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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本身,即已是反抗 木心:原來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記錄本身,即已是反抗

木心:原來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木心喜愛《詩經》,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緻,亦是我們的幸運。
大時代是為少數人準備的——電影里的革命中永遠一呼百應,可在現實中,也不過是百人而已。除去那些弄潮兒,大部分人只是時代的承受者,敵人來了,便謹慎苟且度日,敵人走了,繼續謹慎苟且度日。
寂寞不只是在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痾,一片火熱革命后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版畫家章學林60年代從浙江美院畢業,1980年來到美國,認識一個叫做木心的漂亮老頭。木心寫作,寫得好,章學林很佩服。後來,章學林卻對木心有了不滿:「木心老師你什麼都好,就是沒有群眾觀點。」
如今,木心的文字變得越來越為人所知、為人所愛,有人會為此覺得很憤憤不平,如同自己小心珍藏的音樂忽然成了髮廊里也放的流行歌曲。我倒覺得這種憤憤沒有必要。宣傳木心,他會有種種被理解的可能性;不做這些,連可能性都沒有。
舊時的富裕人家都有這樣的習慣。棋聖吳清源的自傳中,寫道他們兄弟幾個在家中聘了家庭教師來背誦四書五經,不去上小學堂。1919年,發生了九_九_藏_書「五四運動」,在我們接受的歷史教育里,這是開天闢地的大事,可童年的吳清源似乎並未受到任何影響,宅門一關,生活中仍然只有下棋。
1947年,內戰如火如荼。一向只有羡慕別人生活跌宕豐富的富家少爺木心,成了熱血青年,發傳單,號召人民反抗政權,俊俏如姑娘,卻有一身極硬的反骨。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臨終前,陷入了譫妄,時常認不出人,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他對陳丹青說:「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見並非「文革」不恐怖,也並非他已用強大的藝術修養打敗,他只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這夢魘。
木心也意識到「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卻仍堅持寫著。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繳毀。可以想象,木心這樣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難如魚得水,生活在火熱的「文革」時代,會有多麼痛苦。他寫道:「『文革』期間,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我實在氣憤:他也配對海涅亂叫。結果我被批鬥。」
那一年,國共分裂,共產黨發動了「南昌起義」,內焦外患,註定是個大時代。再後來,烏鎮淪陷,由汪偽政府統治。
木心領導學生運動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又被國民黨通緝,走避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讀者在書店流連挑選,作家卻無法挑選他的讀者,這是作家的宿命。
章學林很氣憤,他是受延安文藝影響的一代,接受文藝是為人民群眾服務的觀點,70年代還做過《華主席和我們心連心》的版畫,聽到這樣的觀念九_九_藏_書當然憤怒。二十年後,在木心的遺作《文學回憶錄》的首髮式上,章學林承認,木心說的是對的。
陳丹青寫道,木心剛剛教他們的時候,驚訝道:「原來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文學課就這樣開起來了,像是孔子帶領弟子周遊列國,孔子自言「若喪家之狗」。木心帶著學生,在精神和藝術的世界里做時空的徜徉,行過之處,有情有義。喬伊斯說:「流亡,就是我的美學。」木心說自己不如喬伊斯闊氣,只敢說:「美學,是我的流亡。」
這篇文章是為《新周刊》紀念木心的特刊號而作。
章學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沒有革命意識,其實,革命不過木心生命中一小段形成而已。他後來寫道:「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只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十幾歲之後,他結束了這樣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會杭州讀藝專,後來又去了上海讀美專。
他二十二歲那年,剛好是1949年。那時,張愛玲對蘇青預言道:「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
