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第六章

母親和我通常待在她的卧室里,我們常在裏面飲早茶。我說的已是第二年,里夏爾先生搬回巴黎市中心去住了,我現在只是他的「半寄宿生」,就是說每天回家吃晚飯和睡覺,早上在瑪麗開始給母親梳頭時又趕去。因此,那持續半個鐘頭的梳頭,我只有放假的日子才看得見了。母親披條白色披肩,坐在窗前明亮之處,而瑪麗在她對面支面鏡子,支得母親剛好可照得見。那是一面橢圓形的高腳鏡子,鉸合在可隨意升降的三腳金屬杆子上,金屬杆子中部有一個小小的圓盤,用來放梳子、刷子之類。母親手裡拿張頭天晚上的《時報》,交替地看兩三行,又往鏡子里看幾眼。她看見自己頭的上部和瑪麗拿著梳子或刷子來勢洶洶的手。瑪麗幹什麼都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我們經常在黎歇谷度過星期日的下午,一塊玩捉迷藏遊戲。那可是驚心動魄,充滿各種意想不到的情況,因為是以整個大農莊為範圍,每座穀倉,每間庫房,任何一座樓房,都可以躲藏。對這裏每個神秘的角落都了如指掌之後,我們便去拉羅克尋找新的神秘地方。廖內爾和他姐姐布洛迪娜也來玩。我們去韋斯克大院(我父母稱為主教大院)農莊。在那裡,在這個處處充滿意外的新環境中,捉迷藏的遊戲玩得更起勁。布洛迪娜和阿爾芒一塊,我與廖內爾一起;一方尋找,一方躲藏,躲在柴火堆、乾草堆、秫秸堆里。我們爬上屋頂,管它什麼洞、翻板活門,都要鑽過去。瞧壓榨機上面這個危險的洞,往裡一鑽,蘋果堆便會坍塌下來。在對方的追尋下,你會變化出許多絕技……但不管這追尋多麼妙趣橫生,真正最大的樂趣,也許是接觸大地的財富,鑽到豐收的果實里,沐浴在各種各樣的芬芳之中。啊!晒乾的苜蓿的清香,豬圈、馬廄或牛欄刺鼻的氣味,壓榨機散發的醉人的香味;那邊更遠處,在大木桶之間流動的冰涼的空氣,夾帶著酒桶的酒臭味,還有一絲絲霉味。是的,後來我體驗到了釀葡萄酒時那醉人的蒸氣。不過正如蘇拉梅特酒,它是要求以蘋果為主要原料的,我喜歡的正是蘋果酒的這種醇香,勝於喜歡葡萄酒那種甜膩膩的味道。穀倉里光滑的地板上傾倒了金黃的麥粒,堆得高高的,四周斜斜的。廖內爾和我見了,便脫掉外衣,把襯衣袖子卷得高高的,將胳膊插|進麥堆里直及肩膀,感受細細的、新鮮的麥粒在張開的手指間滑落。
我們的關係儘管非常熱烈,但並未摻雜絲毫肉|欲的因素。首先廖內爾長得非常丑,而我呢,大概已經感覺到,自己在使思想和感官相結合方面笨得出奇。我想這種笨拙在我是相當特殊的,很快形成了我生活中一種基本的抵觸。廖內爾呢,作為基佐合格的外孫,已顯示出一些高乃依式的感情。有一天他離去時,我走到他面前,想兄弟式地擁抱他一下,他伸直胳膊推開我,一本正經地說:
科馬耶街是穿越一座座花園而開闢的一條新街。它通向巴克街,就在接近巴克街的好長一段距離,那些花園隱藏在一些具有保護作用的高房子的門面後頭。這些高房子可通車輛的大門偶然敞開著,路人驚異的目光便可好奇地投向不可企及、神秘莫測的深宅大院,投向私人邸宅花園。那些花園後面還有其他花園:部長們和外交使團官邸花園、佛圖尼奧花園。它們都受到小心翼翼的保護,但有時站在鄰近最現代化的住宅窗口,可以享受昂貴的特權,俯視這些花園。
我幾乎成了阿爾貝的才幹的一部分。這話並非言過其實。正因為如此,我們能夠一塊享受音樂帶來的樂趣,這是我所體驗過的最強烈、最深長的樂趣。
他打開琴蓋,敲出幾個和弦,就開始彈奏斯蒂芬·海勒的一首短小的銅管樂練習曲。他彈得昏天黑地,震耳欲聾,倒也歡快活潑。他那雙小手短短的、紅紅的手指幾乎沒有動,彷彿是用雙手在搓揉鋼琴。他的彈奏,絲毫不能喚起我對曾經聽到的或可能聽到的任何音樂的聯想。所謂技巧,對他來說根本談不上。我想他僅僅是用一個音階顛來倒去地彈,而且他所彈奏的曲子,聽起來並不完全是人家寫的那首曲子,而是某首相似的曲子,充滿激|情、趣味和詭異。
瑪麗停頓片刻,然後又更厲害地敲擊起來。報紙從母親的膝頭滑落了,她只好逆來順受啦,兩手相互握住,手指剛好對應交叉,這是她的習慣動作,只是兩個食指相互頂住,弓起來對著前方。
戈克琳小姐的課據認為還不夠,我又被託付給一個男老師,而這個男老師,咳!也好不到哪裡去。梅里曼先生是普萊耶琴行的調琴師,把鋼琴演奏的行當作為職業,雖然毫無天賦,只是勤學苦練,才在音樂戲劇學院撈了個一等獎,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他的琴彈得準確、乾脆、冷冰冰,多半屬於算術的範疇,而不屬於藝術的範疇。他往鋼琴前面一坐,人家就覺得是一位管賬的坐到了銀箱前面。在他的手指下,二分音符、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混在一起。他在核對曲子。他無疑可以對我進行技巧訓練,但對教學毫無興趣。跟他學習,音樂變成了枯燥無味的東西。他師從的是克拉默、施泰貝爾特、杜塞克,至少是他主張我奉為楷模的那些人。貝多芬在他看來淫|盪好色。他每周來兩次,挺準時。所謂上課,就是幾個單調的練習,而且對手指的訓練毫無益處,只是愚不可及的常規練習,幾個音階,幾個琶音,還有嘛,讓我開始反覆練習堂上教的曲子的最後八個節拍,即最矯揉造作的幾個節拍。而後,他用鉛筆在八音步以外寫了一個大V,標明要乾的工作,就像伐木把要砍倒的樹先標出來。這時掛鐘響了,他一邊站起來一邊說:
