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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爭鬥:地位與領地

第五章 爭鬥:地位與領地

前已提及黑猩猩伸出一隻軟弱無力的手,使占統治地位的同類息怒。我們也有類似的姿勢,表現為典型的乞求和哀求的姿勢。我們還將這一姿勢修改為一種普遍的致意姿勢,其形式就是握手禮。友好的姿勢常常由順從的姿勢發展而來。我們在前面已經看到,微笑和放聲笑是如何演化的(順便說明,息事寧人時,兩者表現為怯笑和傻笑)。握手是地位大致相等者之間的相互致意;兩者地位懸殊時,握手禮變成了彎腰的吻手禮。(隨著兩性之間和階級之間的日益平等,後面這種高雅的吻手禮日益罕見。但是在一些特殊的領域,吻手禮沿襲至今。這些領域仍然固守刻板的地位等級制度,比如教會裡就是這樣。)在有些情況下,握手禮變成了自己搖手或擰手。在有些文化中,這是標準的致意求和禮;在另一些文化中,只有在更極端的乞憐時,才用這種致意禮。
即使未受專業訓練,只需稍加努力,仔細研究一下本書介紹的情況,也可以達到預想的目標。我有意識地試了一兩次,用這種辦法去對付警察,還真有點用。我想,既然順從的姿勢可以產生強烈的生物趨勢使人息怒,那麼如果使用恰當的信號,這一傾向想必是可以人為控制的。大多數駕車人因違犯交通規則的小毛病被警察攔截時,立即申辯說,自己並沒有犯規,或者找借口為自己開脫。他們這樣做是在保衛自己的(流動)領地,把自己放在與警察爭奪領地的對立地位。這是最糟糕的行動。它迫使警察發動反擊。相反,如果表現出非常順從的態度,警察要想發火就會很難。完全認錯、承認愚笨、甘願順從的態度,立即把警察置於高高在上的支配地位;處在這一地位,他很難發起攻擊。要表示感激和讚賞,讚揚他的幹練。但是言辭是不夠的,還要做出恰當的姿勢,體態和表情都要表現出懼怕和順從。尤為重要的是迅速下車走到警察跟前,絕不能讓他走到你的跟前,否則,你就在迫使他離開自己的領地,這對他構成威脅。而且,倘若你待在車裡不動,你就是在堅守自己的領地;倘若你離開汽車,你的領地身份自然就隨之削弱。此外,坐在汽車裡的姿勢的固有屬性是高高在上。在人類行為中,坐姿意味的權力是一個異常重要的成分。「國王」站立時,誰也不許坐;「國王」一起身,人人都必須起立。由於離開汽車,你既放棄了自己的領地權,又放棄了高高在上的坐姿,使自己的地位大大削弱,你就為後繼的順從行為做好了準備。但是,站起身以後,要緊的是不要挺得筆直,而是要縮著身子,耷拉腦袋,垂肩屈膝。說話的語氣與言辭一樣重要。憂慮不安的面部表情、避開警察目光看一邊的動作也會大有助益;還可以再做幾個替換性的自我梳理動作,以增加分量。
乍一看,宗教大獲成功使人吃驚。然而,其極端的潛力只不過是我們基本生物傾向的潛力而已——這一生物傾向是直接從我們的猿猴祖先遺傳下來的。這一傾向是:服從群體中一位威力無比、身居統治地位的成員。正由於此,宗教作為增強社會凝聚力的手段,已被證明是無比寶貴的。既然人類演化中環境因素髮生了這樣獨特的組合,如果沒有宗教,我們人類能否取得如此巨大的進步,是值得懷疑的。宗教產生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副產品,比如信仰「來世」,相信人可以最終在來世與神祇相晤。由於業已闡明的原因,我們在今世必然無緣與神祇相晤。但是,神祇不露面的現象可以在來世生活中得到彌補。為了有助於來世與神祇相晤,圍繞如何處置人死後的身體問題,就形成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習俗。如果要去會晤我們至高無上的霸主,我們就必須為此做好周密的準備,就必須舉行非常考究的葬禮。
處在攻擊性較強的緊張時刻時,我們往往轉向一種與靈長類動物相同的移置活動,此時宣洩緊張情緒的通道就帶有更多的原始野性。在這樣的情況下,黑猩猩反覆激動地「撓癢」,這一動作頗為特別,與平常的撓癢迥然不同。它抓撓的部位限於頭部,有時也擴展到手臂上;抓撓的動作本身有相當固定的程式。此時,我們的行為與它們的移置活動頗為相似,我們的替換性梳理動作相當誇張。我們禁不住要撓頭部、咬指甲、用手「洗」臉、捋鬍鬚、攏頭髮、掏鼻子、扇鼻子、擤鼻涕、摸耳垂、掏耳朵、摸下巴、舔嘴唇、搓手掌,等等。仔細觀察嚴重衝突下的替換行為就可以看到,以上活動全都是儀式行為,真正仔細的定位明確的清理行為是不存在的。一個人的撓頭動作和另一個人的撓頭動作迥然有別,人們各自有固定和獨特的模式。既然不存在真正清洗的問題,所以只撓到某一部位而忽略了其他部分並不要緊。在一小群人的任何社會交往中,哪些人地位較低是一望而知的,因為他們的替換性自我梳理活動頻率較高。高高在上的人也是一望而知的,因為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替換性的自我梳理活動。如果表面上地位高的人確實做了許多移置活動,那就表明,他的支配地位受到了威脅,在場的人中有人對他的地位提出了挑戰。
揮拳威脅對手時,整個身子可能做一些短暫的向前逼近的意向性動作,這些動作常常不斷地自我約束,並不會走得太遠。腳可能用力跺得很響,拳頭可能猛砸在順手的物件上。最後這一動作在其他動物身上也常見,它常常被稱為改變方向前的活動。情況是這樣的:因為激起進攻行為的對象(相當於對手)太可怕,不便於直接向其進攻,所以儘管攻擊性動作發出了,但是必須將其轉向另外一種不太嚇人的對象,比如轉向一位沒有惡意的旁觀者(我們大家都曾經作為旁觀者遭過殃),甚或是一件沒有生命的物體。如果攻擊行為轉向的是物體,它可能被砸得粉碎、徹底損壞。妻子把花瓶扔在地上摔個稀巴爛時,狼藉滿地的碎片自然是相當於丈夫被摔爛的腦袋。有趣的是,黑猩猩和大猩猩常常以自己的形式來表現改變攻擊方向的活動,它們撕碎、砸爛、甩打身邊的樹枝和樹木。同理,改變攻擊方向的行為也具有強烈的視覺影響。
既然沒有一位神的存在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為什麼又被人造出來了呢?答案要回到我們祖先的演化中去找。在我們演化成為合作的獵手之前,我們生活的社群一定與今天猴子及猿類的社群相當。在典型的情況下,每一社群都由一位雄性支配。他是上司、是霸主,每一位成員都不敢激怒他,否則就要自食苦果。在保護群體安全使其免受外來危險中,在解決群體成員的紛爭中,他也發揮著最積極的作用。群體成員終生都圍繞著這位至高無上者轉動。他威力無比的角色使他擁有與神相似的地位。現在回頭來看看我們的直系祖先。顯然,由於集體狩獵中最重要的因素是合作精神,如果首領保證群體成員積極的而不是消極的忠誠,那麼,他使用的個人權威就必須受到嚴格的限制。群體成員必須心甘情願接受他的權威,而不僅僅是畏懼他的權威。首領更需要和他們「打成一片」。老式的猴王暴君必須要淘汰,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更具寬容態度、更富合作精神的裸猿首領。這個步驟對於正在形成中的新型的「互助」組織,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它又引發了一個問題。頭號人物的絕對統治讓位於受到限制的統治以後,他再也不能享受毋庸置疑的忠誠。這一事態變化對新型的社會體系是至為重要的,可是它又留下了一個缺口。從我們悠遠的歷史背景看來,就需要一位全能的人物,他能把群體的所有成員置於控制之下:這個空白由一位人造的神來填補。神的影響可以彌補首領影響的不足。
