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總甩不掉這個疑念，不無道理。

桃配山。海拔三百八十公尺。這座可以俯視關原的小山頭，對家康來說未必是一個待著舒服的地方。

正則大叫著。

他們從山巔陣地進逼家康大本營，必須越過五道山脊，至少需要兩個鐘頭。假設他們至今尚未活動，千真萬確，他們正履行密約。

對家康來說，桃配山是最壞的位置。

正則終於將馬標扔給了火槍隊長，挺槍要衝向敵軍。受正則激勵，跑出來幾個人。星野又八郎單騎從己方隊伍中衝出去，擔任頭領，論起大薙刀砍殺追來的敵軍。轉瞬之間薙刀被打落，戰馬被刺倒，又八郎落馬，被砍下了首級。

山顛的吉川廣家，清楚看見籠罩西北笹尾山的霧氣被染黑了一個點，狼煙逐漸滲透擴大。

「後退者，斬！」

「再向前靠近一步。」

「殺回去！」

忠勝立刻會意，為讓家康放心，他深深點頭回答：

「絕對沒問題！」

宇喜多部隊打得非常漂亮，引誘福島部隊深入再痛擊之，擊潰后就跟蹤追擊，儼如貓玩老鼠一般。

廣家始終將一切都賭在家康身上了。他想，只有家康可以支撐下一個時代。誠然，現在衝下山去，攻打家康背後，西軍必勝，無可置疑，自己的本家毛利輝元可以取得天下。

（原本就不是個大氣的人啊。）

「臣多次打探同一件事，主公切莫不悅。哎，南宮山無事吧？」

然而，嚴密說來，他們不是敵人。

「光就吉川侍從（廣家）而言，沒問題！」

面對自家軍的不中用，正則盛怒，飛身上馬跑入亂軍中縱橫驅馳，手裡揮舞著銀色的芭蕉葉形馬標。

他儘管這樣斷言，但多少心懷隱憂，又補充道：

此時，安營於四公里之外笹尾山麓的三成，也不由得隨口念誦神佛之名：

此刻，若非加藤嘉明和筒井定次的兩群人馬前來側擊宇喜多部隊，福島部隊大概就全軍覆滅了。hｔtps://ｒｅaｄ.９９cｓw•ｃom

廣家是毛利家的分支，卻又是出雲富田城主身分，年祿十四萬二千石，官至從四位下侍從，受到故秀吉的特殊優待，受賜羽柴姓。這次作為大坂西軍總帥毛利輝元的代理人，出征美濃，輔佐輝元的養子秀元，紮寨山巔。山巔駐屯廣家直屬部隊四千人，秀元的主力軍一萬六千人，廣家任全權指揮。

然後將他們都打發回去了。

山稜線呈南北走向，最北邊是廣家的兵營，南側山頂最高處布設著毛利的大本營。再略往南稍靠下側，是毛利元政、毛利宍戶就宗、毛利福原廣俊三位家老的軍營。

三成怎麼也沒料到會是桃配山。該處不正是己方布陣的南宮山一側山坡嗎？

才藏遁逃后，福島部隊的前鋒四散，中軍崩潰，後衛開始不停退卻。

「勝了！」

當初，三成從各個角度推測家康大本營會設於何處。無論怎樣思考，他都認為除了利用關原北側菩提山山麓伊吹村的某個丘陵地帶，別無適當場所。

廣家眯著雙眼嘟囔。但他不想從山巔松樹根旁的折凳起身。

——今日的交戰，難道會敗北？

霧氣快速流動，露出的晴空越來越遼闊了。未久，從三成的陣地可以清楚望見南宮山上的大片旌旗。然而，山巔旗幟一動不動。

「對於人，不能用『光就』之類的詞。」

關於南宮山的事。拂曉時分，左近向三成認真詢問過此事，這是第二次認真詢問了。

從實況看，福島部隊敗象偏濃。

加藤嘉明身穿紅線縫製的鎧甲，披著白色外褂，引兵八百，攻擊佇列極度分散的宇喜多部隊。明石全登當即停止追擊福島部隊，收縮隊伍，以應對新的局勢。

三成令人再舉狼煙。山巔旌旗依然不動。事實已擺在眼前，三成卻仍不懷疑廣家叛變了。三成思維中不願疑人的念ｈｔｔpｓ://ｒeａd.９９csw•ｃｏｍ頭，甚至扭曲了他對事實的認識。

