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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白廳的回憶

第十三章 白廳的回憶

亨利·梅里維爾爵士用極為嚴肅的口氣說道:「嗶嗶叭叭!……」然後把杯子裏面的酒一飲而盡。
「嗯哼,我覺得好多了……是的,我知道你們為什麼來,而且,這個麻煩事還挺複雜的。不過……」他的小眼睛眨了眨,視線緩緩從我們一個人的身上,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如果你們有助理警務處長的許可……」
我從床上坐起來,在灰冷的早晨的電燈的燈光下,開始閱讀每一張報紙,並且逐漸意識到,昨天晚上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事情很棘手。浴室里傳來了單調的、放洗澡水的聲音;手錶、鑰匙和現金如常放在櫥柜上面;柏麗街狹窄的坡道上,有汽車顛簸發出的噪音,還有雨聲。
亨利·梅里維爾爵士睜開了一隻眼睛。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成了名人,證據就是波普金的出現,他是愛德華屋家族僕人中的頭兒:他站在我的床腳,紐扣一直扣到下巴上,樣子活像一個普魯士的初級軍宮,胳膊底下還夾了一堆報紙。他把報紙輕輕地放在我的手臂上,卻沒有對它們發表任何評論,就好像它們根本不存在一樣;不過,對於我想要什麼樣的雞蛋、熏肉以及怎麼洗澡,他倒是非常關心。
費瑟頓少校又在說話了。但是,我卻全都沒有聽進去;因為我又想起了過去:那時候,我們還是一群年輕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閑晃,腦中存著幻象——好似一切太平,以為從德意志帝國雙頭鷹的尾巴上拔一兩根羽毛,是一件很有趣的運動。
「今天早上,我給安妮打了一個電話。昨天晚上,她很煩躁,居然不讓我送她回家。不過,今天早上,她倒是沒有對我發脾氣,因為這可憐的老姑娘很沮喪。我猜在我之前,馬里恩·拉蒂默剛剛給她打過電話;她管她叫老麻煩製造者,而且,幾乎是很坦率地直言不諱,她以自己和小哈利迪的名義,說以後越少見到她越好。然而……」
長時間的沉默中,只有雨敲打著窗戶上的聲響,我看著H·M·的曲頸燈,在桌子上照出的黃色光斑。桌上四處淌落著煙灰,在一堆打字機打成的報告中,有一張大頁的白紙,上面用粗重的藍色鉛筆寫滿了筆記。H·M·給它寫了標題:「瘟疫庄」。
「當然。」亨利·梅里維爾爵士得意地說。
他放鬆下來,把放在桌子上的雙腳挪了挪位子,喘著粗氣,拿起一根黑色的煙斗。當他再次靠上椅背,溫和善意的氛圍包圍了他。他的表情並沒有什麼明顯地變化,至少現在,他看上去像個酒足飯飽的中國人了。
「我說,布萊克,」又一個停頓之後,他接著說——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折磨了他幾分鐘,「昨天晚上,我是不是說了很多不該說的,呃?」
那個時期,在英格蘭的任何人,應該都會記得那篇由「瘟疫莊裡的恐怖事件」引發的巨幅報道。後來從傳媒俱樂部那裡我聽說,從報紙的角度而言,這樁融合了謀殺、神秘主義、超自然、以及強烈性的靈異暗示的事件,是艦隊街里能夠棒出的一盤美味大餐,一味都不缺。同時,它還可能給未來,帶來話題和爭論。那時候美式風格的小報,還沒有現在這麼流行,但是那堆報紙里——波普金第一個遞給我的,就是這麼一張小報。雖然對於早報來說,事情發生得有點太晚了;可是,除了簡短的號外以外,中午出版的報紙上,此事已經用醒目的雙欄格式,佔滿了整個首頁。