而後他談到舒適問題,他讓母親相信,這幅掛毯他挺喜歡,但更希望把它掛在客廳里。
現在想來,當時我不應該讓他處於那種狀態不管,至少應該多找他談談。可以肯定,阿爾芒的樣子和他的談話,當時對我的觸動不如後來那麼大。還應該補充的一點是:我似乎記得,他突然問我對自殺有什麼看法。我當時盯住他的眼睛回答說,在某些情況下,我覺得自殺值得稱讚——這話說得那樣無恥,在當時我敢情是做得出來的。但我不能肯定我沒有這樣想象過,因為我腦子裡反覆琢磨過這最後的一次談話,準備寫進我打算把牧師寫進去的一本書里。
我說明過,我所受的教育,使我對貧困所呈現的「異國情調」多麼容易發出感慨。然而,在這裏貧困卻伴隨著難以言狀的忸怩作態、左右為難、謙卑殷勤、荒唐可笑的種種表現,簡直令人頭暈目眩,不一會兒對現實連絲毫概念都沒有了。我周圍的一切開始變得飄忽不定,分崩離析,陷入荒誕,不僅地方、人和談話,而且連同我自己和我自己的聲音都是這樣。我的聲音我聽了似乎很遙遠,卻響亮得令我驚愕不已。有時我覺得,所有這些怪現象阿爾芒並不是沒有意識到,而是竭力推波助瀾。恰恰因為如此,他為這個合唱增添的刺耳的音符,其實應是意料之中的。最後,更有甚者,我覺得巴夫萊泰爾太太本人也陶醉在這種令人癲狂的和聲之中。她為《安德烈·瓦爾特筆記》的作者介紹說:「這本如此出色的書,你肯定閱讀過吧,德厄里先生,它獲得過音樂戲劇學院朗誦一等獎,所有報紙都大加讚揚。」在這種說話方式的感染下,每個客人,包括我自己、德厄里和其他所有人九*九*藏*書,很快就在我們自己製造的氣氛支配下,像虛幻的丑角一樣高談闊論、手舞足蹈起來。出來後到了街上,大家都為之愕然。
儘管最初的「音樂時刻」某些回憶十分強烈,其中有件事的回憶卻使其他回憶黯然失色。那是一八八三年,魯賓斯坦來埃拉爾音樂廳舉行一系列音樂會,節目單把鋼琴演奏列在最前面,這種安排一直保持至今天。我沒有去聽每場音樂會,因為正如媽媽所說,門票「貴得出奇」。我只聽了三場,所留下的回憶是那樣鮮明,那樣清晰,有時我不免想,這是否就是魯賓斯坦本人留下的回憶,抑或是我自那之後反覆研讀過多次的那些曲子留下的回憶。啊,不。我重新聽到的、眼前重新浮現的正是他。至於他演奏的某些曲子,例如庫伯蘭的幾首曲子、貝多芬的升c小調奏鳴曲(op.53)、采勒的E大調迴旋曲、舒曼的《先知鳥》等,後來我總是只有通過他才能聽。
幸好什麼都沒有扯裂,沒有扯出口子,仿皮漆布完完整整的一塊讓他粘走了,只將他那肥臀的印痕留在了椅子上。
姨媽和母親玩牌,我和阿爾貝專心彈奏莫扎特、貝多芬和舒曼的三重奏、四重奏和交響曲,狂熱地看譜即奏德國和法國出版界向我們提供的一切適合四隻手協調彈奏的曲譜。
「得了吧,你們都閉嘴吧!」
「好好玩,孩子們。」或者:
翌年,我去音樂會少了,更多的是去劇院,奧德翁劇院、法蘭西人劇院,特別是喜歌劇院。當時上演的保留劇目中幾乎全部節目我都聽了,例如格雷特里、布瓦埃迪歐、埃洛爾德等人的作品。他們的作品當時令我心曠神怡,如今我則覺得無聊得要命。唔,我覺得無聊的不是這些富有魅力的大師,而是戲劇音樂,是一般的戲劇。劇院我過去是不是去得太多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都程式化,一切都顯得過分,一切都枯燥乏味……不留神偶然進了一間演出廳,如果不是旁邊有位朋友留住我,我很難等到頭一次幕間休息而不(至少得體地)離開。最近是因老鴿舍劇院、科波的藝術和熱情,以及他的劇團愉快的情緒,我對舞台的樂趣才稍許有點好感。不過這裏暫不發議論,而再來談我的回憶。
鑒於我要常常談到母親,所以我指望我正在回顧的有關她的情況,足以描繪出她的形象。不過我又擔心,讓讀者看到的這個「至誠至善的人」有許多缺點(我用「至誠至善」這個短語,是取其最具《福音書》的含義)。她總是努力去做善事,總是努力做得更好,不做到自己滿意絕不罷休。謙虛對她來講根本不夠,她不斷地努力減少自己的缺點或她發現的別人的缺點,努力糾正自己也糾正別人,努力學習。父親在世的時候,這一切都服從於、融會於一種崇高的愛情。她對我的愛也許只稍稍弱一點,可是她過去對父親徹底順從,現在則要求我徹底順從。由此產生了種種衝突,使我確信我完全像父親。與先輩最深刻的相似要很晚才表現出來。
客廳里放著鋼琴,所以我很少進去。平時,客廳的門總半掩著,傢具受到仔細的保護,罩著帶鮮紅細格的高級密織白色薄紗。套上罩紗的傢具,形狀非常分明。所以經過每個禮拜三,即母親接待客人的日子的一番展示,禮拜四再給它們套上罩紗,真稱得上一種樂趣。薄紗有巧妙的窩邊,用小小的夾子夾在椅背的套子上。這樣套上罩紗的客廳,得體,樸素,夏天百葉窗一關,裏面涼絲絲的。我真不知道,我是更喜歡這罩上的客廳,還是更喜歡那把沉鬱、不協調的華麗展示於人們眼前的客廳。有不同式樣的帶軟墊的椅子,一些包藍色錦緞、燙老式金邊的扶手椅;窗帘也燙有這樣的金邊。這些椅子都靠牆擺著,或者擺成兩排,從客廳中央開始,一直擺到壁爐的兩邊。有兩把扶手椅比其他扶手椅氣派得多,其豪華令我眼花繚亂。我知道它們包的是「熱那亞絨布」,但難以想象何種複雜的織布機能織出這種布。這種布既像天鵝絨,也像鏤空花邊,又像刺繡品,呈淺栗色。這兩把扶手椅的木頭是黑色和金色的。我沒有得到允許坐這兩把扶手椅。壁爐台上擺著幾個枝形大燭台和一個鍍金銅座鐘,那座鐘是普拉迪埃雕刻的薩福端莊的雕像。還有那盞分枝吊燈和那些壁燈,怎麼介紹呢?直到有一天,我才大胆相信,所有講究的客廳里的枝形吊燈,並不一定都是水晶吊燈,就像我們家客廳的吊燈一樣。這一天,我算是在擺脫思想束縛方面向前邁了一大步。
