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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瞧任正非這個人 任正非無背景的那一面

第一章 瞧任正非這個人

任正非無背景的那一面

幸虧華為總部設在深圳南山區的深意大廈沒有幾年—由於發展快,員工人數激增得厲害,華為不斷租用更多的辦公大樓、不斷地搬家,1996年它搬到了深圳科技園,2000年整家公司基本上都搬到了位於深圳龍崗區的坂田華為基地—否則,每一個華為人進入華為時,都會像我一樣,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深意大廈五層那幅正對著電梯門的瓷磚畫。那是一幅重彩水墨畫:波紋粼粼的水面,悠悠穿梭的小船,煙雲垂柳、遠山含黛,一座卓然的樓亭聳立在山石之上、松樹之間,似乎有人在那裡極目遠眺,發出一個憂國憂民的聲音,「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畫面的上部有張愛萍將軍的題詞: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全球電信行業的很多公司都有著幾十年或上百年的發展史,擁有深厚的技術、綿密的市場網路應用和良好的企業文化傳統。它們在激烈的競爭中命運尚且如此多變、不測,那麼就算任正非真的有背景、靠背景,他領導的華為的命運也不見得會比上述公司好。在中國,不少有背景的公司非常喜歡走的經營之路就是合資、合作或者匆匆忙忙組建一個大集團,被寄予厚望,然後莫名其妙地衰敗、消失……
而任正非不僅要勤動腦,主動思考未來的發展,還要善動嘴,激勵、凝聚擁有各種高學歷背景的男男女女,還要隨時準備應付來自幾萬人、幾乎各個層面的巨細無糜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和突發事件,還要策動組織內部的各項變革,還要應對外部環境的干擾、質疑……如此這般辦企業,太苦,太費腦子,太沒時間生活,太沒有心態去炫耀、去自豪,有背景的人是不會去過這樣近乎「苦行僧」的日子的。如果真有厲害的背景,在過去的二三十年間,他就可以瀟瀟洒灑地、光宗耀祖地、趾高氣揚地、輕輕鬆鬆地、快快活活地獲得財富、名聲、有品位的生活,何必一周七天、一天24小時地幾乎將所有時間和心思都撲在公司事務上?「多年來,唯有更多身心的付出,以勤補拙,犧牲與家人團聚、自己的休息和正常的生活,犧牲了平常人都擁有的很多的親情和友情,銷蝕了自己的健康,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失敗的沮喪和受挫的痛苦,承受著常年身心的煎熬,以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和毅力,才帶領大家走到今天。」
在寫作的過程中,回想起自己在華為的種種以及對任正非的觀感,我越想越覺得任正非的確不是可以一目了然的。我想起了我對任正非的第一印象。
這是一幅典型的匠人級水平的中國式意境畫。我從未覺得它美,也沒怎麼認真地看過它。現在,在我腦海里,它已不是一幅中國畫,分明已轉化為一張世界地圖,上面寫著:胸懷祖國,放眼世界。
自成立后的20年裡,華為的表現不愧於「胸懷祖國,放眼世界」這八個字。很長一段九-九-藏-書時間以來,它已經被認為是中國最好的高科技企業,打破了中國高科技企業欠缺國際競爭力的態勢,在世界電信領域里牢牢地佔據了高處的一席之地,甚至成為不少老資格的世界電信巨頭的夢魘。2010年,華為終於進入了《財富》雜誌的世界五百強之列,此時的華為甚至都已不再是一個招人嫉恨的對象。一來,華為這幾年的發展有目共睹,它的好早已是順理成章、無法辯駁的事,它在國際市場取得的成績更是板上釘釘,在國內罕有匹敵者;二來,它的競爭對手已經面目全非,電信業經過拉拉扯扯、分分離離、合合併並,維持原形的公司幾乎沒有。朗訊與阿爾卡特合併成阿爾卡特–朗訊,諾基亞與西門子的電信設備部門合併為諾基亞西門子通信(以下簡稱諾西),馬可尼如今安在,摩托羅拉日薄西山(在本書寫作時,華為和諾西分別出價收購摩托羅拉無線業務,諾西中標),NEC、富士通等名字不提也罷,似乎只有思科在數據通信領域、愛立信在移動通信領域,按照自己的邏輯發展著……
如果不考慮其中是否有惡意或別的意圖,這樣的說法使傳言製造者顯得很懶惰。如果是競爭對手傳出來的,它是在為自己的發展不力和無能遮掩,似乎「不是我無能,而是華為背後如何如何,因此我才輸給它」。這是競爭對手不「自我批判」的偷懶行為。而媒體、機構的懶,則表現出它們對事物一貫不求真正的理解,只求表面的、暫時的、聳人聽聞的、有故事情節的那一面。一般人如果也這樣說,則懶得有些無理,不過是飯後茶餘的八卦而已。所以我常說,任正非的低調是很有道理的,何必為這些懶惰的行為分心呢?
