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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本身,即已是反抗 將軍白先勇

記錄本身,即已是反抗

將軍白先勇

在《現代文學》上發表《壁虎》的施叔青才十六歲,用筆已經凌厲非常。白先勇第一次見到李昂時,她推著一輛舊腳踏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倔強少女模樣。誰知道她日後會寫震撼老辣的《殺夫》。捏著一摞《鬼·北風·人》向白先勇投稿的王禎和臉上還全是羞澀,沒想到這篇文章很受張愛玲喜歡,到台灣來還專門去拜訪王禎和。
是我太年輕了,白先生經歷過的那些浮華而動蕩的歲月,對我來說是水中月、鏡中花,我愛慕欣羡,伸手一碰,它就碎了。
這就是白先生,他不怒,只略有惱,讓人覺得他像是賈寶玉,自己在他面前濁臭逼人。
白先勇曾經這樣形容同性戀在少年時候的痛苦:「當青春期如狂風暴雨侵蝕你的身體和內心時,你和其他正在成長中的青少年一樣,你渴望著另一個人的愛戀和撫慰,而你發覺你愛慕的對象,竟如你同一性別,你一時驚慌失措,恐怕不是短時期內能夠平復的。你無法告訴你的父母,也無法告訴你的兄弟,就連你最親近的朋友也許你都不肯讓他知道。因為你從小就聽過,從許多人的口中,對這份愛情的輕蔑與嘲笑……」
「尹雪艷總也不老。」——白先勇的名篇《永遠的尹雪艷》開頭這樣寫。尹雪艷是昔日上海百樂門的交際花,解放後去了台灣,在自己的小公館里造出了一個世外桃源,讓遺老遺少們樂不思蜀。她在哪兒,舊日的繁華便在哪兒就地復活。
近幾年的採訪中,白先勇不斷被問起這段感情,他只是溫和笑道:「我的朋友已經死去了,我就不再在公開場合談論他了,為了表示對他的尊重。」
白先勇大概是天生的小說家,他對時空有種天然的抽離感,大腦溝壑如時光隧道,空間在其間穿梭和變形,人世更迭,前世忘了今生,不辨榮辱盛衰。
2012年7月
我聽說過一件事,齊邦媛先生為自己預簽拒絕心肺復甦聲明,放在寫作的書桌上。白先勇見了,說:「啊,這我也簽了。」
十六歲的三毛在《現代文學》上發表了第一篇小說《惑》,白先勇回憶第一次見她。她穿著蘋果綠的連衣裙,剪著一個赫本頭,在人群中顯得驚慌失措,需要保護。他不知道的是,就住在路口轉角處的三毛,已經看他進進出出熱鬧的白家很多回,而羞於打招呼。
白先勇卻仍然不惱,還是笑盈盈、軟柔柔地一句一句反駁,贏得滿場的掌聲,因為他的風度。
他眯起眼睛,目光變得濕潤而遊離,不知道要看回到多少年前,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疲憊道:「算了,想不起了,不想了。」
白崇禧說:「你是副總統,有這個必要。我沒有這個必要。」
苦中作樂也仍然是苦,白崇禧把自己在台灣的園子起名叫做退思園。丟掉大陸匹夫有責,他覺得自己責無旁貸。
記憶在飄忽,彷彿自己有靈魂一樣在遊園,偶爾驚夢。
白先勇整理出白崇禧1965年的信,他聽說李宗仁從美國回到大陸,就提筆給當年的桂系主力黃旭初寫信,通篇都在分析時局和反攻大陸的可能性,結尾寫道:「弟待罪台灣,十有七年矣!日夜焦思國軍何時反攻大陸,解救大陸同胞。」
即使只有些閑職,白崇禧仍然一直被監視,外出永遠有一輛吉普跟隨。白崇禧寫信質問蔣介石,陳述自己一直忠於黨國,為何要被監控?