他費勁地在那張布滿皺紋的大臉上,做了一個表情,不管他想表達的是什麼,對於很少有表情的他來說,這已經很稀奇了。
「好吧,比如說,」我繼續循循善誘,「你已經看過所有證詞了吧,我猜?」
戰爭辦公室看上去很蕭條,和它後方圍起來的那個滴水花園一樣。離開了門前的喧嘩,在花園圍牆的旁邊,有一扇小小的邊門,不過,這可不是你們應該了解的事。
「不能幹什麼?……」亨利·梅里維爾爵士嚴厲地喊道。
「你是指在房間里聽見聲音嗎?」
H·M·又開始檢視他的手指。同時再一次地,他的嘴角垂了下來,還眨了眨眼;他咕噥著說:「哼。作為開始,我想讓你們注意兩個,拉蒂默所說的話:馬里恩和特德。呃?……」
「我一根雪茄也沒有了,你知道。我的侄子霍勒斯——喂,你認識的,費瑟頓,他是萊蒂的兒子,十四歲的小孩子——給了我一盒亨利·克萊作為生日禮物。」他興奮地說道,突然臉色變得陰雨起來,喊了一句,「喂,你們坐下來行不行?……注意地毯上的洞,每個人進來都會踢到它,然後把它搞得越來越大。」他沉悶地吼了一聲,繼續說道,「但是,我到現在也沒抽,我甚至都沒有試一試。為什麼?……」
這裏什麼也沒有改變,牆上還貼著正要剝九九藏書落的戰爭海報,它已經在那裡待了十二年。往昔的歲月撲面而來;人們全都老去,而時光兀自停留,這一切都讓人震驚。那時候的菜鳥吹著口哨,笨拙地踏上這些台階,拿一根軍官的手杖,夾在手臂下面,外面河堤上傳來手搖風琴生硬的曲調,我們的雙腳,也隨之輕輕敲打著節拍。台階上被壓扁的煙頭,可能就是剛剛被約翰尼·艾爾頓或者邦奇·納普扔掉的,如果他們不是一個在美索不達米亞死於高燒,而另外一個在梅茲城外的大火中,丟失了頭盔的話,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天啊,我是多麼的幸運!……
我們當時談到了過去,我猜他對軍事情報部有些微詞。但是,他卻酸溜溜地——一邊用大拇指,掃過手裡的撲克牌——說好景不再,任何有點腦子的人,這段日子都不會好過。而且,因為上頭太小氣了,不肯給他的辦公室裝電梯,他還得爬五層樓的樓梯,到他的小辦公室里去,在那裡,他能夠俯視皇家騎兵衛隊閱兵場邊上的那些花園。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假如馬斯特斯已經把所有的報告都給他了,那他知道的就應該和我們一樣多。
「有什麼想法嗎?」我問H·M·。
「不!……」H·M·舉起一隻手說,「先不要!……等一會兒!……來,先喝酒。」
他皺著眉頭,瞬間換了一種說秘密的口吻:「當然是真的。但是這不是重點,年輕人。你肯定明白的?重點是:我們不能讓他們,局限在他們固有的思路上,那些總歸只是一些黑白顛倒的胡亂猜測而已。那我們……呃?……這些胡亂猜測!必須停止!……」
「你自己想到什麼辦法嗎,少校?」我好奇地看著他問。
「哈啰!……」費瑟頓少校輕輕敲著門的內側,一邊含糊地說,「我說亨利,你看……」
費瑟頓少校一拳砸在桌子上。他仍然咳嗽得很厲害,但是,他儘力地蹦出幾個字來:「我告訴你,亨利,而且,我已經告訴過你了,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案子!……我希望你能參与進來。為什麼,我今天下午,才跟小布萊克說了,我說,我們可以把它當做——一個關乎身份的事情交給他,他媽的。如果老亨利·梅里維爾可以……上帝啊,你可以接手的話,在英格蘭的統治階層里就不會有任何流言了!……」
「好啊,亨利先生!……」馬斯特斯輕快地說,「我能在三分鐘之內搞到一輛車,並讓它停在你的門門,如果你能讓我用你的電話的話。這樣我們十五分鐘之內,就能夠趕到瘟疫庄……」
「在這裏,先生,」馬斯特斯說,「是手寫版的。」
