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就不是賭博了呀。」阿勝似乎在反駁老人的老謀深算。

「說得好！」

（家康的手腕我知道。）

「是我家主公、德川內大臣源家康公。此稱有何不當？」

「是的。是無用且討厭的話。正因為大人說這樣的話才得罪了人。」

黑夜中，三成閉目這樣思考著。如果想平凡度日，作為堂堂十九萬余石的大名，本可以舒舒服服過好此生。有城池，有家臣，有領國。到底圖希何物，今夜活像個流浪刀客，懷抱一口快刀，隻身睡在天下最危險人物的宅邸里？

家康輕輕拍了一下阿勝膝蓋的嫩肉。

阿勝致一禮，回答：

「在關東，稱家康為『主上』。」

「特意的？」

檐廊上好像有人窺伺。家康的家臣們大概將鴻之間圍了十層或二十層，通宵監視吧。三成爬出被窩，噗地吹滅了燭燈。三成敏銳感受到室外的氣氛。黑暗中的三成苦笑著對外面說道：

「所謂『主上』是何人也？」

三成走投無路，在京都和大坂無處藏身了。然而，他以打破常規的思維來安排自己的角色。三成像後世的驚險小說主人公一樣，赤|裸裸地出現於敵方的中心據點。自古以來，基本上沒有一個大名的態度轉變竟然這般出人意表。

「如何這般講話！」

「這豈非放虎歸山嗎？」其後，阿勝在寢間里說道。

家康沒有反對她，這是老人特有的溫柔。他汗涔涔的手放在年齡相差好似孫女的這名側室兼女秘書的膝蓋上。

「語言使用錯位，會導致世間混亂。我來告訴你。所謂『主上』，是指織田信長以來統治天下的偉人。太合健在時，可稱『主上』者唯太合殿下一人。殿下歸天後的今日，住在大坂城本丸的幼君秀賴公則為『主上』。你是三河的鄉野之人，不了解涵義，才使用這個詞吧？」

正信又說道。

「社稷不會滾入德川家手中的。」

「何謂『僅此rｅad.99ｃｓw.cｏm而已』？」

「能來一碗湯飯嗎？」

「在下明白。然而在下擔憂的並非此事。對三成表面放任，暗中監視，讓他舉義旗這都可以。如果那大旗之下意外麇集許多大名，又該如何？」

「聽此言真有意思。所以關東稱狐為狸，還稱狸為人嗎？」

正信接著說：

三成問司茶僧。司茶僧默默低頭退了出去。他大概是去請示正信如何安排。司茶僧離去后，燭台上的燈光好像突然增輝了。房間周圍那些秀吉喜歡的金泥和金箔紙門畫，沉悶地包圍著三成。

正信老人誇讚阿勝。受到智多星老人褒揚，阿勝微啟朱唇，朝正信輕輕致以注目禮。

年輕的井伊直政詢問正信。正信搖頭：「非也。適才之言，僅為誇獎阿勝。我另有打算。」

「火勢尚小。為了讓豐臣家的火勢越燒越大，必須表面上放任傲慢三成的自由，暗中監視他。」

「非也。這才是真正的賭博。所謂地道的賭博，不能光靠運氣，還要憑藉智慧。阿勝，想想看，這盤賭的不是成百上千的金錢，而是我的生涯、我的地位、領國和我自身。如果輸了，一切都沒了。不可馬虎對待。」

「因為想放虎歸山。」

（我是個奇妙的男子漢。）

阿勝有點可憐三成。

「那麼，為何特意護送他回佐和山城？」

家康在裡間一室。他的身旁，小妾阿勝穿著綴滿紅梅圖案、衣擺上撩的「搔取」，此外還有本多正信和井伊直政。滿屋就這幾個人，大家說話聲音很低。莫不如說，彼此主要靠神色溝通，幾乎是緘默不語。