左近心急火燎，馬鞭甩得嘎嘎響。隨著霧氣的指散，敵軍也該開始動了。

家康的擔憂依舊沒有消散，即便讓他們寫百頁長的誓言書也還是保證不了的。

「那就好了。」

三成的回答依然堅定不移。

這憂慮一直不能離開家康的腦際。桃配山不是一座孤山，它背後高聳著南宮山。桃配山不過是南宮山西麓隆起的小山頭。從南宮山巔到東麓，西軍的毛利秀元、吉川廣家、安國寺惠瓊、長束正家、長曾我部盛親布設著陣地。比喻說來，彼此好似隔著一道屏風，西側是家康，東側是西軍諸將。他們只要有心，越過屏風很容易刀砍家康後背。

忠勝一閃念，立即因這不吉利的妄念感到十分狼狽。為了轉換心情，他趕緊念誦起自己所知的一切神佛之名：梵天王、帝釋天王、四大天王、日光菩薩、月光菩薩、大黑尊天福神、毘沙門天王、大弁財天女、只園牛頭天王、十五童子、三十三番神、十二所權現神、九十九所權現神、鹿島大明神、富士大權現神……

雖然如此，家康可從未有過這等神色舉動啊。

此刻，時間已過了上午九點。

但是家康並未洞徹他們的內心，說不準毛利、吉川覺得家康近在眼前，心動變卦，會倏地挺槍刺殺而來。

全登擅長活用火槍部隊。首先，當福島部隊靠近時，排槍反覆射退敵人後，看準時機派出長槍隊，抓住敵人的空隙，攻擊馬隊。如此緩急適度迴圈，毫不紊亂。

「確實如此嗎？」

狼煙升騰了。

「就這些事嗎？」

（看來主上相當焦慮。）

左近問道。戰略由三成負責；戰術由左近主導。在左近看來，必鬚根據戰略來改變戰術，所以這一點應當殷殷確認。

廣家的側近幾乎都不知廣家與東軍締結了密約，「主公，現在機不可失。下西九-九-藏-書山坡，進攻內府陣地，我方肯定馬到成功！」有人獻策，但廣家置若罔聞。

廣家依然不動。

南宮山巔的毛利、吉川已向家康呈上了誓言書，發誓不戰，當中立主義者。山坡上的安國寺、長束、長曾我部雖未倒戈，但毛利、吉川的大軍壓頂，動彈不得。迫不得已，他們只好按兵不動，採取機會主義姿態，這種姿態還將保持下去。總體說來，家康是安全的。

——莫非南宮山上的友軍已經叛變投敵了？

加之，宇喜多部隊里的幹將頗多，長船吉兵衛、浮田太郎右衛門、本多正重、延原土佐等侍大將都是名播世間的作戰高手，特別是擔任前衛的明石掃部助全登，可謂天下名人。

就連廣家也不能這樣斷定。與其說家康有勝出的希望，廣家才鑽進其保護傘下，不如說廣家在幫助家康獲勝。這是廣家的想法。從這一點看，坐鎮山巔的廣家認為，這場交戰的主角既非家康，亦非三成，而是我吉川侍從廣家。

「治部少輔動起來了。」

家康率近習十騎許，下了山坡，過十九女池畔，來到布設於十九女池前的本多忠勝陣地。陣地上的人見家康倏然出現，驚異，即刻稟報主將。忠勝慌忙出迎，請入營帳。家康揮手叫來忠勝，表示就在這裏談一談。忠勝無奈，跪在茅草上。

家康要離去了。忠勝歪頭納悶問道：

「那裡沒問題吧？」

「敵軍心虛膽怯，他們沒有預備隊！」

忠勝對家康感到擔心。

左近本想再追問，最後還是壓下了這句無禮之言，立即告辭，掀開帳簾走了。出來一望眼下，剛才還是白茫茫的戰場景象，現在開始流動鮮亮的色彩。霧霽的速度似乎越來越快了。

——家康必勝。

三成難以置信。然而，確系事實。這對己方來說，是最大的意外幸運。三成用力拍膝。

這是三成的癖習。頭腦這般明銳的三成，卻總是只看事物的一面。譬如，家康這久https://read.99csw.com經沙場的老將，緣何特意選該處布設大本營？對此，三成不去猜疑。