費瑟頓少校頓時暴跳如雷,這景象是多麼熟悉啊!……他說他要去起訴,還比較了記者和鬣狗的異同,並賦予了後者相對較多的值得讚揚的品格。與此同時,他還不斷提起發生在「破爛」里的某些事,我猜測,那應該是他在陸軍與海軍懼樂部里看到的,包括有人向他展示下一次降靈會或許能夠用得上的小手鼓。我彷彿看見了一個輕浮的陸軍軍官,出現在了他身後,輕聲說:「一杯吉尼斯對你有好處。」
「哦,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該稱之為可疑,肯。你怎麼想的?……關鍵是,我更傾向於跟他們談一談。」亨利·梅里維爾爵士終於決定出山了,不過,他還是要擺一擺自己那不好惹的臭脾氣,「不過你注意,我可不願意走到這間房間外面去。我可不會為了給蘇格蘭場一點恩惠,而廢了我的好皮鞋。太麻煩了,不管怎麼樣……」
他頓了一下,啜飲了一口酒,一邊沉思了一會兒,繼續說了起來。
我給他端來一杯咖啡,他拒絕了;我又拿出了白蘭地和蘇打水,這回他倒是接受了。
正當我還在大嚼嘴裏剩下的一點早餐,內線電話響了起來,他們告訴我說:費瑟頓少校就在樓下。這時我才想起來,他昨天晚上說過的話。
「所以我建議你……先生,把它交到合適的人手上,一切就都會迎刃而解了。我很了解他,你也是。我知道他懶得要命,但我們可以把它當做……當做一件關乎身份的事情,交給他去辦,他媽的!……我們就說:『你看,老夥計……』」
「你不能見特德·拉蒂默!……」馬斯特斯往前彎了彎腰,他平靜的聲音中,有了一點點失控的跡象,「他跑了,亨利爵士,逃掉了。打了個包,然後就消失了。他媽的!……」
這誘惑簡直太大了。
我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過了早晨六點鐘,下午兩點鐘的時候,聽到有人拉窗帘和談論早餐的聲音,我從淺睡中醒了過來。
明顯有人出言不慎。蘇格蘭場是可以在相當程度上,阻止媒體發言的,而某處還有個錯誤,除九-九-藏-書非——我忽然想到——因為某些他自己的原因,馬斯特斯想要強調這個案子超越自然的部分。目前為止的故事都還算準確,他顯然沒有暗示表明,任何針對我們這群人的懷疑。
我的確知道。牆上又多了幾張照片和幾件戰利品,但其他東西都還在老地方。壁爐里還堆著發紅的餘燼,越過白色大理石的壁爐架子,一幅陰鬱的富歇畫像就掛在那裡。在它的兩側,很不協調地掛了兩個作家的小肖像話,他們是亨利·梅里維爾爵士所承認的、僅有的兩位擁有基木技巧的作家——査爾斯·狄更斯和馬克·吐溫。
費瑟頓少校的情緒很不好。雖然外面仍然在下雨,他還是穿著日間正裝:戴一頂碎綢帽子,和一條相當扎眼的領帶;他精心修過的面頰如塗了蠟一般光滑,可是雙眼浮腫。剃鬚肥皂的氣味很濃烈。他把帽子放下來,卻在我的寫字檯上,瞥見了小報上的、他跟那瓶啤酒的照片。
「呃?……哦,是的!……放下來,放下來吧。他總是很明智,福利特總是,」亨利·梅里維爾爵士很不情願地承認道,他咕嚕著,「不管怎麼說,他比你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明智。」那雙小眼睛盯住了馬斯特斯,這個老男人很懂得,怎麼利用這讓人尷尬的眼神,「所以,你來找我,呃?……因為福利特幫你備書了。因為福利特認為你會投下一包炸藥,而最終,你只是在認真地撞大運而已?」
我和費瑟頓少校急忙同時開始解釋。亨利·梅里維爾爵士哼了一聲,但看上去沒那麼嚴厲了。