「您辛苦啦。」

總之，德川家當夜保護了石田三成，明天或後天，滿足三成的要求，護送他順九-九-藏-書利返回江州佐和山城。

（家康他……）

「此事在下明白。」

「逆向說來。於此處殺掉治部少輔，後果如何？三成死了，主上當然會輕鬆無憂。不過僅此而已。」

三成如錐般的銳利視線刺向老人的臉龐。

三成走進伏見向島德川宅邸大門之際，已是日暮時分。南山城特有的煙蒙雨氣，無聲地潤濕了昏暗的暮色。家康的謀臣本多正信老人壓抑和隱藏著複雜的感慨，到大門口迎接三成。

正信所言極是。如果僅此而已，家康只是晉陞為豐臣政權中的最高官僚，可以作威作福，僅此終其一生。

井伊直政說道。這個秘密方針，只要是德川家的謀臣都瞭若指掌。因此才遵循著一直煽動清正等人。事到如今，沒必要聽正信說教。

「是佐州啊？」

正信的臉色變得紅裡帶黑。三成苦笑，即刻回言：

「得罪的是主計頭等人吧？」

正信老人不快地回答。「主上如何處理？」他眼睛朝上一翻，聲音壓得很低。家康頷首，卻漠視了老人的問話，回頭問阿勝：

當陽光開始掃走南山城原野和街上黑暗時，加藤清正的使者來到了德川宅邸的大門口。本多正信出面接待。使者強硬要求：

這話說得比男人們還果斷。確實，這麼一說，此刻或許該做如此決斷。前田利家過世后，豐臣家膽敢反抗家康的唯有石田治部少輔。幸好他赤手空拳跑來了，倘在自家宅邸里結束了他的性命，今後事情的運作就輕鬆多了。

「殺了他，如何？」

「我說的是，主上作為豐臣家五大老首領和秀賴公的代理官，其官位依舊穩如泰山。不過僅此而已。」

「這可危險啊！」

「用不著逃走藏起來呀。我只是來看一眼雨夜的閑庭。太合殿下健在時，庭院池畔、古田織部喜愛的那款石燈籠總是點著。德川大人做事謹慎，大概擔心費燈油，這般暗夜也不掌燈。喂，誰九_九_藏_書能來為我將這燈點亮？」

「如何打算？」

老實說正信已經窮於應付了。德川家對跑上門的三成，正在密議是殺掉他？是交給清正等人？還是讓他活下去？這尾砧板上的活魚卻還在大放毒詞，喋喋不休。

阿勝搖頭，不可思議。自己的智慧簡單而遺憾地敗給了彌八郎老人那髒兮兮牙齒間伸出的巧舌。回到寢間后她還是覺得非常窩囊。看到阿勝這副模樣，家康不出聲地笑了。「阿勝，別生氣。」他搖著阿勝的膝蓋。

（有點悶熱。）

「此乃求之不得呀。倒是盼望如此。呀，積極追逼三成照此而來。」

三成站起來，嘎地拉開面朝庭園的紙門，來到檐廊上。嗖——，右邊一道人影慌忙消失了。

「承蒙問候，誠惶誠恐。初見大人，但在下早已久仰大名。跟隨主上登殿時，屢屢拜見尊容。但大人沒注意到在下吧。」

「放心吧。現在我開始睡覺。再怎麼說，我治部少輔也不至於深夜裡躡手躡腳通過檐廊，去窺視家康的寢間。」

三成道謝一聲，返回了室內。

「正是。賭局一人不成，需要對手。我選的就是治部少輔。那人原本不過是豐臣家的一介奉行，不是我的對手。但豐臣家只有他。因此，我煞費苦心激他起事。看來他已下定決心要行動了。」

「確實，那人的身價沒資格和我對賭。故而放他回佐和山，讓他籌集資金，以能上賭桌。三成回到佐和山，必然向四面八方派出密使、召集金主。為此才放虎歸山。阿勝，明白沒？」

三成心中有數。他深知普天之下最關心自己的就是德川家康。三成看透了，家康必定會借他住處、加以庇護，叱責清正；不僅叱責，還會派兵護送他返回佐和山城。所以，他投身德川宅邸。