此外，可兒才藏逆著潰退的己方大軍，朝敵軍衝殺而去，一直殺到握槍的手都因鮮血而打滑了。他終因精疲力竭，最後左右躲避著追來的敵人，跑進了己方隊伍。

廣家歪頭，簡短回答：

正則大喊著，力圖扭轉潰退之勢。然而一旦出現潰退傾向的步伐，就難以停下來了。

「給我死戰！給我死戰！」

「朝南宮山，升騰狼煙為號！」

霧已半霽，南宮山上的己方不可能看漏了這股黑煙。

秀吉在世時，明石全登任家老，受秀吉青睞，兼任豐臣家的直屬家臣身分，官至從五位下，俸祿額十萬石，享大名級待遇。這一點與上杉家的直江兼續相似。

（必須抓緊時間。）

（那般作戰高手，焉能……）

三成認為自己已經獲勝了。斥候策馬穿過迷霧馳歸，回稟道：家康大本營確實設在桃配山上。

家康沒回答，倏地轉過身去，少刻，走進了霧氣深處。

三成以極其明快的聲音高喊。要說明快，自抵達美濃以來，從未見三成流露過如同這一瞬間的明快神情。舉狼煙為號，已和南宮山諸將商定好了。狼煙升起，他們就下山沖向家康的大本營。

（沒問題吧？）

「我去一下就回來，眾人都待在這裏！」

（是何道理？）

毛利一方的各軍營使番相繼跑到廣家帳下，問道：

他大叫著，曉以利害。正則所云有理。東軍有德川主力軍為預備隊，西軍每個陣地都只有一層。

在關明神這個地點，東軍福島正則部隊與西軍宇喜多秀家部隊之間的局部激戰依然持續著。

「廣家蒙故太合鴻恩，受賜羽柴姓，現今應該盡忠故太合吧。」

未久，霧散。全登立即斷然發動前衛部隊八千人的總攻，將福島部隊打得落花流水，最終退卻了四、五百公尺。

但輝元乃凡庸之輩，將導致天下大亂，重現元龜、天正年間九-九-藏-書的群雄割據，輝元最終必會為某人所殺。倘令家康勝出，戰後六十余州的大名會放下弩弓歸順，天下可免干戈擾攘，進入大治。向這樣的家康賣人情，可保毛利家安泰。這是廣家的觀測，也是他堅定不移的態度。

「沒甚麼，只須按兵不動！」

（背後南宮山上的敵人，會矛頭一致衝下山來吧？）

宇喜多秀家的本營設在天滿山丘陵上，燕尾旗形的馬標迎風招展。全軍一萬七千人分成五段，鬥志熾烈，似火燃燒。秀家不以政治感覺操縱這一戰，由衷堅信這是一場擁護豐臣家的聖戰，他也向將士貫徹這一觀點。

這句話並非意味著家康多次嘟囔的「大本營前移」，而意味著家康親自上前去看一看。

（這倒是的。）

聽了三成補充的話語，左近在他沉厚的表情底下，頗覺得三成的個性帶來困擾。對戰術家而言，比吃飯更需要的是儘可能多的現實與事實，此外別無他物。在這耳聞槍聲的戰場上，「應該……吧」這種觀念論，毋寧說是有害的。三成觀察現實之眼受其觀念支配，總是只能看見歪曲的圖像。

如果猜疑，必會生出這樣的疑問。但三成的性格總是阻遏這種思考能力，只計算於己有利、於己光明的那一面。很少有人能像三成這樣，缺乏同時解讀表裡的能力。

「那狼煙是何用意？」

「無事！」

忠勝這樣猜測。若是這等問題，家康何必親自前來，派遣使番就足夠了。剛一開戰，總帥離開大本營，親自來追問，可見他心中懷有相當畏怯之事。

前線局部開戰後，家康一直坐立難安，終於從折凳起身。

「哎呀，他們倘違約要攻打主上陣地，應該開始下山了。請看，他們依然紋風不動。」

此時，左近足踢馬腹從前線歸來，進入三成帳內，氣喘吁吁詢問三成。

事實上，他們並沒有看漏。

家康向後望去，嘴朝形似牛背的南宮山努了一努。

「南無、弓矢八幡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