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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童年 第一章 家裡的鬼影幢幢

審判童年

第一章 家裡的鬼影幢幢

我做錯了事,但我爸是應該被責備的那個。這不是思想品德書上教的是非判斷,這是原始兩性間的性的判決。
我們仇恨的並不是父親,而是「生活代表」。
《黃油烙餅》里寫奶奶剛死時蕭勝的反應:「蕭勝一生第一次經驗什麼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沒有』了。他沒有奶奶了。他躺在枕頭上,枕頭上還有奶奶的頭髮的氣味。他哭了。」
我想,就是這種各就各位的角色扮演,才能讓周氏兄弟之間關係一直蠻融洽,直到中年才翻臉。

三 母親

種花科學家園丁叫做拉帕其尼,他和其他的園丁不一樣,他雖然對這些花草的生命了如指掌,卻不與它們親近,甚至小心翼翼地避免吸入花香。他那副神氣,就像個走在邪惡勢力之中的人,四周全是猛獸鬼怪,稍不留心,就會死於非命似的。
「女性必須為懷孕投資的熱量是80000卡,大約等於她從紐約跑到芝加哥(2500千米)所需的熱量,為哺育嬰兒一整年必須再投下18.2萬卡——差不多夠接著一路跑到舊金山了。至於男性為奉獻那一粒精|子所耗費的力氣是0.00000007卡,還不夠他在床上翻一下身放個響屁需要的熱量呢。」
「我肯定自己不喜歡她,但她瘋狂地愛我。她的愛充滿猶太女人的貪婪。每次她生硬地將我從寄宿學校接回來時,都發瘋地撲向我。她的吻是那樣殘酷、猛烈,讓我覺得是在挨打。我是她生存的唯一理由,繼續生活的希望……她的吻幾乎讓我死去。我清楚,母親對我來講不是溫馨的夢,不是乳汁,也不是皮膚,而是毒汁、鮮血,是體內循環的駭人的東西,總之,是死亡。」
「里希斯在看自己女兒時,也被吸引住了,以致他也會在無一定的時間里,一刻鐘或者半小時,忘記了世界,也忘記了自己的事業——而這些他即使在睡覺時也不會發生呀!——注意力完全集中於觀看這美麗的少女,而且說不出自己究竟做了什麼。最近——他很不愉快地覺察到這點——晚上他送她上床,或是有時早晨他去喊醒她時,她還像躺在上帝的手中一樣睡著,她的臀部和乳|房的形態都透過薄薄的睡衣顯示出來,他望著她那胸脯、肩膀曲線、肘部以及枕在臉部下面的光滑的前臂,她那平靜地呼出來的升起的熱氣——這時他的胃就絞痛得難受,喉嚨也縮緊了,他在吞咽著,天曉得,他在詛咒自己,詛咒他是這女人的父親,而不是一個陌生人,不是隨便哪個男人。她可以像現在在他面前一樣在這男人面前睡覺,而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躺在她身邊、她身上、她懷裡縱情歡樂。他抑制住心中這可怕的欲|火,朝她偏下身子,用純潔的父親的吻喚醒她;每當這時,他身上便冒出了冷汗,四肢在顫抖。」
我的模仿過於逼真以致我的情慾蕩然無存,全部讓位於她。就這樣,她將本屬於我的愛的撫摸提前竊走了。
一個清明的世界並不是不好,只是太過無聊。
分娩和哺育,是最最纏綿的一種身體關係了。
這種距離感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可悲的母女關係。
這是來自旁人的評論。而魯迅和周作人各人對於童年的回憶卻很少提到彼此,讓我們只能把單人的畫面,強行安插組裝進一個場景裏面。
尤其是維納斯,她身兼生育之神和愛情之神,當她袒胸露乳、面色潮|紅、眼神迷醉地投入愛人的懷抱,誰來照顧缺奶的孩子?
父親的裸體
那時,我大概三歲還是四歲,我媽早起準備上班,我還沒起床,半坐靠在枕頭上看著她的背影。我媽穿上一件質地輕薄的草綠色夏季套裝,短捲髮燙得失敗又疏於打理,她只能不停地用手把頭髮往後捋,脖子上就堆出一層層短暫的波浪來。最後,她俯下腰,提起高跟鞋的鞋跟。高跟鞋發出沉著的「噔」「噔」聲響徹屋子。
「只有當性衝動時,男人才會失去理智地認為矮小、窄肩、肥臀與短腿的人是美好的,女人的美都與性衝動緊密相關。與其說女人是美麗的,還不如把她們描述為沒有一點美感的性。」
我曾經稱讚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眼睛真大,長得真漂亮。只見她的同胞妹妹立刻躺到地上,身體僵直,用牙齒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拳頭,五官全變了形,小臉兒漲得通紅,全身戰慄著憤怒地顫抖。
還是讓我們拿可愛的羅曼·加里當例子。他自述說:
孩子和母親的命運難以分割,糾纏難捨是因為互相佔有,互相佔有是由於對彼此生命的嫉妒。
一個叫做讓-保爾·杜波瓦的法國作家寫過一本好小說,叫做《一個法國人的一生》,開篇就寫到「我」的哥哥是家中的寵兒。我的祖母尤其偏心我的哥哥,因為他有著父親的相貌和父親嚴謹成熟的徵兆。「至於我,不過是在一個根部生出來的分叉,一滴精|液的後遺症,一次神意瞬間的疏忽,一個胚胎的錯誤。」
老舍寫過一個小說,叫做《抱孫》,故事講的是一個慈祥有愛的老太太是怎麼害死自己的孫子的。主人公叫做王老太太,第一個孫子是小產死的,第二個孫子好容易生下來,可得寶貝著,產房裡放著四個火爐,小孩還蓋著四床被子,五條毛毯,反而死了,真納悶兒。
「有了母愛,從童年開始,生活便向你展現一幅美妙的圖畫,但卻永遠是一幅畫面,你以後不得不終生品嘗冷漠。從此以後,每當一個女人把你摟在懷裡,把你緊貼在她的胸口時,你不會感到別的,只會感到哀傷,你會像一條被人遺棄的狗,跑到你母親的墓前大聲喊叫。你不會再得到別的,永遠不會。
女人是一種肩膀狹窄、臀部肥大的難養的動物。然而她一旦升級到進化版,母親,她就立刻變成閃著聖潔光輝的女神。
只聽「咚」的一聲關門聲,我媽就離開這個家門了。
以前,我只是把我爸這種恐怖的惡作劇,慈愛地體諒成情商不高和缺乏技巧。後來,我卻在很多父親身上看到了這種驚人的相似。
其實,所有的抱怨,翻來倒去都只是一個道理——女人一旦做了母親,就要解除上天賦予的種種裝備和武器,放棄性別優勢。
老女人的兩隻眼睛,向外窺視,紅如丹砂。媳婦介紹這個老女人,說:「這個人叫做『魅』,是上七輩的祖奶奶,活了三百多歲還沒死,身體變小了,不需要衣服,不怕冷熱,鎖在籠子里,四季如常,偶爾從籠子里跑出來,偷吃飯能吃好幾斗。所以叫做『魅』。」
大人並沒有因此就評判哪個孩子更討喜,反而覺得各有各的可愛,大人們還有種坐享「齊人之福」的顧盼自得。
有句我很不喜歡的俗話,叫做「是騾子是馬,拖出來遛遛」。那些家長超級喜歡遛孩子,讓完全不相干的閑人決定,哪個是騾子,哪個是馬。
那時候我三歲,我爸媽同時沒空照顧我,就把我送到老家——我爺爺奶奶的家裡。
母愛濕漉漉黏糊糊的,像一大塊永遠也洗不幹凈的污漬一樣,在他身上隨處可見——在他過於粉白的團圓臉和過於紅艷的嘴唇上,在他用摩絲抹得整整齊齊的劉海上,在他釘在書包上隨風飄舞的小手絹上。
中國有本書叫做《聰明小孩真聰明》,這本書有個別名,叫《世說新語》。那上面有很多聰明機智的海爾兄弟。海爾兄弟是動畫人物,是由智慧老人用高科技手段創造的一對足智多謀的機器人。同海爾兄弟大冷天只穿內褲卻有著滾燙火熱的心腸不同,《世說新語》裏面的聰明孩子,只是徑自沉默著延伸著自己的聰明,臉上帶著淡漠疏遠的神氣。
記憶里,我和我爺爺從來沒有過對話。我和我奶奶會進行一個程序性的對話,就是她每天都會問我:「你是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問了幾個月,我終於說:「我不喜歡爸爸,我更不喜歡我媽媽。」言下之意,就是我只喜歡爺爺奶奶。我奶奶很高興,後來的年歲里,每次見到我們家的任何一個家庭成員,都會重提這個掌故——跟在拿米餵雞事件的後面,作為知錯能改的補償。
蕭紅一生都仇恨自己的父親,從未撤銷過對父親的控訴。
一卵容不得二胎
我爸爸有一雙駭人的大眼,還有黑壓壓雜亂的濃眉壓在眼皮上。每當他想傳授給我什麼的時候,他就會突然猝不及防地靠近,提高音量,舞動他的濃眉,圓睜著眼睛,提醒我,我已經進入了他的怒氣領域和力氣範圍。
如果如我前文所說,那麼,對於兒子,父親是審判的偽上帝;對女兒,父親是性恐怖和性緊張的來源。父親別說是失敗的養育者了,簡直是家中最大的恐怖分子!
