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第二十章

第二部

第二十章

比爾和費伊兩個人都顯得神情嚴肅,他們搖了搖頭。
「米德先生,那個人是誰?」
兩個穿著網球運動短褲的人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一個紅頭髮的傢伙大概只比我小八歲,粉紅色的小腿給太陽曬得黝黑髮亮;還有一個皮膚淺黑的懶懶散散的姑娘,長著一張神情抑鬱的嘴和兩隻冷漠的眼睛,大概比洛麗塔要大兩歲。像規規矩矩的新手常做的那樣,他們的球拍都包著套子,裝在木架子里。他們拿著球拍,好像那不是讓某些特殊的肌肉自然而舒適地擴展的用品,而是鐵鎚、大口徑短槍或是螺旋鑽或是我自身背負的沉重可怕的罪孽,他們相當隨便地在球場旁邊一條長凳上坐下,邊上就放著我那講究的外套,開始嘰嘰呱呱讚賞洛相當單純地幫我保持下來的大約五十多個回合的對攻——直到出現一個差錯叫她倒抽一口氣,因為她的高手扣殺把球打出了界,於是她迷人地露出了歡笑!我的叫人疼愛的寶貝兒。
可是她在編織那些需要小心處理的時刻,如夢如幻地表演她的著迷和她的本分時,顯得多麼美妙啊!在比爾茲利某些驚險刺|激的晚上,我也曾要她為我跳舞,答應為此給她一樣禮物或者請她去吃一頓。儘管她那些常規的叉開腿的跳躍並不怎麼像一個巴黎petitrat倦怠的忽停忽動的動作,而更像一個足球拉拉隊隊長的跳躍,但她那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四肢作出的變化節奏仍叫我感到十分愉快。不過這一切跟她打網球比賽在我心頭勾起的那種難以描述的心醉神迷的渴望相比,都算不了什麼,壓根兒算不了什麼一那是一種撩撥人的、興奮的晃晃悠悠的感覺,簡直近乎超自然的範疇,具有近乎超自然的光彩。
我跟著那個侍者往上到飯店去,一種可怕的平靜使我的心飄浮不定。用句美國話來說,這就是那麼一回事。在這句話中,暴露、懲罰、折磨、死亡、永恆都以特別令人反感的堅果外殼的形式出現。我已把她留在身手平庸的人的手裡,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當然我要奮鬥。哦,我要奮鬥。毀掉一切也比把她交出去好。對,上去真費勁兒。
她的那種發球又美又直接,充滿青春氣息,那道軌跡正統純凈,而且儘管速度飛快,卻很容易打回去,因為它在漂亮的長距離的飛行途中,沒有旋轉也沒有衝刺。
用手指捏捏下面這些假想的東西:一片麵包、一塊橡皮、一個朋友疼痛的太陽穴、一塊絲絨樣品、一片玫瑰花瓣。
我本來可以把她所有的擊球動作、她所有的迷人之處都用一段段膠片永遠保存下來,這種遺憾今天叫我灰心喪氣地不住呻|吟。那會比我燒毀的那些照片更有意義!她的凌空截擊和她的發球就像結尾的詩節和三節聯韻詩之間那樣密切相關因為她,我的寶貝兒「受過訓練,會立即用敏捷的充滿活力的穿著白球鞋的兩隻腳嗒嗒地奔到網前。她的正手擊球和反手擊球不相上下」彼此完全相同——我的腰部至今仍隨著那些不斷重複的手槍似的清脆回聲和伊萊克特拉的喊叫聲而震顫。洛莉在比賽中出色的一招就是內德·利塔姆在加利福尼亞教給她的那手簡截的球一落地彈起的截擊。read.99csw.com
