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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本身,即已是反抗 @張愛玲

記錄本身,即已是反抗

@張愛玲

胡蘭成的這套標準柔情而委婉,所以讓人容易沉迷不能醒。
話頭並不是因胡蘭成而起,而是從一本叫做《在德黑蘭讀〈洛麗塔〉》的書開始。伊朗女學者阿扎西從海外歸來,回到自己的祖國伊朗教授西方文學,她因為不願意戴著面紗上課,辭掉了在德黑蘭大學的教職,邀請了七名女學生,每周四到她家裡貪婪地閱讀英文經典。她為女孩子們選定的閱讀教材有《一千零一夜》《洛麗塔》《了不起的蓋茨比》等。
你被時代推著走,只能從后往前推測人生的結局怎樣才能美滿些:若沒有爆發戰爭,若留在了大陸,若沒有逃到美國,若晚年回到香港……全是一堆無從選擇的選擇題。
「我這些年只對看得起我的人負疚,覺得對不起人,這種痛苦在我是友誼的代價,也還是覺得值得。」
如果我事先沒有這種心理防禦,恐怕也很難抗拒胡蘭成的魅。
評論家柯靈曾經寫過著名的《遙寄張愛玲》來懷念你,滿懷深情懷念你的才華。在《小團圓》里,你卻毫不留情地寫了當初是怎樣被他在公車上調戲的:「真擠。這家西點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別多,照這樣要擠成漿糊了。荀樺(原型為柯靈)乘著擁擠,忽然用膝蓋夾緊了她兩隻腿……就在這一剎那間,她震了一震,從他膝蓋上嘗到坐老虎凳的滋味。
我看了,覺得比舊文人「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毛病還要令人憎惡。因為除了風流,還有一種臨幸天下的濫愛,自視為上帝、「文人中心主義」——我生氣,也是因為對他有先入為主的意見,知道他和你的故事,所以在讀這封信的時候,腦海里總有他顧盼生姿的樣子。
附記:
這本書的九九藏書主題,是講在個人自由受到強烈桎梏的大環境下,如何通過啟蒙自身,來改變所處的世界。而書里最讓我感興趣的細節,卻是當這些秘密閱讀小組的妙齡少女讀到亨伯特,忍不住震顫和心動,「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慾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彷彿亨伯特在舌尖所含的是她們的名字。
你遇到胡蘭成時二十三歲,我遇到你時七歲,如今也快二十三歲了。先是看你的文章,然後研究你的人生,時而背離,時而叛逃,時而萬有引力一般地靠近你的人生。
你總是把人想象得比真實更壞一些,或者說,你眼光毒辣,發現了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沒有發現的猥瑣心思,並且不憚寫出來,不管那人是不是對自己有意,或是有恩。
因為你無法把違背社會常理和道德的職責施加給他,他自己有一套標準和與之匹配的語言。比如他在《今生今世》里寫:「前一晌我看了電影沛麗,沛麗是一隻小栗鼠,洪荒世界里雷火焚林,山洪暴發,大雪封山,生命只是個殘酷。它隨時隨地會遇上敵人,被貂追逐,佯死得遁,而於春花春|水春枝下,雌雄相向立起,以前腳相戲擊為對舞,萬死餘生中得此一刻思無邪的戀愛,仍四面都是危險,叫人看著真要傷心淚下。眾生無明,縱有好處,越見得它是委屈。文明是先要沒有委屈。」
《圍城》里也寫到過知識分子逃難的狼狽,但是下筆要克制保留很多,錢鍾書嘴角總有一抹嘲弄的笑,要與這鄉間的生活拉開距離。不像你誠實得近乎殘忍,幾乎漫不經心地橫刀對自己剖腹,露出慘淡與不堪來。
你送他到台階外,天冷,你沒穿大衣read.99csw.com,卻也和胡適先生在涼風中站了許久。那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你刻薄的筆力並沒有捅破和揭穿什麼,即使內心清明,最後仍然尊稱胡適先生為「偶像」。
那天又想到你,是和人談起胡蘭成。
「任是無情也動人。」——不相干的人恐怕會這樣說你,相干的人則只覺得無情。你卻說自己「所有人都同情」。我想到有人曾經問徐梵澄先生,說魯迅為什麼這麼刻薄,這麼好罵?徐梵澄先生說:「因為他厚道。厚道是正,一遇到邪,未免不能容,當然罵起來了。」
對親人和至交,你甚至都沒有那麼友善。你後來和好友炎櫻斷交,幾乎老死不相往來。在後來的通信里,炎櫻問你為什麼莫名其妙不再理她,你說:我不喜歡一個人和我老是聊幾十年前的事,好像我是個死人一樣。你的弟弟張子靜,你在《童言無忌》里說他「實在秀美可愛」,聽到別人說他種種不成器,你則比誰都氣憤。他後來向你尋求救濟,你卻分文不給,以至於他也寫書訴述你的冷漠。
這篇文章是為某雜誌所作的命題作文。題目是挑選一個歷史中的人物,給他/她寫一封信。
你流產(抑或是墮胎)過,《小團圓》里寫自己直視著抽水馬桶里的男胎兒,肌肉上一層淡淡血水,大大的雙眼突出。這一幕簡直恐怖到了極點,如同排泄物一樣的胎兒被沖入排水道。性、虐殺、暴力擁擠在一段讓人心碎的記憶中,你卻有耐心細細地回憶和描摹這畫面。
