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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接著我開車走了,我聽見她正用響亮的聲音向狄克大聲叫嚷;那條狗像條肥胖的海豚開始跟在我的汽車旁邊奔跑,但它身子太重,又太衰老,不久就站住了腳。
「那樣情況就會大不一樣,」亨伯特·亨伯特說。
「不會,」她笑嘻嘻地說,「不會。」
「不,」我說,「你完全弄錯了。我要你離開你偶然碰到的狄克,離開這個糟透了的狹小的地方,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什麼都跟我在一起(大意如此)。」
「你瘋啦,」她說,臉上抽|動起來。
「幹些什麼?」
他們以為我是來住下的。狄克眉頭緊皺,表明他在苦苦思索;隨後提議他和洛莉睡到廚房裡一張備用的床墊上。我輕快地擺了擺手,告訴洛莉我是去里茲堡,只是順路前來看看,我會受到那兒的一些朋友和仰慕我的人的款待;洛莉又特別大聲地嚷著把我的話轉達給了狄克。這時我們才發現,比爾剩下的那幾個手指中有一個在出血(畢竟不是個創造奇迹的人)。她彎下身子去看那個男人的手,兩個蒼白的乳|房間那道幽暗朦朧的乳|溝顯得多麼具有女性氣息,那種樣子不知怎麼我以前從沒有見過!她把比爾領到廚房去給他包紮。有幾分鐘(肯定充滿了人為的熱情的那三四分鐘短暫而又似乎永無窮盡的時間),只剩下我和狄克留在那兒。他坐在一張堅硬的椅子上,皺著眉頭,按摩著他的兩隻胳膊。我產生了一種無聊的衝動,想用我那十分堅硬的長爪子把他冒汗的鼻翼上的那些黑頭粉刺擠掉。他長著兩隻好看的、神情憂傷的眼睛,美麗的睫毛,雪白的牙齒。他的喉結很大,毛茸茸的。這些年輕、強壯的傢伙!他們幹嗎不好好刮刮臉呢?他和他的洛莉在那邊那張長沙發上曾經盡情地交歡,至少也有一百八十次,也許次數還要多;在此之前——她究竟認識了他多久?並不嫉妒。真奇怪——一點兒也不嫉妒,只感到傷心和厭惡。他這會兒開始揉他的鼻子。我肯定他最後開口時,會說(微微地晃一下腦袋):「哦,她是個了不起的孩子,黑茲先生。確實如此。而且她就要做一個了不起的母親啦。」他張開嘴巴——呷了一口啤酒。這叫他鎮定了一些——他繼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後來嘴邊儘是泡沫。他是一個溫順的人。他曾用手握著她那佛羅倫薩式的乳|房。他的指甲黑乎乎的,斷裂不齊,但指骨,腕骨以及結實、勻稱的手腕卻比我的好看得多。我的這雙可憐的扭曲的手極其過分地傷害過太多人的身體,我無法為它們感到自豪。法國特性、多塞特鄉巴佬的指關節、奧地利裁縫平板的指尖——這就是亨伯特·亨伯特。
「哎一咿一喲!」停了片刻,她帶著驚訝而歡迎的語調這麼喊道。
我遞給她一個信封,裏面有四百元現款,還有一張三千六百元的支票。
以前她從沒有叫過我好人兒。
她是一個聰明的姑娘,立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到底幹些什麼?」
「不騙人嗎?」洛莉問。
五年前她參加的那個夏令營。奇怪的巧合……帶她去了一個度假牧場,打埃勒芬特(埃爾菲恩斯通)駕車去大約有一天的路程。名字嗎?噢,一個愚蠢的名字——達克—達克牧場——你知道真是蠢透了——不過現在反正無關緊要了,因為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了,他解體了。真的,她意思是說,我想象不出那個牧場是多麼繁榮,她意思是說牧場里應有盡有,甚至有一個室內瀑布。我還記得那個紅頭髮的傢伙嗎?我們(「我們」,很不錯)有次在一起打過網球。噢,那個地方實際上是屬於紅頭髮的哥哥的,但那年夏天他把那兒轉交給了奎。奎和她到那兒的時候,那兒的人竟讓他們接受了一次加冕儀式,於是——下了一場叫人全身濕透的大雨,就像你越過赤道時那樣。你知道。
現在,我正開車穿過黃昏時分的濛濛細雨,擋風玻璃上的刮水器不停地把雨點颳去,但對我湧出的淚水卻無力應付。
扁桃樹正開著嬌艷的紫紅色的花兒。在那片點彩畫的紫紅色中高懸著一條被炸掉的超現實主義的胳膊。手上刺著一個賣花姑娘。洛莉跟手上纏了繃帶的比爾又出現了。我忽然想到她那朦朧的、褐色的蒼白的姿色一定叫那個殘廢的人十分興奮。狄克寬慰地咧嘴笑著站起身來。照他看,他和比爾得回去九_九_藏_書把那些電線裝好。照他看,黑茲先生和洛莉都有好多事情要講給對方聽。照他看,在我走之前他還會再見到我。為什麼這些人作出這麼多推測,而刮臉卻颳得那麼少,而且對助聽器那麼不屑一顧?