她的每個優美、明快的動作總有一聲清脆的擊球聲與之配合。每當球進入她控制的範圍,不知怎麼就變得白了一點,彈性不知怎麼也大了一點,而她接球時所採用的那種精準無比的招數也似乎異常富有把握,異常從容不迫。她的姿態確實絕對完美地體現了絕對第一流的網球運動——沒有任何功利主義的後果。有一次,我坐在一張顫動的硬板凳上觀看多洛蕾絲·黑茲和琳達·霍爾打球(而且給琳達打敗了)『埃杜薩的姐姐伊萊克特拉·戈爾德』一位極其出色的年輕教練當時對我說:「洛莉球拍的腸線中央好像有一塊磁石,但她到底幹嗎這麼斯文呢?」暖,伊萊克特拉,具有這樣的風姿,那又有什麼關係!我記得我看第一場比賽時全身充滿了一種幾乎痛苦的吸收美色的騷動。我的洛麗塔在輪到她有充分的時間輕快地發球的時刻,有一種特殊的抬起彎曲的左膝的姿勢,這時在陽光中,一隻腳尖突出的腳、純凈的腋窩、發亮的胳膊和向後揮動的球拍之間有一剎那總會形成並保持一種充滿生命力的平衡姿態,她總抬起臉來,露出閃亮的牙齒,對著那個給高高地拋到了強大優美的宇宙頂點的小球微微一笑;她創造那個宇宙,就為的是用她的球拍像金鞭似的清脆響亮地啪的一下擊在球的上面。
我這個痴情的傻瓜答應洛麗塔去學習表演就是允許她去培養騙術。現在看來那不只是學習回答下面這樣一些問題,比如《海達·加布勒》一劇的基本衝突是什麼?《菩提樹下的愛情》一劇的高潮出現在哪兒?或者分析《櫻桃園》一劇的主要情緒;實際學習的是怎麼來背叛我。現在我為自己那麼多次目睹她在比爾茲利我們的客廳里所做的那些感覺方面的模擬練習深為後悔;當時我總待在一個十分有利的地點從旁觀看,而她則像一個受到催眠的人或一個神秘的儀式的巫師,經過模擬在黑暗中聽到一聲呻|吟,或是3次見到新來的年輕繼母或是嘗到她所憎惡的什麼東西,比如脫脂牛奶「或是聞到繁茂的果園裡被壓倒的青草氣味」或是用她那雙女孩子的纖細、靈巧的小手撫摸幻想的東西時的各種動作作出好些幼稚虛假的矯揉造作的表演。在我的文件中,還保留著一張油印的紙,提議:九九藏書
我走進一個電話亭,關上門,吃了一小顆葯,跟幽靈似的接線員爭吵了大約二十分鐘。於是漸漸可以聽清一個四重唱的對話:女高音,比爾茲利沒有這個號碼;女低音,普拉特小姐正在去美國的途中;男高音,比爾茲利學校沒有打過電話;男低音,他們不可能打電話來,因為誰也不知道那天我在科羅拉多州的錢皮恩。經我追問之下,那個長著鷹鉤鼻子的人才費心去查問到底有沒有一個長途電話。根本沒有。但不排除從當地某個電話撥號盤打來的一個假的長途電話。我向他道謝。他說:沒問題。我去了一趟水聲的男廁所,又到酒吧間去喝了一杯烈性酒,隨後開始走回去。從第一層平台上!我便看見在底下遠處樣子好像小學生的擦得不幹凈的石板那麼大的網球場上,閃著金光的洛麗塔正在打一盤雙打比賽。她來回奔跑!就像待在博斯的三個可怕的瘸子當中的一個美麗的天使。其中有個瘸子,就是她的搭檔,在換邊的時候,用球拍開玩笑地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下。他長著一個圓滾滾的腦袋,穿著不大相稱的棕色褲子。瞬息之間,出現了一陣慌亂一他看見了我,扔下球拍——我的球拍!——急匆匆地!上斜坡。他揮動著手腕和胳膊肘兒,滑稽可笑地想要模仿退化了的翅膀,邁著羅圈腿朝街上爬去,他的灰色汽車就在那兒等他。一轉眼,他和那輛灰色汽車就都不見了。等我走到下面的時候,餘下的三個人正聚在一起,挑選網球。
我想我特別容易受到比賽的魅力的影響。在和加斯東下棋的時候,我把棋盤看作一個四四方方的清澈的水池,在有著方格花紋的光滑的池底可以看見一些粉紅色的、罕見的貝殼和珍寶。而這些在我那慌亂的對手眼中,都是和槍烏賊分泌的黑色液體。同樣,我最初讓洛麗塔所接受的網球訓練——在她經過加利福尼亞那些主要的課程而開竅領悟以前——在我心裏仍然留下一些鬱悶、痛苦的回憶——不僅因為當時她對我的每項提議都那麼令人絕望和氣惱地動火發作——而且還因為非常巧稱的網球場非但沒有反映出她身上潛在的和諧反而讓受到我錯誤地指導的這個充滿怨恨的孩子的笨拙和懶散弄得亂七八糟。現在情況不同了,就在那天,在科羅拉多州錢皮恩純凈的空氣里,在通往錢皮恩大飯店(那夜我們就在飯店歇宿)陡峻的石級腳下那片絕好的球場上,我感到我可以從隱匿在她天真無邪的外表、心靈和本質的嫻雅之下的那場未被發現的背叛我的畫夢中解脫出來。九*九*藏*書
那個荒唐的不請自來的傢伙聞來湊成一盤雙打,是嗎,洛莉?