我們一直不停地彈奏,兩位太太則不停地閑聊。她們常常趁我們彈奏得最響亮時提高說話的嗓門,可是當我們彈奏得最輕柔時,她們的嗓門也不降低。她們完全不想靜心聽一聽,這令我們很難過。我們有兩次得以在靜靜的氣氛中彈奏,那真令人心醉神迷。媽媽撂下我好幾天,那情況我馬上就要談到。阿爾貝夠交情,連續兩天過來和我一塊吃晚飯。諸位想必已明白我這表兄對我意味著什麼,那麼諸位必然會明白,我能單獨一個人擁有他,而他僅僅是為我而來,這對我來講是多麼快樂的節日。夜裡我們一直彈奏到很晚,我們彈奏得那樣美妙悅耳,想必連天使也聽得見。
德茜蕾接替了瑪麗過去最喜歡的人德爾菲娜,但不管廚娘是誰,瑪麗總是站在她一邊的。第二天我與她一起外出,便以最卑劣的告密者的口氣對她說:
他床旁的桌子一角橫七豎八放了幾本書,我試圖分辨那些書的題目,他見了說道:
有一天我們商定,我們各自秘密地布置一間私人住宅,然後每人輪流邀請其他三人到自己家裡做客,被邀請的三個人都要帶點心。命運安排我頭一個做。我選定了一塊白色、光滑、外觀非常好看的巨大石灰岩,作為我的住宅。它偏僻地處在一大叢蕁麻中間。這些蕁麻,我必須奮力一躍——藉助一根撐竿,鉚足勁一撐才能跨過去。我給自己漂亮的住宅取名為「何不居」,然後端坐在那塊巨石上,像踞于寶座之上。其他三個人看見將我與他們隔開的蕁麻圍牆,都高聲叫起來。我把我用過的撐竿遞給他們,讓他們跳過來。可是他們並沒有拿起撐竿嘻嘻哈哈跳過來,卻帶著撐竿連同點心飛快地逃跑了,把我一個人撂在這個偏僻的鬼地方。沒有撐竿幫助,我要出去可太難了。
母親被這麼多滑稽動作弄得眼花繚亂,驚愕不已,但還是挺開心,不過對這種取消強制和努力的方法並不太贊同。她對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竭盡全力,無論做什麼都從頭至尾專心致志,這時千方百計想插話,卻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插不上。透過那唾沫橫飛、滔滔不絕的話,只聽見她的聲音說:
「太太最好自己做頭髮,那樣就不會怨三怨四了。」
「不,男人不相互擁抱。」
但是《大百科全書》里的新奇東西了解完了,最後廖內爾從中再找不到多少可學的東西了。說來真奇怪得很,我們回過頭來卻讀了一些非常嚴肅的書,而且這回兩個人是一起讀的。我們讀的書有波舒哀、費納隆和帕斯卡爾的作品。今年說明年,說話間我長到了十六歲,準備接受宗教教育了。我開始與表姐進行的通信,也使我的思想傾向於接受宗教教育。這年夏天過後,廖內爾和我仍不斷見面,在巴黎我們輪流去對方家裡。這個時期我們之間的交談雖然是有益的,但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們自以為是地「研究」前面提到的幾位大作家,爭相評論一些哲學著作的章節,而且選擇最深奧的章節進行評論。《論慾念》《論對上帝和對自己的認識》等著作被定期評斷;我們醉心於浮華,覺得一切都旨趣不高,只要我們腳下不踩空;我們進行荒謬的評註和長篇大論。這些東西今天我如果重新見到,一定會面紅耳赤。不過,這倒使我們思想集中,可笑的主要是我們從中汲取的自滿情緒。read.99csw.com
「對……只要……不過他並不要求……當然……條件是……」
阿爾芒·巴夫萊泰爾只在我們家度過兩個夏天。一八八四年夏天,我的表姐妹們也都不來了,就是來時間也很短。我一個人待在拉羅克,便更經常與廖內爾過往。我們不樂意在星期日公開相會,而早已談妥這天我去體驗黎歇谷的生活。我們像真正的情人相互約會。偷偷赴約時,心怦怦亂跳,思想上激動不已。我們合計找了一個小小的藏物處,作為我們自取郵件之處;為了確定在何時何地相會,我們相互寫一些古怪、神秘、帶密碼的信。這些信要藉助于翻譯密碼的格子或秘訣,才能看得懂。信放在一個密閉的小匣子里,藏於一棵老蘋果樹根部的苔蘚下面;那棵老樹在樹林子邊緣的草地上,離雙方的住宅都是一半的距離。我們彼此向對方誇張地表達的感情,也許正如拉封丹所言,有「一點點做作」,但絕沒有虛偽。我們都向對方發過誓,要忠於我們的友誼。因此我想為了兩個人重聚,就是赴湯蹈火也會在所不辭。廖內爾讓我相信,這樣的海盟山誓,必須有某種信物。他把一枚鐵線蓮花飾折為兩半,一半交給我,自己保留另一半,發誓要把它像護身符一樣佩戴在身上。我把我的一半花飾裝在一個小繡花香袋裡,像佩戴聖牌一樣掛在脖子上,緊貼著胸口,一直保留到初領聖體。
他聲望很高,像貝多芬,有些人說他是貝多芬的兒子。我沒有去核實他的年齡是否使這種假設很可能是真的。他一張臉扁平,顴骨凸出,前額寬闊,但一半淹沒在濃密的頭髮里,眉毛亂蓬蓬,目光渙散,時而威嚴,下巴顯示出倔強,唇厚的嘴總露出莫名其妙的惱怒表情。他不吸引人,而是征服人;神色驚慌顯出一副醉態,有人說他常常是這樣;他演奏時閉著眼睛,彷彿無視聽眾的存在,看上去不太像在彈奏一首曲子,而是尋覓、發現或者逐漸創作一首曲子,並非即興創作,而是在內心強烈的幻象中,在漸進的默契啟中創作;這種默契啟令他自己感到驚喜莫名。