「照這樣的價格,我們馬上就要成為百萬富翁了,」她對那條出神的狗說。
正如我所說的,她一直在說著。現在她的話兒滔滔不絕。他是她為之瘋魔的唯一的男人。那狄克呢?噢,狄克是個溫順的人,他們在一起十分幸福,不過她指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情形。而我嘛,當然了,從來就算不上什麼?
她站在那個斜屋頂的房間中央,嘴裏發出一些詢問的「唔—唔」聲,用手腕和手打著我熟悉的爪哇人的手勢,在一陣短暫而幽默的客套中,請我在搖椅和長沙發(長沙發晚上十點以後就是他們的床)之間選擇一樣坐下。我說對她的手勢「熟悉」,是因為有一天,在比爾茲利,她也曾用同一種手腕的舞姿歡迎我參加她的宴會。我們兩個人在那張長沙發上坐下。說來奇怪,雖然她的姿色實際上已經消逝,但我卻清楚地發覺,實在晚得無可救藥地清楚地發覺,她顯得有多麼像——一直就多麼像——波堤切利筆下那個黃褐色的維納斯——同樣線條柔和的鼻子,同樣隱約朦朧的姿色。我的手在口袋裡輕輕地鬆開,又重新握了握槍尖;我那還沒用過的武器裹在一條手帕裏面。
冷漠的藍眼睛,烏黑的頭髮,紅潤的面頰,沒刮鬍子的下巴。我們握了握手。考慮周到的比爾顯然為自己用一隻手創造奇迹而感到得意,這時把他開好的罐頭啤酒都拿了進來。他想要退出去。這是單純樸實的人所有的十分得體的禮貌。留下來吧。一條啤酒廣告。事實上我倒願意他在這兒,希勒夫婦也一樣。我換坐到那張不住顫動的搖椅上。洛莉不斷地把果汁軟糖和土豆片拿給我吃,自己也起勁地嚼著。兩個男人都望著她那穿著絲絨上衣、薄斜紋呢背心、虛弱、frileux、痩小、老派、年紀不大卻面帶病容、可能是一個子爵的父親。
不,告訴我他的名字。
她跟那條狗一塊兒送我走。我很奇怪(這是一種修辭的手段,其實我並不如此),她看到自己還是個孩子和性|感|少女時就坐過的這輛汽車,神情竟然這麼淡漠。她只說它外表倒顯得還很氣派。我說那是她的,我可以去乘公共汽車。她說不要犯傻,他們將飛往朱庇特,到那兒再買一輛。我說那麼我就用五百元把她這輛汽車買下。
「那麼,」我高聲叫道,「你們要去加拿大?不是加拿大」——我又高聲叫道——「當然,我是說阿拉斯加。」
噢。他打算九月裡帶她到好萊塢去,為她安排一次試鏡表演,根據他的劇本——《金色的肚子》一改編的一部影片中有個網球比賽的場景,可以讓她在裏面扮演一個小角色;也許還會讓她兼演弧光燈下網球場上那些激動人心的小女明星中的一個。唉,可惜根本沒有到那一步。
「現在都不重要了,」她說,一邊用手拍打著一個灰色靠墊,隨後就仰靠在長沙發上,挺著大肚子。「瘋狂的勾當,齷齪的勾當。我說我不幹,我就是不打算和你的那些野蠻下流的男孩子(她滿不在乎地用了一個不堪入耳的俚語詞兒,照字面譯成法文,就是souffler),因為我只要你。唉,他就把我轟了出來。」