當「我」閉上眼睛,「我」也能看到它們在「我」眼前賓士而過,由「我」哥哥——勇敢的御手執鞭駕駛,在發光的車廂的高處隨車的顛簸而搖動。
我見過這種母愛,我認識這種母愛,我經常在我的一個小學同學身上看到這種母愛。
「母性」是一個人最早接觸到的人性,是孩子對人性選擇「信」與「不信」的理論來源。「母性」沒有給一個孩子溫柔的慰藉,那麼,對人性,也就談不上什麼堅固的信任了。
小孩子的敏感與殘忍真讓人害怕。

二 祖父祖母

阿捷赫公主這樣敘述她的母女生活:母親的生活我已熟記在心,每天早晨,我花一個小時在鏡前扮成我的母親,就像在台上演戲一樣。此事日復一日,延續了數年。我穿上她的裙袍,拿著她的扇子,我模仿她的髮型,把頭髮編成羊毛女帽的樣子,我不迴避他人在場,我甚至在我心愛之人的床上模仿她。情慾炙熱之時,我自己已不復存在,我就是她。
古代南方的獠族婦女,剛生下孩子就下地幹活,燒火做飯打柴割草,嗚啦嗚啦地唱著咱們女人力量大的快樂勞動歌。她們的老公呢?則病怏虛弱地裹著被子坐在炕上,女人坐月子吃什麼他們就吃什麼,稍有閃失,產婦得的病他們也會得,人稱「產翁」。
他種植了滿園美麗的致命,令世界上所有人都無法接近,只要是接近就會粉身碎骨——一如父親接近女兒的結局。
盧梭說:「這樣一來,我就成為家中的獨子了。」話語中不免有些僥倖。我卻更為他哥哥的命運鬆了一口氣,慶幸他尋摸到了一條不算太好但也不壞的自我救贖的道路。
每天早上,當他走進教室,所有人都一眼就看到他身上顯眼得讓人尷尬的母愛。
這個故事讓人心驚又心寒。女媧造人,粗製濫造不說,而且還是以一種近乎殘忍的遊戲心態。我們膜拜感激了那麼多年的女神,原來只是報紙社會新聞版上常見的虐童的媽。
小時候,我經常和一個同齡的遠方親戚過短期的姊妹生活。每到假期,親戚們就把我們扒拉成一堆——「你們小孩自己去玩吧。」
看這部作品,就像是看一幅死神速寫的繪畫過程一樣,十分奇妙。文章大部分內容都是祖父的各種哼唧和呻|吟聲,有時也會有空茫的感慨:「現在不該死的人也要死了……人人都要死啊……你給我接一下尿好嗎?」
伊朗有個作家叫做雷瓦那,他是母親養大的孩子。他回憶中相依為命的母愛卻沒有那麼美好:
在台灣作家張大春的《聆聽父親》里,他講了一段他為父親洗澡的故事。張大春第一次見到父親的身體是在球場的浴室里,「那是一具你知道再怎麼你也比不上的身體。大,什麼都大的一個身體。吧嗒吧嗒打肥皂,嘩啦啦沖水,呼啊呼啊吆喝著的身體。」——卡夫卡也寫過,當他小時候和父親一起洗澡,他自慚形穢地不敢走出浴室。
後來,謎底終於揭開。園丁拉帕其尼之所以害怕他自己種下的那些美輪美奐的植物,是因為那些植物全都有劇毒。而他的女兒,妙人兒比阿特麗絲則是「毒貫滿盈」的、真正的大毒物。打出生起就用毒藥喂大,直到毒素浸透全身,她呼出的濃香污染了空氣。她的愛情是毒藥——她的擁抱意味著死亡。
在我看來,《變形記》是卡夫卡所有小說中最真實的,它紀錄片一樣重視描述了卡夫卡的一個噩夢。每一個片段都是卡夫卡大汗淋漓起床后的「追憶似鬼年華」。
「在他們長出點人樣之前,我對他們沒有任何好感,醜陋的嬰兒是非常噁心的東西……只要他們的身體還是那麼大,胳膊腿兒還是那麼短,動起來還像青蛙一樣……就算最好看的那個脫下衣服來也是可怕的。」
馬爾克斯小時候是個多話的孩子,當他開始沒完沒了地提問題的時候,外婆終於火了:「雞|巴孩子!」她的喊聲響徹整個老宅。一個晚上只有一個辦法讓他一動不動,就是用死人嚇唬他。叫他坐到椅子上,說:「別離開這裏,要是亂動,死了的表姑和表叔就來了,他們正在屋子裡。」馬爾克斯被嚇住,一直保持這樣一動不動的姿勢,像被供奉的雕塑一樣挪到床上,在床上繼續做噩夢,直到黎明轟跑外婆故事里的妖魔鬼怪。
我高中的課桌上一度貼著川端康成老年的照片,黑白照片,他穿著和服,面前的桌子上有一杯冒煙的茶。
這時蒼白的科學家父親出現了,他還不知道女兒已經喝了解藥,背叛了自己。他得意地看著他們像藝術家奉獻畢生,終於完成了一幅大作或一組雕像,對成功心滿意足。然後快樂地對他們祝福道:
我當時如果在吵架現場,肯定會急得跳腳,這種層面的爭吵像是女人打架,撕頭髮抓臉皮,目的只是為了讓對方露出最狼狽醜陋的樣子,卻一點不傷脾臟,不著關鍵。
叔本華應該慶幸,至少他沒有攤上這樣的媽。
羅曼·加里的意思表達得溫婉含蓄:母愛來得太早太年輕,會讓人對未來的愛有不切實際的期待,以為「愛」就是「被愛」,所有的奉獻都是理所應當。
格里高還未學會熟練地運用自己的新四肢,當他好不容易幾近成功,卻卡在自己房間的門上動彈不得的時候,「父親從後面給了他真正解除痛苦的一擊,這一擊是沉重。他猛烈地一躍,躍進房間很遠,父親還在用手杖敲門,最後一切都沉寂了。」
此時,父親的潛台詞已經呼之欲出了:他要讓孩子知道自己是被倖免的,是被恩赦的,你的生命是父親功德無量的饋贈,所以你應該時刻保持兢兢業業的負疚與自責。
對於「完美女人」樣的母親,孩子長大后除了滿腔怨恨,我想象不出還會有什麼其他情感。
我想,我更喜歡卡夫卡對父親所下的斷語:父親即上帝,「剝去了聖衣的上帝」。
「他在世之日對我最嚇人的一句話——當時我只有十二歲——是『你永遠繼承不到我一丁點東西;你不是有錢人的孩子』。」
三國時的孔融有個著名的理論:孩子對於母親有什麼大不了的嘛!就如同放在瓶子里的東西,拿出來就完了,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大部分的兄弟和姊妹,似乎都是性格互補的,內斂的妹子必然有個活潑的大姐,開朗強壯愛打架的哥哥,身後必然跟著一個瘦弱纖細、女孩子一樣的弟弟——開什麼玩笑!我早上起來穿襪子,都沒有這樣一配一個準兒過。
人類對上帝形象的想象和勾畫,就來源於對父親的記憶。
「我承認,我倆互相鬥爭著,不過鬥爭也分兩種。一種是騎士的鬥爭,獨立的雙方在相互較量,各自九九藏書為政,輸得光明磊落,贏得正正噹噹。另一種是甲蟲的鬥爭,甲蟲不僅蜇刺,還吸血以維持生命。這是真正的職業鬥士,而你就是這樣的鬥士。你缺乏生活能力;為了讓自己過得舒舒服服、無憂無慮,而且不必自責,你就證明,是我奪走了你所有的生活能力並把它裝進了我的口袋。你現在用不著為缺乏生活能力而發愁了,責任都在我,你盡可以心安理得地四仰八叉躺著,身體和精神上都讓我拖著過日子……如果我沒怎麼看錯,你寫這封信也還是為了當我的寄生蟲。」
我不知道你腦海里的畫面是否和我一樣:一個略略發福的高大中年男人看著餵奶的奶娘,然後偷偷用手掂量自己過於細瘦的乳|房,又怨孽又自怨自艾地咬碎銀牙、原地跺腳、擅自撒嬌。