「很困惑啊,我又不是偵探。但是,我是個簡單的人,我知道這個——就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呸!……」他往後靠出去,做了一個很誇張的動作,幾乎笑出聲來,「我告訴你,肯定是我們不認識的人,偷偷溜進來的,要不就是那個靈媒。至於為什麼?……你看,假設我們之中,有人想那麼做——我提醒你,我們並不想那樣。會有人冒那麼大的風險嗎?有一屋子的人在旁邊啊!……這不合常理。還有,誰做了那件事以後,身上不會沾得全是血?我看過多少次黑鬼,妄圖刺殺我們的衛兵了,能把達沃斯砍成那樣的人,肯定渾身都濕透了……沒跑的。呸。」
雨滴仍在單調地擊打著地面,費瑟頓的聲音拫髙了:「我告訴你:我們該怎麼做,布茉克。我們攔一輛計程車,然後直接去他那兒。如果事先打電話,告訴他我們要去,他肯定會說他很忙的。呃?可是,他只是繼續去讀那些聳人聽聞的故事而已。怎麼樣?……走不走?……」
我和費瑟頓少校對望了一眼。謝過卡斯泰爾斯之後,我們衝上了最後一層,也是最黑暗的一層台階。在樓梯平台上,我們看見了那個傢伙,他抬起手,正要敲亨利·梅里維爾爵士的房門。
「在誰的證言里呢,比方說?」
他寬大的嘴角下垂著,就好像聞到一隻壞了的早餐雞蛋。他透過鏡片瞥向我們,笨拙、粗壯的手臂和雙手,在腹部附近爹插起來,他試探性地繼續說:「好了,好了,是誰?……是什麼人在那兒?……哦,是你啊,馬斯特斯?……是的,我讀過你的報告了。嗯。如果你能讓我獨自安靜一會兒,或許我能告訴你點兒什麼。嗯,好了,既然你人都來了,我猜你會想進來吧,」他懷疑地斜眼瞧了瞧,「跟你在一塊兒的是誰?我正在忙,很忙!……給我滾出去!……如果又是岡察洛夫的事情,告訴他跳到伏爾加河裡去。我想要的都拿到了。」九-九-藏-書
亨利·梅里維爾爵士狠狠地盯著他,開始有點生氣了。作為對狂熱的社會主義者的一種懇求,這並不一定是種很好的鼓勵方法。
把H·M·放在一樁蘇格蘭場的案子裏面……我又想起了白廳里那個高高的房間,從一九二二年開始,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它了。我又想起那個極懶惰、極多活、粗枝大葉的人影,帶著睏倦的雙眼,坐在那兒咧著嘴笑;他的雙手抱在腹部,雙腳抬起站在桌子上。他的閱讀品位,是華麗、驚悚、灑狗血的故事;他主耍抱怨的是,人們總不認真地對待他。他是有執照的律師和內科醫生,但是,他說話的方式卻很粗俗。他就是亨利·梅里維爾爵士——准男爵、一位鬥志昂揚、始終如一的社會主義者。他相當自負,對色情故事有無窮的興趣……
「呃?……讓我來告訴你們吧。因為我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我懷疑它們會爆炸,這就是原因。不管怎麼說,你總要確定。想想看有沒有哪個侄子,會送叔叔一盒會爆炸的雪茄煙!……我跟你們說,他們不會認真對待我的,他們不會……所以,你明白嗎,我把它給了內政大臣。如果今晚聽不到迴音,我就會把它要問來。我有一些非常好的煙絲,雖然……在那裡……」
這是一種程序。我把玻璃杯拿過來,我們倒了酒。雖然費瑟頓少校因為失去耐心而抓狂,但是,馬斯特斯還保持著冷靜,他拿酒杯的樣子很穩,就好像擔心它會打翻一樣;不過,他的腦海里,似乎有了些新的進展。
壁爐兩側的牆壁上,雜亂地排著已經被塞滿的書架。越過一個書架,可以看到一個巨大的鐵制保險柜,門上塗著同樣潦草的白色字體(亨利·梅里維爾爵士只有非常原始的一點幽默感):「重要文件!請勿觸摸!……」同樣一句話,竟然用德語、法語、義大利語和……我想,那應該是俄語,在下面各自重複了一遍。亨利·梅里維爾爵士有貼標籤的習慣,按照他的想象,這間屋子裡,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展品;約翰尼·艾爾頓曾說過,進來這裏,就好像走進了《愛麗絲夢遊仙境》裏面的場景。
「我說的就是亨利·梅里維爾。沒錯,就是他——老H·M·。呃?……」費瑟頓少校興奮地說。