小時候喜愛她的《沉香屑·第一爐香》與《傾城之戀》,嚮往亂世佳人、時代的車、漫天的火光;長大一點,喜愛《色,戒》,讀懂了人性的可read.99csw.com悲。再大一點,最愛的是《小團圓》和《異鄉記》,前者是她對自己前半生的慘淡審視,後者是她平鋪直敘地寫自己逃難的經歷,讀到她對自己的殘忍解剖,有種凜冽的痛感。
2011年12月
不同的是,在對女人永不停息的追求上,亨伯特有種自知的病態,胡蘭成卻視其為天下最正當、最美的事業。
「……乃至在路上見跛足的或乞丐的婦人,我都設想我可以娶她為妻……此是年輕人的感情,如大海水,願意填補地上的不平。因由此感情,故山川草木以及女學生,皆映輝成鮮潤的了。」
忽然就想起了胡蘭成,像所有的張愛玲迷一樣,我也很討厭胡蘭成,不解你對他的深情。亨伯特和胡蘭成一樣,其實是非常醜惡骯髒的人,內心有永遠也見不得人的一面。
他們的另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有種奇異的、能操縱女人的能力。魅,祛不了的魅。比如台灣的朱天文、朱天心兩姐妹,就是很明顯地在胡蘭成語言的操控之中。
「她擔憂到了站他會一同下車,擺脫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認識路,不要被他發現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著點點頭,沒跟著下車。剛才沒什麼,甚至於不過是再點醒她一下:漢奸妻,人人可戲。」
他把整個文明的概念,落在一隻驚惶的老鼠上。把那些龐大的詞彙,都濃縮成一個楚楚的「委屈」。雖然我們明知道文明是個龐大複雜的概念,絕不是輕巧的「不委屈」幾個字,但是卻不知不覺接受了胡蘭成的說法。他有自己解釋世界的語言,以及評價萬物的體系。你永遠不能指責他錯了,因為標準是他九_九_藏_書定的。當你去評價胡蘭成時,就不得不進入他的世界,參照他的標準,使用他的語言。
你對自己狠,也不饒過別人。《殷寶灧送花樓會》寫的是傅雷的故事。傅雷愛上了學生的妹妹,一個美貌的女高音歌唱家。而妻子朱梅馥善良浩蕩如菩薩,包容憐惜丈夫一切的暴戾乖張。傅雷和女學生相戀過,最後沒能在一起。女學生把故事告訴了你,大概也期待你能寫成個如泣如訴的悲歌,豈料在你眼裡,他們的愛情並不是唐傳奇,甚至不算是一段世說新語,而不過又是一段自欺欺人。雖然傅雷在你動筆寫這篇小說幾個月前,才剛寫過文章,誇讚你為「文壇最美的收穫」,可是你並沒有領情,筆下的傅雷不是唐璜,而是個神經質的虐待狂。
胡適先生來看你,兩人往黑漆空洞的客廳里去,胡適先生直贊這地方很好。坐了一會兒,一路出來四面看看,仍然滿口說好,分明是沒話找話。
張愛玲,當然是張愛玲。
最喜歡的你的書,並不是你二十幾歲才華橫溢期寫的小說,而是一本沒寫完的《異鄉記》。這本書只有三萬多字,記錄了1946年你從上海到溫州尋訪胡蘭成的見聞。
角度不同,冷暖自知吧。平常事物,你比別人更早看到更深一層的苦難,急急別過臉去,人說你無情,其實是同情至深。
如今,我的生活也成了這樣一個慢吞吞的老女傭,求之不得的無奈多過躊躇滿志,事與願違的情況多於種瓜得瓜。無論自己抑或是時代,都看不清前路在哪兒,也不知道走哪步會滿盤皆輸地錯。這時總想起你的話來:「我們這一代人是幸運的,到底還能讀懂《紅樓夢》。」這是文學僅剩的安慰,以及最後的退守。還九_九_藏_書能讀懂你,我想我也是幸運的。
阿城也把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借給陳丹青,他在胡的文章中看出了殺氣。殺氣是藏在一團圓融溫柔的香氣中吧。連阿城也只找出了一處破綻,說他「兵家寫散文,細節雖豐惟關鍵處語焉不詳」。
對胡適先生,你卻是少有地留了情面。那時你們都在美國,離開了國內被人追捧、與人熱絡的環境,都非常孤獨寂寞。胡適先生的處境大概比你好些,也幫了你許多。你當時住在救世軍辦的宿舍里,性質和待遇就和收容所差不多。
胡蘭成在給人的信里寫:
前兩日,又看了台灣出版的、夏志清編著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主要是張愛玲到美國之後的生活,最感慨的,是她不斷重複著對幫助過自己的人近乎絮叨的感激。她講了很多生活的無奈和窘迫,然而,最使我難過和印象深刻的是這句話:
張愛玲你好:
你說生活像你從前的老女傭,叫她找一樣東西,她總要慢條斯理從大抽屜里取出一個花格子小手巾包,去掉了別針,打開來輕輕掀著看了一遍,照舊包好,放還原處,又拿出個白竹布包,用一條元色舊鞋口滾條捆上的,打開來看過沒有,又收起來;把所有的包裹都檢查過一遍,她對這些東西是這樣的親切——全是她收的,她找不到就誰都不要想找得到。
看得人心驚肉跳,尤其是看你平淡地敘述出自己不那麼體面的經歷:「請女傭帶我到解手的地方,原來就在樓梯底下一個陰暗的角落裡,放著一隻高腳馬桶。我伸手鉗起那黑膩膩的木蓋,勉強使自己坐下去,正好面對著廚房,全然沒有一點掩護。風颼颼的,此地就是過道,人來人往,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應當對他們點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