你是一個瞎眼的姑娘。用手摸摸下面這些人的臉:一個希臘青年、西哈諾、聖誕老人、一個嬰兒、一個歡笑的農牧神、一個酣睡的陌生人,你的父親。
她像平常那樣不怎麼費力地揮動手臂,球擊得又猛又平,送給我一些飛速掠過球網落點很深的球——一切都那麼協調一致,節奏分明,因此把我的步法縮小到幾乎就像輕鬆搖擺的漫步——第一流的球員都會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大力發球是我父親教的,他則是向他的老朋友、了不起的軍德居吉斯或博爾曼學的。如果我真想叫洛為難,這種發球就會叫她難以應付。可是誰願意為難這樣一個玲瓏剔透的寶貝兒呢?我有沒有提起她的光胳膊上有個種牛痕留下的「8」字形疤痕?提起我極其痴情地愛著她?提起她當時只有十四歲?
儘管她年齡已經大了,但她穿著十二三歲小姑娘穿的網球上衣,露出杏黃色的四肢,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性|感|少女!高尚的先生們!如果未來產生不出一個像在斯諾和埃爾菲恩斯通之間科羅拉多那個遊覽勝地時那樣的一切都很巧稱妥帖的洛麗塔,那也就根本無法接受。當時她穿著小男孩穿的寬大的白https://read.99csw.com色短褲、細長的緊身胸衣、露腰的杏黃色上衣和白色胸罩,胸罩的帶子往上從她的脖子上繞過去,在背後打了一個懸盪的結,裸|露出她那異常年輕、可愛的杏黃色肩胛骨,裸|露出上面那種柔軟的汗毛和那些好看的輪廓柔和的骨節,裸|露出她那光滑的、往下逐漸變細的後背。她的帽子有個白色帽舌。她的球拍花了我一大筆錢。傻瓜,大傻瓜!我本來可以把她拍攝下來!那樣現在我就可以讓她在我痛苦和絕望的放映室里出現在我的眼前!