這裏完全沒變。那低低的天花板的房間,兩扇大窗戶可以俯瞰花園和河堤,房間里還是一樣的亂,堆滿了紙張、煙斗、照片和垃圾。一張寬大的、同樣雜亂的書桌後面,亨利·梅里維爾爵士龐大的身軀,正躺在一張皮椅上。他的大腳蹺在桌子上,纏著電話線,襪子是白色的。一盞曲頸閱讀燈正開著,不過被彎得太厲害,導致燈光根本沒有把桌子照亮。在陰影裏面,亨利·梅里維爾爵士的大光頭往前垂著,那雙玳瑁眼鏡已經滑到了他的鼻子上。
可是,亨利·梅里維爾爵士並不鼓勵這個呢稱的使用,事實上,這還引起了他的憤怒。他說,他不是任何人的仿製品,是吼叫著說出來的。自從一九二二年我離開那個部門,就只見過他三次。兩次是在第歐根尼俱樂部的吸煙室里,我都是作為客人被邀請的,那兩次他都在睡覺。最後一次是在梅菲五月集市的人潮中,他太太正拖著他,從眺舞的人群當中鑽出來,他想要看看能不能拿到一杯威士忌。我發現他在僕役長的餐具室附近徘徊,他說他很難受。於是,我們攔住藍丁上校,一起打了一場撲克牌,那次我和上校輸了十一鎊十六先令……
我的目光越過費瑟頓少校,想起了過去。他做不列顛反間諜部長官的時候,他們都叫他邁克羅夫特。即便是一個最底層的下級,叫他一聲「亨……亨……亨利爵士」,都讓人難以想象。這個昵稱最早是約翰尼·艾爾頓在從君士坦丁堡,寄來的一封信里提到的,可惜沒能堅持用下去。
在四樓,你肯定會經過老卡斯泰爾斯守衛的門欄。這位警衛官一點也沒有改變,仍然是從他的小房間里探出身子,同時抽著被禁止了的煙斗。我們相當友善地,和他打了招呼,雖然再致意一次,顯得有點奇怪。我很快地對他說,我和亨利·梅里維爾爵士約了見面——他當然知道這隻是個謊話——要敘敘舊。
雨下得很大。我們的計程車滑進了帕爾商業街,五分鐘之後,它便靠左停在路邊。這是一條英國式的街道,街邊房屋都鑲嵌著木窗戶,顯得沉靜而有格調。再往下一點,有一條綠樹如茵的大道,連接了白廳與泰晤士河的河堤。
在裏面,即便被蒙上眼睛,我還是能夠找到,通往黑洞洞的入口方向,往上走兩層樓,就會經過一扇門,裏面全是正在給文件歸檔的打字員,還有刺眼的燈光。在這座古老的磚石建築里,大廳里充滿了石頭、香煙和發霉的氣味兒(這曾經是老白廳宮殿的一部分),內部的裝潢卻相當現代化。
亨利·梅里維爾爵士突然發問道。他抬起一隻手,帶著一種兇惡的表情,指著馬斯特斯。
「在關於貝克街的,那位鷹鉤鼻子紳士的故事里,」約翰尼寫道,「最有趣的人物,根本不是歇洛克·福爾摩斯,而是他哥哥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你記得他嗎?他擁有和歇洛克·福爾摩斯一樣的邏輯頭腦,甚至比他的兄弟更優秀,但卻懶於使用它。他既臃腫又懶惰,不願意離開椅子一步,就像政府某些神秘部門裡的一隻大罐子;他有索引一般的記憶力,可是,成天只在公寓-俱樂部-白廳這個圏子里打圈轉。我記得,他只在兩個故事里出現過,但當歇洛克和邁克羅夫特一起,站在第歐根尼俱樂部的窗戶前面,交換著關於一個過街路人的邏輯推理,那是一幅多麼偉大的場景啊——他們都很漫不經心,而可憐的華生醫生,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頭暈目眩……我告訴你,如果我們的亨利·梅里維爾爵士再莊重那麼一點點,每次記得把領結戴上,在一屋子女性打字員中間晃蕩的時候,不要哼那些亂七八糟的歌,那他絕對是個不錯的邊克羅夫特。他有那個頭腦,夥計,他有那個頭腦……」九九藏書
在平台昏暗的燈光中,我看到了那扇熟悉的門。門上有一塊樸素的牌子,寫著「亨利·梅里維爾爵土」。牌子上方,寫的是H·M·——很久以前用白色顏料寫的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忙!……嚴禁入內!……」牌子的下方,就像事後添加的一樣,寫著:「說的就是你!……」而馬斯特斯就和別人一樣,檸開門把手,隨便地走了進去。