從行為上說,這一機制運轉極好。但是從生理上說,它造成了一個問題。機體本已做好大量準備,然而預期的努力並未成為事實。自主的神經系統如何對付這一情況?它已命令一切部隊開赴前線、嚴陣以待,但是部隊的存在本身已使戰爭獲勝。那又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如果緊隨交感神經系統總動員以後自然而然地發生肉體搏鬥,它所調動的一切身體準備就被充分利用起來。能量就被消耗,最後導致副交感神經系統再次突出自身作用,身體又逐漸取得生理上的平靜。但是,在攻擊和懼怕兩種心態激烈衝突的情況下,各種生理活動都懸而未決。結果,副交感神經系統就發動猛烈的反攻,自主神經系統的擺錘就劇烈搖晃。威脅和反威脅的時刻交替出現時,我們看見副交感神經系統的活動與交感神經系統的表徵交錯發生。口渴以後接著是大量分泌唾液。腸道收縮突然崩潰,糞便突然排出。緊緊關閉在膀胱中的尿液像洪水一樣宣洩出來。流向皮膚的血液又大量流回內臟,高度充血發紅的皮膚變得蒼白。又快又深的呼吸戲劇性地中斷,變成大口的喘息。所有這些表徵,都說明副交感神經系統在拚命努力,以抗衡交感神經系統的過度興奮。正常情況下,一個方向的激烈反應不可能與另一方向的激烈反應同時發生。但是,在威脅過大的極端情況之下,一切都短暫地失去了平衡。(這可以說明,為何在極端受驚的情況下,人會昏厥過去。在此情況下,流向大腦的血液又急劇流出大腦,人於是就突然失去知覺。)
第三條出路是提供並提倡用無害的象徵性活動來替代戰爭。話又說回來,如果它們確實無害,它們在解決實際問題時就發揮不了重大作用。值得記住的是,戰爭問題在生物學這個層次上說,是一個保衛群體領地的問題;考慮到人類極為擁擠的現狀,戰爭裏面還包含了一個群體領地擴張的問題。熱鬧喧嚷的國際足球賽,無論打多少場也是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
所有這些變化都有助於動物準備戰鬥。彷彿具有魔法似的,它們能在頃刻之間消除疲勞,調動大量的能量,準備進行預期之中的生存鬥爭。血液被有力地泵入最急需的地方即大腦和肌肉,以適應敏捷的思維和劇烈的運動。血糖升高增加了肌肉的工作效率。血液凝固過程的加快說明:任何外傷性出血都能更快凝固,由此而減少血液損失。脾臟釋放紅細胞的速度加快,再加上血液循環速度加快,這有助於呼吸系統代謝功能的提高——吸收氧氣,排出二氧化碳。毛髮直立使皮膚裸|露在空氣之中,有助於身體散熱,汗腺排出大量汗液亦有助於散熱,因此就減少了因活動過度而遭到身體過熱的危險。
靈長類動物原始而簡單的蹲卧動作,經過分解而成為今日之鞠躬動作,這一過程也蠻有意思。其主要特點是將眼睛的位置降低。直瞪瞪的盯視是最徹頭徹尾的攻擊九*九*藏*書行為,是最凶暴的面部表情之一,也是最富挑釁性的姿勢的伴生物。(兒童的一種遊戲叫「看誰盯贏誰」,其難度很大,就是這個道理。幼兒出於好奇而凝視別人,這樣一個天真的動作,竟然被父母斥為「盯著別人不禮貌」,竟然受到如此的譴責,也同樣是這個道理。)無論鞠躬禮因社會習俗的變化而簡化到何等程度,它總是包括使面部降低位置這一成分。比如說吧,宮廷中的男侍,由於經常不斷地重複,已經修正了鞠躬禮,但是依然要埋頭;不過,他們不再彎腰,僅僅僵直地彎曲脖子,把頭部低下來而已。
就威脅這一信號系統而言,這一生理激蕩是自然的贈品。它提供更為豐富的信號源泉。在演化過程中,這些情緒表徵通過許多方式分化得越來越精細。大小便成為許多哺乳動物標示領地的氣味手段。最常見的例子是家犬抬腿撒尿劃出領地的行為;在互相威脅時,家犬這一活動更為頻繁。(我們的城市街道對家犬這一行為構成了過分的刺|激,因為它們使許多冤家對頭的領地犬牙交錯。於是每隻狗都不得不強使自己的氣味過度,藉以和其他狗競爭。)有些動物演化出了排糞過度的技巧。河馬的尾巴異常扁平。在排糞的過程中,其尾巴迅速擺動。結果扇狀的尾巴把糞便拋得很遠,散布到寬廣的地區。許多物種長出了專門的肛|門腺,其分泌物使糞便帶上它個體的氣味。
既然提出了宗教問題,也許值得更仔細地看看這一奇怪的動物行為,然後再探討人類攻擊活動的其他方面。這一課題不好對付。但是,作為動物學家,我們必須觀察實際發生的是什麼,而不是聽別人說的想當然發生的事情。經過觀察,我們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結論:從行為的意義上來說,宗教活動是一大群人長期反覆表現的順從行為,目的是讓一位高踞于上的霸主息怒。這位至高無上者在不同的文化中表現為不同的形式,其共同之處總是威力無比。有的時候,它藉助一種動物的外形,或者是理想化的動物形象;有的時候,它被描繪成一位智者和長者;有的時候,它又變成更抽象的東西,乾脆被稱為「那種樣子」或諸如此類的東西。對它表示順從的動作也可能是雙目閉攏、頭部低垂、雙手合十作乞求狀,有時雙膝跪下、叩頭及地,甚至五體投地,常常還口中念念有詞,或吟唱讚美詩,或慟哭以訴哀傷。倘若順從的祈禱奏效,至高無上者就不再動怒。因為它威力無邊,所以祈禱儀式要定期頻繁舉行,以免它怒氣上升。這位至高無上者常常——當然並非任何時候——被稱為神。
動物之所以爭鬥有兩條非常正當的理由:或是為了建立自己在社會等級系統中的支配地位,或是為了建立自己在一塊地方的領地權。有些物種只要求建立等級系統,卻沒有固定的領地。有些物種只有領地要求,卻沒有等級的問題。還有一些物種兩者皆有,它們在領地內建立等級系統,必然要以兩種攻擊形式進行激烈的競爭。我們屬於最後一群物種:兩種形式的攻擊性我們都有。作為靈長類動物,我們已經背負著等級系統的包袱。這是靈長類動物的基本生活方式。一個群體四處漂泊,很難得在任何地方長期逗留以建立領地。偶爾,群體內部也可能出現爭鬥,但是在猴類的生活中,爭鬥行為缺乏組織、偶發驟停、意義不大。「啄擊順序」(這一術語在研討雞群的攻擊行為中興起,故名)卻正好相反,它在靈長類動物的日常生活中——每一分鐘的生活中,都起著極大的作用。大多數猴類和猿類都建立了非常僵化的社會等級系統,群體中總有一隻佔據支配地位的雄性動物,其餘個體都不同程度地臣服於它。當它年邁力衰不能維持霸主地位時,就會被另一隻比較年輕力壯的雄性推翻,新手就成了群體的首領。(有的時候,篡位者長出了首領的「斗篷」——一身長毛。)群體維繫在一起的時候,首領的暴君角色隨時隨地都在起作用。儘管如此,它總是毛色最好、梳理最俊、性|欲最旺的個體。