大家都指責拉帕其尼把女兒當成有毒的植物。然而,我們能不能換一種理解,拉帕其尼其實是把所有的有毒的植物當成女兒。
我爸說:「北京好大哇。」
勞娜投海自殺了。當警察來通知勞拉這件事時,她只說出幾個字。
——家裡拿著號碼牌,排隊準備著升天的旅客
對於母親來說,我們是她卵巢里無中生有的饋贈。對於父親來說,我們是他用0.00000007卡路里毫不費力漫不經心地製造出來的,長達1/25毫米的,他精蟲王國裏面的幸運的小玩意兒。
2001年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叫做奈保爾,他是個印度裔的移民作家。他寫過一本書叫做《米格爾街》。這本書就是他童年生活的那條街的全景圖。
然而,決定家庭寵兒的並不全然是賭博性質的點兵點將——還是有依據有規律的。不受寵的孩子各有各的天可憐見,得寵的孩子卻有共通的得天獨厚——他們都是更具有家族特徵的那個。
我故意用斷章取義的做法,叔本華對於女性的蔑視更明顯得令人咋舌。後世當然不允許一個思想上的「偉人」這樣赤頭白臉地侮辱人,太有損形象了不是?於是後人奮力地挖掘他的童年經歷,希望找到一些被女人傷害的「童年陰影」——想自作多情地為叔本華開脫罪名,也為自己找點事做。
不一定所有的老人都能活到三百歲,但是所有的老人都是家裡的「魅」。他們用停滯的、悠長的生命漫不經心地掃視人世,身邊的護駕是孩子——睜著那雙狹長的、純凈的、審判的眼睛。
當然,技術上,我爸從未正式打過我,但是他發明了一種惡作劇的施暴方法,就是高高揚起他的巴掌,低頭瞪著我,做出要掌摑的姿勢,剎那間蒲扇式的手掌扇下來,結果只是和自己的另一隻手掌拍擊,在我耳邊製造出巨大的聲響來。我嚇得一抖,我爸大笑不已。
當一個嬰兒被遞給祖父祖母,他們手忙腳亂地把孩子塞進自己的世界里。然而他們擁有的天地如此如此的小,能夠空余出來,提供給孩子的溫暖而安全的生長空間,狹小得只剩下貧瘠乾癟的懷抱。
於是,兒子跌跌撞撞地從房間里被攆走,「他從大門外一跳,越過車道直奔大河,作為一個優秀的體操運動員,他一躍而上,如同一個乞丐一樣牢牢地抓住了橋上的欄杆。他本來就是優秀體操運動員,這在他年青時代就曾經是他父母的驕傲。他吊在欄杆上,手變得越來越軟弱無力,但他仍然堅持著,在大橋的欄杆柱子之間,他看到一輛汽車輕鬆地駛過,汽車的喧囂聲可能要淹沒他落水的悲壯之舉。他輕聲地叫道:『我的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可是一直愛著你們的啊!』然後落入水中。在這一瞬間,來往的交通從未中斷。」
這兩者有一個共同點:它們對父親來說都是永遠負擔不起的、華麗又危險的奢侈品。父親只能站得遠遠的,含著澀澀的笑遠觀,而害怕自己的神情里流露出少許的放縱。頂多隻能用戴著手套的手小心而壓抑地撫摸一下下,卻不能放膽欣賞,不能久久親近。
這個真理,在所有難以下咽的生活真相中排在「倒胃口排行榜」的前幾名。我用了很多年才忿忿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接受了之後,我就想方設法地逃避它。在童年的大多數時候,我都能成功地對周圍空間不相等的智能視而不見。
真是討厭,這時候也要爭。
「我的意思是說,想叛逃『娘』的身份的念頭。」
幼稚無知是所有美女致命的吸引力。少男少女越走越近,但他們不曾相吻,不曾相握,沒有絲毫愛情渴望與尊崇的愛撫。他從未觸摸過她光亮的鬈髮;她的衣裙——這阻擋二人身體接觸的明顯障礙——也從未被清風吹起,拂掃他的身體。偶爾,喬萬尼頂不住誘惑,試圖闖越界限,比阿特麗絲就變得十分悲傷,十分嚴峻,滿面凄涼疏遠,無須隻言片語就使喬萬尼不寒而慄。
也是很多年之後,叔本華才徐徐地、有條有理地、招招致命地寫出了這篇《論女人》,汩汩流出這篇他從童年就開始打腹稿的對母親的抱怨書。
你問我為什麼畏懼你
看著祖父就是端詳死亡
中學的時候,我們學過一篇叫做《黃油烙餅》的課文,全篇是汪曾祺模擬孩子樸拙的語氣。主人公叫做蕭勝,快八歲了,一直跟奶奶過。其中有一個細節我印象很深刻:
我小時候也害怕和父親獨處,那時我只有八九歲,也不明白那種如坐針氈的來由。當有外人在時,我正常撒嬌,有時也會不得體地放肆,表演一個普通的嬌氣女兒,表演得栩栩如生。
裏面講到張玄之和顧敷,分別是顧和的外孫和孫子,兩個差不多大的小孩子。顧和總是和當時有名的智者清談,聊些政治啊玄學啊之類的鬼東西,兩個小孩坐在床邊自己玩自己的,神情漠不關心。到了晚上的時候,兩個小孩就在燈下閉著眼,一起複述主客雙方的話,一句也沒有漏掉。
馬爾克斯在敘述他的童年時說:「我懷著幾乎虔誠的驚訝觀看著鬼魂,依次打發童年消逝緩慢的時光。」
母親的距離要不就渺無蹤影,要不就近得讓旁人看笑話;母愛的溫度要不就冷若冰霜,要不就燙得在心上留下肉紅的疤,一顆好好的心就這樣破了相。
而就算這個故事是真實發生過的,人們也可以在膽戰心驚之後,撫胸自|慰道:「這到底還是未開化的野人世界發生的故事。」
我誇張反應下隱藏的怪異心理其實已根植多年了。
嬰兒剛在人世間探出頭腦的瞬間,就面臨著一項審核。考官是父母,他們只是簡單地檢查一下四肢,不客觀地評價一下嬰兒的美醜,然後就急著在嬰兒尚且混沌的五官里,仔細地辨認著哪裡隱藏著自己的痕迹。
如同在漆金木箱子面前選擇戲服,來得早的,還能自由選擇熨帖于自己性格的裝扮;來得晚的,就有些無奈了。白臉的戲服被人穿了,自己就只能選黑臉;有人先穿了青衣華麗的綢緞襟子,自己只能草草系了條丫鬟的白裙子就出場。
這時候,我爸不小心推門而入,大喝一聲:「你在幹什麼?!」
托爾斯泰晚年自視為上帝,對自己有著神一般的精神要求,一生中最害怕的就是各種「不純潔」的慾望與情感,而他都難以欺騙自己對女兒複雜的感情。
人一老,最明顯的外在表現是他們對外在的人事失去了敏銳。
這個行為,比拉帕其尼還要不人性。男性的愛本來就兼具對自己強大的饜足,對對方柔脆的俯視。這愛情的元素和成分,和父愛本來就有99%的相似之處,強行把兩者分開,擺在相隔甚遠的情感格架中,未免做作地得讓人啼笑皆非。
這是不是拉帕其尼,對身為父親註定的原罪帶著冷笑的報復呢?
當我年輕、氣血正旺的時候,我從道德上誠心誠意地看不起和鄙視盧梭,因為他把自己的五個孩子全部送進了育嬰堂,輕鬆地短吁一口氣拍拍雙手,像送走了上門賣百科全書的推銷員。他是這樣說的:「這種處理(把孩子送去育嬰堂),當時在我看來是太好、太合理、太合法了,而我之所以沒有公開地誇耀自己,完全是為著顧全母親的面子。」還要怎麼公開?穿著育嬰堂贈送的榮譽馬甲滿街溜達嗎?