「嗨,告訴我他的名字!」
「我當然要提,」我說。有一剎那一說也奇怪,整個會面中僅有這一剎那是順利的、可以忍受的一我們都憤怒地望著對方,彷彿她仍然為我所有。
「再見啦!」她吟誦似的說道,我那可愛的不朽的去世的美國情人;因為假如你在看這部回憶錄,那她就已去世,且已永生不朽。我的意思是說,這就是跟所謂的當局所達成的正式協議。
她仔細端詳著我,似乎一下子理解了這個難以置信——而且不知怎麼令人厭煩、困惑而又毫無益處的——事實,就是穿著絲絨上衣坐在她身旁的這個冷淡、文雅、身材瘦長、四十歲的體弱多病的人,對她那青春發育期的身體上的每個毛孔和小囊都了如指掌,十分愛慕。她那失去光彩的灰色眼睛上奇特地戴著一副眼鏡;我們那段可憐的戀情有一剎那映現在她的眼中,受到反思,隨後就被拋開了,好像那是一個索https://read.99csw•com然寡味的聚會,一次只有最乏味無聊的討厭的人參加的陰雨天的野餐,一種單調的操練,一塊與她童年有關的干泥巴。
「那個粗鄙的傢伙現在在哪兒?」
「不是誰?」
「你真的不想抽煙嗎?」
我下了汽車,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這個聲響在那個空虛的、沒有陽光的日子里顯得多麼平淡,多麼乾脆!汪,那條狗漫不經心地叫一聲。我按了門鈴,鈴聲在我周身震響。Personne。Je resonne。Repersonne。這些重複的毫無意義的詞語是從多深的地方傳來?汪,狗又叫了一聲。一陣忙亂,一陣拖著腳步行走的聲響,接著門咿呀一聲開了。
我只設法挪動了一下我的一條腿,避開她的手漫不經心地能拍到的地方—這是她的一種習慣動作。
「你丈夫在家嗎?」我手插在口袋裡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她要我別再犯傻。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她覺得我是一個很好的父親——姑且承認我是那樣。說下去,洛莉·希勒。
「聽著,」她說,把頭歪向一側,搖了搖,「聽著,那件事你就不要再提了。」
我說我還是走的好,問候了她,見到她很高興。
我當然不能像有些人想的那樣把她殺了。你知道我愛她。那是一見鍾情的愛,是始終不渝的愛,是刻骨銘心的愛。
說到這兒,廚房裡傳來活躍、溫暖的聲音,狄克和比爾腳步沉重地走到那兒去找啤酒。他們在房門外看到了客人,狄克就走進客廳。
他慢慢地喝著杯子里的酒,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答道:「噢,我猜他的手是給罐子鋸齒狀的缺口割破的。他在義大利失去了他右邊的胳膊。」
Carmen, voulez—vous venir avec moi?