在偉大的建築進步中,我們保衛家庭所佔空間的行為自始至終保存了下來。即使設計為居住區的龐大的建築物,也孜孜以求地劃分為大同小異的單元,每個單元住一家人。建築物里很少或根本不存在什麼「分工」。即使在出現了公共的吃喝場所比如餐館和酒吧以後,家庭住宅里的餐室也沒有去掉。儘管我們的城鎮取得了許多其他成就,它們仍然要受我們悠久的裸猿的需求所主宰,我們仍然需要把社群分解為小塊界限分明的家庭領地。凡是住宅沒有被分割為套房的地方,家庭保衛的領地都被精心地用圍柵、圍牆或籬笆與鄰居隔離開來。家庭之間的分界線受到的尊重和堅守,是非常強硬的,正如其他物種對待自己的領地一樣。
血液循環系統的動蕩造成皮膚蒼白或漲紅的極端變化,這種變化使許多動物的面部和一些動物的臀部形成裸|露的斑塊,斑塊成為獨特的信號。呼吸紊亂而出現的張口動作和呼哧聲,精細發展而成咕噥聲和咆哮聲以及其他許多表示攻擊行為的聲音。有人認為,這能說明整個發聲信號所構成的交際系統是如何起源的。許多動物在遭到威脅時,身體能鼓氣,可能會將專門的氣囊或氣袋鼓起。(鳥類中尤其常見這一現象,鳥類具有若干氣囊,這是它們呼吸系統的基本部分。)
俯首稱臣的信號表現在幾個方面。基本模式有兩種,一種是「關閉」激起攻擊行為的信號,另一種是「開啟」明白無誤的非攻擊性信號。第一種信號只能使佔上風的動物冷靜下來,后一種信號能積極改變攻擊者的情緒,因而有助於使戰勝者息怒。最簡單的臣服形式是一動不動。因為攻擊性表現為劇烈的運動,靜止不動的體態自然就表示無攻擊性。靜姿常常與蹲姿和畏縮相結合。攻擊性使身體膨脹到極限,蹲姿反過來使身體縮小,故能使對方息怒。避開與攻擊者正面相對也有助於說明認輸,因為它與正面進攻的姿態相反。還有一些與威脅相對的行為也用上了。如果一種動物以埋頭為威脅的動作,那麼抬頭就成為寶貴的息事寧人的姿態。如果攻擊者毛髮聳立,那麼收緊毛髮就能用作臣服的手段。在有些少見的情況下,戰敗者把自己脆弱的部分朝向攻擊者,以此承認自己的失敗。比如黑猩猩會伸出一隻手作為臣服的姿勢,使它的手容易被對方咬傷。但發動進攻的黑猩猩絕不會咬戰敗者伸出的手,所以這一乞降的姿勢可以使強手息怒。
給這種同類相殘的殘暴行為火上加油的,是我們在演化中養成的合作精神。我們在狩獵生活中加強了合作精神,這對我們極為有利。但是,它反過來成了我們的報應。它使我們產生強烈的互助衝動,這種衝動容易被煽動起來去干同種相殘的攻擊行為。狩獵時的忠誠變成了同類相爭時的忠誠,於是就爆發了戰爭。正是這種演化里根深蒂固的幫助同伴的衝動,成了一切戰爭恐怖活動的主要原因,這實在是令人啼笑皆非。正是這一衝動驅使我們走向戰爭,使我們結成致人死命的幫派、團伙、集團和軍隊。沒有這種合作和忠誠,團伙和軍隊就缺乏凝聚力,攻擊行為就會還原成「個體的爭鬥」。
我們可以將上述各種挑戰活動與我們人類聯繫起來考慮,此前,動物攻擊行為里還有一個方面要加以研討。這個方面與戰敗者的行為相關。當戰敗者的地位保不住時,顯然走為上策。但它並非總是有逃走的可能。它逃跑的路上也許有自然障礙。如果它置身密集的社會群體之中,它可能不得不留在戰勝者的地盤之內。在這兩種情況下,它都必須向強手發出信號,表明它不再構成威脅,表明它無心再斗。如果它遭到重創、精疲力竭,停止較量,這就清楚地表明它宣告失敗,佔上風的動物就會離它而去,不再騷擾它。不過,如果它不等自己的地位惡化到這種極端不幸的境地就表明它俯首稱臣,它就可以避免更為嚴厲的懲罰。藉助一些典型的臣服表現,就可以達到這一目的。這些認輸稱臣的表現可以使攻擊者息怒,使其攻擊性迅速緩解下來,從而加速解決爭端。
不太正式場合的反凝視(anti-stare),就是將目光移開的動作或目光遊動(shift-eyed)的表情。只有十足的好鬥者才目不轉睛地盯著人看較長的時間。平常面對面交談時,一個典型的動作是將目光從對方的臉上移開,每說完一句話或「一段話」又將目光移回來瞥他一眼,看看他的反應如何。專業演講人花時間訓練如何直視聽眾,而不是將目光越過他們的頭頂,或埋頭看講台,或看講演廳的兩側或後壁。即使他處在支配的地位,但由於聽眾人多,且全都凝視著他(從他們安安穩穩的座位上),所以他感覺到一種基本的、開初難以控制的畏懼。只有經過大量練習才能克服怯場。觀眾的直視這一簡單的、帶有攻擊性的動作是又一原因,它使演員出場前感到忐忑不安。當然,演員的很多憂慮都是合乎理性的——他擔心觀眾的素質,擔心觀眾是否接受自己的表演,等等。但是,那麼多雙眼睛嚇人的凝視構成了對他的另一種更基本的威脅。(這個例子又說明,在潛意識層次中,人們把出於好奇心的凝視和威脅人的盯視混淆起來了。)矯正視力的眼鏡和太陽鏡使面孔的攻擊性增大。因為它們出乎意料地造成錯覺,彷彿盯視表情的模式被放大了。戴眼鏡的人看我們時,我們的感覺是眼睛睜得特大。氣質溫和的人往往選擇細邊眼鏡或無邊眼鏡(大概未意識到為何要作這樣的選擇),因為這既使得他們看得比較清楚,又可以給人最低限度的誇大盯視的感覺。這樣,就可以避免引起別人反過來盯著看自己。
用簡明的數字說,減少人口的辦法就是:如果世間的一切成年男女都結成配偶生育,又想人口要維持在均衡不變的水準,那就只能讓每一對夫妻生兩個孩子。如此,每個人就能用一個子女來取代他的存在。考慮到一小部分人已經不婚不育的事實,再扣除隨時難免的車禍等引起的夭折,家庭平均人口可能會略多一些。即使這樣,它給配偶關係的機制仍然構成了較大的包袱。子女少使包袱減輕,這意味著要在其他方面做出更大的努力,才能維持配偶的緊密關係。但是,從長遠來看,這一危險比選擇令人窒息的人口過剩所造成的危險要小得多。
由於文化發展推出了人造的致命武器,我們成了潛在的非常危險的物種,所以我們發現自己握有無比廣泛的各種安撫信號,這一點不足為奇。我們享有與其他九-九-藏-書靈長類相同的基本的臣服模式——蹲姿和驚叫。除此之外,我們還將一大套表現屈從的動作加以形式化。蹲姿已發展至趴在地上的五體投地。強度較低的程式化動作有跪拜禮、鞠躬禮和屈膝禮。至關重要的信號是壓低身子,使強者處於居高臨下的位置。發出威脅信號時,我們使身子膨脹到極限,使身軀盡量偉岸魁梧。因此,屈從的行為必須與此相反——盡量使身體放低。我們並不隨意放低身子表示屈從,而是將其程式化,使之成為苦幹典型而固定的級別,每一級都有獨特的信號意義。在這一方面,致敬禮是饒有趣味的;因為它說明,形式化的動作傳遞文化信號時竟然可以大大偏離該姿勢的初始意義。乍一看,軍禮像一個攻擊性動作。它與舉手打人的信號頗為相似,關鍵差別在於:手不握成拳頭,而且是指向軍帽。當然,它是脫帽禮經過程式化后略加修正的姿勢,而脫帽禮最初又是降低身子高度這個行為的組成部分。
我們人類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上述情形?我們獨特的威脅信號和安撫信號是一套什麼東西?我們的爭鬥方法有哪些?我們如何控制這些爭鬥的方法?
