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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理想型企業家 長波理想與短波理想

第四章 理想型企業家

長波理想與短波理想

「為偉大祖國的繁榮昌盛,為中華民族的振興,為自己和家人的幸福而不懈努力。」任正非總是能賦予理想主義實際的、可接觸的、可親近的內涵,而不是高高在上或純粹形式主義。在華為,他的理想主義是十分自然的,已經到了見怪不怪的地步。他說生存艱難和問題與他說理想沒有什麼區別,「華為存在的問題不知要多少日日夜夜才數得清楚……但只要我們不斷地發現問題、不斷地探索、不斷地自我批判、不斷地建設與改進,總會有出路的」。
談論任正非為什麼又說起了理想主義?是否扯得太遠了?
理想尤其是短波理想在改變中國社會方面,走得何其艱難,至少到目前為止,權勢和歷史沿襲的力量起的作用要大得多,理想的作用在它們面前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在經濟方面,這種現象就更顯而易見。改革開放以來,理想一度再次興起,然而它卻在商品社會的全面到來之際,迅速觸動了權勢和歷史沿襲力量的反彈,表現為控制型經濟、壟斷型經濟、關係型經濟、投機型經濟加速膨脹。想在商界說理想,不啻是痴人說夢。幸虧還有少數人,極力地以自己的行動自覺不自覺地抗衡著這些力量。華為的任正非便是其中一個。
有道是,理想型造民企,總有成為世界級的一天。
為什麼是華為?華為為什麼……以前我們不僅會聽到別人問這樣的問題,我們自己也會時不時地產生這樣的疑問。現在我們知道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任正非是理想型企業家。理想型,是一種非對稱競爭優勢,一種巨大得無可比擬的力量。由於它無滋無味、由於它看不見摸不著,所以華為的同行、競爭對手對其知之近無。難怪很多失敗了的同行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為什麼華為能比我更成功呢?難道任正非真有什麼背景?
現在的中國,又面臨了一個新的長波理想的生成。自20世紀末以來,我們就習慣說或願意聽到:「21世紀是中國的世紀。」應該說,這是「為中華之崛起而奮鬥」或「振興中華」這一長波理想之後的下一個長波理想(我個人認為,世界金融危機全面爆發的2008年,可以說是近現代史理想告一段落的標誌。上一個長波理想以達到了中國與世界互相平視為終點)。現在https://read.99csw.com,中國處於中國世紀這一長波理想波形的萌芽期,應該說這個理想還沒有成為一個客觀事實,也不一定是一個必然的發展結果,不過是中國人的集體夢想或寄託。的確,這是一個偉大的夢想。但這是不是一個偉大的一相情願、一個美妙的白日夢呢?還沒有人知道。如果未來證明它不是一個純粹的幻想而成為一個基本事實,那一定是因為中國產生了大批的傑出者、卓越者。
度過了「萬路叢中我擇其艱」中最初的艱難,華為在發展過程中,一方面迅速找到並逐漸建立了自己的商業模式,先是不自覺地「以市場為領地」,後來就變成了自覺的「服務好、質量好、成本低」,另一方面又充滿灰色和靈活性。在任正非的理想型的駕馭之下,華為沒有簡化為一個撈錢的工具,而是在各方面進行改良、改進,保留了未來無限量發展的可能性。最難能可貴的是,它保留了成為世界級企業的可能性。
不管關於中國世紀的想法是否虛幻,能夠在經濟領域、文化領域、政治領域有卓越貢獻的人,必定是十分擅長駕馭短波理想,並能使之和長波理想良好吻合的人。
任正非的理想型有一種罕見的混合性,即把大道理與小道理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讓你覺得他講的大道理一點兒也不空洞無物,小道理一點兒也不雞毛蒜皮、小題大做。
任正非的灰色理論體現在:理想主義不是為了好看,也不是為了讓它散發出表面的光彩奪目,理想主義所要求的合理性是要在日常的工作中實現的,而不是為了拿來和現實對抗、碰撞的。
說起任正非和華為的理想主義,其實也很無奈,因為任正非所做的,本來不像是理想主義,他不過就是老老實實地做了點本分的事情—盡最大努力地誠實經營,服務儘可能為客戶著想,建立團結合作、作風踏實的企業文化以吸引、凝聚員工,不營私舞弊、不拉幫結派,在研發上投入重金以開發出能和國外企業相競爭的產品和技術等—一點兒也不玄奧。我之所以大費周章、東拉西扯地說什麼長波理想、短波理想,並不是想故意複雜化理想。理想主義、理想型都是很好理解的概念,關鍵是實踐。一說到實踐,我們就必須東拉西扯,為九九藏書的是讓大家從身、心兩方面感覺到,不管從哪個角度、層次看,實踐在我們國家都是很難的,尤其還是實踐理想,這簡直是難上加難。