「他不是我要找的那個傢伙,」我說。
她說這實在沒什麼用處,她決不會說的,不過另一方面,畢竟——「你真的想要知道他是誰嗎?好吧,就是——」
「他在哪兒?快告訴我!」
「狄克就在下邊那兒,」她說,用一個無形的網球球拍指著,把我的目光從我們站在裏面的這個單調乏味的客廳兼卧室引向廚房,穿過後門,一直引到後門外面一片相當質樸的場景上去:有個一時沒有生命危險的黑頭髮的陌生年輕人,穿著工裝褲,正背對著我,站在一把梯子上,把什麼東西釘在他鄰居家的小木屋旁邊或就釘在他鄰居家的屋牆上,那個鄰居身子比較肥胖,只有一條胳膊,就站在下面抬頭望著。
廚房裡,洛莉正因比爾說的什麼話或做的什麼事而哈哈大笑。
她從壁爐台上拿過來一張很有光澤的快照。老太太穿著一身白衣服,身體結實,滿面笑容,長著兩條羅圈腿,裙子很短。老頭兒穿著襯衫,掛著錶鏈,留著兩撇往下掛的小鬍子。這是她的公公和婆婆。他們跟狄克的哥哥一家住在朱諾
很好。如果他不開口,我也可以保持沉默。確實,我很想在這把被制服的、嚇得要死的搖椅里稍微休息一下,隨後再開車去直搗那個畜生的巢穴,不管它在哪兒——把手槍的包布向後拉掉,接著欣賞那扳緊扳機的美妙顫動:我一向是那個維也納巫醫的忠實的小追隨者。可是眼下我卻對可憐的狄克感到過意不去,因為我已瞌睡蒙曨,就以這種方式生硬地阻止他說出他所能想出來的唯一一句話(「她是個了不起的孩子……」)。
高了兩三英寸。一副粉紅色框架的眼鏡。新做的高高堆在頭頂上的髮式,顯得變了樣的耳朵。多麼簡單!這一刻,三年來我一直想象著的死亡竟變得那麼簡單,就像一塊乾枯的木柴。她顯然懷著身孕,肚子很大。她的腦袋顯得小了一點(實際只過去了兩秒鐘,但生命可以承受多少這樣呆板僵立的持續時間就讓我再給予多少吧),她那有著淺色雀斑的臉蛋兒癟了下去,裸|露的小腿和雙臂失去了原來的棕褐色,因此那些細小的汗毛露了出來。她穿了一件褐色的無袖棉布連衣裙,腳上是一雙十分邋遢的氈拖鞋。
其他的沒有多少話要說了。一九四九年那個冬天,費伊和她都找到了工作。差不多有兩年,她——噢,只是四處漂泊,噢,在一些小地方的飯館里幹些雜活兒,後來,她遇見了狄克。不,她不知道那個男人在哪兒。她猜是在紐約。當然,他那麼有名,只要她想去找他,立刻就能找到。費伊曾試圖再回牧場——而牧場已不存在了——它被燒得精光,什麼也不剩,只有一堆焦黑的瓦礫。真是奇怪,太奇怪了——她閉上眼睛,張開嘴巴,仰靠著靠墊,一隻穿著氈拖鞋的腳踏在地板上。地板有點兒傾斜,要是上面有個小鋼球,就會滾到廚房裡去。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不想折磨我的寶貝兒。在比爾的木屋那邊什麼地方,工作之餘開響的一台收音機播放出愚蠢和死亡的歌曲。她坐在那兒,一臉飽經蹂躪的神色,成年人的狹長的手上青筋暴突,雪白的胳膊上滿是雞皮疙瘩,耳朵又淺又薄,胳肢窩裡亂蓬蓬的,她就坐在那兒(我的洛麗塔!),才十七歲已經憔悴不堪,肚子里懷著的那個孩子,在她腹中已在夢想成為一個大人物並在公元二〇二〇年左右退休——我對她看了又看,心裏就像清楚地知道我會死亡那樣,知道我愛她,勝過這個世上我所見過或想象得到的一切,勝過任何其他地方我所希望的一切。過去我曾大聲呼喊著翻身撲到那個性|感|少女身上,如今她只是那個性|感|少女以淡淡的紫羅蘭清香和枯萎的樹葉的形態所表現出的回聲;她是黃褐色的山谷邊上的一個回聲,山谷那邊白色的天空下有片遙遠的樹林,褐色的樹葉堵塞了小溪,鮮嫩的野草叢中還剩下最後一隻蟋蟀……可是,感謝上帝,那個回聲並不是我唯一頂禮膜拜的東西。