毛髮直立的攻擊行為演化出專門的冠毛、頸毛、鬃毛和邊毛。這些翎毛、長毛和其他一些毛髮區域變得高度引人注目。它們的毛羽變長變硬。這些皮膚的顏色經過急劇的改變,與周圍的皮毛形成強烈的對比。動物激動表現出攻擊性時,其毛羽直立,使它看上去突然更大更可怕;它炫耀威力的斑塊更大更耀眼。
在類似的情緒中,急促的呼吸是危險的信號。但是,等到它變為不規則的哼哼、咯咯聲時,其威脅已經緩解。初始攻擊時的嘴巴乾燥和攻擊強烈受阻時而引起的唾液分泌之間,存在著類似的關係。極端緊張的時刻伴隨著強烈的震撼,隨之而來的常常是大小便失禁和昏厥。
誘發新動機的第三種方式是梳理行為,這一方式在人類生活中雖不明顯卻十分有用。我們常常撫摸和輕拍情緒激動的人,使他平靜下來。許多社會地位較高的人花很多時間,要地位較低的人給他們梳妝打扮,圍著他們轉。但這個問題我們留待以後再講。
圍繞這些移置活動一直存在著激烈的爭論。有人認為,移置活動與攻擊性有關的說法是沒有客觀理由的。如果動物進食,那它一定是餓了;如果它抓撓身子,那它一定是在發癢。他們強調指出,要證明做移置活動威脅對手的動物並不飢餓是不可能的,要證明它抓撓身子時並不發癢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批評。凡是實際觀察研究過許多動物的攻擊行為的人都知道,這種批評顯然是荒謬的。在動物對峙中緊張而富有戲劇性的時刻,較量者會突然停下來(哪怕是一剎那吧)為進食而進食,為撓癢而撓癢,為打盹兒而打盹兒,這一說法顯然是荒謬絕倫的。
凡是宗教禮儀搞得過頭的地方,都造成了不必要的苦難;每當神的專職「助手」禁不住誘惑,借用了一點神權來作為自己的權力時,都產生了不必要的災難。然而,儘管宗教的歷史曲折迂迴,它始終是我們社會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大特徵。每當它變得難以接受時,它總是靜悄悄地,有時則是猛烈地,被人摒棄。但是,過不了多久,它就會以一種新的形式捲土重來——也許它是以改頭換面的形式出現,可是它始終保存著原來那些基本成分。直說吧,我們必須「有一種信仰」。只有共同的信仰才能把我們黏合在一起,把我們控制起來。可以說,在此基礎上,任何信仰都行得通;但嚴格地說,這並不確實。這種信仰必須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人們必須認為它的確能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們的群居天性要求我們進行和參与繁複的群體儀式。如果刪掉「浮華而隆重」的儀式,就會留下一個可怕的文化缺口,教義的灌輸就不能在深層的情感層次發揮應有的作用,情感的作用對宗教是極為重要的。此外,有些類型的信仰非常「鋪張浪費」,容易使人愚昧,它們可以使一個社群誤入僵化的行為模式,阻礙其質的發展。作為一個物種,人類的主導特徵是智慧和探索,凡是被用於人類智能開發和探索未知的信仰,對我們都最為有利。相信獲取知識和對世界的科學認識是正當的,相信創造和欣賞氣象萬千的美的現象是正當的,相信拓寬並加深我們日常生活的經驗是正當的,這一切正在迅速成為我們時代的「宗教」。經驗和認識是我們頗難捉摸的神祇,無知和愚昧會使神祇動怒生氣。我們的各級學校和宗教訓練中心,我們的圖書館、博物館、藝術畫廊、劇院、音樂廳和體育場,是我們頂禮膜拜的公共場所。在自己家裡,我們又崇拜自己的書報雜誌、收音機和電視機。從一定的意義上說,我們仍然相信來世,因為我們從創造獲取的報酬中有這樣一種情感:藉助我們創造的東西,我們死後還能「繼續活在世上」。正如一切宗教信仰一樣,這種宗教信仰也有若干種危險。然而,倘若我們必須有一種宗教信仰的話——看來正是這樣,那麼,相信來世的信仰似乎是最為恰當的,因為它最適合我們人類的生物屬性。世界上越來越多的人接受了這一信仰,這構成我們樂觀主義的給人鼓舞、使人放心的一個源泉,它可以抗衡本書前面表現出來的悲觀態度,我們曾提到對人類生存的近期前途所抱的悲觀態度。
因攻擊性而喚起的衝動在我們體內產生的生理騷動、肌肉緊張和激動情緒,與前述動物的一般生理變化完全相同。和其他動物一樣,我們也表現出種種移置活動。在有些方面,我們不如其他動物的裝備齊全,它們把基本的移置活動發展成為強有力的信號。比如說吧,我們就不能靠毛髮直立來恫嚇對手。在震驚的時刻,我們的毛髮還能直立(所謂「頭髮都豎起來了」),但是作為向對手發出的恫嚇信號,它卻無濟於事。在別的方面我們勝過其他動物。我們裸|露的皮膚,雖然使我們不能有效地做到毛髮直立,卻使我們有幸發送強有力的漲紅和蒼白兩種信號。我們可以「氣得臉色鐵青」「氣得漲紅臉」「嚇得臉色蒼白」。在這些詞語里,我們要注意的是「白色」這個字眼。它意味著活動。它與指示攻擊的行動結合在一起時,會成為非常危險的信號。它與指示懼怕的行動結合在一起時,又成為恐怖的信號。你也許還能記起,它是由交感神經系統興奮引起的。交感神經系統也就是發出「快動手」指令的系統。對這一系統,切不可等閑視之。相反,皮膚漲紅則不用過慮,因為它是由副交感神經系統拚命抗衡交感神經系統的興奮引起的,何況它說明,發出「動手」指令的交感神經系統已經被釜底抽薪了。怒氣沖沖、臉色漲紅的對手,和面色蒼白、嘴唇繃緊的對手相比,他向你發動攻擊的可能性要小得多。面紅筋漲的對手處在激烈的自我衝突之中,他的衝動受到封閉,他的情緒受到抑制,然而,面色蒼白者還在準備進攻。兩種人都不可等閑視之,但面色蒼白者更有可能會跳起來發動進攻,除非他當即受到安撫而怒氣消解,或者他受到的反威脅更加厲害。
第二種息事寧人的信號的功能,是誘發攻擊者的另一種動機。臣服者發出的信號刺|激強者,使它作出無攻擊性的反應。由於這一反應在攻擊者心中泛起,它的爭鬥衝動就被壓制了。臣服者以三種主要的方法來息事寧人。一種特別有效的辦法,是採用幼仔乞食的姿勢。弱者蹲著身子,作幼仔乞食狀,這是典型的向強者認輸的姿勢。雌性受雄性攻擊時尤其喜歡用這一姿勢。這一辦法非常有效,以至於會使雄性吐出一些食物給雌性吃。雌性遂吞下嗟來之食,以此完成用乞食姿勢乞降的儀式。於是,雄性完全被父性的、保護性的情緒所支配,它的攻擊性煙消雲散,這一對冤家又冷靜下來重歸於好。這一儀式正是許多動物求偶中乞食模式的基礎。鳥類的求愛儀式尤其如此,在配偶形成的早期階段,雄鳥很富於攻擊性,另一種誘發攻擊者新動機的活動,是弱者採用雌性動物的交配姿態。無論弱者是何性別,無論它是否處在發|情期,它都可能突然做出用臀部朝向強者的姿態。當它朝向攻擊者展示臀部時,就激起了強者的性反應,從而給強者的攻擊性降溫。在此情況下,稱霸者無論雌雄都會踩在弱者背上,佯裝與弱者交配的動作,不論臣服者是雌是雄。使強者產生另一種動機的第三種形式,是誘發它給弱者梳理毛髮或讓弱者替它梳理毛髮的情緒。動物界的生活中,社群成員互相梳理毛髮的活動大量存在。這一動作與社群生活中安靜、太平的時刻緊緊地聯繫在一起。弱者可能會請戰勝者替它梳理,也可能發出信號,請求勝利者允許它替其梳理毛髮。猴類就使用這一手段。這一請求帶著獨特的面部表情,包括快速咂嘴。這一表情是將通常梳理毛髮的動作略加變換的儀式化翻版。一隻猴子替另一隻猴子梳理毛髮時,它反覆不斷地把皮屑和其他碎屑丟進嘴裏,同時把嘴巴咂得啪啪響。弱者誇張咂嘴的動作,加快其頻率,表示樂意盡職,它常常藉此抑制住攻擊者的攻擊性,使其放鬆下來並允許它代為梳理毛髮。過不了一會兒,稱雄的猴子就讓梳理毛髮的動作給安撫住了,弱小的猴子就趁機安然無恙地悄悄溜走。以上這些是動物處理攻擊行為的儀式和手段。起初,所謂「爪牙見血的本性」指的是食肉動物殘暴的獵殺活動,但後來它被用來泛指整個動物界的爭鬥行為。這實在是大錯特錯。任何一個物種要生存就絕不能同類相殘。物種內部的攻擊行為必須要受到阻抑和控制。物種的獵殺武器越強大越兇猛,防止使用它們來解決物種內部爭端的阻抑機制就越要強大。就領地和等級系統的爭論而言,這正是所謂「叢林法則」。凡是未能遵守這一法則的物種都早已滅絕了。