「好了,他是正確的,孩子!……」亨利·梅里維爾爵士陰鬱地點點頭,說,「你就是這樣的。」
有些煙進了他的眼暗裡,他揉了揉。然後他身子前傾,雙手放在膝蓋上,姿態很熱切。
馬斯特斯開始有點生氣,不過很快就笑了起來。他也回到了舊日的驅定沉穩中,在這裏,他可以感受到白廳的磚牆:精心粉刷過,而且難以移動。任何對於他昨天晚上,那些聞所末聞的行為的談論,都可能把他嚇壞,就好像現在我一想起來,也會嚇一跳一樣。
我忽然想起了我早就應該想起來的那個人。我坐起來:「你是指,」我說,「亨利·梅里維爾爵士?……老上司?辺克羅夫特?」
他伸開胖胖的手指,並用同樣彆扭的表情,仔細檢視著它們。
「哦,是你們兩個啊,是,肯定是。那麼進來吧,找個椅子坐下……」亨利·梅里維爾爵士笑著說,「我猜你們想喝一杯。你知道東西都放在哪兒的,肯,還在老地方,去拿吧。」
「啊!是你啊!……」他說,「嗯,還有費瑟頓少校,我明白了。沒關係的,我已經得到助理警務長的許可了。現在……」
「你剛才在睡覺。」費瑟頓少校說。
「我沒在睡覺,去你的,」亨利爵士說,「我在思考,我就是那麼思考的。這兒就不能稍微安靜一點嗎,好讓我一個人,能把思緒集中在無限的靈感當中?……我問你們!」
「在那些談話裏面,你發現什麼有趣的、有啟發性的東西了?」
報紙的首頁以圖片打頭,標題是:「幽靈殺手仍在騷擾瘟疫庄!」中央部分以橢圓形,排列著每個人的照片(那些老人們的照片,顯然是從太平間里収取而得的),其中的一張臉龐,帶著兇狠的神色——我認出,那是我自己的臉。本寧女士穿著一件有著白鯨骨衣領的衣服,戴著一頂寬邊圓頂帽,看上去顯得害羞並且無辜;費瑟頓少校所配的照片,是一張奇怪的半身照,他佩帶了全套徽章,但是,照片上的他,彷彿正在欣賞手裡拿著的一瓶啤酒;哈利迪的照片照得很隨意,他從台階上走下來,頭轉向一邊,而一隻腳正踏在半空中;馬里恩的單人照片,和她本人倒是很相像。沒有達沃斯的照片,但在橢圓形的中心,這位藝術家伸展的姿態,被草繪了下來,那動作好像在展示,他的謀殺,是由幽靈手中的攮子所完成的。
「別打斷我,該死的,」H·M·高傲地說,「瘟疫庄?無稽之談!……誰說要去瘟疫庄了?我說的是達沃斯的房子。想想看,我會離開這張舒服的椅子,跑去那麼一個亂糟糟的地方嗎?……呸!……不過,我很高興他們,能夠這麼抬舉我。」
「你說我不能?……」亨利·梅里維爾爵士說,還眨了眨眼睛,「你願意打賭嗎?……嘿?……」
他看上去有點懷疑,然後說:「這個,我不知道,先生。我敢說,這沒什麼問題,雖然有一幫傢伙己經上去了。」他那雙腫著的眼晴,露出輕視的神色,「有一個傢伙從下面走上來,他自己說,他是從蘇格蘭場來的。啊哈!……」
「馬上走!……」我立刻說。
「有一堆想法。只是,你們明白嗎,把它們都湊在一起,就不合理了——現在還只能是這樣。我很想從你們三個人那裡,再多聽到一些情況……嗯,是的。特別是,這該死的案子這麼棘手,我懷疑我是不是應該,過去看一看那棟房子……」
「嗯。馬斯特斯今天早上,就把它們都送來了,還有一份他親臼寫的一流的報告,哦,是的。」
「我說亨利,」費瑟頓少校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他吹鬍子、瞪眼睛已經有好一會兒了,「我們是來找你商量微件很棘手,而且很嚴重的事情的……」
費瑟頓少校哼了哼鼻子。H·M·漠無表情的眼神轉向他那裡;天哪,H·M·終於被鎖進自己的大腦構築的籠子里了。一旦他被關進了這個籠子,你只需要把他獨自留在裏面,安靜地徘徊著;直到有一天,門被打開,而他忽然沖了出來。