過去我在藤蔓糾結的心中著意縱容mon grand péché radieux的做法如今已經縮減到只剩下它的本質:自私無益的惡習,而我已消除了所有這一切,並對其加以詛咒。你們可以嘲笑我,威脅要叫旁聽的人離開法庭,但在我的嘴給塞住幾乎要窒息以前,我還是要高聲說出我那可憐的真情。我堅持要讓世上的人都知道我是多麼愛我的洛麗塔,這個洛麗塔,臉色蒼白、受到玷污、懷著別人的孩子的洛麗塔,但仍然是那灰色的眼睛,仍然是烏黑的睫毛,仍然是赤褐和杏黃色的皮膚,仍然是卡爾曼西塔,仍然是我的洛麗塔。Changeons de vie, ma Carmen, allons vivre quelque part où nous ne serons jamais sépareé。俄亥俄州好嗎?馬薩諸塞州的荒野怎麼樣?不要緊,即使她的眼睛像近視的魚眼一般黯淡無光,即使她的乳|頭腫脹、爆裂,即使她那嬌嫩、可愛、毛茸茸的柔軟的私處受到玷污和折磨——就連那時,只要看到你那蒼白、可愛的臉,只要聽到你那年輕嘶啞的聲音,我仍會充滿柔情地對你痴迷眷戀,我的洛麗塔。https://read•99csw.com
「進來吧,」她用熱情、歡快的聲音說。洛莉·希勒緊靠著那扇用容易碎裂的干木板做的門,盡量縮緊身子(甚至還稍微踮起了腳),好讓我走過去。她低頭望著門檻,面帶笑容,pommettes飽滿,雙頰下陷,在木頭門板上展開兩條像攙了水的牛奶似的白色的胳膊,有一剎那就像給釘在十字架上。我走進屋子,沒有碰到她那隆起的嬰兒。洛莉的氣味兒,添了一點淡淡的油煎味兒。我的牙齒就像一個白痴的牙齒似的得得打戰。「不,你留在外邊。」(對那條狗說)她關上門,跟著我和她的大肚子走進那個極小的住所的客廳。
可是,我說她必須通情達理,她必須做個通情達理的姑娘(把她那個像個大鼓似的光肚子藏在那件薄薄的褐色連衣裙的下面),她必須明白如果她希望得到我這次來所給予的幫助,那麼我至少得對情況有個清楚的了解。
「背棄了你?不。」她把香煙伸到壁爐邊上,食指迅速地在上面彈了彈,跟她母親過去所做的一模一樣。接著,哦,天哪,也像她母親那樣!她用指甲搔掉了下嘴唇上的一小片捲煙紙。不。她沒有背棄我。我是在朋友們中間。埃杜薩曾經提醒她說奎喜歡小姑娘,事實上(怪不錯的事實),有一次差點兒給抓進監獄,他也明白她知道這一點。不錯……手掌托著胳膊肘兒,抽一口煙,笑了笑,噴出煙來,彈煙灰的動作。越來越叫人想到從前的情景。他看穿了一面帶笑容一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因為他不像我和她,而是九_九_藏_書個天才。一個了不起的傢伙。風趣詼諧。她把我和她的事講給他聽的時候,他笑得前仰後合,說他早就猜到是這麼回事。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告訴他是十分安全的……
這可以理解。
「那麼,」我說,「你們要去加拿大啰?」
狄克對那件亂糟糟的事兒什麼都不知道。他以為我是她的父親。他以為她從一個上等階層的家庭里逃出來只是為了到一家小飯館里去洗盤子。他對什麼都信以為真。我為什麼還要抖摟出那些污穢的醜事,把情況弄得比實際更不好受呢?