退一步講,這樣的懶惰又可以理解。任正非本身的低調阻止了一切想了解、解開華為「真相」的企圖。何況,「自我批判」幾乎是任正非一個人的「專利」,不是隨便一個人都會嚴苛到時時刻刻從自身找原因,再千方百計努力改進的。任正非這個幾乎沒什麼人真正了解、不顯山不露水的人,怎麼就能如此這般地搞出一家世界級的電信設備製造公司呢?這可是高科技行業,華為的對手和同行,一直以來都是知名的跨國巨頭,如朗訊、愛立信、阿爾卡特、諾基亞、NEC(日本電氣)、西門子、摩托羅拉、思科等公司。
這個場景構成了我對任正非的第一印象。
初學素描的人,最怕模特變動姿勢。模特一動,就覺得把握不住了,剛畫的線條又得重新塗、抹、擦、描了。辭職後有一陣子,我無所事事,拿起筆和紙畫畫,發現這種塗抹擦描其實樂趣挺大,很有快|感和創造性—在不斷的塗抹中你對模特、對畫模特這件事本身,都有了新的認識,因而實際上逐漸增強、凸顯了自己心中對形象的把握能力。
任正非為什麼願意過read•99csw.com這樣的生活,為什麼在華為成功之後,繼續過這樣的生活,實在讓人不可捉摸。任正非不是一個可以一目了然的人。
可以說,幾乎所有人都對任正非產生過不同且反差甚大的一組印象。以前否定他、輕視華為的人自然如此,華為的發展狀況好像反過來在否定他們的眼光、輕視他們的判斷。即使那些一直贊同他、支持他、理解他、跟隨他的,也會經常產生新的愕然,獲得新的衝擊:可以理解他要搞《華為基本法》,怎能料到搞完后又要超越《華為基本法》;馬上就要推行IPD和ISC(集成供應鏈),又怎能料到他要求「削足適履」,要「先僵化、再固化、再優化」;可以理解他對李一男①的厚愛,怎能想到他輕易就讓李一男出去創業,更難想到他不斷地對李一男創辦的港灣公司使出撒手鐧直至將其擊潰;可以理解華為是中國最好的高科技企業,卻很難料到它真的進入了世界五百強……任正非帶給人的衝擊是連續而無縫的,以至於愕然都來不及發出,印象都來不及建立。
他們實在搞不懂,只好胡亂聯想背後的原因。華為有背景、有關係是很自然的結論。在中國辦企業,「關係」很重要,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常識。只要你在市場有所表現—不管是正面還是負面的—都是關係的結果。其次,認定華為有關係,就可以在不承認自己無能和經營不力、不費精力認認真真反反覆複分析競爭態勢和彼此優弱點的情況下,坦然地做出一副沒辦法、很委屈的樣子。
不過秘書補貨的速度也很快,馬上又是一尺高了。我想起來了,那一年進入公司的人特別多,年初還是兩三百人,年底就有八九百、上千人了。右邊靠窗的角落有一台複印機,複印機旁邊是門,進去仍是一個房間,是秘書辦公室,靠左牆擺著三張深色的辦公桌,幾個秘書、文員正在忙碌著。其中一位偏瘦,後來成了他的夫人;還有一位偏豐腴,是他的女兒;另一位笑臉永遠燦爛、體貼,後來無私地幫我列印過很多稿子……前後還有好幾位秘書也在這裏工作。哦,當時他們用的是386電腦和WPS軟體。正是在這個房間,我們編輯了一份民間刊物,叫《華為人報》,所有的文章就是這些秘書們打出來的,列印出來后又用剪刀和膠水拼貼在一張A3紙上,再拿到外面的複印機上複印幾十份,分發到各個部門。《華為人報》是華為成立生活協調委員會後做的第一件事。
現在改變第一印象,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因為《華為人報》,這是我在華為做的第一件陰差陽錯但確實是首創的事,有紀念意義和貼金價值;第二,是因為多年後我終於領悟到任正非是「形左實右」—你以為他是看門的,他實際上是老闆;你以為他務實,務起虛來他也是一等一的;你以為他是毛澤東的崇拜者,他其實對管理新知比管九_九_藏_書理學教授認識的深刻得多;你以為他苦行,他可以為買一束喜歡的花專門開車去香港連卡佛……種種跡象表明,外人看到的他遠不是他本人的實質,這迫使我在回憶當時的情景時,刻意地往右轉。儘管這樣說有些牽強,但實際上出了電梯門一直往右轉,才能抵達那個位於角落的任正非的辦公室。