在我們中國,現實和理想的關係是很明確的,似乎早已約定俗成了:現實是殘酷的,理想主義是脆弱的,理想主義在現實面前總是要摔跟頭的,一個人不能太理想主義。這幾乎成了每一個人都具備的常識。大量理想主義者失敗的教訓也不絕於耳。以至於商業的現實環境之差—極端點說—到了只有奸商、只有賄賂、只有不正當經營、只有暗箱操作、只有消費者權益被忽視才能成功的地步,而這種成功甚至成為社會默認、羡慕的成功,「只要不頂風作案就好,抓住、逮住了是你的倒霉」。在現實中,似乎成功的總不是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總是失敗的。
理想和現實,在華為的確是沒有什麼區別。因為理想是要變為現實的理想,現實是要改進得更好的現實。華為人對於任正非的理想主義非常習以為常,以至於耳濡目染,以至於外人總是會說,「你們這些人,一看就是華為人,總有點兒地方不對勁」。這個不對勁表現在,我們對現實並不是完全按其本來面目接受的,而是以一種發展的眼光去看它,認為它應該可以變得更好,我們也不嘲笑理想和看起來似乎不可能的事情。在華為,我們真正明白了「Just do it」和「Impossible is nothing」的含義。
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最大、最長的長波理想便是「為中華之崛起而奮鬥」,這是整個中國近現代史全跨度的長波理想。這個理想的滲透力是如此之強,以至於100多年來,有無數仁人志士為此拋頭顱灑熱血,尋求救國、興國之路。儘管在這個長波理想的過程中,我們歷經各種磨難,有時甚至難免會將其誇大,但它仍然不失為中國的核心動力,被各個時期的中國人所接受並實踐。
儘管如此,有理想的人和事,在中國並不罕見。歷史上,理想主義的巨大力量和魔力,我們也是體驗過的。我們不能簡單地說理想主義就一定沒有市場,一定會失敗。我們要對理想的情況進行一定的釐清。
華為的成功使我們認識到,對中國企業而言,理想作為一種非對稱競爭read.99csw.com優勢特別有用。
任正非的理想型,從實踐的角度來看,我將它詩意地形容為「萬路叢中我擇其艱」,其字面上的意思是「在一萬條擺在我面前的道路中,我獨獨要挑選最難走的那一條」。我想說的是:華為不是不投機,而是堅持一種高級的「機會」主義,即要在企業經營的幾乎每個方面,走最基本因而也最艱難的道路,通過自己的點滴努力取得進步,一點點獲得客戶給予的機會,不輕易浪費每一個機會,並以此去證明華為的產品和服務能夠滿足客戶的要求,以此進一步吸引客戶給予更多的機會。從這個角度看,華為的理想主義甚至夠不上理想主義,我們反而應該問:「為什麼別的企業不走最基本的道路?」
理想型在華為具有壓倒性的表現。在別的地方,如果你老跟用車、考核、採購等事較真,一來你會碰壁,二來你會被說成理想主義。其實這是權勢的力量在起作用。和別的企業相比,權勢的力量之所以表現得很弱,是因為華為有一個巨大的非對稱性競爭優勢,即任正非以及他的理想型。而且,真正厲害的還不是任正非的理想,而是他實踐理想的方式。為何任正非的理想主義不那麼脆弱?因為他在理想主義中加入了非常多的外部雜質—如「灰度」或「灰色理論」,如「實事求是」,如「自我批判」,如「群體奮鬥」,如「壓強原則」,如「均衡」,如「人力資源的增值大於財務資本的增值」,如「在思想上艱苦奮鬥」,如「友商」,如「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如「委曲求全是人生最大的美德」—這就使得任正非的理想主義色彩變成「灰色」,幾乎讓我們看不出他還有理想主義。然而就像鋼加入了異質元素後分子結構會變得更強,任正非的理想主義也因此具有了大大不同於以往我們所知的理想主義的剛度、強度和韌度。
或許因為現實中權勢和歷史沿襲的力量太大,理想被搞得灰頭土臉,退隱在不知什麼地方,所以哪怕任正非只是做了一些最基本的具有合理性的事情,比如善待每一位客戶的「普遍客戶關係」,他的理想色彩和威力就顯得很大。
現在回想在華為的十幾年,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家能激發人的潛能的公司。或許這樣的感覺與我本人九*九*藏*書的理想主義色彩比較濃有關。