至於誘發新動機並將其導入性|欲方向,這種情形的發生,是在弱者面對處於攻擊狀態而非真正的性衝動狀態的強者(男性或女性)時,弱者就採取這種「示弱」的態度。這種「示弱」姿態用得很廣泛。但是,弱勢動物將臀部送往強者的動作,連同動物固有的交配姿勢本身,在人類身上已差不多完全消逝。誘發新動機以化解攻擊行為,僅見於打屁股這一體罰中,有節奏的打屁股代替了動物帶攻擊性的交配動作。如果小學老師充分解悟個中意味,意識到打學生屁股相當於靈長類動物古老的儀式化交配動作,他們是否仍會堅持這種體罰,那是要打一個問號的。老師本可以不必堅持要男童翹九九藏書起屁股作雌性動物交配的姿勢,也可以照樣讓學生吃皮肉之苦(女童絕少被打屁股。其耐人尋味之處正在於此,它說明,打屁股顯然根源於性行為)。有一位權威人士想象,老師有時叫男童扒下褲子打屁股,並不是要讓學生吃更多的皮肉之苦,而是因為老師能看見越打越紅的屁股;它使人聯想到雌性靈長類發|情時紅腫的陰|部。無論這一觀點正確與否,有一點可以肯定,用這種特別的體罰來使老師息怒,註定要遭到可悲的失敗。不幸的男童屁股越紅,老師的潛在性|欲就越受到刺|激,他也就更可能延長這一儀式。由於性行為被鞭笞代替,受罰的學生遂再次回到原來的處境。他使直接的攻擊轉變為性攻擊,但由於性攻擊又象徵性地轉變為另一種攻擊方式,所以學童最終仍然被置於原來的處境。
下一步攻擊方法里較大的行為變化趨勢,是拉開攻擊者和敵手之間的距離。正是這一步差點毀滅了人類自己。矛槍可以拉開距離,可是其有效範圍很受限制。箭頭射程稍遠,但命中率不高。槍炮使射程急劇增加,從天上往下扔炸彈使進攻的範圍進一步擴大,地對地導彈可以把攻擊者的「打擊」範圍進一步拓寬。結果,對手不是被擊敗,而是不分青紅皂白地被毀滅乾淨。我已說明,物種內部的攻擊性在生物學水平上的目的,本來是擊敗對手,而不是殺死對手;因為敵手或是逃亡或是屈服,所以就避免了物種生命被毀滅的末日。無論弱者是逃是降,對手的交鋒都告結束,爭端遂告解決。然而,如果攻擊者的距離很遠,失敗者讓其息怒的順從信號,勝利者是看不到的,於是狂暴的侵略就會像烈火一樣地不可收拾。攻擊者的怒火要熄滅,只能靠直接目睹對方的臣服乞降,或者是靠目睹對方的抱頭鼠竄。現代的攻擊戰中,對手之間的距離太遠,結果導致大規模的殺戮,這在其他物種的生活中是聞所未聞的。
家庭領地的一個重要特徵是,它要能夠與其他家庭領地輕易地區別開來。當然,它獨立的位置使其具有個性,可是這還不夠。它的形狀和總的外觀必須使之突出,使之成為容易分辨的實體,以便使之成為房主「富有個性的」住宅。這一點似乎顯而易見,可惜它常常被人忽視,或者是由於經濟壓力,或者是由於建築師對人的生物特性缺乏認識。全世界大大小小的城鎮之中,修建了無數排列整齊、單調重複、模式同一的住宅。在公寓住宅中,情況就更加危險。建築師、設計師和承建人對這些居民心理上的領地慾望所造成的損害是難以估量的。所幸的是,上述家庭還可以在設計成千篇一律的住房上打上自家領地的特殊印記。住房可以刷成各種顏色。凡是有院子的地方,都栽花養草、裝點美化,使之獨具風格。單家住宅和公寓住宅的室內都可以裝點美化,用大量的裝飾品、古董和家用品充分地加以修飾。人們通常把裝飾住宅解釋成使住房「好看」。事實上,這和動物在居穴附近留下氣味標示領地範圍的行為完全是一回事。你在大門上掛上名牌、在牆上掛上繪畫作品時,如果用狗和狼的行為來說,實際上就和蹺起後腿撒尿留下自己印記是一回事。有的人「收藏」成癖,專收某類物品,就是出於這樣的原因,他們要用這種方式來給自己的家居領地劃界,這種需求在他們的身上異常強烈。
所有這些改進都豐富了動物的通訊系統,使它表現情緒的語言更為細膩,具有更豐富的信息。它們使動物激動時的威脅行為具有更為精確的「可讀性」。
身體的一切重要系統都激活起來以後,動物就做好了攻擊的準備。但有一個意想不到的障礙。你死我活的拚鬥既可能獲得寶貴的勝利,也可能使勝利者遭受致命的創傷。攻擊性既使動物進攻又使其害怕。攻擊驅使動物衝殺,懼怕又阻遏它前進,其體內就產生劇烈的衝突。典型的行為模式是,準備好進攻的動物不會一頭扎進去全力進攻。一開始它只發出進攻的威脅。體內的衝突阻遏住它的手腳,它固然已經緊張起來準備戰鬥,可它尚未做好立即發起攻擊的準備。在此情況下,如果它發出的恫嚇足以鎮住敵手,使其溜走,那顯然是更可取的。這樣贏得的勝利可以避免流血。如此解決內部分歧不會給群體成員造成過度的損害;顯而易見,物種在此過程中受益良多。
攻擊性的出汗反應變成氣味信號的另一源頭。在許多情況下,也出現了利用這一可能性的演化趨勢。有些汗腺大大膨脹,成為複雜的嗅味腺體。許多動物的面部、腳部、尾部和其他部分,能發現這樣的嗅味腺體。
另一種更強烈的反凝視形式,是以手遮眼,或將頭擱在手肘窩裡。簡單的閉眼動作也切斷凝視。有趣的是,與陌生人面對面交談時,有些人不由自主地頻頻閉眼睛,似乎他們平常眨眼的反應變成了較長久的遮掩眼睛的時刻。但與朋友交談時,這一反應卻蕩然無存,因為他們此時感到非常自在。與陌生人交談時,他們究竟是想隔斷陌生人的存在所構成的威脅,還是想減少自己盯視別人的頻率?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其意圖並非總是清楚的。
解決這一兩難困境的唯一可行的生物學辦法,是大規模削減人口,或者迅速向其他星球移民;可能的話,還可以同時採用以上所述的其餘四種辦法。我們已經知道,如果各國人口繼續以目前的驚人速度增長,無法控制的攻擊性就會急劇增加。這一點已由實驗做出定論。嚴重的過分擁擠將會造成社會緊張,不等飢荒餓死我們,我們的社區組織就被社會壓力和社會緊張粉碎了。人口過密與改善理性控制的努力背道而馳,它會嚴重加劇情感爆炸的可能性。這個發展勢頭,唯有靠出生率的顯著減少才能制止。可惜,降低人口增長率遇到兩個難題。我已說明,家庭這個單位是一種育兒手段,它仍然是一切社會的基本單位。演化到目前,家庭已成為一個生育、保護和培育子女的高度發達而複雜的系統。如果這一功能受損,或暫時去除,那就會損害配偶固定的婚姻家庭關係,就會造成烙有它特殊印記的社會混亂。另一方面,如果嘗試用選擇性的辦法來遏制人口增長的狂潮,讓有些配偶盡情生育,同時又阻止另一些配偶隨意生育,那就會損害社會必需的合作精神。
除了保衛領地的群體行為和等級組織以外,孩子對父母的長期依賴又迫使我們採用固定配偶的家庭單位,另一種自作主張的形式應運而生。作為一家之長,每一位男性在群體定居的地方還得保衛他自己家庭的住地。由此可見,我們有三種基本的攻擊形式,而不是靈長類動物通常所有的一兩種形式。我們吃盡苦頭、蒙受損失以後方才知道,雖說我們的社會非常繁雜,這三種形式的攻擊行為依然隨處可見。