孩子的生命被父親懲罰,父親的生命被歲月懲罰。都是輸家,那就乾脆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吧。
第二天,人們在庭院中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說他的妻子被矛刺死了。「刺在哪裡了?」「矛刺入了她的陰|道。」然後莫莫瓦拉割斷了他自己的陰|莖,也死去了。
「我的女兒,你在世上不會孤單了……你的新郎現在已與普通男人不同,正像你,我最得意最出色的女兒,與普通女人不同一樣。從今往後,你們相親相愛……走遍天下,讓別人去害怕吧!」
可笑又可怕的地方在於,這個「相依為命」的二人組是反外界的,社會於他們是充滿惡意又張牙舞爪的大怪獸,成年男性於他們只有恐懼與厭惡。於是,兩人就只有抱得愈緊,愈緊。
一天晚上,大女兒勞娜很晚才回來,她說:「媽,我要生孩子了。」
女兒是父親創造的。女兒是父親養殖的。女兒是父親的所有物。
在巴布亞紐幾內亞高地上有個桑比亞部落。部落里的男人,都是很厲害的武士。他們經常對自己的村莊進行襲擊,把男孩子從母親的安樂窩裡搶走,把他們扔進各種各樣的男人身份的考驗中。
有一對著名的兄弟就是這種性格相反的典範:魯迅和周作人。魯迅比周作人大四歲,他們的弟弟周建人說,大哥是比較尖酸刻薄的那個,喜歡給人起難聽的綽號。二哥周作人則完全相反,他「自小性情和順,不固執己見,很好相處」。
我還在這層母性氣團里汲取生存原料——直到現在,我從未覺得自己離開過子宮。
每到這時候,我的太陽穴就隨著鞋音「突突」地疼,心裏一陣突如其來的不安與煩躁:「她要出去!她出去是要見誰!」我媽快走出門的時候,我滿臉陰鬱蓄積到了可怕的程度,朝她做無聲地怒吼:「你膽敢走出這個家門!」
「最近你問起我。你問我為什麼畏懼你?一如既往地,我無言以對。」
「父親在我眼裡變成一隻沒有一點熱氣的魚類,或者別的不具著情感的動物。」
要回答這個問題真的不容易,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激賞孩子的張揚顯眼,有的長輩也獨憐孱弱訥言的小心肝。
照片里的川端康成沒有看鏡頭,他大側著臉,盯著斜下方的空氣,介於專註和痴愣之間。你覺得他是真的從虛空中看到了什麼,但你對他的所見卻沒有好奇。
更令人對卡夫卡揪心不已、激發母愛的是,他的這封信自始至終都沒有勇氣寄出過。但是卡夫卡自己模擬父親,寫了一封閱后回信。
勞拉並不嫌孩子過多,而嫌男人太多。常常是孩子還沒出世,她的合作夥伴就必須滾蛋。她這樣驅趕一個賴著不肯走的父親:「別以為我給你養一個孩子,就成了你的人啦……照顧孩子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你待在這兒,你在這兒只會多添一張嘴。」
榮格所說的「地母」既然不是高貴女神式的,那是不是更類似於非洲的女性雕像,眼神空空的,臉上有著哺乳動物飽食后特有的安逸與茫然。她們總是盤腿團坐著,沉甸甸的乳|房擱在肚子上,沉甸甸的肚子擱在大腿上,她們的一生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處於孕育狀態。
所以,男人和孩子的關係——比起母子、母女之間血肉相連、臍帶相依的糾結纏綿——更類似於一種湊巧的社交,溫情時隱時現,尷尬卻伴隨終生。
倒不如直接承認吧:世上本無父親這回事,做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爹爹這份職業。
有一個典型的父親,就是這樣以一種毫不自知、理直氣壯甚至略帶漫不經心的態度謀殺了自己的孩子。
盧梭有個比他大七歲的哥哥。盧梭當然是家裡被溺愛的那個,哥哥則備受淡漠,哥哥經常偷跑出去,哥倆只能說是勉強認識。後來,他的哥哥由家裡逃走,一去無蹤,連一封信也沒有。
但中國式的祖母似乎不是這樣。中國的祖母更像西方故事里孑然孤老的老巫婆。東方的奶奶矮身段棗核臉,總穿藏青或濃黑大祆,一開口說話只有滿堂沉寂的回應——沒有人有資格同她對話,除了手中總捻的佛珠,以及幽暗房間里影影綽綽的泥塑佛和菩薩,他們總與她喃喃地耳語不已。
我是人類歷史上最令人髮指的多疑妒夫,我皺著眉頭嚴密監控著我媽和每個異性的眼神交流,我對我媽的懷疑和控訴全來得毫無根據,我腦海里經常出現「生是我媽人,死是我媽鬼」「一日為媽,終身成媽」的可怕標語。
在法國小說《香水》里,作者曾經用令人髮指、令人戰慄的敏感和細膩,詳細地描述了一個父親,在早上走進女兒的卧室,呼喚她起床時候的心理活動:
於是父親對兒子做了如下的判決——「你原本是一個天真的小孩,但你原本又是一個魔鬼似的人物!我現在就判決你的死刑,判決你從此消失。」
年輕時弒親殺佛打下的天地,就這樣在一種鈍感中漸漸萎縮,最後,就縮到一畝地,一張藤椅,一張罩著迷濛蚊帳的紅木大床。這樣就夠了,反正他們的身體也隨之萎縮了,因此還能蜷著持久地恬笑著。
這種理論的支撐顯而易見:母親和孩子之間愛的收支不平衡。沒有人會為沒有回報的付出買單。
「莫莫瓦拉」也是島上口耳相傳的一個故事,是否是真人真事改編,還有待考證。
母親:你的那些書,印出來以後也將堆放在倉庫里。
塞爾維亞作家米羅拉德·帕維奇寫過一本似真亦幻的《哈扎爾辭典》,裏面有一則小小的隱喻,恰好能夠說明母親和孩子如此哀傷的宿命。
兒媳婦的肚子終於又大了,王老太太三更半夜還給兒媳婦送肘子湯、雞絲挂面……媳婦的被窩深處能掃出一大碗什錦來,少奶奶吃得嘴犄角都爛了。
我們中國人自己的繁殖女神是女媧。根據魯迅在《故事新編》裏面的描述,女媧在一個漫長無聊的午覺之後,無意中揉捏出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泥人,她帶著歡喜與詫異,又做出許多來,這時,女媧耳邊滿是嘈雜的嚷,嚷得頗有些頭昏,她煩躁地拔起一根藤,在泥水裡一攪,再一掄,拌著水的泥點落到地上,也成了獃頭獃腦、獐頭鼠目的小人。女媧以惡作劇地詭笑飛速地掄著藤,泥點飛濺,在空中就成了哭嚷著的小東西,爬來爬去撒得滿地。
這是心理分析家卡倫·霍爾奈分析出來的。她分析女性得出的結論是:為母之道給女人提供的心理優越感無可爭辯,無論如何也忽略不得;當她開始分析男人的時候,卻得到了一種最令人震驚的、強烈的嫉妒印象——那就是對乳|房的嫉妒,對吮乳行為的嫉妒,以及對懷孕和生孩子的嫉妒。
產期到了,小孩兒只探了個腦袋就再也出不來了,只能到醫院去,醫生反倒先抱怨:「你們這些人沒辦法,什麼也給孕婦吃,吃得小孩這麼肥大。」只得允許大夫給掏孫子,當然要說明了——要活的。掏出個死的來幹嘛用?只要掏出活孫子來,兒媳婦就是死了也沒太大的關係。
當父親用壓制而灼灼的目光,看著女兒的後背。女孩,我敢說所有的女孩,都能在一瞬間察覺。大腦的情緒合成車間里,立刻合成出恐懼、憤怒read.99csw.com、羞恥、鄙夷、仇恨種種複雜的情感。
我想,這可能是因為老人和孩子既沒有什麼發言權,也沒有什麼行動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家裡被遺棄的分子。所以,他們的目光冷冷的,像來自另外一個不友善的星球。
羅衫褪盡,裸體千呼萬喚始出來,結果看起來一點嬌嫩的影子都沒有,赫然是一副歷經風吹雨打的樣子,頂多讓觀眾訥訥一句「勞動最光榮,勞動者最美」,而毫無純真的誘惑,更談不上什麼性感的魅力,我對鏡子里的裸體抽搐眼角,擠出一個窘迫的鼓勵的微笑。
而說實話,當這封信看到結尾,我只看到了兩個字——纏綿。那是多麼難以割捨、難以自欺的依戀,看得我幾乎臉紅心跳。
「可愛的胳膊摟在你的脖子上,甜蜜的嘴唇向你訴說著愛情,但你僅僅是順水推舟。你早早地來到泉水邊,把泉水已經喝乾了,當你又感到口渴時,你到處尋找,卻枉費心機,再也找不到一口水井,看到的只是海市蜃樓。你從童年就沉浸在愛河裡,有了這樣的體驗,以後每到一個地方,你就會進行有害的對比,就會白白耗費時間去等到你往昔經歷的東西。」