章詒和曾問白先勇:「戰事結束,勝負分明。令尊大人既反共,也反蔣。在毛與蔣之間,最後還是選擇了蔣。」
白先勇也在寫作,大學畢業之前,已經寫了《我們看菊花去》《月夢》和《玉卿嫂》等短篇小說。
這位觀眾又拉拉雜雜了講了一堆國民黨黨內腐敗、民心盡失的觀點,其他觀眾忍不住噓聲四起——太符合官方歷史的政治正確了,說話間也太不禮貌了。
白先勇對父親的了解,大部分來自於他十四歲到二十五歲之間和父親十一年的相處。十四歲那年,他第一次到台灣。
這場戰役,是白崇禧晚年居住在台灣小島還念念不忘、杜鵑啼血一樣反覆對兒女絮叨的一場戰役。https://read.99csw.com耿耿於懷,是認為始終沒有被歷史所正名,是因為委屈。在國民黨官方歷史的描述里,對蔣介石的指揮失誤含混敷衍;在共產黨官方歷史的敘述里,林彪的潰敗是戰略性的撤退。
張大春寫得刻薄:「將軍已經無視於時間的存在了,他通常在半夜起床,走上陽台,向滿院陰暗招搖的花木揮手微笑,以示搭理。到了黃昏時刻,他就舉起望遠鏡朝太平山一代掃視良久,推斷土共或日本鬼子宿營的據點。如果清晨沒有起霧和落雨的話,他總是穿戴整齊,從淡泊園南門沿小路上山,看看多年以後,他的老部下們為他塑建的大理石紀念碑。」
可這輛吉普,卻一直跟隨,直至他去世。漸漸地,白崇禧一家竟也學會苦中作樂,白先勇的母親馬佩璋喜歡看戲,有一次全家去看戲,時逢大雨,那輛特務的吉普也跟在後面,車裡三個人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馬佩璋看了一眼,嘆道:「真是辛苦他們!」就讓白先勇去買了幾張票,請他們一起看戲。白先勇買票遞給他們,三個人開始是慌張不敢接,後來仍是接受,一同進戲院去看那出張正芬的《紅娘》。
電視連續劇《桂系演義》臨近收尾之處,在國共內戰中備受蔣介石排擠的白崇禧曾經憤懣怒吼:「沒有我白崇禧,哪有他蔣中正?」
「國!中華民國。」
白先勇自稱由於家庭和父親和教育,成了一個國家主義者,他說:「我愛中國,愛的是具有五千年文化傳統的中國。我們的國家政治上不能統一,文化上確實暫時可以統一的……」對崑曲的推廣,是一次美的實驗,大概也是一次文化統一的實驗。此時的白先勇,堅定而又有些咄咄逼人,又不像賈寶玉了,更像一個將軍。
有觀眾問:「蔣介石是不是忌妒?」
白先勇在五十五歲的時候坦誠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他說在父親生前,他們並沒有談過這個話題,但他相信父親如果知道,也會接受,因為他最大的夢想就是能讓孩子幸福。
白先勇在美國寫作的生活是寂靜和清閑的,他教書的時候,系主任知道他早上爬不起來,所有的課都安排在下午。車子開到學校,停好車,關了車門,進教室,總共十三分鐘,算得准準的,輕鬆得很。
白先勇替父親委屈:「歷史永遠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父親在兩邊的歷史里,全都消失了。」
四十年後,白先勇重新回到這個地方,仍然是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宋美齡卧室的綠絨沙發甚至都保持著原樣,真讓人有徹底的時光錯亂感。
在方所的講座結束,主辦方在廣州一處水上的餐廳宴請白先勇。白先勇打量著四周的廊橋與水畔,說:「這個地方,我從前好像來過……」
即使暫時逃避到擋風避雨的烏托邦——或是索多瑪城,仍然會有接觸現實的瞬間。《孽子》里寫男主人公護送母親的骨灰回家,站在陰暗潮濕的客廳,看見父親的靠椅,「我突然感覺到窒息的壓迫,而興起一陣逃離的念頭。我要避開父親,因為我不敢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白蒼老的面容。」
對那時候的白先勇來說,張愛玲並不是什麼文壇上的神,只覺得她很瘦,臉上的神情淡淡的,像古畫上走下來的人。
這種狂熱近乎魘,白先勇也像著了魔魘,一提到《牡丹亭》便從睏乏中頓時蘇醒,兩眼放光,敘述著其中的片段,那些奇妙的唱腔和水袖,他最常說的話是:「美得不得了。」話畢還不斷在聽眾中尋找著認同:「美不美?美不美?」