由此可見,自主神經系統的信號、意向性動作、自相矛盾的體態和移置活動等行為都變成了繁縟的儀式,它們合在一起給動物提供了一大套威脅信號。在大多數衝突的場合,它們足以解決對手之間的矛盾,使動物不至於動武。但是,如果這一個信號系統未能奏效——比如在極端擁擠的情況下就是這樣,那麼緊接著就要發生真正的鬥毆。威脅信號就讓位於體力鬥毆的蠻力。於是,牙齒就用來咬、切、刺殺,頭部和犄角就用來頂撞、衝刺,身子就用來撞、闖、推,腿腳就用來蹬、踢、掃,手就用來抓、扯、撕,有時還用尾巴來抽打和猛掃。儘管如此,一位對手殺死另一位對手的情況還是極為罕見的。動物演化出了專門對付獵物的獵殺技巧,它們很少用這些技巧來與同類爭鬥。(對這個問題的猜測有時會錯得離譜,對攻擊獵物的行為和攻擊同類對手的活動之間的關係產生了錯誤的臆想。其實這兩種行為在動機和表現上都大不相同。)一旦同類中的敵手被制服,它就不再構成威脅,就可以不再理睬它。繼續在它的身上耗費精力就失去意義了。這時候就可以讓它溜走而不再傷害或脅迫它。
於是,我們就在許多動物身上看到繁縟的威脅儀式和格鬥的「舞蹈」。較量的動物趾高氣揚,以典型的動作互相圍繞著兜圈子,其身體緊張強直。它們可能彎腰、點頭、戰慄、有節奏地搖晃,反覆作短距離的程式化奔跑。它們以爪子刨地、弓起腰身、低下頭部。所有這些意向動作都是重要的通訊信號,它們與自主神經系統發出的信號有效地結合起來,構成了一幅精細的圖像,展現衝動的強度——它們準確地標明了攻擊衝動與逃亡衝動的平衡。
攻擊行為如何進行?其所涉及的行為模式究竟怎樣?我們如何互相恐嚇?對此我們仍必須靠觀察別的動物去尋找答案。哺乳動物的攻擊行為激起后,身體內部發生了許多生理變化。整個機體由於自主神經系統的興奮而加速運轉,準備行動:自主神經系統又包括兩種互相對立、互相制約的子系統,由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組成。交感神經系統使機體做好準備進行劇烈活動。副交感神經系統的官能是保存和恢復身體的儲備。前一種神經系統說:「你被迫行動,快動手吧。」后一種神經系統說:「別著急,放鬆些,保存些力氣。」在一般情況下,身體同時傾聽這兩種聲音,在兩者之間保持完美的平衡。但是,每當身體激動時,它就只聽交感神經系統的指令。交感神經系統受到刺|激以後,大量腎上腺素注入血液使整個血液循環系統受到深刻的影響。血液從皮膚和內臟流入肌肉和大腦。血壓上升。紅細胞的生產大大加速。血液凝固所需的時間有所減少。此外,消化和儲存食物的過程暫時休止。唾液分泌受限。胃的運動、胃液分泌、腸的蠕動都受到抑制。而且,直腸和膀胱不像平常那樣容易排便。體內儲存的碳水化合物迅速從肝臟中流出,使血液里的葡萄糖急劇增加。呼吸活動大大加強,呼吸次數增加、強度加大。調節體溫的機制也被激活起來。汗毛直立,大汗淋漓。
如果要了解我們攻擊性衝動的本質,就必須將其放入我們的動物源頭裡去考察。當前,人類沉迷於生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所以我們在討論這一問題時,容易失去客觀性。事實上,說到有必要壓制攻擊行為時,連最冷靜的知識分子也常常具有猛烈的攻擊性。這並不奇怪。說溫和一點,我們也處在混亂之中,到本世紀末,我們很有可能已經自我毀滅。唯一使人欣慰的是,作為一個物種,我們已經度過一段激動人心的時光。就物種的生命而言,這段時光不算長,可它真可以叫作多事之秋。但是,在檢查我們攻防技術之中的奇技淫巧之前,必須首先看一看,沒有長矛、槍炮九*九*藏*書和炸彈的動物世界中,暴力的基本性質是什麼。
儘管對移置活動產生的演化原因尚有學術爭論,有一點卻是明確的:從功能的觀點看,移置活動為寶貴的威脅信號提供了又一個源泉,許多動物擴大了移置活動,使它們變得越來越引人注目,越來越具有炫耀的色彩。
我們著手談宗教問題以前,已談過人類攻擊行為組織中的一個方面,即群體保衛領地的行為。但是,正如我在本章開頭說明的一樣,裸猿的攻擊性具有三種截然不同的社會形式。現在,我們回頭考察另外的兩種。它們是保衛家庭這個小單位領地的行為,和個人維護自己在等級系統中的地位的行為。
在一切高等動物的生活中,都有這種強烈的儀式化戰鬥傾向。威脅和反威脅在極大程度上取代了實際的戰鬥,拚死的鬥爭當然仍時有發生,但那只是最後的一手。只有攻擊信號和反攻擊信號未能解決爭端,才會訴諸最後的手段。以上所述生理變化的外表徵兆,有力地向對手表明該動物準備發起攻擊的強度。
在表示降服方面,演化出了許多專門的文化行為,比如拳擊中扔汗巾、打仗時舉白旗等。但是我們在此並不關注文化行為。不過,有稍許較為簡單的誘發新動機的手段值得一提;因為它們與其他動物類似的行為模式的確有一些頗為有趣的聯繫。你也許還記得動物的一些行為模式:面對攻擊性的或潛藏著攻擊性的個體時,它們做一些幼稚的、交尾的或梳理的動作,藉以激起強者不帶攻擊性的情感——這些不帶攻擊性的情感與強者原有的攻擊性相較量,最終壓制住強烈的攻擊性。在人類身上,幼年期的行為在求愛期間尤為常見。求愛的男女常常用「嬰兒語」,這並不是由於他們要做父母,而是因為「嬰兒語」可以誘發更溫柔、更帶保護性的情感,使對方表現出慈父慈母的情緒;這就使那些更帶攻擊性的情感(或更令人生畏的情感)受到壓抑。有趣的是,一想到鳥類在求偶階段互相餵食的行為模式,我們就注意到,人類在求愛期間,互相餵食的行為表現異常得多。在人生的其他階段,絕沒有這麼多男女相互餵食的行為,也沒有這麼頻繁地互送巧克力糖的時期。
我們演化的結果,不是為了適應成千上萬人密集的群居生活。我們的行為設計只適合小部落群體的生活,這種小群體大約以不到100人為宜。在這樣的環境中,每個部落成員都為全部落的人熟知,正如當今的猿類和猴類的情況一樣。在這一類型的社會組織里,等級系統的形成和穩定都比較容易,只不過隨社會成員的生老病死而作出一些漸進的調整而已。在龐大的城市人口中,情況要緊張得多。每一天,城裡人都要遭遇難以計數的陌生人,在其他靈長類動物的生活中,這一現象聞所未聞。誰也不可能與他遭遇的一切人進入等級系統的關係之中,儘管人人都自然而然地具有這一傾向。相反,所有的陌生人都成了匆匆過客,既不追求支配別人,也不會被他人支配。為了減少社會接觸,對抗身體接觸的行為模式發展起來了。在探討性行為時,已經提到這一點;無意之間觸及異性時,就要馬上避開。但是,這一點不僅適用於避免性行為,它適用於開始建立社會關係的整個領域。由於大家小心謹慎地避免互相盯視,避免向別人的方向打手勢,避免以任何方式向別人發送信號,避免與陌生人的身體接觸,我們總算設法活了下來;不小心翼翼避免這些東西,我們是無法在這個刺|激信號過度的社會環境中生活下去的。一旦不接觸他人身體的戒律被打破,我們就立即道歉聲明:那純粹是無意之間造成的。
有人說,由於我們演化成了專門捕獵的殺手,所以我們自然成為同類相殘的殺手,我們有一種謀殺對手的與生俱來的衝動。已如上述,證據與這一說法截然對立。動物謀求的是擊敗對手,而不是殺害對手。攻擊行為的目標是謀求霸權,而不是毀滅對手。在這個方面,我們與其他動物基本上沒有差別。我們沒有理由要與眾不同。不幸的是,由於現代戰爭中交鋒的對手相距太遠,由於集團的合作精神,由於兩者的不幸結合,爭鬥的初始目標對捲入戰爭的人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他們攻擊的目的,與其說是制服敵人,不如說是支持同志;於是,人類固有的容易消氣的特點幾乎沒有機會表現出來。這一不幸的發展趨勢可能將證明這是我們可能會遭到滅頂之災的原因,它可能很快就造成人類的滅絕。