而且,孩子敏感到了極點,一旦感覺周圍那層潮濕帶點腥氣的母性氣團有所稀薄,立刻就會警覺而怨恨。
老人最大的福利,就是再沒有與龐大的大世界和逼仄的小世界搏鬥的義務。所謂「天倫之樂」,不過是人生在尾聲中終於得空喘息。然而,正是因為不必搏鬥,他們不僅荒了武功,銹了兵器,對外界刺|激的被動反應都變得遲鈍。
母親的天性
不久之前,我曾經假裝很學術地向我媽諮詢:「是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會經歷叛逆期?」
現在,我腦海里時常還能喚醒一幅畫面,一幅埋藏在我童年記憶裏面的畫面:
我以審核保姆的標準,一個個淘汰了這些女神。
「『它就是罰我。』
大自然里也有例子:母蟻在受孕之後就失去了雙翅,因為孕育期雙翅毫無用處,弄不好還會危害其生育。
張大春再給父親洗澡,已經是父親意外摔倒,脊椎神經受傷之後,那時父親只能躺在病床,「連洗個澡都要求人」。
這個拙劣的把戲一直貫穿我的嬰兒和幼兒階段,然而我卻從未真正意義上破解和免疫。每當高高的巴掌的陰影落在我身上,我還是會瑟縮,還是會發抖。這種恐懼建立在不確定性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父親的大赦會失效。
這樣看起來,好像只要有手足,生活就像《動物世界》里的非洲大草原,到處都是殘酷的優勝劣汰和你死我活。但事實並不是這樣,兄弟或姊妹的存活率並不見得就很低。有種兄弟關係永遠是那麼和諧而穩固,那就是當他們「性格迥異」時。
即使是在沒有淡忘的時候,我們也說不出對父親的這種無端恐懼來。若是要反覆逼問,小女孩只能沒頭沒腦地說:「爸爸凶。」
冥冥之中傳來的聲音好似低沉的雷聲,然而這不是什麼神聖佛偈,這是孩子對母親下的最後通牒。
這種心理學的說辭,我反倒覺得太抽象和文藝腔。「生活代表」的化身無處不在。對孩子來說,四面牆壁永遠太逼仄,桌子的稜角永遠太堅硬,放糖的柜子永遠太高。滋事找茬的倒不總是父親。
喬萬尼也難以避免地沾染上了他的劇毒,當他朝飛蟲們噴出一口氣,那些小蟲會紛紛墜地身亡——而且顯然不是因為口臭。大好青年的潔身自好的道德觀受到了強烈玷污,他憤怒不已,卻還是決定高尚地諒解。於是帶著一瓶偶爾得到的解毒劑去找比阿特麗絲,想和她一起喝下,洗凈兩人的邪惡。
這看似是個平凡的、閉門造車的殘忍故事,把古代聊齋志異、現代科學怪人、未來怪誕科幻結合在一起,提出了一個並不新鮮的命題——人性是個好東東,要是拋棄了,嗯……那可不太好呢。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叔本華。
說這話的人叫維多利亞,她是英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久的君王,她當了六十四年女王,愛丈夫,愛祖國,愛政治,愛謙卑地臣服於她腳下的臣民,她愛天底下一切偉大的大,卑小的小,然而,她打從心眼裡真誠地憎惡她的九個孩子。
用羅曼·加里的話來說——「誰也無法想象,我對這種行徑感到多麼厭惡,它給我帶來說不出的屈辱與痛苦。」
晚上,我和我爺爺奶奶一起睡,他們一個抱住我的頭,一個抱住我的腳。我被死死地抱住不得動彈,有時甚至不得呼吸。這樣僵直地躺著,我能活動的最大幅度,就是微微偏過頭,看著床邊的牆上貼著的觀世音菩薩的巨幅照片——真的是照片,是電視劇《西遊記》里的觀音娘娘。那時候,我對觀音菩薩的印象,就是一個常來串門的很白很闊氣的老奶奶。
程度較重的又是什麼?當所有的乳汁都被灌注完而乾涸,當所有的奉獻,都奉獻到無可奉獻,當所有的愛都沒有富餘可以交換,那就只剩下生命可以索取和交換了。
這一連串迅猛又激烈的反應看得我愣在那裡。
但是這篇小說無意中提供了一個有趣的聯繫:美麗的女兒和有毒的植物。
有一個場景總是揮之不去。黑漆漆但是有月亮的晚上,幾個小兄弟並排躺在床上,魯迅壓低聲音,絮絮地對著幾個弟弟講童話——那時不叫童話,叫大頭天話。「天話」的材料是白天在書上看的,儘是一隻頭的怪獸,兩隻頭的怪獸,三隻頭的怪獸。魯迅把這些怪鄙的材料,虛幻出一個仙山來,平時萬物頓時緲緲像是能瞬間變化,窗外月亮是塗了赤臉的妖怪,木床嘎嘎聲難保不是什麼鬼怪惶迫的嗷叫。
我忽然有個哽在喉間的疑問——如果女神是你媽,你願意嗎?且讓我們看看那些著名繁殖女神的畫像。
這個兼職上帝卻是毫無職業道德的。他享受特權,卻消極怠工;他索取崇拜,卻不普渡不慰藉。他只是執行上帝「審判」的職責。
我當時讀課文讀到這裏,就覺得不能贊同。對一個和祖母長大的孩子來說,「死」絕不可能是這麼愕然的存在。
「我叫我父親daddy,叫到他離世那一天,但我時刻覺得這字眼多麼偶然,我以他兒子自居是多麼不適當,我每次問他要什麼,不是大為憂愁煩惱,就是不知所措,需要好幾個鐘頭的心理準備。」
死亡就像呼吸一樣,在老人的吐納之間時隱時現。
具體餵養方法咱們就不必強迫自己去想象了,這也不是重點。真正重要的是男人的心態,他們在這場沒有可比性的攀比中走得太遠了,他們宣稱置入女人身體中的精|液不僅使她們懷孕,也使她們產生了乳汁——乳汁只是精|液在女人體內加工包裝過後的精裝版。
這幅畫面很平淡,卻讓我有一種平靜的震動。如果我是電影導演要拍攝這個畫面,我會讓她手中的針線活越來越蔓延,最後會在她身旁圍繞出一整個她腦海里黯淡慘烈的世間來。
這太不合理了。母親是一個沒有瓶口的瓶子,外人進不來,孩子更出不去;若要拿出來,必是玉石俱焚。
在家裡,莫莫瓦拉向妻子詢問女兒哪裡去了,他聽說她已經悲慘地死去之後,反應卻是要求他的妻子脫去草裙,他要同她交歡。這個故事描述了他性|交時的擺動,而這種運動如此強烈以至於他的妻子不斷抱怨:yakay,這是一種精神上痛苦的表達。但是,他的陰|莖卻越進越深,她再次無望地尖叫著。事後,她就死去了。
爸們,生孩子,你們的確天賦異稟,奇迹般的精|子儲備和發射功能有如天賜;養孩子,真的脫離了你們的能力範圍。
兄弟和姊妹再酷似,也頂多是長得一模一樣,智商相差無幾,而不可能血液里也具有一模一樣的家族遺留。所以,所謂「等分父母相同分量的愛」,只可能是自欺欺人的說法。
當父親老去的那一天,他的強大崩塌,他的威脅也將解除。
我們是彼此的戰俘
這是卡夫卡寫給父親的一封漫長家書的第一句話。父親和卡夫卡是完全相反的人,卡夫卡孱弱,寒氣逼人,淡泊冷漠不知所措;而父親就是《變形記》中格里高的父親——健碩,食慾旺盛,自鳴得意高人一等。
「然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勞拉的哭聲,完全不同於一般人的哭泣。她好像是把從出生以來聚攢下來的哭泣全部釋放出來似的,好像是在把她一直用笑聲掩蓋起來的哭泣全部傾瀉出來。我聽到過人們出殯發喪時的哭聲,其中有不少是裝模作樣的哭泣,那天夜裡,勞拉的哭泣令人毛骨悚然,是我有生以來聽過的最可怕的聲音。它使我感到整個世界是一個空寂無聊且悲慘絕望的地方,我幾乎要和勞拉一起哭起來。」
慈祥有愛地謀殺親孫
本來嘛,人類的生育成本幾乎全部都由女性的一方承擔。女人一生只能製造四百個卵子,男人每天大約就可以製造出差不多一億多個精|子。如果每個精|子都能生育一個嬰兒的話,那麼僅僅用兩個月,一個男性所生成的精|子數量就相當於全球總人口數量了。所以,男性的機會成本是零,而女性的機會成本卻幾乎是無限大的。
那位同學在小學畢業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了,也許是因為發育來得早去得也早的關係——他給我最後的印象是猥小瑟縮的,總是低著頭向上射出驚疑不定的目光。回憶到這兒,我才忽然開始惴惴不安:我們這班同學會不會給他留下什麼陰影?