「佐州，你要小心用詞！」

三成心想。他再次覺得，家康終於不想見他這個不速之客了。

「你有何想法？」

暗https://read.99csw.com夜靜悄悄的。但三成明白，那檐廊拐角、屋檐下、點綴的天然巨岩背陰處等地方都隱藏著正信布控的武士，屏息監視著自己。所以，三成對他們講話。三成驚異的是，這些人也有風雅之心。俄頃，漆黑庭園裡啪地點亮了燈。

「確有那種危險。但是，萬千代（井伊直政），到那時就是賭博了。不賭便取得天下者，可曾有過？」

「他讓庭園中的織部石燈籠都點亮了。」

「正是。」

三成故意含笑問道。

「請把治部少輔交給我們！」

「阿勝，切忌同情！」

三成這樣思忖。家康若不像自己讀解的那樣聰明，此夜肯定會襲來刺客。為防那時不測，三成懷抱大刀而卧。這並非為了廝殺而死，而是打算，縱然不能如願殺死家康，也要衝進裡間，哪怕只能朝家康身上砍一刀也好。

家康緩緩舒展身體躺下了，腦袋貼在阿勝的膝蓋上。阿勝像母親一樣，兩手對攏著家康的老臉，說道：

「你的意見也是對的。但這事必須賭，必須放虎歸山。歸山之後，清正等獵犬會盯著這頭老虎，勇敢追去。我巧妙地唆使獵犬。等到咬死老虎之後，我就成了眾犬之主。原先犬主遺孤秀賴，則被獵犬們棄之不顧了。」

啊！直政和正信老人同時低頭。家康的主意已經拿定了。

家康自己都覺得這場辛苦太滑稽。為了賭一場，竟然拚命培養對手。

「請先入內休息吧。」

三成睡了。

「何出此言？」

「能這樣順暢進展嗎？」

「是的，挺辛苦的。」

三成直呼正信老人的官名。佐渡守正信，在德川家是擁有相模甘繩、食祿二萬二千石的大名。三成卻以看待奴婢般的傲慢，一直俯視著跪在迎賓台上的正信老人。

「是我失言。老毛病犯了。加藤主計頭等七個渾蛋大名，追得我天下無存身之處。最終逃來指靠貴府，本應跪拜俯首懇求，我卻說了些無用且討厭的話九_九_藏_書。」

「好極了！」

「關東二百五十五萬石的主上與佐和山不足二十萬石的治部少輔，籌碼相差太大了。」

正信說道。家康頷首，贊同正信的觀點，小聲說道：「正是。」

請三成入住的房間稱「鴻之間」，白日里可以看見點綴著天然巨岩的美麗庭園。

「三成老實待著嗎？」

三成啪地合上扇子。「他們叫囂猖狂，並非僅因為我的性格狂傲，操縱他們奔走的是藏在黑幕中耍手腕的人。那個耍手腕的人，佐渡守，不正是你嗎？！」

家康開口說道：

井伊直政說道。接著，他問正信老人：「越是表面放任、暗中監視，三成越會不以清正等人為敵，轉而盯住德川家。若舉起打倒德川的義兵，您老如何應對？」

家康問道。

「我是治部少輔三成。初次見面，可好？」

「如此說來，您老的高見是，於此處殺掉治部少輔為佳吧？」

「所幸的是，清正、正則、忠興、長政、幸長、嘉明、輝政等人，都成了德川家的獵犬。他們鬧得越激烈，豐臣家的裂痕就越大。不久，一方是加藤清正，一方是石田三成，分裂為兩大塊，發生爭戰。若是如此，德川家當即成為清正等人的棟樑，滅掉三成，一舉布武天下，獲取政權。」

「誰啊？」

「層層遞進，促使如願進展。賭博是為當贏家才下賭注的。為贏，必須殫思極慮，琢磨如何使計謀，層層設計，直到最後擲骰子時，一定會出現我要的點數。等到有這樣把握我才會出手擲骰子。這就是我的賭博觀。」

「還需要『果如所料』。」

「那，賭博對手選的是治部少輔吧？」

老人喚來司茶僧將三成領走了。三成緩步隨之，記住了建築的內部結構，檐廊走到何處如何拐彎，之後有何物件等。這處宅邸是秀吉作為別墅修建的，還經歷過地震。

在同一個屋脊下，家康也睡了。接著，就到了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