要全面認識理想主義,我們就要區分長波理想和短波理想。有一種理想主義具有長波效應,即在一個歷史轉折時期會出現一個新的社會理想,之後的幾十年這個理想會成為影響社會的主導力量,由此改變中國的面貌。這種情況自鴉片戰爭以來在中國發生了好幾次,戊戌變法、中華民國誕生、新中國成立、改革開放,可以說都是這些長波理想的起點。應該說,長波理想還是頗有成績的,我認為,是它改變了中國社會的變遷模式。在中國古代社會,社會的變遷主要依靠朝代的更替,而近現代史以來,社會變遷主要由這種理想主義驅動。
這些人的表現將決定21世紀能否發展成為中國世紀,並規定著中國世紀在經濟、文化、政治等層面的主要表現形式和實質內容。中國世紀要實現,必須要由這些人開啟經濟、文化、政治的新思路。只有在這三個主要社會領域里有卓越貢獻的人,才可以稱得上是中國世紀的締造者。這樣的想法,是一種主觀努力,還是一種痴人說夢,或頂多隻能稱之為中國的可能性?其實沒有人知道。而能否實現,只能看結果。在這一結果最終實現之前,我們仍然要一邊產生理想,一邊生怕理想落入空談。自鴉片戰爭以來,對於強國富民,中國人的探索已進行了很久,取得了相當不容易的進展,卻發現社會的改變仍然有一種宿命性,仍然未達到歐洲文藝復興那樣的高度、深度和廣度。我們的社會還有很多缺陷「阻礙」著中國世紀的到來,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人們去啟動、去完成、去創造、去挑戰。
我說過,遭遇華為、遭遇任正非,不可能不激發出新的認識,不可能不去琢磨、掂量新的企業方式。而隨著寫作的進展,我對此的體會更加深化細緻了。寫著寫著,我就會聯想到社會、現實、個人在現實中的發展等不同範疇、不同性質的事情。比如現在談起的「理想」,越寫越讓我浮想聯翩,不能自已。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這樣寫太打岔,脫離了主題,應該收斂一下。但是被激發出的靈感和思想,難道其本身不就是對評論對象最好的評論嗎?
身為一位企業家,還是要有點務虛能力的。在這一點上,任正非是把好手。他很喜歡旁徵博引、評點歷史。「read.99csw•com我們縱觀中國歷史上的變法,雖然對中國社會進步產生了不滅的影響,但大多沒有達到變革者的理想。我認為,面對他們所處的時代環境,他們的變革太激進、太僵化,衝破阻力的方法太苛刻。如果他們用較長時間來實踐,而不是太急迫、太全面,收效也許會更好一些。其實就是缺少灰度。方向是堅定不移的,但並不是一條直線,也許是不斷左右搖擺的曲線,在某些時段來說,還會畫一個圈,但是我們離得遠一些或粗一些來看,它的方向仍是緊緊地指著前方。」
華為的實踐告訴我們,沒有所謂的好企業,只有企業。先驗中的好企業是不存在的,后驗中的好企業也是不存在的。不能因為有理想,想辦好企業,就要求別人對你的企業怎麼樣,不能一遇到困難就抱怨環境。是的,很奇怪,我們很少聽到任正非抱怨。在他的心目中,所謂的好企業,不是整天說自己有多好、有多少領先的技術和優秀的產品,而是—以市場為領地,以客戶的滿意為唯一的檢驗,沒有任何退路和僥倖,在激烈的市場環境中脫穎而出。而且世界上沒有一勞永逸的事,企業時刻有可能會經歷各種考驗和挑戰,稍不留神,便會淪落為平庸或遭到淘汰。
有時候,我們會覺得有理想的人是空有理想,「百無一用是書生」,說的其實不是書沒用,而是理想沒用—但是沒用的理想一般指的是短期的理想,即短波理想。這種短波理想往往以為,做了某件事、解決了某個問題,便從此天下大吉,其實並沒有那麼簡單。我們曾經以為有了北洋水師,就可以一舉成為世界強國;有了《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就可以解決共和與獨裁的問題;有了北伐戰爭,就可以一舉打破國家的割據局面;有了「大躍進」,就可以馬上超英趕美……而事實上這些都是短波理想失敗的經典例子。當然失敗的原因有很多,在此我只想說明一點:越希望畢其功於一役,就越容易導致期望落空。近現代史的100多年,短波理想失敗的例子比比皆是,然而,中國仍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變和進步。應該說,這是長波理想的勝利。我們說理想與現實對立而且經常處於下風,卻往往只是看到了短波理想的急功近利所造成的不好後果,卻不知,如今的現實往往是受到長波理想的影響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