攤上什麼樣的媽算幸運呢?相反的怎麼樣?
血緣手足之間,有太多的情感是「此情無計可消除」的了,不耐煩時間消融一切,就只能選擇逃脫。盧梭直到寫《懺悔錄》的時候,漫不經心地回憶起他的哥哥,還認為是因為父母的漠不關心,影響了哥哥的教養,導致他的放蕩和出走。
一番對父親指責式的告別之後,這個少女倒在父親和喬萬尼——兩個深愛她的謀殺者腳下。
然而,女人對女人,天生有一種同病相憐的低柔的默契,所以張愛玲並沒有把這一筆狠狠地記在賬上,日後伺機報復——她甚至沒有把它當做童年陰影。
後來,我自我開脫地想:要是有陰影,陰影也只會來自於他的母親。
「什麼意思?」
這種會計式的演算法合理又客觀,但是卻忽略了一個決定性的微小因素:對一個人,巨大的安寧與幸福,往往來自於對「獻身」行為的享受和自我欣賞,而不是來源於索取。
「我」的哥哥十歲的時候死去了。在他死後,「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擺脫他,就是佔有那件玩具,就是偷盜他,以不忠的繼承人的狂熱行為。「我」希望憑藉這個物件,給「我」一部分他的榮耀,他的合法性。是的,在「我」哥哥死去的時候,「我」偷盜了他,沒有內疚沒有悔恨,甚至沒流一滴眼淚。
我小學的時候看過一個電影,印象很深的是這麼一個情節:祖母和孫女在田間夜行,老太太牽牢了孫女的手,不遠處忽然有橘紅泛藍的火光突突地跳著,孫女瑟縮著說:「奶奶,我怕。」奶奶和藹地安慰道:「不怕,不怕,那是鬼火……」然後就開始講魂靈的傳說,在冗長瑣碎的鬼怪陪伴下,祖孫倆相攜穿行夜的田地。
勞拉說,「這好,這好,這樣更好。」
薩義德是著名學者、理論家,由於提出了「東方學」而廣為人知。他家裡有錢,超級聰明——中學畢業時是毫無爭議的第一名,鋼琴的造詣也深。
若你有個兄弟,那你得提前趕工做一個濃墨重彩的、另立山頭的面具。
當我媽去上課時,我一個人留在她的辦公室。我拿出一桿圓珠筆,在她男同事的臉上開始用力地畫起來。圓珠筆沒有水了,我把那個青年男子的臉畫出一片白花花的狼藉,五官支離破碎,看起來可怕極了。
對馬爾克斯來說,外祖母的宅子,不是一個偶爾逃遁休憩的小公館,而是他一生居住著從未離開的地方。
「在那一課,一個句子朝我衝撞過來:『這老人垮了。』
叔本華的媽自己也寫書,你大概也能猜到是哪類書,就是一些浪漫小說。而且這些浪漫小說的模式基本一樣,主人公總是一個少女,經歷過摧枯拉朽的強壯的愛之後,為了各種現實原因,而嫁給一個更門當戶對的對象。那段年輕熱烈的愛情卻沒有死亡,而是製成了乾花,撒上襲人的香水冒充淚水,放在頻繁打開的那個精緻抽屜,每次回憶都是一陣做作的可歌可泣。
對方看到一個全身戰慄的小夥子走進店堂,雙手握拳,逼到他的跟前,用氣得發抖的——一種從孝順心理迸發出來的惡作劇的憤怒的聲音說:「先生,你侮辱了我的母親,現在該瞧我的了。」剎那間,這個倒霉傢伙立刻挨上了耳光。
王老太太悲憤醫院靠不住,就把兒媳婦從醫院接出來,接出來不久,兒媳婦的肚子上裂了縫,也不言不語地死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永遠無法討好父親的世界里。就連薩義德也一樣。
莫莫瓦拉同女兒去菜園,他把女兒放到樹上,以便他能夠仰視她的生殖器,併發出長時間的katugogova的聲音。那是一種高音調的聲音,而這種高調的聲音被嘴巴和手的快速敲擊所打斷,這種尖聲通常表示受到強烈刺|激的快|感。他的女兒問他:為什麼這樣痛苦地尖叫?他回答道:我看到了一輛綠車。這種事情連續地重複發生著,而且他還多次談到一隻鳥。當他的女兒從樹上下來的時候,他的陰|莖已經勃起,他終於脫去了女兒的遮羞草裙。他的女兒十分驚慌地哭起來。可是他抓住她,反覆地拚命交媾,一切結束之後,他的女兒唱起小調:「哦,莫莫瓦拉!莫莫瓦拉!我的肉是你的肉,父親啊,我的父親。你的名字是我的父親。他抓住我,他強迫我,他玷污了我。」她的母親聽到她唱的小調,並猜中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已經得到了這個女兒,並已經交媾了,我要去看一看。」
——生孩子,何樂不為?養孩子,豈有此理!
母親是女神無法勝任的兼職——這句話反過來說也一樣。事實上,每當有人回憶自己的母親是多麼聖潔美麗時,我總是忍不住感嘆親情道義的力量好偉大,能讓人輕易就自我蒙蔽——我表面上一副真摯感動的嘴臉,內心深處卻深知不能當真。
總有一種愛是那麼不對勁,這種愛就是母愛。世界上不存在合適的母愛——或者說正正好的母愛。
比方說,陰魂走開以前就應該讓小孩睡覺;孩子躺著的時候如果門前有出殯的隊伍經過,應該叫他們坐起來,以免跟著門口的死人一塊死;應該注意別讓黑蝴蝶飛入家中,因為飛進來就意味著家裡要死人;如果聽見怪響聲那就是巫婆進了家門;如果嗅到硫黃味就是附近有妖怪。
雖然沒有陰影,但卻有一道淡淡的肉色傷疤,多年以後,仍能認出它還在那兒。
在《一個法國人的一生》這部小說里,「我」的哥哥有一個玩具,是一個六匹白馬拉著的烙鐵馬車,那只是來自白金漢宮附近某個平庸的紀念品店鋪的產品,但「我」的哥哥從來不把它借給「我」,借口是它太容易壞而我太小。
但是有兄弟姐妹的孩子,過早過頻繁地用童稚的眼直視這個現實。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維繫在一塊靈敏的蹺蹺板上,勞累https://read.99csw.com心神,都是為了爭取它的平衡而做無謂的抗爭。
有個例子很能說明問題:世界上結婚次數最多的男人叫做格林·馬爾夫。當他八十八歲死於加利福尼亞的雷德蘭斯時,他的二十九個妻子中沒有人願意來認領他的屍體,儘管他有十九個孩子、四十個孫子和十九個曾孫。但仍然用了兩周時間,他的第十四任妻子所生的一個兒子才出現並埋葬了他。
我曾目睹過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懲罰。父親怒氣沖沖地從衣櫃中拿出好幾條皮帶來,放在椅背上,作為刑具讓孩子挑選,然而他最後卻沒有真正施暴。用卡夫卡的話說,他「只是想讓孩子親眼目睹被絞死的所有準備工作——等到繩索、大刀、砧板全部各就各位了,才宣告大赦」。
女兒的擁有權屬於父親,父親卻永遠不能擁有。
我媽上課回來之後,我面無表情又憋不住得意洋洋地把照片向她展示,看到她男同事比無常鬼還要恐怖的臉孔,我媽受驚不小。
「父親把長制服的下擺往後一掀,兩手插在褲兜里,臉色陰沉,朝格里高走來……父親一會兒停著,一會兒急步向前,一會兒又不動彈,格里高總是逃著,就這樣,父子兩個在房間里兜圈子……有時候,他擔心由於父親的狠毒會擋住他逃往牆上、逃往天花板上……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除了急步爬行逃跑外還有什麼自救的辦法。」
叔本華的媽是個名女人,她舉辦的沙龍級別很高,德國文化圈叫得出來名字的基本上都參加過她的沙龍,像是歌德啊、格林兄弟之類的。小時候,叔本華就坐在香艷熱鬧的客廳角落的沙發,靜靜地看著他的媽媽花蝴蝶一樣穿梭,輕快走動時衣角掠過不知是誰的臉,只知引起一陣迷醉。
他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熱切地問當權者:「你看看這些孩子里哪個能成大才?」抑或是即興出題,讓兄弟同場作文競技。
母親對孩子的生命索取無度,這是眾所周知的惡習,便按下不表。
對於小孩子恨得咬碎牙齒的嫉妒和哇哇大哭,我能邊吃爆米花邊看得直笑。兄弟間為了爭搶什麼而廝打,我也能帶著興緻,在一旁袖手旁觀不去勸阻。但,對於孩子隱忍的鬥智,委屈的爭寵,我簡直要背過臉去不忍心看,儘管我知道那是機智又稀有的。
我想,這應該可以解釋為什麼川端康成的目光讓人那麼不適,因為,那是看死亡的眼神。無論看多少次,都覺得,那是寧靜地端詳著死亡這個東西的眼睛。
兄弟之間相處,太多的相似讓各人的生存變得狹窄而呼吸苦難,一扭頭就撞上另一個酷肖的人影;一轉身,兩人身上的共同點就摩擦出燃燒的火星來。
女孩的母親遇到了他們,這個女孩訴說著,而她的父親則矢口否認。這個女孩帶著她所有的雜物去了海濱。她唱著歌引來了一條鯊魚。那條鯊魚先吃掉了她製作草裙的木板,又吃掉了她的籃子,然後是她的一隻胳膊,接著是另一隻胳膊,鯊魚一點點地吃著。那個女孩重複地唱著那支小調,最後她唱道:「把我全部吃掉吧。」鯊魚最終也就這樣做了。