「你知道,瑪麗,德茜蕾如果聽不進媽媽對她說的話,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能留用她(這樣說也是想顯得我自己了不起)。昨天她的蛋黃醬……」
「瞧,這至少算得上音樂。」她憂鬱地搖著頭說道,「我問你,這是不是比你所有那些三重奏更好聽?」
幾個月期間,我還繼續去巴黎看他,但間隔時間越來越長。他與他一家人住在A街,緊挨著中心菜市場。在那裡他生活在他母親身邊。那是一個溫和、持重、可敬的婦人。一塊生活的還有他兩個姐姐,其中一個年齡明顯大一些,不願拋頭露面,而讓自己顯得微不足道,在妹妹面前深情地表現出自我犧牲精神。像通常情形一樣,一如我所感覺的,她把一切最苦、最累、最沒人願意乾的家務活兒,全部一個人承擔下來。二姐與阿爾芒年齡差不多一樣大,長得楚楚動人,簡直可以說她所擔當的角色,就是代表這個凄涼的家庭的魅力和詩意。可以感覺得出來,她受到所有人尤其是阿爾芒的疼愛,但阿爾芒疼愛她的方式有些古怪。這我後面會談到。阿爾芒還有一位大個子哥哥,剛完成醫學學業,開始尋找就診者。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至於父親巴夫萊泰爾牧師,大概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廣施仁慈方面,我還從來沒見過他。某天下午,巴夫萊泰爾太太邀請阿爾芒的幾個朋友吃點心,我們正在餐廳里分享三王來朝節餅,牧師突然令人印象深刻地出現了。啊!天哪!他長得多醜!這個五短身材、肩膀寬闊的人,有著大猩猩般的胳膊和手,莊重的牧師袍更增強了他相貌的醜陋。怎樣形容他的頭呢?花白的頭髮油乎乎的,直直的一綹綹蹭得衣領子也油光光的;一對眼球突出的眼睛在濃密的眉毛下亂轉,鼻子難看地隆起,下嘴唇腫腫的,軟軟地向前耷拉著,呈青紫色,流著哈喇子。他一出現,本來挺活躍的我們這些人,頓時鴉雀無聲。他只在我們之中待了一小會兒,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例如:
「我連臉都沒洗。」他抱怨道,接著發出一聲痛苦的冷笑,向我宣布他再也不洗臉了,正因為這樣房間里氣味難聞;現在他出房門只是為了去吃飯,他已經二十天沒有去外面了。
「瑪麗,你不是在刷,而是在敲打!」
客廳的兩個窗戶、圖書室的窗戶,還有母親的卧室和我的卧室的窗戶,都朝向這類令人讚歎的花園中的一個。那座花園與我們僅一街之隔,而那條街只有一邊蓋有房屋,另一邊即房屋對面,僅有一道矮牆,只能擋住最低幾層樓的視線。我們住在五層。
瑪麗並不能真正直言不諱,媽媽絕不會容忍的。她只說些俏皮話;幾句話帶著嘯聲脫口而出,是被壓抑的怒氣憋出來的。在她面前,媽媽有點氣得發抖,如果她在往餐桌上端菜,就等她出去了才說:
然而,廖內爾並不總是顯得高尚。祭祀廳(我剛才說這是客廳)旁邊是書房,一個寬大的四方形房間,貼牆壁都擺滿了書,其中有《大百科全書》,旁邊是高乃依的作品。那些作品伸手就可以拿得到,吸引著孩子的好奇心。廖內爾知道書房裡沒人時,就拿起那些書拚命地亂翻。一篇文章把他引到另一篇文章,篇篇文章都寫得生動活潑,饒有趣味,鏗鏘有力。十八世紀這些魯莽而過分的思想,頗能使人開心、吃驚,獲得消遣,同時得到教益。我們經過書房時,廖內爾總用胳膊肘捅我一下(禮拜天旁邊總是有人),眨眨眼睛,示意我注意那些非同一般的書。這些書我還從來沒有時間去摸一摸呢。再說,我思維比廖內爾慢或者考慮的事情比他多,所以對這類事情遠不如他那樣好奇。讀者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吧。後來當他對我講述他通過辭典進行的探索,告訴我他的發現時,我聽著他講述,驚愕多於興奮。那些閃爍其詞的話,我根本聽不明白。第二年又有一回,他擺出一副高人一等、了解情況的樣子(他很會擺出這副樣子)告訴我,他在他哥哥已經不住的卧室里找到一本書,這本書有一個暗示性的題目:《一條獵犬的回憶》。我還以為是一本關於犬獵隊的書。
我與廖內爾的關係終結了,因為我們的友誼無法再堅持下去。這件事我不會有機會再來談。幾年間我們還繼續見面,但所獲樂趣越來越少。我的興趣、我的觀點和我寫的東西,他都不喜歡。起初,他試圖讓我改弦更張,後來就不再跟我往來了。我想他出身的這個家庭的思想,只能對下保持友誼,我的意思是說,他們的友誼伴隨著恩賜和保護。甚至在我們之間感情最熱烈的時候,他也讓我感覺到我的出身與他不同。蒙塔朗貝爾伯爵與其好友科爾努德通信集剛剛出版。這本書(一八八四年的新版本)放在拉羅克和黎歇谷客廳的桌子上。廖內爾和我抑制不住衝動,讚揚這些通信。在這些信里,蒙塔朗貝爾伯爵儼然是一個偉人,他對科爾努德的友誼令人感動。廖內爾幻想我們之間也有這樣的友誼,當然我是科爾努德。https://read.99csw.com
「不,朱莉葉!」他大聲說道,「我求你啦。這是我的書房,至少這個房間,就讓我一個人按照我的方式布置吧。」
禮拜天早上,R太太在客廳里進行祭祀,父母、孩子們和下人們都參加。廖內爾權威地讓我坐在他身邊。我們跪在地上禱告的時候,他抓住我的手,緊緊握在他手裡,彷彿要把我們的友誼作為犧牲奉獻給上帝。
