並信口品評上兩句的時候,加斯東總噘起他的厚嘴唇,渴望地嘟著嘴咕嚕道,「Oui,ils sont gentils。」他的褐色的眼睛還掃視著四周各種充滿感傷色彩、富有藝術性的小擺設和他自己平庸的toiles(用傳統手法畫的風格稚嫩的眼睛、拆開的吉他、藍色的乳|頭和現代的幾何圖案)。他常對著一個著了色的木碗或有紋理的花瓶模糊地做個手勢,說道:Prenez done une de ces poires. La bonne dame den face men offre plus que je nen peux savourer。或者說:Mississe Taille Lore vient de me donner ces dahlias, belles fleurs que jexère。(憂鬱、傷感、充滿厭世的意味。)九-九-藏-書九-九-藏-書read•99csw.com
有時我們正對著棋盤思考,洛會沒精打采地走進來——每次看見加斯東的那副樣子,真叫人樂不可支;他那大象似的眼睛仍然盯著他的棋子,只是出於禮節地起身和她握手,隨即鬆開她柔軟的手指,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便又坐到椅子里,跌進我為他布下的陷阱。聖誕節前後的一天,當時我大約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了,他問我,「Et toutes vos fillettes, elles vontbien?」從他的這句問話中,我才明白,我的獨一無二的洛麗塔有時穿著藍布牛仔褲,有時穿著裙子,有時穿著短褲,有時又穿著有襯裡的晨衣一次又一次地出現,於是他那低垂的憂鬱的目光瞥見了各種不同的服裝,憑著服裝種類的數目,他把洛麗塔當成了好多個人。九九藏書
我們每個星期總下兩三次國際象棋,為了顯而易見的原因,我喜歡在自己家裡下。他坐在那兒,兩隻胖鼓鼓的手放在膝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棋盤,好像那是一具死屍。這種時候,他看上去真像一個給砸壞的老偶像。他呼哧呼嘛地喘著氣,一連思考了十分鐘——接著走出導致失敗的一步棋。或者,那個好人經過更長時間的思考,會喊上一聲,auroi!聽上去就像一條反應遲鈍的老狗低沉的叫聲,其中有一種咕嚕嚕的喉音,弄得他的下頦也跟著顫動起來。等我向他指出是他自己被我將軍的時候,他總揚起彎曲的眉毛,深深地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