有一個性格迥異的兄弟是值得感激的。但是我們應該感激誰?感激基因排列組合出神入化?感激造物主鬼斧神工?——真是太謝謝你們了,在胚胎階段,就對兄弟的個性和天分有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分工。
然後,我就暗自決定成為「成熟懂事」的那一個。我還記得有一次,大家庭同桌吃飯。我的小親戚忙著挑食,尖叫著掙脫種種食物安排。在她大鬧飯桌的時候,我則連連欠身,含著下巴面帶微笑,給在桌的所有大人布菜和倒酒。這行為其實完全違背我的常態,我並不太習慣於這種赤|裸裸的做作。然而那天,我坐在小親戚的對面,隔著整個圓桌冷冷地看著她,決心一定要做出一副和她截然相反的樣子,一定要處處舉止都和她形成參差對照。這種心情非常強烈,以至於我立刻就起身,做出自己日後羞慚不已的情態來。
歸根到底,我對我媽的生命也有強烈的佔有慾。這種佔有慾最可怕。母親對孩子生命的佔有,大多還能在無力無奈中好始善終,孩子對母親的生命卻很難鬆手。當母親妄圖導演孩子的生活時,她對孩子的設定大抵還是多姿而綺麗的。而當孩子主導母親的生命時,孩子卻嚴重缺乏想象力和熱情,安排的劇情是——哦,不好意思,沒有劇情,做一個長期穩定的乳汁供應者就可以了。
這個故事,要是放在現在,是斷然不能成文成章的。
有些母親一輩子都理所當然地相信,那個由自己分娩哺育傾盡全愛的小不點,是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他們的靈魂自然是她國土的一部分。
羅曼·加里有所顧忌,關於母愛的副作用,他只選擇公布程度較輕的一部分。
哦,莫莫瓦拉!莫莫瓦拉!
母親只能是私有的黃臉婆,不能是人人仰慕的大眾情人。
我想,說了這麼多,我終於有勇氣說出我最想說的話:
父親是沒有職業道德的上帝
這幅看起來做作到好笑的畫面,毫無懸念地強烈震撼了我們的主人公。而當他終於與自己魂牽夢繞的妙人兒並肩而行,赫然發現自己像面對一個稚氣十足的孩子,比阿特麗絲像是與文明世界隔絕的孤島上的旅人,對時尚的生活方式充滿了好奇。
接下來是結尾的結尾:
還真是不負有心人,經掘墳發現,叔本華小時候和他母親的關係很糟糕。
這樣的關係往往出現在寡居的母子之間。
——我生,故我在
我爸說:「大學好大哇。」
等我年紀大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了,我才願意承認:不願意做父親的父親,並不是最壞的父親;甚至,客觀說起來,大部分普通的非職業父親殺傷力還更大哩——當然,他們自己並不知道。
自己樂此不疲地生孩子,卻難以容忍自己的孩子生孩子?這種變態的母親心理是多麼稀有罕見啊……哦,不,這個故事叫做「母親的天性」。
這篇文章里充斥著這種論調:「女人最適宜的職業是看護和教育兒童,因為她們本身實際上就很幼稚,輕佻漂浮,目光短淺,一句話,她們的畢生實際就是一個大兒童——是兒童與嚴格意義上的成人的中間體。」
她熱衷分娩,也並不把養孩子看做苦難,她熱愛她的每個孩子,那是一種結實而粗暴的愛,表達出來,往往夾雜著叫喊和大聲謾罵——詞彙量不亞於莎士比亞。
羅曼·加里的母親要做他生活的導演——主人公要依靠導演說戲,才知道自己未來人生的戲碼;母親還要求掌控孩子生命中的情感,長度濃度烈度,愛情尤甚。
「對!對!好!好!」
有一天,我想要照照自己。我們家沒有落地鏡,唯一一個反射面積比較大的鏡子就是廁所的洗臉池上面那一塊。我那時候還很矮,踮起腳來也只能看到自己鼻樑到頭頂的部分,這塊鏡子一直令我惱怒。
我很小的時候,不止一次地向我媽抱怨過:「我睡覺的時候,我的爺爺奶奶把我抱得太緊了。」
現在,讓我們再來看看卡夫卡給父親的那封信。寫信的時候卡夫卡已經三十六歲,不再是那個孱弱局促得像個節肢動物的少年。他終於停止了令人尷尬的長高過程,稍稍長胖了一些,臉上基本褪去了少年時形銷骨立的怪異奇突。這樣一個身形巨大的大男人,在這封超級無敵長的家書里,訴盡了天下所有畏葸孩子巨大的委屈與抱怨。
敏感的少壯,對老人和孩子都敬而遠之,他們總有一種感覺——老人的臨終之眼、孩子的天使之眼都帶點靈異色彩,能看到等閑之輩看不到的東西,可敬,可怖。
同祖父母一起長大的孩子,見過世界上最多的鬼怪。已死的魂靈於他們,已是熱鬧親切多過恐懼。真正讓孩子恐懼的,是將死未死的魂靈。
叫我怎麼說呢?蹺蹺板上被高高抬起的那一個人永遠是無知覺的。即使平衡軸的另一端消失,他們也只有瞬間的茫然若失,而仍然斷然坐在雲端上。
祖母們有空閑坐在蒼惶惶的陽光底下,皺著全部的皺紋一點點修補,扭曲,重塑。她們的敘述常常是自相矛盾的,越是不可信,祖母們越是固執地重複,完全不容一點質疑。祖母們胸中的世界,無論是結構還是色彩都完全違背構圖完整,全面失真反而自成邏輯和體系,那個世界反而是最完整的。
圈養在一個家庭里,當天長日久的偏愛,代替了疏忽造成的厚此薄彼,就讓人有些笑不太動了。
如此如此哀傷,如此如此不能抗爭的宿命
父親的可怕可憎之處,恐怕不只是因為打碎了杯子就要罵,做錯了事就要打吧。蕭紅對父親,多少是有些性的恐怖。
但我們不能理解的是這個故事的下集。
這個通牒並不無理取鬧,人類歷史上最強悍的事業女性是這樣評論她的子女的:
兒子:甚至在破爛收藏室里也找不到一部你寫的那些書時,仍然會有人讀這些著作。
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母親這種生物,太熱衷、太善於營造出「相依為命」的生存氣氛了,這幾乎是每個母親都具備的無與倫比的天才。她們能即刻創造出一個只容下兩人的、潮濕的環形空間,自產自銷的源源不斷的愛,是養活和維持這個二人世界的營養來源。
然而,無論是多麼強硬和男子漢的訓練,結束之後,幼小的男孩們還是會回到綿軟的乳|房中,嗷嗷地尋找著媽媽的奶頭。這不免讓武士們十分不滿,於是,他們一心與女人作對,與母親作對,與乳汁作對,男人們決定男孩不能吃母乳而該吃|精|液。
祖孫都是「不友善星球」的來客
馬爾克斯說:「我一輩子每天睡醒的時候,都有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似乎自己依然身處那所令我魂牽夢繞的庭院。在夢境和記憶中,我找到了童年從來沒有找到過的牆壁的縫隙,聽到了童年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蟋蟀的叫聲……」
我在上文中提到的母親——包括各式女神在內,她們雖然生過孩子,但是卻沒有做過一天母親。而我將要提到的這種母親,她們不怎麼算是人,而是一個行走著的包羅萬象的子宮,源源不斷地提供著愛與營養。
大部分時間我都獨自坐在藤椅上。我總是不耐煩地摳椅子的把手,撕出一條一條細細的藤絲出來剔牙,剔得嘴裏一股血腥味。沒過多久,藤椅就被我摳出一個洞來。後來,這就成為我孤獨時候下意識的動作,我上學之後放暑假,一個人在家時,也喜歡撕身子底下的竹席剔牙,張大了空虛的嘴。
當格里高被這個命運這個突發奇想的強加逼得無路可遁,不得不走出自己的房間,來到客廳面對自己家人的時候;當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第一次走出自己的房間,出現在客廳的時候;格媽媽被嚇了個半死,而格爸爸的反應則是怪異粗暴的——
金枝欲孽的兄弟
我喜歡祖母記憶里的那個人世。因為她們的記憶總是不公平的。老祖母的胸中不僅有乾坤,而且極為繁複,收納了幾世幾代,還包容了好幾次元的神秘空間。
有個叫做理查德·康尼夫的美國作家曾經統計過——
我媽還沒有把話說完,我便露出了真正陰鬱的面孔,問道:「那你嘞?你在當媽以後也有不安分的時期?」
叔本華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做《論女人》。讀這篇文章時,我幾乎讀兩頁就要擦一把冷汗,撫胸口順口氣——「讓我先壓壓驚。」
「放下屠刀,立地成媽!」
我們不無驚詫又毫不意外地發現:幾乎在卡夫卡所有的小說里,都是父親一一處置了那些角色……或者,我們該說,處決?