我躺在兩把大扶手椅中的一張里看書。那兩把扶手椅一左一右,把壁爐旁邊塞得滿滿的(那是一種很大的扶手椅,包石榴紅天鵝絨,在鼓鼓囊囊的坐墊下,椅子的框架甚至連形狀都看不出來了)。我抬起眼睛端詳一會兒母親美麗的側影。她的輪廓天生端莊而甜潤,只是線條偶爾稍顯生硬,那是因為披肩過白襯托的效果,也是因為瑪麗將她的頭髮往後梳時她自己往前掙拽所致。
「下一次你學習後面的八個節拍。」
「我對德茜蕾一遍又一遍算是白說了(這句話是對姨媽克萊爾說的),她這蛋黃醬醋還是放得太多。」
暫時嘛,母親很關心自己的修養和我的教養,對音樂、繪畫、詩歌,總而言之對一切高於她的東西充滿了敬意,盡最大努力啟迪我的,也啟迪她自己的興趣愛好和判斷能力。如果我們去參觀一個畫展——《時報》向我們介紹的畫展,任何一次我們都沒有錯過——就一定會帶上評介這次畫展的報紙,而且當場重讀評論家的評價,生怕胡亂欣賞或者不能全部欣賞。至於音樂會,當時的節目有限、單調又小家子氣,欣賞錯的可能性很小,只需聽、讚賞和鼓掌就成了。
除了R先生,家裡所有人或多或少都關心政治。廖內爾在他卧室里讓我脫帽向奧爾良公爵一張照片行禮(當時我絕對不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誰)。他哥哥在某省大肆進行競選宣傳,仍在選舉中敗北或再次落選。郵差從利西甌送來郵件,當時全家人正在餐桌上用餐,每個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立刻抓過一張報紙。大家都停止了吃飯,好大一會兒,我這個客人在整個餐桌周圍連一張面孔都看不到了。
父親去世后,我們每逢星期日總與克萊爾姨媽和阿爾貝一塊吃晚飯,不是我們去他們家,就是他們來我們家。我們並不因為他們到來而掀開客廳傢具上的罩紗。飯後我和阿爾貝開始彈鋼琴,姨媽和母親坐到大桌子旁。大桌子上照亮的是一盞油燈,燈罩是當時時興的那種複雜的燈罩,如今已經見不到那種式樣的了。每年同樣的時候,我和媽媽都要去土爾隆街一家紙製品店裡,挑選一個新燈罩。那家店裡有各式各樣的可供選擇。不透明的紙板上,鏤刻有凹凸花紋,凹處五顏六色薄薄的紙漏出縷縷光線。那真迷人。
施夫馬克突然站起來。
「天哪!天哪!這究竟搞的什麼鬼名堂?」一邊竭力扭頭從自己肩頭上看漆布怎樣被扯下來,他的臉因此更漲得通紅。
他懷著友情,想方設法進一步把我帶進他的生活和他的家庭習慣。我說過他是孤兒,黎歇谷莊園是屬於他舅舅的。他舅舅也是基佐的女婿,因為德·R·兄弟倆娶的是兩姐妹。R先生是議員,應該直到去世都一直是議員,如果不是在德雷福斯事件開始的時候,他以非凡的勇氣投票反對他自己那一派(這就是說他是右派)。此公非常善良,特別正直,但稍稍缺乏個性,缺乏才能,總之缺乏某種我也說不清楚的東西。這種東西能使他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家庭的餐桌上,不僅僅憑年齡,也不僅僅表面上起支配作用。在這個家庭的餐桌上,年紀最小的成員並不總是最順從的。這個出色的人已經感到,在妻子面前都難以充分保持面子了。妻子比他強,這令他不堪忍受。其實,R太太性格很平和,很溫柔,而且非常體貼人。她說話的語調和行為方式,絲毫不會流露出把自己的意見強加於人的意思。不過,她也許說不出什麼很新鮮、很深刻的東西,但從來不會說了等於白說,而且所說的話都是明智的(在這裏,我在我童年的回憶中,加進了一些更新近的回憶)。因此,她對所有人都有著實實在在的巨大影響,彷彿上天賦予了她絕對權威。我並不覺得她的容貌與基佐先生很相像,但她曾當過基佐先生的秘書,是他思想上的知己。她的聲望肯定因為意識到過去這段經歷的分量而提高了。
「那你幹什麼?」
我承認,那時找一位好老師不像如今這麼容易。學校尚不培養老師;整個法國的音樂教育還有待開展。再者,我母親所交往的階層,對音樂教育基本上一竅不通。不可否認,母親為了了解情況和為了我的教育,做了很大的努力,可是她的努力被誤導了。施夫馬克是她的一位女友熱情推薦給她的。
瑪麗並非對一切美感都無動於衷,但是對她和許多瑞士人而言,美感是與高度感混為一談的,正如她的音樂感僅限於感恩歌一樣。然而有一天,我在彈鋼琴時,她突然進到客廳里。我當時彈奏的是一首浪漫曲,沒有歌詞,表現力相當平淡。
我再見到阿爾芒……這天我受到他大姐的接待,套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她對我說,我可以上兩層樓去阿爾芒的卧室去看阿爾芒,因為他傳話說他不下來了。我知道他的卧室在什麼地方,但從來沒有進去過。那個房間直接朝向住房對面的樓梯,阿爾芒的哥哥在那邊開了個診所,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那房間不算太小,但很暗,通過一個小院子採光:一個難看的翹曲鋅板反射器伸向院子,把灰白的光折射上來。阿爾芒和衣躺在未鋪的床上。他還穿著睡衣,鬍子沒刮凈,沒打領帶。見到我進去,他爬起來,擁抱了我。平常他不會這樣。我們交談是怎樣開始的我不記得了。我對他的卧室面貌的關心,大概遠遠勝過了對他說什麼話的關心。整個房間里見不到任何悅目的東西;一切都顯示出貧困,一切都顯得難看,黑乎乎的,令人透不過氣來。待了不一會兒,我便問他願不願意陪我到外面去。
「啥也不幹。」
那麼阿爾芒呢?