幾張紙從他的膝蓋滑https://read.99csw.com落到地板上,而亨利·梅里維爾還在抱怨著:「出去,行不行?……沒看到我在忙嗎?出去!」
「那麼,如果它們是真的……」
「他在惹惱你,H·M·!……」在暴風雨降臨之前,我很快地說,「他明白你的觀點,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我們願意把你當做最後一張底牌,但是,我指出說,這完全在你的範圍之外——這不是你的領域——哦,難以想象你能解決它……」
我在等著……
他聲音里有一種腔調,讓我們全都轉向他。在他的腦海里,有些東西——一些新的進展,正在困擾著他,這些都壓縮成了那寥寥數個詞語。
H·M·費勁地把腳踝在桌上移了移,碰了碰那張大頁紙。
保險柜的門開著,我把威士忌的酒瓶從裏面拿了出來,還有一個吸水管和五個落了灰的玻璃杯。當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只低沉的聲音,持續地迴響在辦公室里,既不升髙也不降低,但是總在講話……不過,他比以前更愛發牢騷了。
「你是說……他們都很可疑嗎?」
亨利·梅里維爾爵士繼續發著牢騷說:「跟英國人打交道的麻煩就在於,他們從不嚴肅對待嚴肅的事情,對此我真是受夠了。過兩天我要到法國去一趟,在那裡,他們會授予我榮譽軍團勳章,還會屏住呼吸,對我呼喊。可是,我自己的血肉相迕的同胞,都對我做了些什麼呢,我問你們?」他發問道,「當他們聽說,我在那個部門的時候,他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好笑。他們偷偷地溜到我這裏,好像有什麼秘密似的,在我這兒東張西望,然後問我:是否發現了戴著粉紅色絲絨帽的、可疑陌生人的身份,還問我是否把K-14假扮成蒙面的圖瓦雷克人派到俾路支,去看一看2XY在對PR2做些什麼。
「是的。」費瑟頓少校點了點頭。
「你不能,先生。」馬斯特斯沉重地說。
很奇怪的,這些關於超自然的、大胆的推測,不是加強、而是減弱了我對這個暗示的信服程度。在這個清醒的早晨,遠離了瘟疫莊裡神秘的回聲與潮濕的空氣,一個事實變得異常清楚起來。不管別人怎麼想,當時在那裡的人,都應該相信,我們所面對的,不過是一個非常幸運、或者非常聰明的謀殺罪犯,他會被處以絞刑而弔死,與別人的死並無二致。當然,這個假設本身可能是有問題的。
我說:「真丟臉啊,馬斯特斯。助理警務處處長要是知道了,他會怎麼說?」
「我當時是在給國旗敬禮,他媽的!……」費瑟頓少校夾著一根用來鎮定情緒的香煙,一邊被我推進椅子里坐下,一邊哼哼著說,「現在被它這麼一攪和,我在哪兒都不能露臉了,就因為我想要幫助安妮。真是一團糟,真是他媽的一團糟!」他恨恨地咒罵著,「現在我都不知道,我是否應該——繼續做那件事,我就是為此而來的。結果,先被取笑成了這樣……」
「咳!……」亨利·梅里維爾爵士揮舞著他的手掌,眨著眼說,「更過分的是,他們就給我留下了一個消息,然後賄賂一個中國人打了一個電話,還送了一張卡片過來……好了,就上個星期,他們從樓下打電話上來,說一個亞洲紳士要來見我,還紿了我他的名字……我都快瘋了,差點把電話吞下去,我吼了回去,叫卡斯泰爾斯把那傢伙打發掉,干萬別上四樓來。他這麼做了。最後發現,那個可憐的傢伙,真名叫作傅滿洲,是個醫生,是從中國公使館來的、好哇,先生,中國大使又不講理,我們還得向北京道歉。還有啊……」
「我承認,」馬斯特斯說,「或者,就像你說的,喬治爵士認為……」
「出去!……」他低吼道,還做了個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