他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網看報紙,然後用email回朋友的信,寫作倒是從來不用電腦。他不但用手寫稿,還一定要用孔雀牌的稿紙,而且一定要六百字一張的,筆則一定要用pilot牌黑色墨水筆,換了稿紙或是筆,就完全不會寫了。擔心斷炊,他在家裡儲存了六十多支pilot牌黑色墨水筆,以及一大箱的孔雀牌稿紙。寫作是在深夜,灌上一大杯濃茶之後開始寫。
王國祥死後,從未聽說白先勇身邊出現過新的伴侶,他的園子里三棵遮天蔽日的義大利柏樹死了一read.99csw.com棵,剩下兩棵露出愣愣的缺口和空白。
1992年,白先勇盡所有力量,仍眼見摯友的生命一點一滴耗盡,直至死去。白先勇在《樹猶如此》中寫道:「我與王國祥相知數十載,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人生道上的風風雨雨,由於兩人同心協力,總能抵禦過去,可是最後與病魔死神一搏,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塗地。」
而如今「國」只是想象中的國,「隔江猶唱后|庭花」和「將軍空老玉門關」都只是一廂情願和自欺欺人罷了。
《現代文學》的創刊號介紹的是當時還不為人所知的卡夫卡,發刊詞叫做《致我們的子孫們》。還沒有畢業的大學生們,氣魄已經非常大。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白先勇先生仰頭笑道。
白先勇遇到自己一生的愛人王國祥是在1954年,十七歲的白先勇和王國祥同時匆匆趕到建中去上暑假補習班,預備考大學,那天恰巧兩人都遲到,一同搶著上樓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這樣開始結識,來往相交。
還是80年代,他重遊南京,南京大學宴請,選在了「美齡宮」——當年宋美齡的別墅。大家談笑之間,白先勇越來越覺得周圍環境似曾相識,想起來應是1946年12月,宋慶齡開聖誕派對,母親帶著兄弟姐妹參加,就是在這裏。雖然同樣是短襖長裙的打扮,但是宋美齡黑緞子綉著醉紅海棠花的衣服就是比別人好看。派對的高潮是老人分禮物,每個人得了一個裝著糖果的紅袋子。
在台大外文系,白先勇和陳若曦、歐陽子等同學組成了「南北社」,合辦了雜誌《現代文學》,白先勇任發行人,社址就在白公館。白先勇銘記父親所說的「做事要有始有終」,把雜誌艱難維持了很久,為了籌錢,去放高利貸,還賣掉了坐落在大坪林一戶屬於他的房屋,自己出書也不領版稅,全部拿來辦雜誌。
在方所書店的講座里,白先勇談到蔣介石時說:「我的父親和蔣介石的關係非常複雜,分分合合四十年,一本書也講不完。」
講座快要結束的時候,有觀眾起立發言:「白先生您說了這麼多您父親的豐功偉績,我覺得都很好,他打仗確實很厲害。可我覺得『戰神』這個稱呼誇張了,而且國民黨最後還是敗了,您有沒有想過,戰爭中決定成敗的,其實是民心相背呢?」
白先勇解釋父親為什麼還是要去台灣時說:「他放不下民國,他對民國有種責任感和使命感,所以除了去台灣,他沒有其他選擇。」
為父親著書立傳,正名于天下,成了白先勇這些年除了宣傳崑曲以外最主要的工作。幾年前,他就寫過長文《養虎遺患——父親的憾恨》,講述白崇禧將軍與四平街之戰。四平街之戰,白崇禧擊敗林彪軍隊,蔣介石卻反對乘勝追擊,林彪軍隊因此有了喘息和壯大的機會,從而一舉反擊,成為國共勝負的轉折點。
十七歲其實並不寂寞吧。白先勇後來在紐約所寫的小說《Tea For Two》中,寫兩個男孩在初三參加童子軍夏令營時相愛,爬出帳篷連跑帶跳到湖邊,在草地上脫得精光——「整個湖都在翻騰」。小說中兩人相守了四十年,最後一起赴死。
到了台灣的白崇禧將軍,只為了給歷史一個交代,卻賠上了一生的政治生涯。白崇禧在台灣任職「戰略顧問委員會」副主任委員,這個委員會就是給何應欽等一些老將軍以虛職,對他們敷衍交差。閻錫山之類的老人每逢開會,就推說生病,不去開會,只有白崇禧,每次按時正裝出席,認真聽會和記錄。
他的記憶是一部龐雜、浮遊又不斷變化的歷史。他出生在廣西桂林,逃難的時候去過北平、上海、南京,還在香港讀過兩年書,在台灣生活過十一年,人生剩下的時候都在美國。可他從來不認為桂林是他的家,也不認為台北是他的家,就連回到美國,也覺得沒什麼家的感覺了。