客廳桌子上鋪著厚厚的天鵝絨桌布,鑲著絲毛織的寬邊。我想這鑲邊是住在M街時,安娜和媽媽耐心地織成的。這鑲邊超過了桌面,垂在桌子四周,所以要站遠一點才能欣賞。它呈螺旋形流蘇狀,上面織有牡丹和飾帶,或者至少是可視為這種圖案的扭曲的黃顏色東西。這寬邊是頗費了一番工夫才鑲在天鵝絨上的,就是說給天鵝做了一些假突,形成規則的鋸齒狀,深入鑲邊,與之搭接、咬合。但是,天鵝絨毫不在意是否與鑲邊協調,它寧可與扶手椅的熱那亞絨布協調,也是淺栗色,而它與鑲邊的搭接部分是嫩綠色。
「願上帝保佑你們。」說罷就離開了,後面跟著巴夫萊泰爾太太。他有幾句話要對她說。
「你看得很清楚,我現在這副樣子沒法出去。」
兩年以來,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孩子來與我共度假期。媽媽想方設法給我找來這個夥伴,認為這有雙重的好處:一是讓一個很不幸運的孩子呼吸到鄉間的新鮮空氣,這個孩子本來整個夏天都沒法離開巴黎;二是讓我擺脫釣魚那種過分靜止不動的樂趣。阿爾芒·巴夫萊泰爾的職責就是陪我散步。他是牧師的兒子,這是確定無疑的。頭一年他是跟埃德蒙·里夏爾來的,第二年是跟里夏爾老大來的。我已經是里夏爾老大家的寄宿生。這應該是個瘦弱的孩子,容貌清秀,嬌弱,幾乎稱得上漂亮,目光很有神,一副怯生生的樣子頗像只松鼠。他天生淘氣,感覺自在時便立即有說有笑。但是頭一天晚上,在拉羅克那間大客廳里,這可憐九-九-藏-書的小傢伙,儘管受到安娜和母親親切的歡迎,仍感到非常陌生而抽抽噎噎哭起來。我也是衷心歡迎他的,所以對他哭哭啼啼的樣子,不止是感到意外,而幾乎有些反感了。我覺得他辜負了母親的關懷,幾乎認為他冒犯了母親。我真不明白的是,在窮人眼裡,富裕人家究竟顯示出怎樣令人憎惡的面孔。然而,拉羅克那間客廳並沒有任何奢華之處。只不過,在這裏你覺得自己可以免遭一大堆憂慮——貧困引起的啼飢號寒的憂慮的困擾。阿爾芒是頭一回離開自己家裡人。我想他屬於那種凡是見到自己不熟悉的東西就感到彆扭的人。不過,頭天晚上令人不愉快的印象並沒有延續多長時間。他很快就被母親還有安娜哄住了。安娜有充分的理由能夠更好地理解他。我嘛,有一個夥伴很高興,把釣魚竿收了起來。
媽媽去了拉羅克。我們的一個農莊里發生了傷寒流行病。這件事媽媽沒能更早獲悉。她是去救護病人的,認為這是自己的義務,因為那些人是她的佃農。克萊爾姨媽試圖阻止她,說她固然對佃農負有義務,但首先是對兒子負有義務;她去救護起不了多大作用,卻要冒很大危險。姨媽其實還可以補充說,那些人對農莊還相當生疏,卻又固執又貪婪,對於母親這種無私的行動,根本不懂得讚賞。阿爾貝和我非常不安,隨聲附和,因為農莊里已經死了兩個人。勸阻、懇求都無濟於事。凡是母親認為屬於自己義務範圍的事情,不管有多大障礙她都要完成。這種義務之所以一直沒有明顯地顯示出來,是因為母親使自己的生活里充滿了許多意外的顧慮。義務的概念,在母親身上往往化為許多瑣細的責任。
媽媽幾乎每個星期日都帶我去帕德魯樂團。不久,我們在音樂學院訂購了年票,連續兩年每兩個星期日有一天去那裡聽音樂會。那些音樂會有些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些東西雖然我還不到能夠理解的年齡(媽媽一八七九年就開始帶我去),但同樣培養了我的敏感。我什麼都欣賞,幾乎不加區別,像這種年齡的孩子不可避免的那樣,幾乎不加選擇,一味如饑似渴地欣賞:c小調交響曲和蘇格蘭交響曲,由里特(或里斯勒)一個星期日接一個星期日在帕德魯樂團演奏的莫扎特協奏曲組曲。還有菲力仙·大衛的《荒漠》,這首曲子我聽過好幾回,帕德魯和觀眾裝出對這首可愛的傑作抱有特別濃厚的興趣。如今人們也許會覺得這首曲子有點過時且缺乏深度。我被這首曲子迷住了,就像被圖爾內米納一處東方景色迷住了一樣。在瑪麗陪同下頭幾次去盧森堡公園參觀的時候,我覺得它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石榴紅和橙紅的夕陽,映在平靜的水裡,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幾頭大象或駱駝伸長鼻子或脖子在飲水;遠處一座清真寺將它的尖塔聳向天空。
翌年,在完全相同的情形下,他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進到餐廳里,說了一句完全相同或相當的話,又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離去,後面跟著他妻子。他妻子產生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把我叫去介紹給他,因為直到此時他只知道我的名字。牧師把我拉到他身前,啊,真討厭!我還沒來得及躲避,他就親了我一下。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不能忍受別人告訴他任何事情;一切他總比你先知道。有時他能把你自己的見解複述給你聽,彷彿那是他的見解,而忘了他應該感謝你,或者把從你這兒聽去的情況再自鳴得意地告訴你。一般情況下,他把從別人那裡拾來的牙慧當作自己的看法。在我們發現繆塞的時候,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他高談闊論地甩出一句話:「這裏理髮店的一位夥計,他心裏裝著一個美妙的八音盒。」這真讓我樂壞了,因為這句話顯然是荒謬的,但他卻當成個人思考的成果!(如果不是在聖伯夫的《手冊》里讀到基佐同樣喜歡說這類話,我可能就不會提起這種胡說八道了。)
