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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十七章

第二部

第二十七章

我的幻想既是普魯斯特式的,又是普羅克拉斯提斯式的;一九五二年九月下旬的那天上午,在我下樓去摸索信件的時候,跟我關係很不好的那個矮小機靈、脾氣暴躁的看門人開始抱怨說有個新近送里塔回家來的男人在門前的台階上「嘔吐了很多東西」。我一邊聽著他的話,一邊給了他一點兒小費,接著繼續聽他對這粧事改頭換面、比較斯文的複述,我的印象是那個該死的郵差送來的兩封信中有一封是里塔的母親(一個瘋瘋癲癲的小女人)寫來的。我們曾到科德角去看過她一次,不管我住址怎麼變動,她一直給我來信,說她女兒跟我多麼般配,如果我們結婚,會有多好;另一封信我在電梯上拆了開來,匆匆看了一遍,原來是約翰·法洛寫來的。
我記得自己一邊開門走進公寓房間一邊說道:好啊,至少現在我們要去查找他們了——這時另一封信開始用乾巴巴九*九*藏*書的語調小聲對我訴說!
等著你迴音的。
洛莉(理查德·弗·希勒太太)
我說這一大堆話,無非是為了說明法洛那封歇斯底里的信叫我感到有多困惑。我知道他的妻子去世了,不過我當然以為在他虔誠的鰥居期間,他仍然會是以前那個呆板、穩重、可靠的人。現在他在信中寫道,到美國來作了短暫的訪問后,他又回到了南美洲,並且決定把他在拉姆斯代爾管理的不論何種事務全部移交給該市的傑克·溫德馬勒;溫德馬勒是我們倆都認識的一位律師。法洛似乎對於擺脫了黑茲家的那些「糾葛」感到特別寬慰。他又娶了一個西班牙姑娘。他戒了煙,體重增加了三十磅。他的妻子十分年輕,是一個滑雪冠軍。他們不久就要到印度去度蜜月。用他的話說,他正在「建立一個家庭」,因此往後他不會有時間來照管我的那些被他說成「十分九*九*藏*書奇怪、十分惱人」的事務。愛管閑事的人——看來他們有一大伙兒——告訴他小洛莉·黑茲下落不明,而我卻和一個聲名狼藉的離了婚的女人住在加利福尼亞。他的岳父是一個伯爵,非常富有。好幾年來一直租用黑茲家房子的那家人現在想把它買下來。他建議我最好趕快找到洛莉。他摔斷了一條腿。他在信里還附了一張照片,在智利的雪地里,他和一個穿著白色羊毛衫、皮膚淺黑的女子相視而笑。
親愛的爹爹:
在我的幻想和自然的現實所展開的競賽中有時我會取勝,因此這種騙局還是可以忍受的。遇到機緣參与這種衝突,並且剝奪了本來我會得到的微笑時,不堪忍受的痛苦就開始了。「Savez—vous quà dix ans ma petite était folle de vous?」在巴黎的一次茶會上,跟我交談的一個女人這麼說。那個petite剛剛結婚,住在很遠的地方,而我卻甚至記不得十二三年以前,自己在那個緊挨著網球場的花園裡是否曾注意過她。現在,同樣,未來閃亮的啟示、現實的承諾,一個不但引誘人去照著做而且應當高尚地予以遵守的承諾——所有這一切,機緣都拒絕給我——機緣跟那個臉色https://read•99csw.com蒼白、招人喜愛的作家向小人物的轉變都起了作用。