回國倒是熱鬧,也奔波。這兩年都是為了崑曲青春版《牡丹亭》的推廣。
那幾天適逢廣州暴熱,白先勇在幾乎無休止的攝影和採訪間隙說:「如果是為了宣傳自己的書,絕read•99csw.com不肯受這樣的折磨。但是這回是為了父親,那也算盡了孝道。」
我跟隨了白先勇兩天,那時他正宣傳為父親編著的《白崇禧將軍身影集》。白先勇先生敬業、和善、健談。但那於我,卻是一次很失敗的採訪。
《牡丹亭》的奇,不在於杜麗娘,反在於柳生。天下情痴女子如麗娘者不乏,而像柳生這樣把麗娘置於心中叫之拜之,開棺負屍而不駭,吃盡痛棒而不悔的人,才是真正傳奇的譜寫者。
1911年,武昌起義,廣西人士群情激昂,組軍北伐。白崇禧參加了一百二十人的學生敢死隊,隨軍北伐。白崇禧的母親知道他參加敢死隊的消息,命令他兩位哥哥到桂林城北門去守候攔截,沒想到白崇禧暗暗把武器裝備託付給同學,自己輕裝從西門溜了出去,翻山越嶺和大部隊會合,那一年他才滿十八歲。這一次走出桂林西門,就是永遠地投入了中華民國歷史的滾滾洪流,命運隨之被裹挾起落。
1949年,國共雙方勝負已定,蔣介石敗逃台灣。據說當時白崇禧和李宗仁曾有過一次擁抱,白崇禧在李宗仁耳邊囑咐:「千萬不要去台灣。」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這是《牡丹亭》中有名的句子。白先勇在愛人王國祥死後托情于《牡丹亭》,或許也是從這種生死情夢中找到慰藉。
王禎和後來回憶說:「我還記得她在我家,捧著木瓜,用小湯勺挖著吃,邊看《現代文學》,那樣子是那麼悠閑、自在。二十五年過去了,那姿態我居然還記得那麼清晰,就覺得她什麼都好,什麼都美。」
台灣的「中央研究院」曾經為白崇禧做過一百二十八次口述,最後一次口述是白崇禧去世前八天,可是很重要的國共內戰還沒有講到,白崇禧將軍就已經走了,所以白先勇決定做父親的聲音,講完全部的故事。
「那是你們看來,在我看來,變了好多好多……」白先勇目光變得遊離,不知道飄到了什麼地方。
採訪之前,我讀了白先生的全部作品和大部分的採訪,兩天的採訪,我卻發現自己得到的信息,並未超越我已知的內容。
「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員陳存恭曾說:「大陸的淪陷蔣先生很氣他(指白崇禧),叫你去指揮徐蚌會戰你又不去,你又要逼我下台,你又擋不住共產黨。」
台灣作家張大春說:「白先勇在上海座談時表示:『我父親白崇禧和蔣中正是瑜亮情結。』我實在憋不住,不得不說,這話說得有點兒人來瘋了。」
「不喜歡。」蔡康永老實回答,「唐明皇一個做皇帝的人,跟楊貴妃一起咿咿呀呀地翹著小指頭跳扇子舞,不喜歡。」
「副總統」陳誠向他解釋:「便衣人員是保護你的,我也有人跟隨。」
白先勇點頭,說:「他的心胸,十分……」話沒有說完,可是觀眾已經會意微笑。
反觀國內,有如痴如醉者,也有冷眼旁觀者。京劇演員裴艷玲曾公開說過:「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是左道旁門,入不得!演兩三百場怎麼了?能說明什麼問題?什麼也沒有!你說他這個好,如果你家有人學戲,你願意用他這個版本開蒙,還是願意用梅蘭芳的開蒙?道理很簡單嘛。」
《孽子》中的父親傅崇山有白崇禧先生的影子么?小說中的角色也曾經是國民黨高官。」我問。
「哎呀!」白先勇頓了一下腳,痛惜自己對牛彈琴,「那你喜歡崑曲《遊園驚夢》吧?」
白先勇似乎並不怎麼氣餒,因為不被他宣揚的美所陶醉的大有人在。1989年,謝晉導演要把白先勇的《謫仙記》改編成為電影《最後的貴族》。白先勇找來蔡康永改劇本,白先生開始講青梅竹馬小伶人的故事,說到他們扮演《長生殿》的場面,站起來演給蔡康永看。
張大春1975年寫過短篇名篇《將軍碑》,講一個國民黨的將軍,應該已經死了,有墳墓,有碑,卻好像總是活在現在,能夠隨時看到死後自己的家人和兒子怎麼看待他,又能看到過去自己戎馬生涯的歲月。他既瘋又神,像是神志九*九*藏*書不清,又像是真的能穿梭回過去,回到過去的沙場上,他恨自己無法扭轉歷史,回到未來的子女身邊;又恨他們開始學習馬克思和共產主義——這是對自己最徹底、最無情的背叛。
我問:「相對於大陸,台灣這些年來的變化其實挺小的吧。」