她眼睛里洋溢著的那種歡迎的神色消失了。她眉頭緊皺,就像在從前痛苦的日子里那樣。
她搜尋著合適的詞語。我心裏卻暗自為她添補好了。(「他傷了我的心。而你乾脆毀了我的一生。」)
「哦,那些事……哦,我——我實在」——她說的「我」,就像是在傾聽痛苦的根源時所發出的抑制住的哭喊,因為找不到適當的詞兒,便把她那痩骨嶙峋、不斷上下擺動的手的五個指頭全部張開。不,她不想再費勁把話說完,肚裏懷著那個孩子,她不願意具體細說。
告訴我他的名字,我秋天裡的美人兒。
防水的。為什麼我的腦海中驀地掠過沙漏湖上那一瞬間的情景?我,同樣早就知道了這樁事,卻始終沒意識到。既不震驚,也不詫異。悄悄發生了交融匯合,一切都變得井然有序,成為貫穿在整個這本回憶錄中的枝條圖案,我編織這幅圖案的目的就是讓成熟的果子在適當的時候墜落下來;是的,就是懷著這種特定的、有悖常情的目的:即使你獲得——她仍在說著,而我卻坐在那兒,消融在美好無比的寧靜之中——通過合乎邏輯的認識所帶來的滿足(對我最有敵意的讀者如今也應該體會到這一點)使你獲得那種美好無比的絕對的寧靜。
「噢,古怪、骯髒、異想天開的事兒。我是說,他下面有兩個女孩,兩個男孩,還有三四個大男人。他想讓我們大伙兒都赤身裸體地纏扭在一起,由一個老婆子拍成影片。」薩德的朱斯蒂娜開始時只有十二歲。
她從遠處帶著歉意解釋了一下這種情形(「男人總歸是男人」);她要把他叫進來嗎?
《布賴斯蘭日報》卻沒有登他的照片。是啊,非常有趣。
她聳起兩根細細的眉毛,噘起焦乾的嘴唇,柔和地、機密地、帶著幾分兒嘲弄、多少有點難以取悅但仍不無溫情地用一種低低的吹口哨的聲音說出了機敏的讀者早就猜到的那個名字。
「好好想想吧,洛麗塔。並沒有什麼附帶條件。除非,也許——嗨,沒關係。」(暫緩執行,我想要說,但沒有說出口來。)「不管怎麼說,即使你拒絕我,你也仍會得到你的……嫁妝。」
噢,我知不知道他認識她的母親?他實際上是一個老朋友?他曾經上拉姆斯代爾看望他的叔叔?——噢,好幾年前了一—而且還在媽媽的俱樂部里講過話,曾經當著大家的面,拉著她洛莉的光胳膊,把她拖過去,抱到膝頭,親吻她的臉龐,當時她才十歲,對他大為生氣?我知不知道兩年以後在他住下寫劇本的那家客店裡,他看到了我和她?他寫的劇本就是後來她在比爾茲利排練的那齣戲。我知不知道——她相當可惡地岔開話題,要我相信克萊爾是個老婆子,也許是他的一個親戚或以前的生活伴侶——而且,噢,韋斯《日報》曾刊登出他的照片,那是一次多麼僥倖的脫險!
「沒有,」她說,「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寧願回到奎那兒去。我是說——」
接著,我拔出自動手槍——我是說,這是讀者可能設想我會幹的那種蠢事。我甚至根本沒想要這麼做。
我擦了擦臉和手指。她對著那筆cadeau微笑。她十分開心,想要去叫狄克。我說我一會兒就得離開,根本不想再見到他,根本不想。我們都努力想要找個話題。不知什麼原因,我老看見——它在我潤濕的視網膜前顫動,泛著柔和的光——一個容光煥發的十二歲的孩子,坐在門檻上,用石子朝一個空鐵罐投去,發出砰砰的聲響。我差點兒說——想找一句不相干的話說——「我有時感到納悶,不知麥庫家的那個小姑娘後來怎麼樣了,她變得好些了嗎?」一旦我及時止住https://read•99csw.com了,生怕她會回答說:「我有時感到納悶,不知黑茲家的那個小姑娘後來怎麼樣了……」最後,我又回到錢的事情上。這個數目,我說,多少相當於她母親的那所房子的實際租金;她說:「那幢房子難道沒有在幾年前給賣掉嗎?」沒有(我承認過去告訴她賣了是為了想切斷她跟拉姆斯代爾的一切聯繫);有個律師往後會把有關財務狀況的全部賬目送來;前景一片光明;她母親擁有的一些小額證券價格越漲越高。對,我真的覺得我該走了。我該走了,去找到他,把他幹掉。
她小心翼翼、把握不定地接過mon petit cadeau;接著她的額頭便泛出一片美麗的粉紅色。「你是說,」她痛苦的語氣很重地說,「你給我們四千塊錢嗎?」我用手捂著臉,不禁撲簌簌地掉下淚來,我生來還從沒流過這樣熾熱滾燙的淚水。我感到淚水穿過我的手指,流到我的下巴上,灼痛了我。我的鼻子也堵塞了,但我無法止住眼淚。這時她摸了摸我的手腕。
「別再碰我,否則我就活不成了,」我說,「你肯定不跟我走嗎?你一點兒跟我走的希望都沒有嗎?就告訴我這一點。」
不用。
噢,奎—他們都管他叫奎—
不錯,她說,這個世界只是一個又一個的謊言,要是有人把她的生活經歷寫得引人注目,誰也不會相信。
她說那實在無關緊要。她建議我別再提了。我想不想抽支煙?