她的比賽精神中並沒有什麼不正當或欺騙的意味——除非你把她對比賽結果所抱的那種欣然而冷漠的態度看作性|感|少女的偽裝。她在日常生活中那麼兇狠,那麼狡猾,在比賽時卻顯出一副天真坦率的樣子,一種心慈手軟的擊球,令一個二流的但意志堅定的球員,不論動作多麼笨拙,能力多麼差,都可以一路打到勝利。儘管她身材矮小,但只要她進入對打的節奏,並且能操縱那個節奏。那麼她就能輕鬆自如地贏遍她那半邊場地的一千零五十三平方英尺。不過對手方面任何意外的攻擊或戰術的突然改變都會叫她束手無策。到了決定勝負的賽點,她的第二次發球——相當有代表性——雖然總比第一次更為有力也更漂亮(因為她絲毫沒有謹慎的勝利者表現出的那種縮手縮腳),但總是顫動地打在網繩上一下子飛出場去。她精心練就的那手短吊也被一個似乎有四條腿而且揮動著彎曲的球拍的對手接住。她那引人注目的抽殺和好看的截擊總是老老實實地落到對方的腳下。一次又一次,她總把一個並不難回的球打在網上一接著便做出一個芭蕾舞中下垂的姿勢,讓額前的頭髮披下,歡快地模仿神情惶惑的樣子。她的優雅和抽殺的動作根本沒有什麼效果,因此她甚至贏不了氣喘吁吁的我和我那老式的高空搏殺。
在演戲和游泳中,她喜歡演戲,而在游泳和網球中,她喜歡游泳;然而我堅持認為要不是我搗毀了她內心的某種信念——這並不是說當時我就認識到這一點!那她就會在完美的姿態以外還有取勝的意志,並且會成為一個真正的青年女子冠軍。多洛蕾絲胳膊下面央著兩把網球拍待在溫布爾登。多洛蕾絲在一個牌香煙的紙包背面簽名。多洛蕾絲變成了職業運動員。多洛蕾絲在一部影片里扮演一個青年女子冠軍。多洛蕾絲和她那頭髮灰白的謙恭而沉默的丈夫兼教練老亨伯特。
那時我感到口渴,便朝噴泉式飲水器走去;紅頭髮在那兒走上前來,十分謙恭地提議跟我們打一盤混合雙打。「我叫比爾·米德,」他說。那是女演員費伊·佩奇。梅費陽傘——他補一句(一邊用他那可笑地罩起來的球拍指著文雅的費伊,她已經在和洛莉說話了)。我正想回答說,「對不起,可是——」(因為我不喜歡讓我的小姑娘參与到跟粗鄙笨拙的人的亂打亂擊之中),這時一聲異常悅耳的喊叫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有個侍者正輕快地跑下飯店門前的台階,朝球場走來,一邊還向我做著手勢。對不起,我有個緊急的長途電話——實際上萬分緊急,所以他們沒有掛斷電話,等著我去接聽。當然。我披上外,(裏面的口袋裡沉甸甸地放著那把手槍),告訴洛我一會兒就回來。她正在把一個球撿起來——按著歐洲大陸的足拍方式,這是我教給她的少數幾件好事之一——笑了笑——她朝我笑了笑!九_九_藏_書
一隻好奇的蝴蝶飛過來,在我們之間落下。
洛麗塔說,她想去換上游泳衣,把下午餘下的時間都消磨在游泳池裡;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彷彿那確實真的無關緊要,而且顯然認為生活帶著它的種種例行的樂趣正自動地滾滾向前。真是一個美好的日子。洛麗塔!
在服務台旁,有個神色莊嚴、長著鷹鉤鼻子的男人把他親手寫下的一個口信遞給我;我看他有一段很不清楚的經歷,值得好好調查。電話最終還是給掛斷了。那張字條上寫道:亨伯特先生。伯爾茲雷學校的校長(原文如此!)打來電話。夏季住處——伯爾茲雷2—8282。請立刻回電。極其重要。
洛莉。我球拍的把手還熱乎乎的,叫人厭惡。在回飯店之前,我把她帶進一條小路,那兒幾乎滿是芳香的灌木,開著一些煙霧似的花兒。我正想嗚咽啜泣,用最卑下的方式請求她這個冷靜地待在夢境中的人兒澄清(不管多麼言不由衷)籠罩著我的那種死氣沉沉的可怕的氣氛,忽然我們發現自己正在捧腹大笑的米德那一對人的後面——相互匹配的人兒,你知道,在古老的喜劇中總在田園詩一般的環境中相遇。比爾和費伊都笑得前仰後合——我們走來的時候,他們秘密的笑話剛剛說完。那實在無關緊要。
她在發球之前總要先緩一緩,放鬆一會兒,而且往往還先把球拍一兩下,或者用腳在場地上蹭一兩下,總顯得相當從容,總對分數不怎麼在意,總是那麼快活,她在家裡過的那種陰暗的生活中難得露出這種樣子。她的網球是我所能想象的一個年輕人把虛幻藝術發揮到的頂點,儘管就她來說,那大概只是基礎現實的幾何學。
觸覺訓練。想象自己撿起並拿著,一個乒乓球、一個蘋果、一顆黏手的海卑、一個毛茸茸的新網球、一個滾燙的白薯、一小塊冰、一隻小貓、一隻小狗、一塊馬蹄鐵、一根羽毛、一個手電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