白先勇說,白崇禧在台灣的將近二十年時光里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工作,頂多就是為大學建造游泳池、綠化之類的工程選址,可他還把這些瑣事當成大事,跑前跑后地去操勞。他最大的愛好一個是下圍棋,另外一個就是督促自己的兒女學習,以檢查他們的成績單為樂。
1962年,白先勇的母親去世,他按照回教儀式走了四十天的墳之後,第四十一天出國赴美,那天父親也來送行。白崇禧將軍戴著厚的毛線帽,面目哀傷悲葸,和日常會在街頭巷尾遇到的老頭別無二致,已經看不出曾經的叱吒風雲。送別的時候,白先勇第一次見到父親哭泣。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咦,你不喜歡《長生殿》呀?」
他小時候曾經生過傳染病,一病就是四年多,被隔絕在高樓上,唯一被允許的愛好,就是拿著望遠鏡往窗外看去。嘉陵江發大水,他拿著望遠鏡看到房屋人畜被江水吞沒,竹筏上男男女女手忙腳亂,卻沒辦法,只能幹著急捶床,眼看著許多生命消逝。
只有在小說中,他曾這樣描述過失去伴侶的痛苦:「頭一年,我什麼事都不能做,因為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我像一個患了失憶症的病人,腦中記憶庫里的過去記錄,突然崩裂掉,我與親友完全斷絕了音訊。」
這就是修史者的尷尬,永遠會被人質疑動機。白先勇先生雖然反覆強調:「我在寫我父親的時候,一點都沒有為尊者諱。」可仍然逃不過質疑和冷語。
最讓白先勇得意的,是他成功地把崑曲《牡丹亭》推向了國際,在歐洲和美國的巡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英國《每日電訊報》的劇評標題是《性感女鬼回頭仍是處|女身》,美國劇評家斯蒂芬·韋恩說:「長達九個小時的《牡丹亭》竟然只覺一晃而逝。兩百多套服飾,從金光燦爛,到密錦刺繡,本身就構成了敘事性的奇觀。」
英雄遲暮比美人遲暮還要殘忍。美人老了,漸漸地,也就認命了。可英雄,既難耐寂寞和冷清,同時又沉湎於往日的輝煌當中,對於未來,野心仍然不死,何其悲涼。
這句對白雖然是虛構,可足以見出兩人的不和。平心而論,僅僅用蔣介石的忌才之心來解釋兩人之間的暗涌和防備有失公允,白崇禧和共產黨打仗,又和蔣介石打仗。白崇禧率領的桂系和蔣介石之間的戰爭,使雙方元氣大傷,北伐之後的中國失去了統一的機會而四分五裂,日本侵略,國共內戰,新中國成立,歷史從此改寫。
「這大概是他維持尊嚴的一種方式。」白先勇說。
1989年,王國祥的「再生不良性貧血」複發,在三年的時間里,白先勇到處打聽治病的信息,去上海、去石家莊、去北京、去杭州,求助於中醫、西醫、偏方、氣功,他說:「當時如果有人告訴我喜馬拉雅山頂上有神醫,我也會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時,搶救王國祥的生命,對於我重於一切。」
白先勇在整理父親的照片時,看到一張照片讓他淚如雨下。白崇禧在台灣南部的某個小學,站在木箱上向小學生訓話,他當時嚴肅的神情,和當年指揮千軍萬馬北伐的時候毫無二致。
《寂寞的十七歲》《孽子》的前奏,是瘋狂前的迷惶和掙扎,是與道德鏖戰前的與慾望的鏖戰。白先勇隨即寫了《孽子》,講一群台灣同性戀少年的故事,以二二八公園為自己的黑暗王國。
湯顯祖當年剛寫完《牡丹亭》時,就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一些女讀者瘋狂愛著湯顯祖,甚至要將自己奉獻給他。據說一位揚州女子對此劇極為著迷,以至於白天黑夜地讀它,並要求死後與它葬在一起;一個未能與愛人結婚的杭州女演員,極為強烈地認同杜麗娘,死於戲劇高潮時的舞台上。
「哎呀呀!」白先勇連頓兩下腳,「那你總喜歡《紅樓夢》吧?」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
生命的運轉,會read•99csw.com在記憶里稍微打個盹,但隨時會醒來。
白先勇也不老,七十五歲的他出現在廣州方所書店講座,穿一身白色西裝西褲,緋紅臉龐,大眼睛,兩個笑盈盈的大酒窩,款款走上台,台下年輕人著魔一樣歡呼鼓掌。他自有明星派頭。