「你是說,」她說道,睜開眼睛,微微抬起身來,就像一條可能發起攻擊的蛇,「你是說,只要我跟你去一家汽車旅館,你就會給我們(我們)那筆錢。這是你的意思嗎?」
她十分堅決地搖了搖頭。她覺得如今再去興師問罪也太晚了,而且我再也不會相信那叫人難以相信的難以相信的情況——
他可不是一個粗鄙的傢伙。在許多方面他都是個了不起的人。但他酗酒吸毒。而且,當然,在性|愛方面,他完全是個反常的怪人,他的朋友就是他的奴隸。我簡直無法想象(我,亨伯特也無法想象!)他們在達克—達克牧場都幹了些什麼。她因為愛他而不肯參加,他就把她轟了出來。
她的眼睛假裝無奈地轉動了一下。
「這麼說你背棄了我?你那時上哪兒去了?他現在在哪兒?」
Carmencita, lui demandais—je……「最後再說一句,」我用我那糟透了的、用心想出來的英語說,「你是不是相當、相當肯定——唔,當然不是明天,也不是後天,而是——唔——將來某一天,隨便哪一天,你都不會來跟我一起生活?只要你能給我這樣一點微小的希望,我就要創造一個全新的上帝,並用響徹雲霄的呼喊向他表示感謝。」(大意如此。)
她自己抽起來。我頭一次瞧見她抽煙。在威嚴的亨伯特的管教下,抽煙是streng verboten。在一片青色的煙霧中,夏洛特·黑茲舉止優雅地從墳墓中走了出來。要是她不肯說的話,我通過艾伏里叔叔也會找到他的。
「請你說下去。」
「我想,」她繼續說道——「啪」——那個信封滑到了地板上——她拾起來——「我想你給了我們這麼多錢,真是非常慷慨。這解決了一切;下個星期我們就可以出發。別哭了,求求你。你應該明白。我再給你倒點兒啤酒。噢,別哭了,我很抱歉,欺騙了你那麼多次,可生活就是這樣。」
「洛麗塔,」我說,「這句話可能跟我們剛才所談的都不相干,但我還是要說一下。人生十分短暫。從這兒到那輛你十分熟悉的舊汽車只有二十到二十五步的距離。這是一段很短的路。走這二十五步吧。現在。就是現在。就這樣過去吧。從今往後,我們一起快樂地生活。」
我絕對經受不住她的親吻,因此當她腆著大肚子一步一步地朝我走來的時候,我不住邁著扭扭捏捏的舞步往後退卻。
「沒有,」她說,「沒有,好人兒,沒有。」
「坐下吧,」她說,一邊用兩隻手掌很響地拍了拍屁股。我又坐進那張黑色的搖椅。
「狄克,這是我爹!」洛莉喊道,聲音響亮有力,讓我感到全然陌生、新奇、歡樂、陳腐而悲傷,因為那個年輕人是個參加過一場遙遠的戰爭的退伍軍人,耳朵有點兒聾。
她以為我早就猜到了。那是一個(她臉上露出一絲調皮的、憂傷的笑容)那麼一個引起轟動的名字。我決不會相信的。她自己幾乎也無法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