我常常注意到,我們都喜歡把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在讀者心中所獲得的那種固定的模式賦予我們的朋友。不論我們把《李爾王》重新翻開多少次,我們都決不會發現那個好心的國王跟他的三個女兒和她們的巴兒狗快活地重新相聚,在歡樂的宴會上丁丁當當地碰著杯子,飲酒作樂,把所有的不幸都置諸腦後。愛瑪也決不會恢復體力,因為福樓拜的父親及時的淚水裡那同情的鹽分而起死回生。任何一個受到喜愛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不論他在書中有了什麼發展變化,他的命運在我們的頭腦中已經定型。而且同樣,我們也期望我們的朋友遵循我們為他們所定下的這個或那個合乎邏輯的、傳統的模式。因此X就再也寫不出那首不朽的樂曲,因為那與他讓我們已經習慣了的那種二流交響樂曲相互抵觸。Y也決不會犯殺人罪。Z在任何情況下也決不會出賣我們。我們把這一切都在腦子裡安排好了,我們平時見到某個人的機會越少,每次聽到說起他的時候檢驗一下他是多麼依頭順腦地與我read.99csw•com們對他所抱的看法相符,我們就越是感到滿意。任何一點對於我們所規定的命運的偏離都會叫我們覺得不僅反常,而且不道德。我們的鄰居,那個退休的熱狗攤攤主,要是哪天結果發現他剛剛發表了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詩集,那我們就會寧願自己根本不認識他。
我的信箱安在門道里,那種信箱,旁人從玻璃投信口中可以瞅見裏面有沒有郵件。先前已經有好幾次,五顏六色的光透過玻璃,照在信箱里一個陌生的筆跡上,竟把這種筆跡幻化得頗像洛麗塔的筆跡,這使我靠著附近的一隻瓮幾乎倒下,幾乎以為那就是我的骨灰食。每逢遇到這種時候——每逢她那可愛的、環形的、稚氣十足的潦草筆跡又可怕地變成跟我通信的少數幾個人中某一個人呆板的筆跡時——我總帶著十分苦澀的樂趣回想起在見到多洛蕾絲以前我那毫無猜疑之心的過去的歲月,那時,我總被對面一扇珠光閃閃的窗戶引入歧途,我的鬼鬼祟祟的目光,我那可恥的惡習的永遠警覺的潛望鏡總會遠遠看到窗戶里一個半裸體的性|感|少女在梳理她那頭「漫遊奇境的愛麗絲」的秀髮時的靜止的動作。正因為這個幻象可望而不可即,又不可能憑藉知道一個附帶的禁忌而去對它加以破壞,所以在這個火熱的幻影中有一種無上的完美,它使我心頭狂熱的喜悅之情也變得完美無缺。確實,未成年的少女所以對我具有魅力,也許並不怎麼在於她們純潔、幼小、不得接近的小仙女似的美貌有多清明澄澈,而在於那種情況的安全性,因為在那種情況下,無限的完美填補了極少的賜予和極多的許諾之間的空白一那許多永遠也得不到的灰色玫瑰。Mes fenetres!我高高地對著斑駁的斜陽和正在興起的蒼然暮色,咬緊牙齒,把我慾望中的所有惡魔都聚集到一座顫動的陽台的欄杆上:陽台隨時會在杏黃、烏黑的潮濕的夜晚飛走,它真的飛走了一於是那個發亮的形象移動起來,夏娃又重新成為一根肋骨,窗戶里的一切就會化為烏有,只剩下一個部分身體還裸|露著的胖男人在看報紙。九*九*藏*書
一切都好嗎?我已結婚,就要生孩子了。我猜他會是個大個兒。我猜他正好會在聖誕節的時候出世。這封信真難寫。我都快發瘋了,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錢還債,隨後離開這兒。狄克在阿拉斯加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正好是機械方面他那個專業的。我對這樁事就知道這麼多,但這確實好極了。原諒我不把我們家的地址告訴你,但你可能還在生我的氣,絕不可以讓狄克知道。這個市鎮還不錯。由於煙霧騰騰,你看不到那些低能兒。請給我們寄一張支票來吧,爹爹。有三四百元,或再少一些,我們就能對付過去,隨便多少都表示歡迎,你可以把我的以前的那些東西賣掉,因為我們一旦到了那兒,金錢就會滾滾而來。請給我寫信。我經歷了許多困苦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