電梯門打開,撲面而來的是一幅巨大的瓷磚畫,我轉向左邊,那是通向人事部的路—不,此刻回憶,我要向右轉,不向左—多年以後我發現任正非是一個「形左實右」的人,此刻我要改變自己對華為的第一印象,我不想向左轉—於是我出了電梯向右走,過了一條短過道,馬上又分出左右兩條路,往左邊是行政辦公室和系統工程部(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名稱,因為它實際上是負責客戶接待事務的,屬於市場部,後來發展成華為的客戶工程部),中間是一間玻璃磚做牆的會議室。我還是往右走,右邊的房間靠門處是電話總機兼前台接待處,房間里有幾個辦公文件櫃,柜子里放著好多筆記本和簽字筆,供人隨意拿取。筆記本和簽字筆減少的速度非常快,筆記本剛才還是厚厚的兩三沓,沒多久就只剩下幾本了。
不僅是我,相信每一個在華為工作過的人,對於華為尤其是對任正非,都會有許多不同的印象。這些印象彼此交錯,有的互相抵消、衝突,有的相互強化,有的毫無關聯,必須過好久才能將它們形成一個整體形象。但這又有欺騙性,很可能很快在某個場合你又會感受到一個全新的任正非。我辭職后,看到任正非在一篇文章中坦誠他曾經有過憂鬱症,這著實讓我吃驚了一番—原來這樣的事也可以說出來啊!再後來,聽說他兒子回到華為,還改了名字,又是一番小震動—一直以來我們談論華為的員工持股制度時,總是高度評價任正非的股份份額那麼低是他無私、大度、英明的表現,而他自己也是這麼說的,因此他兒子回到華為的傳聞與我們曾經對他的所有印象很難相容。震驚之餘,我自然會慢慢地修正自己腦海中的任正非—他為什麼這麼做,這麼做有什麼壞處和好處,是不是他不得不這麼做……修正之後,別的傳聞又來了,最近兩件讓我感到震驚的事情是華為員工簽訂奮鬥者協議和董事長孫亞芳的去留傳聞,我自然也會因此在腦海里再次對任正非的印象進行修正。
實際上,進入《財富》雜誌世界五百強的中國公司早已有之,而且有不少,有些排名非常靠前,贏利情況也不錯,為什麼我們不說它們而要說任正非和華為呢?第一,任正非是從完全的市場競爭中勝出的企業家,他的經驗尤其是他帶領華為進軍海外市場所體現的耐心、踏實、不懼怕任何考驗的經驗,更具有借鑒意義。第二,華為是完全由任正非以一己之力、單槍匹馬地從零開始、從一張白紙開始,一錘錘敲打、read.99csw.com一筆筆刻畫出來的,其間所展現出的領導力和經營藝術非常具有質感、有「嚼頭」。第三,任正非的競爭智慧不完全是經營性、策略性的,更是人生歷練性甚至修行性的—任正非辦企業是「既做人,又做事」,把打造一家世界級企業當成了修行人生境界的手段,而不是光掙錢、掙更多的錢,不是光把企業搞大、搞得更大。無疑,這樣的企業家更具啟示性。
快要出第三期的時候,我們幾個人按照我剛才說的路徑來到這個房間,穿過秘書們的嘰嘰喳喳,來到裡間的門口,敲門,推開進去,房間不大,裏面有一張深色大班桌、一張小床、一條長沙發。坐下后,任總對我們說:「你們辦的《華為人報》很好,我們要把它印成真正的報紙,就叫《華為人報》,要用新聞紙,要全部四色印刷,不要用那種光亮的、厚厚的銅版紙,那不是報紙,那是廣告,吹牛皮的,沒人看。我們要辦一份真正的報紙,要寄到全國每個電信局去。你們去和《深圳特區報》、《深圳商報》聯繫一下怎樣出報紙……」
但是看看人家任正非,每次都是自自然然地、順水推舟地、平平淡淡地做出那些讓人愕然、給人衝擊的言與行。而所有讓人驚奇的成績他都不怎麼放在心裡,仍然能夠看到華為的危機,仍然號召全公司必須繼續處處改進以獲得生存機會。我們不免去想:很可能,從一開始任正非就已經「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了;很可能,他對那些言與行以及付出換來的結果早就成竹在胸了。他的一系列舉措不過是一個邏輯願景的連續展現過程,而我們是走一步、看一步、跟一步,因此每次等到新的成績、新的舉措出來后,我們又得刷新對他的印象。「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此其所謂乎!我最近在網上看到的華為令人震驚的舉措不過是其「奮鬥者協議」:「我自願申請加入公司的奮鬥者,自願放棄所有帶薪年休假,自願進行非指令性加班,自願放棄產假(陪產假)和婚假。」這的確讓人耳目又為之一新,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然而這就是實打實的任正非的邏輯。