因為盯視具有強烈的恫嚇效果,許多動物長出作為自衛機制的近似於盯視的眼斑。許多飛蛾的翅膀上長了一對嚇唬人的眼斑。這些眼斑藏在翅膀里,遇到食肉動物攻擊時才亮出來。它們在敵害前將翅膀展開,閃動明亮的眼斑。實驗證明,這一動作頗有價值,能恫嚇敵害,使之逃跑,使飛蛾安然無恙。許多魚類、有些鳥類,甚至有些哺乳動物都採用了這一技巧。在人類生活中,商品有時也使用這一手段(也許自覺,也許不自覺)。汽車設計師就用頭燈來嚇唬人,他們常常把車罩前頭的線條雕飾為人緊鎖眉頭的形象,以此來增加汽車攻擊性的總體效應。此外,他們還在兩個「眼斑」(頭燈)之間加上鐵柵,以造成「咬牙切齒」的形象。公路交通日益擁擠,駕車活動的挑戰性日益增加,汽車嚇人的外形日益精緻,給駕車人造成越來越富有攻擊性的形象。在小規模範圍內,有些產品的商標名稱就像是威脅人的面孔,比如OXO、OMO、OZO、OVO,等等。所幸的是,對製造商來說,這些商標並未使顧客反感;相反,它們引人注目。它們能吸引顧客的注意;雖然細看以後原來只是一些沒有害處的硬紙箱,但商標的影響已經產生作用,顧客的注意力已經被吸引到這些產品而不是被吸引到競爭對手的身上了。
以上各種面部表情是我們與猴子共有的。假如你有機會與一隻大狒狒遭遇,記住這一點倒是值得的。除此之外,我們在文化演進中還創造了其他的面部表情,比如伸舌頭、鼓腮幫。用拇指摸鼻尖、誇張地擰歪五官肌肉等,所有這些都大大增加了我們表示威嚇的面部表情。大多數文化還借用其他身體動作來表示威嚇和侮辱,以此增加許多威嚇和侮辱的姿勢。帶攻擊性的意向動作(「氣得暴跳」),已經被精鍊而成許多不同的、高度程式化的剛烈的格鬥舞。格鬥舞的功能是鼓動社群的情緒,使其強烈的攻擊性情感同步化,而不是直接向敵人表達攻擊的情感。
記住這一點以後,再留意多如牛毛的懸挂吉祥物和其他個人標誌的汽車,再觀察辦公人員的行為,是相當有趣的:一搬入新的辦公室,商務官就立即在寫字檯上擺好筆盤、鎮紙,或許再放上他妻子的一幀照片。汽車和辦公室成了他家庭居所的衍生物,成了他的次生領地。在汽車和辦公室留下自己的印記,使之成為更為熟悉、更能表明自己「佔有」的領地,是非常舒服的事情。
這種困境自然會使得我們大傷腦筋,我們竭力尋求替代辦法。一條有利的出路是進行大規模雙邊裁軍。但是,裁軍要有效,就必須採取難以實現的極端措施:確保未來的一切爭鬥都是近距離的戰鬥——面對面爭鬥時自動出現的、直接的求和信號就可以再次發揮作用了。另一條出路是淡化各社會群體成員的愛國心。但是,這一辦法與我們人類根本的生物屬性是決然對立的。一個方向的聯盟可以很快形成,另一個方向上的聯盟也可以很快破裂。可是,人類天生結成排他性社會集團的傾向是無法根除的,除非我們的基因構成發生了重大的改變。然而,重大的基因變化自然又會使我們複雜的社會結構土崩瓦解。
裸猿變成合作的狩獵猿、有了固定的居所時,他那靈長類動物的基本行為系統必須改變。正如他的性行為一樣,他那靈長類動物典型的等級系統也要加以改變,以適應他新近擔任的食肉動物角色。他的群體必然成為有領地行為的動物。他必然要保衛自己固定的居所。由於狩獵生活是合作性質的活動,他保衛居所的領地行為必然是群體的行為,而不是個體的行為。靈長類動物群體內部通常具有暴君色彩的等級體系,狩獵猿必須大大加以改變,方能保證弱小成員在出獵時的充分合作。然而,等級體系又不能被完全廢除。如果要堅決執行首領的決策的話,那就必須保存一個溫和的等級體系,其中必須有一些較強的個體,一位最高的首領——即使這位首領不得不比全身長毛的樹棲猿首領更注意考慮下屬的感情。
遺憾的是,駕車人基本上都處於保衛領地的攻擊情緒之中,要製造假象掩蓋這一情緒是極端困難的。掩飾需要相當充分的練習,需要對行為信號知之甚詳。如果你在日常生活中本來就地位不太高,即使你的順從是裝模作樣,你也可能感到很不愉快,那還不如痛痛快快接受罰款為好。本章講的是爭鬥行為,可是迄今為止我們只談了如何避免真打實斗的方法。當情況惡化,最終難免肉搏時,尚未武裝的裸猿的行為與其他靈長類動物的行為對比強烈,頗為有趣。它們最重要的武器是牙齒,我們最重要的武器是手。它們用前肢抓扯,用牙齒撕咬,我們用手抓扯,用拳頭猛擊。只有幼兒和年紀小的兒童徒手爭鬥時,用牙齒咬才發揮重要的作用;兒童手部和胳膊的肌肉尚不發達,因而不能產生很大的力量。
並非一切靈長類動物的社會組織都充滿暴力的獨裁氣氛。差不多每一種組織里都有一位君主,但是有的君主是仁慈寬厚的君主,比如大猩猩的君主就是這樣的。它讓手下的雄性與它共享雌性,進食時它也慷慨大方。只有突然冒出什麼不能分享的食物時,只有出現叛亂的跡象時,只有它麾下的猩猩不守規矩發生爭鬥時,它才顯示君主的權威。
我們在探討以上各種攻擊性和臣服性的行為模式時,有一個假設:人們的行為「說的是真話」,他們沒有故意修正自己的行為以求某種特殊的目的。我們「撒謊」主要靠語言,而不是靠其他交際信號。儘管如此,用非語言信號「撒謊」的現象也不能完全忽視。誠然,用我們探討的行為模式來「撒謊」是極其困難的,但並非絕對不可能。前已提及,父母用這種動作來掩蓋緊張情緒時,常常遭到慘敗,但他們卻意識不到掩飾會適得其反。但是,由於成人交往的主要精力集中在語言的信息內容上,所以用非語言的行為「撒謊」就比較容易達到目的了。可惜,用行為「撒謊」的人只選用了他整個信號系統的一部分信號。還有一些他意識不到的信號戳穿了他的把戲。要想撒read.99csw.com謊奏效,那就不要故意修正某些信號,而是要專註于自己想表現的情緒,並爭取進入角色,細節問題則自然會水到渠成。專業的「撒謊者」經常使用這一方法並大獲成功,演員就用這種方法進入角色。他們的職業生涯就一直在用行為「撒謊」中度過,這一職業特點有時會給他們的個人生活帶來極大的損害。政治家和外交家也需要做一些欠妥的「撒謊」,但是他們不像演員,演員是「得到執照可以撒謊」的。政治家和外交家因「撒謊」而負疚,這就反過來影響了他們的行為表現。此外,與演員不同的是,他們沒有經過長期「撒謊」的表演訓練。
這一規律當然亦有例外。例外的人中有因職業關係需要和許多人親自打交道的人,有因行為缺陷而異常害羞或孤獨的人,有因特別的心理問題而無法從朋友處求得預期報償,因而拚命社交以求補償的人。但是,這幾類例外者只佔城鎮人口的一小部分。其餘的人各安其事,他們彷彿是生活在一片沸騰的人海里,其實他們構成的「部落群體」相互連鎖、相互交疊,他們異常繁複的群體關係令人難以置信。自遠古的原始生活以來,裸猿發生的變化實在是小,實在是微不足道。
避免身體接觸的行為使我們把熟悉的人數保持在適合人類特性的水平上。在這一點上,我們始終如一的特點都非常明顯。假如你需要證實這一特點,只消收集100位三教九流、趣味迥異的城市居民的通訊錄或電話簿,數一數其中列出的熟人數目就行了。結果你發現,差不多每個人熟知的人數都一樣多,也就是與我們想象的小部落人數一樣多。換句話說,即使在社會交往中,我們依然遵守遠古祖先的基本生物規律。
歸納起來說,保證世界和平的最好辦法是廣泛提倡避孕或流產。流產是一種嚴厲的措施,可能會引起嚴重的情感動蕩。而且,一旦受精卵形成,它就構成了一個社會新成員;毀滅它實際上是一種攻擊行為,而攻擊行為正是我們試圖控制的行為模式。顯而易見,避孕較為可取,反對避孕的宗教或其他「道德」派必須正視這一事實:他們搞的是販賣戰爭的危險勾當。