「那麼,小傢伙,懂了嗎?再也不會有練習。瞧呀,太太,瞧這個小滑頭多麼高興!他已經在想啦,跟施夫馬克老爹一塊學不會感到無聊啦。他是對的,這孩子。」
「其他老師說什麼啦?必須進行練習,練習,喋喋不休。可是我進行練習了嗎?讓我清靜點!我們要通過彈琴學習彈琴,就像說話一樣。是吧,太太,你是明白事理的。難道你會同意借口你兒子整天要運用語言,就每天早上讓他進行語言練習:啦,啦,啦,格啦,格啦,格啦?(這時,母親的確被施夫馬克帶唾沫星子、滔滔不絕的話嚇壞了,將椅子明顯地往後挪了挪,而施夫馬克立即將自己的椅子向前挪了同樣的距離。)一個人話多或者話少,都是說他要說的話。彈鋼琴嘛,十個指頭總足以表達自己的感覺了。唔!如果你什麼感覺也沒有,即使每隻手有十個指頭,又有何用!」說到這裏,施夫馬克哈哈大笑,直笑得透不過氣來,接著是咳嗽,咳得又有一陣透不過氣來,憋得直翻白眼,過一會兒掏出手帕抹一把臉,又用手帕扇風。母親說要去給他倒杯水來,但他示意不要緊,最後揮動他的兩條小胳膊,踢踢他的兩條短腿,解釋說他願意同時又笑又咳,響亮地「嗯!」一聲,轉向我說:
他從我的生活中取消了練習,我並不特別感到高興。我已經喜歡學習了,換老師就是為了有更大進步。我懷疑師從這個怪人是否……他抱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原則,例如這麼一條:手指在琴鍵上永遠不要待住不動。他虛擬這手指繼續支配著音符,就像小提琴演奏者的手指,或者像直接放在顫動的琴弦上的琴弓一樣,因此幻想增大或減弱這個音符的聲音,根據手指在琴鍵上是往前深入,抑或相反往自己身前移動,而隨心所欲地彈出一種聲音。正因為這樣,他的手是那樣奇怪地來回移動,好像在搓揉整首曲子似的。
我堅持要他出去,說他可以套個假領子,至於他沒刮鬍子,我並不怎麼在乎。
凡是她聽不懂的樂曲,她不分青紅皂白統統稱為「三重奏」。
最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他直到下堂課才發火。這天不知他怎麼回事,上完課,我送他到前廳里,他突然大發雷霆,破口大罵起來,說我玩的把戲他看得一清二楚,說我是一個「偽君子」,他再也不能忍受人家這樣捉弄他,再也不會邁進一個把他當成草包的人家的門檻。
壁爐前面掛毯式的隔熱屏上綉有幾朵大薔薇花,下面是一座中國式的橋。那藍色的屏至今還浮現在我的眼前。竹子做的框架上,裝飾著一些墜子,絲綢的流蘇左右搖來擺去;那些流蘇墜子像屏幕一樣也是藍色的,一對一對用金絲拴在貝殼做的魚的頭部和尾部。後來有人告訴我,這幅掛毯是母親在新婚期間偷偷綉制的。父親生日那天,他進書房時,看見牆上掛著這幅掛毯,心裏很覺得不是滋味。平常那麼溫和又那樣鍾愛我母親的他,差點兒發火了:
施夫馬克先生頭一次來我們家,就向我們介紹了他的方法。這是一個胖老頭兒,容易激動,氣喘吁吁,臉像爐膛一樣通紅,說話含含糊糊,帶著哨音,唾沫四濺。彷彿他整個人處在壓力之下,讓裏面的氣體釋放出來。他有著刷子般的頭髮,蓄著頰髯。頭髮和頰髯都雪白,像正在臉上融化,不得不時時用手絹去擦。他說:
他果然沒有再露面。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從報紙上獲悉,他在一次划船比賽中淹死了。
我們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去森林里到處跑,像阿肯色設陷阱的獵人們那樣。居斯塔夫·艾瑪爾給我們講述了這些獵人的冒險故事。他們不屑於走現成的路,無論遇到灌木叢還是沼澤地,都不後退。相反,灌木叢越密,不得不膝蓋和雙手著地,甚至腹部著地,艱難地匍匐前進,我們就越高興,因為我們認為繞道走不光彩。
「你想知道我閱讀什麼書?」
「我再也不出去啦。」他簡單地說。
「哎喲!瑪麗,你梳得我好疼!」母親呻|吟道。
三王來朝節那天,巴夫萊泰爾太太邀請阿爾芒的朋友們來分吃三read•99csw•com王來朝節餅。這個小節日我參加過好幾回,但不是每年都參加,因為冬季這個時候,我們一般在魯昂或南方。但一八九一年過後,我不得不又參加了一回,因為那位好心的巴夫萊泰爾太太,已經把我作為一位著名作者,介紹給其他多少都有些名氣的年輕人。顯然,安排這類聚會,也並非沒有為阿爾芒年輕的姐姐未定的前途操心的意圖。巴夫萊泰爾太太考慮,在這些小有名氣的年輕人之中,說不定會冒出一個對象哩。可是,這種操心她卻企圖掩飾,甚至予以否認。相反,阿爾芒不顧臉面的介入,使這種意圖昭然若揭。他利用三王來朝節這天聚會的機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做種種最直截了當、最難以啟齒的暗示。三王來朝節餅由他分,他知道餅內那粒蛋豆在什麼地方,巧妙地讓它落到他姐姐或者可能的求婚者手裡。由於沒有其他女孩子在場,他只能選姐姐做王后。這嘛,就當是開玩笑。阿爾芒肯定已經受到那種奇怪的病的折磨。這種病導致了他幾年後自殺。他之所以熱衷於這樣做,我無法做出別的解釋。不讓姐姐流淚他決不罷休。語言做不到這一點,他常常走到姐姐面前,揍她,掐她。怎麼!他厭惡自己的姐姐嗎?我想,相反他很愛她。姐姐的一切都使他感到痛苦,包括他讓她遭受的這些屈辱,因為他是一個生性溫情的人,絕不冷酷無情。可是,無形的魔鬼卻以損害他的愛為樂事。在我們面前,阿爾芒顯得神經質而又活潑,但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家人,對他所愛的一切,總表現得思想尖刻,正是這種尖刻的思想使他在貧困面前昂首挺胸。他常常把母親企圖掩蓋的一切如污跡、物品不配套、衣物上撕裂了口子等,全都抖摟出來,既使母親難堪,也使客人們感到不自在。巴夫萊泰爾太太慌了神,只好棄車保帥,來個半承認,而把其餘一切掩飾過去,一迭連聲地表示歉意:「我知道,在紀德先生家裡,三王來朝節餅是不敢放在一個有缺口的盤子里端出來的。」阿爾芒指出她是藏頭露尾,一邊不顧情面地哈哈大笑,或者嚷道:「那是我擱過腳的盤子。」「這使你大吃一驚吧,老兄!」從他嘴裏神經質地發出的這類感嘆,彷彿幾乎與他無關。請想象這種場面的結局吧:阿爾芒諷刺挖苦,母親表示抗議,姐姐哭哭啼啼,所有客人都感到難為情。請想象一下吧,就在這時牧師莊嚴地進來了。