「異性戀要找的是一個異己,一個異體,一個other;同性戀呢,往往找尋的是自體、自己,在別人身上找到自己,這是同、異性戀基本的不同。」白先勇說。白先勇和王國祥的合照里,漂亮人兒,青春陽光,笑容如出一轍。
1987年,白先勇到上海復旦大學講學,看了崑劇團的《長生殿》,結束之後,邀請大家吃飯,上海飯館全都客滿,忽然有人提議去「越友餐廳」。那家餐廳在汾陽路150號,是他們從前在上海住的老房子。時隔三十九年,請客居然請到自己家裡去,比戲還像戲。
「不喜歡。他們老在吃飯。」蔡康永答道。
「也許天長地久可以做如是解:你一生中只有那麼一刻,你全心投入去愛過一個人,那一刻就是永恆。你一生中如果有那麼一段路,有一個人與你互相扶持,共御風雨,那麼,那一段也就勝過終生了。」白先勇說。
唱了兩句,蔡康永沒反應,白先勇停下來問:
白先勇上次這樣密集地奔波、出鏡、做宣傳是為了崑曲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這回是為了宣傳他為父親編著的《白崇禧將軍身影集》。陪伴他做宣傳的出版社工作人員說,白先勇也像個將軍,指揮著一場場宣傳的調配,如指揮千軍萬馬,敵人是舟車勞頓和言語的重複。
「哎呀!哎呀!哎呀!」白先勇把腳重重頓了三記,「怎麼可以不喜歡《紅樓夢》……」搗著額頭,喃喃自語。
沒想到幾個月之後,李宗仁去了美國,反而是白崇禧從海南島飛台灣。此時他從廣西帶出一路浴血的軍隊,已經不剩一兵一卒了。
「也不喜歡。」蔡康永還是老實回答,「主角演睡覺,觀眾也睡覺。」
他說:「台灣好醜,什麼都破破的,舊舊的,又熱,但是卻那麼有生命力,所有的草都長得那麼高。」
回看過往,白先勇看到的是繁花落地的蒼涼,以及那片脆弱之極的美。而張大春,作為新一代台灣作家,看到的只是環繞在這個小島上黏稠稠、濕漉漉、揮之不去的鄉愁。
白先勇說:「他沒有選擇毛,也沒有選擇蔣,他選擇的是國。」
白先勇成績好,少年時抱著興修三峽大壩的念頭保送到成功大學水利系,讀了一年,雖然分數第一,卻始終覺得不適合自己,瞞著父母退學,考取了台灣大學外文系。
「國?」
白先生不老,可也老了。他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有寫過小說了,他一年之中只有三個月待在台灣或大陸,接受各種採訪:回憶父親、回憶有一面之緣的宋氏三姐妹、沈從文、張愛玲,對崑曲的熱愛。
——永遠不必擔心沒有聽眾,一代又一代的年輕讀者會對那段傳說般的過去沉醉痴迷,年代越久,那段歷史就顯得越神秘而吸引人。
方所書店裡,白先勇身後的巨大投影里,是白崇禧將軍騎馬馳騁的瀟洒照片。父子二人的影像重疊,方顯出他們五官很像,都是闊臉大眼。父親要硬朗些,兒子長得要柔圓一些,不知怎麼,顰笑間氣質就差之千里。
白先生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美國,過極其靜謐而千篇一律的生活。時間停止了流動,生活停止了更新,他一遍遍描紅自己這些回憶,鉤邊,上色,讓它們重新變得鮮艷而吸引人。
大學畢業服兵役期間,他寫了《寂寞的十七歲》。小說結尾,苦悶迷茫的男主人公在公園裡被一個男人親吻雙手,「我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子。我沒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來這一套。」
附記:
白先勇去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研究創作,1965年獲碩士學位后旅居美國,在大學任教,後來遷入聖巴巴拉的「隱谷」,在隱蔽清幽之處一住就是二十年。而王國祥去美國攻讀理論物理,兩人在住所園中種上各種草木,憧憬著金色前景。
人生就是無奈無常,無望無告,與無計可施——白先勇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體會到的。
這篇文章是為某雜誌採訪白先勇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