木心少年時受了文學的啟發,嚮往豐富的人生經歷,於是背起行囊,把幾十年的人生過得跌宕入戲,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寫作題材。一生由文學出發,最後又回到了文學。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這話聽起來悲涼,但或許是對的。木心死在烏鎮,烏鎮是個小鎮子,殯儀館也是小小的,掛著俗愴的綢布和標語,看起來十分可笑。是陳丹青read•99csw.com趕來,花了兩天兩夜,才布置成體面得體的樣子——連死都是如此。
2013年1月
陳丹青果然像顏回。孔子差點被殺,而顏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顏回終於趕上大家,孔子說:「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顏回的存在,不僅是完全順從,也是為了延續老師的鮮潤光輝。
木心是烏鎮人。出生於1927年。
少年木心,真像是西洋小說里寫的貴族少年——「萬事皆足,只欠煩惱。」他描述自己的少年生活:「人家出洋留學,法蘭西、美利堅、紅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只見過平靜的湖。人家打過仗、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文革」過後,木心先在大陸住了一陣,后又去了紐約,晚年回到故鄉烏鎮。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木心自言:「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可我痴心一片,仍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
木心說:「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read.99csw.com、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麼便宜的。」
後來經過陳丹青的一系列介紹與推薦,才了解了木心——當然,說「了解」是造次了,只知道雲深繚繞處有大山,不知道它的來龍去脈。
80年代末,一群大陸和台灣的藝術家、作家來到紐約,便把他鄉做故鄉,聚在一起。畫家張郎郎對於這批人有個描述,很精到,他說:「沒有現代嬉皮那麼瘋狂,屬於古典雅皮,文化張揚,作風浪漫,生活清苦。」
任何時候的傳道授業都是危險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麼?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麼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但大時代似乎並不如我們想象的轟轟烈烈,木心的童年似乎沒有受太大的影響。他自己描述,「我們小孩子們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動是,不上日本憲兵隊控制的學校,家裡聘了兩位教師,凡親戚世交的學齡子弟都來上課。」他的童年就是讀書,讀孔孟、讀詩詞,也讀外國翻譯小說。看畫,看山水、看水墨,也看西洋油畫。
若以孔子弟子類比,那麼陳丹青一定是顏回了,聰明過人,身體力行,任勞任怨。每堂課都寫下翔實的筆記,五年的課程一共記錄下厚厚的五大本,也就成了《文學回憶錄》。
2012年,木心先生去世,葬于故鄉烏鎮,我去烏鎮參加他的葬禮。那是個小地方,唯一的殯儀館十分簡陋粗鄙,牆上掛著「不要封建迷信」之類的話,以及對未亡人淡薄的安慰。陳丹青幾乎不眠不休地工作了幾天,布置靈堂,挑選葬禮的音樂,這才用一種體面的方九九藏書式送走了木心先生。
第一次接觸木心,是高中在學校書店裡買過一本《即興判斷》,全是極聰明又雋永的小短句,很吃驚,不知道這個「木心」是哪個時代的人,他/她又有多大的年紀,彷彿黃河之水天上來。
木心並非沒有革過命,只是發現革來革去,成功與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只成仁,那是圓滿,是死。若成功而沒成仁,那革命者成了當權者,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消失,那亦是死。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只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于莫干山寫作,提筆如輕嘆:「是我在寂寞。」
是啊,原來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木心立即回應:「群眾沒有觀點。」
附記:
藝術家們到了美國,一下子從「未來是我們的,是我們的,歸根到底還是我們的」的共和國語境,掉入了「邊緣人」的地位,不適應之餘,對於藝術與智識也有了如饑似渴的求知慾。那時的陳丹青看到木心的作品,覺得非常驚艷,介紹給阿城,阿城看了他的畫作,覺得好極妙極,又複印了一疊寄給何立偉……大隱隱於紐約的木心,就這樣被這群華人藝術家知道且仰慕,他們時常去木心家中串門聊天至晨曦,最後索性央求他開授正式文藝課。
《文學回憶錄》準確地說,是一部講義。
他「文革」被囚禁十八個月,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扎特和肖邦,在理應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詩。對於「文革」,木心在文章里從未控訴或回憶,只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里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