他的課突然在一個可怕的場面中結束了。那場面是這樣發生的:我說過施夫馬克肥胖。母親擔心客廳里那些小椅子太過單薄,承受不了這樣一個大胖子的重量,便去前廳里找來一張結實的椅子。那張椅子是包單面仿皮漆布的,挺難看,與客廳里的傢具極不協調。她將這張椅子放在鋼琴旁邊,將其他椅子挪開,說道:「這樣他就會明白他該坐在哪兒。」頭一堂課平安無事,椅子挺牢固,經受住了那龐大的軀體的壓迫和亂動。可是第二堂課,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仿皮漆布大概在頭一堂課被他蹭軟了,開始粘在他的褲子上,而我們,唉!只是在課快結束,他想站起來時才發覺。白費勁!他粘在椅子上,椅子粘在他身上啦。他那條薄薄的褲子(其時正是夏天)如果再舊一點,褲襠就留在椅子上了,那肯定無疑。經過幾秒鐘的焦急不安……接著,嗬!他再一用力,是仿皮漆布讓了步,它像是為了和解,慢慢地、慢慢地脫離了整個漆布。我按住椅子,懊喪不已,根本不敢笑;他呢,往前一扯,說道:
從來沒有任何解釋。從來沒有任何意思要喚起——且不說我對音樂的興趣或我的敏感性,(怎麼談得上這一點呢?)連喚起我的記憶力或判斷力都談不上。正當成長的年齡,靈巧和理解能力強,我什麼樣的進步不能取得,如果母親立即把我託付給那位無與倫比的老師的話?對我而言,這位老師就是稍晚(唉,太晚了!)遇到的德·拉女克斯先生。可是,在要命的磕磕絆絆兩年之後,我脫離了梅里曼,卻落到了施夫馬克手裡。
他遞給我一本伏爾泰的《少女》。我知道很久以來這一直是他放在床頭的書,包括畢哥-勒布倫的《愛引經據典的人》和保爾·德·科克的《戴綠帽子的丈夫》。他覺得可以對我無所不談了,匪夷所思地向我解釋說,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是因為他現在只會幹壞事,知道自己會損害他人,會使其他人不高興,遭其他人討厭,再說他遠不像表面上那樣有才智,甚至自己所有的這點才智也不知道如何發揮。
可是,母親的髮型做起來要有點技巧,沒有瑪麗的幫助是難得做好的。整個頭髮從當中分開,髮辮從下面盤繞上來,結成一個扁平的髮髻;兩鬢那兩綹光潤的頭髮,用發卡別得恰到好處地隆起。那時到處都做這種髮型,那是注重式樣的醜陋時代。
「還是醋放得太多,我知道。」瑪麗一臉報復的神氣打斷我。她抿住嘴唇,忍住笑,過了一會兒,等氣氛相當緊張時,又迸出一句:
「為什麼?」
「現在我來彈奏點什麼吧。以免你們想:這個鋼琴老師只會說。」
我去聽的三場音樂會,第一場是演奏古典音樂,另兩場是演奏貝多芬和舒曼的作品。有一場是專門演奏肖邦的作品,我很想去聽,可是母親認為肖邦的音樂「不健康」,拒不帶我去。
相隔幾年之後(在這期間我再也沒見到他),當我收到阿爾芒的死亡通知信時,我特別再次考慮過這件事。我當時正在旅行,沒能去參加他的葬禮。不久后見到他可憐的母親時,我不敢向她詢問。我是間接地了解到阿爾芒自投了塞納河。
我只見過他兩次,但他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自那之後,他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里,甚至開始徘徊在我打算寫的一本書里。這本書至今我還沒有說不寫了。通過這本書,我可以稍稍散布我在巴夫萊泰爾家體驗到的那種曖昧氣氛。在這裏,貧窮不再像富人們通常以為的那樣,僅僅意味著缺吃少穿。你感到它是實實在在的,咄咄逼人的,難解難分的。它支配著人們的思想和心靈,觸及最隱秘、最脆弱的地方,使生活精緻的發條變形。如今在我看來一清二楚的事情,當初因為所受教育不夠而無法理解。巴夫萊泰爾家許多反常現象我覺得奇怪,多半因為我沒能很好地看出其根源,不善於時時事事把生活的拮据考慮進去。這個家庭出於羞恥心,想方設法掩飾它的拮据。我絕對不是一個嬌慣壞的孩子。我說過,母親總是保持著警惕,不讓我在任何方面優越于不如我幸運的同學。但母親從來沒有企圖讓我擺脫自己的習慣,打破我這令人迷戀的幸福圈子。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正如我是法國人和天主教徒而不覺得一樣。出了這個圈子,一切在我眼裡彷彿都具有異國情調。正如我們所住的房子一定要有可通車輛的大門,或者像克萊爾姨媽所強調的,「我們不能沒有」可通車輛的大門;正如我們凡是出門旅行,一定得坐頭等車廂;正如我們去戲院看戲,我無法想象凡是自我尊重的人,除了坐包廂,還能去別的地方就座。這樣的教育將在我身上產生怎樣的反作用,要談論這一點還為時過早。我還處在這種年齡:一天上午,我帶阿爾芒去歌劇院看戲。媽媽為我們訂了兩張四樓樓座的票,因為是頭一回讓我們單獨去看戲,她覺得像我們這種年齡的兩個小孩子,這種座位也就足夠了。我覺得我們所坐的地方明顯比平常高,一看周圍的人又都像是平民百姓。我簡直要瘋了,趕緊跑到驗票處,把口袋裡所有的錢全掏出來,補了兩張能坐回平常那種位置的票。應該補充說一說的是,每當我邀請阿爾芒而沒有向他提供最好的東西,我心裏就感到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