移置活動在我們的攻擊性遭遇中也起一定的作用,幾乎在任何緊張的情景中都會表現出來。我們與其他動物的區別在於,我們不限於只用幾種人類獨特的替代模式。事實上,我們利用一切瑣屑的行為來宣洩鬱積的情感。在情緒激動的衝突中,我們可能要擺弄身邊的裝飾品、點燃香煙、覷一眼手錶、倒一杯飲料、吃一口東西。當然,以上任何一種行為都自有其正常的功能。但是,當它們承擔移置活動的作用時,其正常的功能就不再起作用。我們擺弄的裝飾品原本已經擺設得非常得體。它們並非雜亂無章,經過擺弄反而可能更糟糕。在緊張的時刻,原來燃得很好尚未吸完的香煙可能被我們弄滅,我們又重新點燃一支取而代之。而且,在緊張的時候,我們吸煙的頻率和身體對尼古丁的生理需要沒有關係。反覆擦拭的眼鏡早已給擦得乾乾淨淨。用力上條的手錶本來就無須再擰緊發條。我們瞥一眼手錶時,眼睛並不在意手錶的時間。我們喝飲料,並不是因為口渴。我們吃一口東西,並不是因為飢餓。之所以要做這些動作,並不是由於它們通常的報償功能,而是指望藉此緩和一下緊張的情緒。社交活動開始的時刻,移置活動的頻率很高,因為在表層的活動之下,潛藏著懼怕和攻擊性。在宴會上,在小型社交聚會中,每當握手微笑之類的彼此安撫情緒的禮儀以後,緊接著都是一套替換的活動:拿煙倒茶送點心。即使在大型的娛樂活動比如唱戲看電影這樣的場合,人們都故意中斷節目略事休息,以便讓觀眾有機會享受一下移置活動。
然而,這僅僅是問題的一半。以上所考察的僅僅是自主神經系統的信號。除此之外,還有一整套信號可供利用。這一套信號的源頭,是動物發出恫嚇時緊張的肌肉運動和體態。自主神經系統的指令是調動身體,準備肌肉運動。但是肌肉接受指令后又幹什麼呢?肌肉準備好發起突擊,而突擊並未發生時,結局是一系列進攻意圖的動作,互相矛盾、互相衝突的姿勢。攻擊和逃亡的衝動把身體向不同的方向牽拉,使動物猛衝向前、猝然後退、騰躍躲閃、匍匐在地、突然前撲、逼近對手、遽然退場。進攻的衝動才佔了上風,逃亡的衝動就取消了進攻的命令。每一步退卻的舉動都受到進攻舉動的抑制。在演化的過程中,這種一般的激動行為變成了專門的威脅恫嚇的姿態。這些意向動作被程式化了,急促變化的矛盾動作經過形式化而變為有節律的扭動和顫抖。一整套全新的攻擊性信號發展並完善起來了。
形式最簡單的武器是堅硬而結實的、未經加工的天然木頭和石塊。這些天然物體略微加工就成為了簡單的武器,在投擲和打擊的基礎上,加上刺、砍、切、捅等動作的增強作用,木頭和石塊的威力就大大增強了。
今天,我們能看到成人肉搏中一些高度程式化的運動,比如摔跤、柔道和拳擊。但是,未經修正的、帶有原始野氣的肉搏已很難見到。一旦嚴重的戰鬥爆發,這樣那樣的人造武器總要利用起來發揮作用。最粗糙的武器是投擲器,或延長拳頭的兵器,以增加拳頭的打擊力量。在特殊情況下,黑猩猩可以走到這一步,使它們的進攻作這樣的延伸。在半禁閉的生活中,曾觀察到它們這樣的攻擊行為:抓起樹枝向一隻豹子標本劈打,掰下土塊向水溝對面的行人擲去。但是,很少證據說明,野生狀態下的黑猩猩也廣泛使用武器;毫無證據說明,它們在解決與對手爭端中曾經使用過武器。然而,它們使我們瞥見了人類在蒙昧時代開始使用武器的端倪,人造武器主要是用來防衛其他物種的侵害和捕殺獵物的。武器用於同類相殘,幾乎可以肯定地說是次要的趨勢。不過,一旦造出來,武器就可以用於對付任何緊急情況,而無論其使用的場合了。
伴隨所有這些攻擊性表示的是一種專門而重要的現象,這就是做出威脅對手的面部表情。它們和語言信號一起,給我們提供了準確傳達攻擊情緒的最精確的方法。誠如前面有一章中所言,微笑的表情是人類獨有的;可是,我們帶攻擊性的面部表情——儘管很富有表現力,仍然與高級靈長類動物有大同小異之處。(我們只需一瞥,就可以分出憤怒的猴子和嚇壞了的猴子,可是我們要使勁學習才能認出友好的猴子。)其規律十分簡單:進攻的衝動越是壓倒逃亡的衝動,面部肌肉就越向前突出。反過來,當懼怕佔上風時,面部肌肉就向後收縮。面部作攻擊表情時,眉頭皺緊向前突出,額部舒展無皺紋,嘴角亦向前突出,嘴唇緊閉成一條直線。懼怕支配情緒時,受驚和威嚇摻半的表情就呈現出來。眉頭上揚,額頭出現皺紋,嘴角后收,嘴唇張開,牙齒微露。這一面部表情常常是其他體態——看上去很富於攻擊性的體態的伴生物。正因為這樣,額頭緊鎖、牙齒外露等諸如此類的表情,有時被認為是「憤怒」的信號。然而,事實上它們是「懼怕」的信號。這樣的面部表情提供了一個早期的預警信號,說明懼怕的情緒佔了上風,雖然其餘的體態仍然表現出恫嚇的樣子。當然,它仍然是一種恫嚇的表情,故不能掉以輕心。假如表現出十分懼怕的情緒,面部肌肉就不再后收,此人就會退縮。
這就使我們進入攻擊性與社會等級系統的關係問題。相對於其常來常往的地方,個人也必須受到保護。他的社會地位應予保持,如果可能還必須予以改善。不過,保持並改善個體的地位時應該謹慎行事,否則就會危及個人與他人的合作關係。在這一點上,前述一切細膩的攻擊性和順從性信號發送辦法都用得上了。群體合作要求而且確實達到了很高的一致性,比如在服飾和行為上的一致性。但是,在這個一致性的範圍之內,仍有很大餘地去進行等級地位的競爭。由於人們的競爭要求是相互衝突的,所以競爭達到幾乎令人難以想象的微妙程度。領帶究竟如何打結,上衣口袋中插入的手巾究竟露出多少,口音的細微差別等諸如此類的似乎瑣細的特徵,在決定人的社會地位上獲得了至關緊要的社會意義。精於世故的社會成員一眼就能釋讀這些瑣細的信號。如果突然被拋入新幾內亞部落人中去,他就會手足無措;但是在自己的文化中,他不得不迅速成為釋讀微妙信號的專家。服飾和習慣的微小差別本身是毫無意義的,然而一旦和爭奪並保持社會等級系統的遊戲聯繫起來,它們就變得極為重要了。
然而,問題不會到此為止。還有一種獨特信號的重要源泉,來自另一種範疇的行為,名曰移置活動(displacement activity)。劇烈內部衝突的副作用之一是,動物有時表現出稀奇古怪、看似無關的行為片斷。彷彿緊張的動物不能做它很想做的進攻或逃亡的行為,而找到了另外一種完全無關的活動來宣洩積存的能量。逃亡的衝動阻遏了進攻的衝動,進攻的衝動又反過來阻遏了逃亡的衝動,所以它另謀渠道發泄感情。相互威脅的冤家對頭可能突然莫名其妙、趾高氣揚地做進食的動作,但既未做完又突然停止,接著又立即恢復完全威脅的姿態。它們也可能抓撓身子、清理皮毛,其間又隨時恢復典型的威脅手法。有些動物做替代性築巢動作,抬起附近的築巢材料,將其投入假想的窩裡。還有一些動物喜愛「打盹兒」(短暫垂頭做睡覺狀)、打呵欠、伸懶腰等。
當攻擊和逃亡這兩種衝動同時被強烈激發起來以後,我們表現出若干典型的意向性動作和自相矛盾的姿態。其中最熟悉的是舉起握緊的拳頭,這一姿勢已在兩個方面被儀式化了。做這一動作時離對手尚有不少距離,這個距離太遠,拳頭不可能變成真正的一擊。因此,其功能不再是實在的體力相拼,而是視覺信號。再加上前臂的前後劈砍動作,它又進一步儀式化了。如此搖晃拳頭的動作,同樣是一種視覺信號。我們有節奏地反覆用拳頭「揮打」,可是我們仍處在打不著對手的安全距離之外。
第四條出路是加強對戰爭的理性控制。有人認為,既然智慧使人陷入了混亂不堪的境地,智慧也可以使我們擺脫困境。不幸的是,就保衛領地之類的問題而言,我們的高級腦中樞太脆弱,很容易受低級神經衝動的驅使。理性控制的作用僅限於此,它不能超越這一步。作為最後一招,它是不可靠的。一次無理性的、情緒激動的行動,可以使一切理性的成就前功盡棄、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