這是我第一次到華為的情景,按理說,這才是我對任正非的第一印象。
正是無背景的任正非或任正非無背景的那一面,取得了耐人尋味的勝利。
說到這裏,我也有點不好意思,似乎就我知道華為為什麼發展得好、任正非為什麼這麼牛的原因。細細想來,任正非實在有股太難捉摸的脾性。這種太難捉摸,不在於我們不知道他所做事情的厲害,所言所行的精闢、新穎。我們所捉摸不出的是,在這樣一個浮躁、唯利是圖、投機氛圍濃重的時代,他究竟是怎樣修鍊得道而靜水潛流、自我批判,總能說出「決不讓雷鋒吃虧,奉獻者定當得到合理的回報」這樣看似平常、實則石破天驚的話來。
我對任正非和華為的印象,實際上也是這樣塗塗抹抹才建立起九九藏書來的。一個人所看到的任正非,和他所打交道的任正非,是不完全一致的,不習慣的話,可能會覺得這兩者的反差異常大。其實對於華為,我要改變的不只是第一印象。華為後來的發展、變化,太快、太多,如果我們僅僅記得最早期的華為的種種事情,那麼後來發生的種種變異,便無法與之完全協調。華為—準確地說是任正非—是一家不往前回顧的企業,它從來不搞公司成立五周年、十周年、二十周年慶祝大會。但我們也不能因此說它不重視形式。每年新年前後,是華為組織全公司搞大合唱的約定俗成的時間。想當年華為的大合唱搞得也是熱火朝天、群情激昂,唱的歌曲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紅色歌曲。然而即使是形式化的東西,華為也是立足於現在、面向未來,而不是沉浸在對過去的歌功頌德上。
然而實際情形並非如此。我第一次踏進華為是這樣的:當時我從深圳市華強南路的人才交流中心出來,坐204路公共汽車,到南山大道深意大廈的五樓。我出了電梯,順著指示牌向左轉,順著過道,過了一扇鐵門,再路過一個大房間,看到了掛著人事部牌子的小房間,裏面只有一位個子稍高的人,身穿白襯衣,淺色褲子,沒有系皮帶,態度和藹,背稍彎,說話間笑容可掬,極像個普普通通的人事職員、工會幹事(我的一位朋友說,她第一次見到任正非,以為他是公司看門的),要是在內地,其架勢頂多就是個副主任科員,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架勢。順著他告訴我的方向,我轉身走到隔壁那個大房間去面試……
前言中提到的那位善談的計程車司機想顯擺的,無非是他自以為知道華為因為有背景,所以才這麼厲害,所以深圳市政府專門在高速路上設了一個華為出口。華為這麼厲害,發展這麼順利,肯定有背景,類似的傳言在華為的發展過程中總會時不時地冒出來,後來竟成為外國政府和機構頻頻引用的「證據」。給美國空軍提供資訊的政策研究機構美國蘭德公司於2007年的報告中表示:「華為和中共軍方有很深的關係。中共軍方是華為的重要客戶,也是政治贊助者和研究發展夥伴。」一位華為主要對手公司的高級主管表示,他不知道華為和政府的關係,不過這不表示這個關係不存在。他說:「作為賣方,他們非常積極。不過真的缺少透明度,這使得他們難以捉摸。」
華為有沒有背景,局外人無法真正知道,但任正非和華為官方發言多次強調華為是完全屬於華為全體員工的公司。我們可以反過來想:任正非如果真有什麼背景,就不需要那樣「在思想上的艱苦奮鬥」,不需要那麼勇於向未知領域探索,不需要那樣斤斤計較於團隊精神的建設和不斷完善公正合理的價值評價體系,不需要「勇於以高目標要求和鞭策自己」,使自己「既具有哲學、社會學和歷史學的眼界,又具有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