現在想起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意識地選擇某種面具戴上。
「蘋果擱在那裡作為一種虐待的紀念。」
——我只是你行走的影子
這實在值得警惕。讓我們把羅曼·加里的話當做警鐘:
父親存在的所有意義,就是讓孩子相信——自己這個拙劣仿品的存在其實並沒有意義。
我那時才八歲多一點,她就開始為我杜撰將來在情場上的「業績」,開始設想嘆息和眼神,情書和誓言,月光下陽台上悄悄地拉手,白色的軍官制服和華爾茲舞,以及那竊竊私語和苦苦哀求。她坐在那裡,垂下眼帘,摟著我靠在她身上,嘴上浮現出有點兒內疚但卻異樣年輕的微笑,向我說著各種讚賞的話語。我懶洋洋地偎依著她,邊聽她說話,顯出漫不經心的神態,但卻懷著濃厚的興趣。
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對勞拉來說,父親只是一個精|子提供者,只有生兒育女能帶給她巨大的熱情與愉悅。至於「男人」提供的快樂,咳,那只是一個累贅又不受歡迎的捆綁銷售!
我有種懷疑:兄弟間所謂迥異的性格,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前後思量、左右算計之後做出的選擇——「好吧,我就採用這種性格好了。」
和爺爺奶奶在一起時,我總擔心著他們的死亡。這我從來都不敢告訴別人。
總之,是個無挑剔無死角到欠扁地步的小孩兒,然而他在自傳《格格不入》里卻回憶說:「(我的父親)永遠以三個手勢提醒我的失敗,第一個失敗,是一手握拳,往後朝肩膀一縮;第二個失敗,是五指箕張,像鼓翼掠水般由左向右划;第三個失敗,是搖一根手指。」
戰國時代的列子把人從出生到死亡,分成四個變化階段:嬰兒,少壯,老年,死亡。嬰兒的時候,神情專註,元氣淳和,外物不能傷害,德行最高。少壯的時候,血脈賁張,慾望外溢,外物可以隨意傷害,德行變低。老年的時候,外物對他的誘力和斥力都不那麼大了,反而回到了寧和的童年階段。而人到死亡安息的時候,就徹底回到本源了。
很早很早以前,心理學還沒發明出來的時候,人們就發現兒子身上會有一種仇父戀母的心理傾向,也就是有名的「俄狄浦斯情結」。後來,當心理學被發明出來,這種普遍蔓延的仇恨才有了靠譜的心理學解釋。
最大的恐懼來自於父親。
當卡夫卡模擬著父親,對兒子的控訴進行種種辯解和回擊。與其說,這是身為兒子最終大度的釋然和既往不咎,倒不如說是兒子對父親纏綿而無法克制的告白。
而「母性」一旦產生,就毀滅和掩蓋了其他的人性選項。
小說的主角是個名叫喬萬尼·古斯康提的青年。他異地求學,為了省錢住進一個古老陰森的大宅子,這個宅子有個美絕人寰的花園,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擠滿了五花八門稀有的花藥草木,尤其是一棵灌木,花朵長得像寶石一樣璀璨,整棵樹流光溢彩。
生活不易,為了雙手擎出一片天來,每個人都要打磨和繪製一層層面目,用來遮住返祖還原的本來面目。
不敏感的少壯,看到老人和孩子興緻勃勃地在一起或嘀嘀咕咕——或沉醉於幼稚的遊戲——總是滿足而高興的,腦袋裡浮現出「天倫之樂」的句子。
我爸憤怒地把門摔上。我嚇得魂飛魄散,羞憤過後是巨大的憤怒和仇恨,對父親的。
我不習慣向陌生人感恩戴德,更喜歡在人性里找答案。
我沒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姊妹。直到現在,read.99csw.com我對此也沒有什麼遺憾和感慨。我想,人只有真正地長大了——或者說,當後天培養的「人性」代替了天生的動物性的時候,才會感激當初在子宮裡,有個資源共享者。
我曾經看過有人用囈語式的抒情口吻去讚美哺乳的行為,把來自孩子的吮吸和情人的撫慰相對照,兩者都美妙非凡,然而情人的撫慰只能暫時彌補安全感缺失的空虛,孩子呢,哦,孩子的嘴是無限依依與無限忠誠的。
有種病你一定沒有聽說過,這種病叫做「無月經綜合征」。不對不對,這個病指的並不是婦女內分泌失調不孕不育,這個病只有男性才得。
我媽媽稍微露出一些思考的神色,我就立刻發出驚疑不定的慘叫聲,然後收拾行裝,做準備分家離婚狀。
這比生活在兄弟的陰影里還要痛苦。陰影是一種蔭翳,在俯首稱臣的瞬間,至少能獲得片刻的寧靜與解脫。生活之所以對我們耳語「在前,永遠有更強者」,也是為了催促我們早早認命,而領取各人生存所需的堅韌安穩的小閣子。而這種每天要各顯其能、競出高下的生活是永無寧日的,因為暗處永遠有評審團發亮的眼睛。
我又問:「學校怎麼樣?」
我問他:「北京怎麼樣?」
母親:(撿起兒子的哲學著作《論充足根據律的四重根》)這肯定只是給藥劑師做包裝之用。
我同學嘟囔著申辯:「就是覺得……他眼神讓人不爽……誒呀,我也說不出來。」
卡夫卡把父親拖進他所有的小說里,固定在一個巨大而可笑的模型里供人展示,供己發泄。然而,他所發泄的,僅僅是他在父親懷裡不能發泄的,這是有意拖延的與父親的告別。
自此之後,父親的每次出場都像一大坨烏黑的雨雲讓小說的氣壓驟然降低,而最最緊張、讓人透不過來氣的片段,莫過於格里高和格爸爸的一場巷戰。
父親的……純潔的吻?
那麼異邦呢?維納斯是古老神話里的生殖女神,聖母瑪利亞也算是西方最有名的媽。她們有相似的體貌特徵,都有一頭璀璨又閃爍的金色長發,而且永遠帶著矜持柔順的少女氣,她們又是你心中理想的母親型嗎?不行不行,她們太美了,驚鴻一瞥的麗影要做成畫像和雕塑讓無數人憧憬千年,因此,臉上絕不能露出養孩子帶來的憔悴和疲憊。
霍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兒》,這是個典型的聊齋式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健康上進的大好青年——只是頭腦略顯簡單,遇見半妖半鬼的美女,從而身心都被扯進一個熱情狂亂的異次元空間的故事。
口袋裡裝著綽綽鬼影的祖母
生活永遠是大BOSS,對人提出種種可惡的限制和強迫。在一個家庭內部的父母雙方之間,父親就是「生活」的化身——要求著孩子,所以父親永遠是孩子的敵人,而孩子永遠要哭著找媽媽。
古代的筆記小說中講過這麼一個故事:有個書生到別人家做客,看到一個兩尺高、垂著稀疏白髮的老女人,佔著桌子吃東西,餅啊果啊,都被她吃完了。那家的媳婦出來,見到這個老女人就很生氣,揪著她的耳朵拽進屋,把老女人裝進籠子里。
人一生中能看到真正性情發作的時候不多,特別是當人被社會這個巨大的消化系統消化了之後,「道德」「人情」培養出的人造情緒會沖在前面,主導了人的情緒。大人愛逗小孩,蹲著做出種種無聊的舉動逗孩子發癲發怒,恐怕多半也是喜歡看他們原始小野蠻的反應。說到底,這同一些無賴窮追不捨地胡攪蠻纏,從街頭追到巷尾,只為看到人失去理智而抓狂的一刻,性質是差不多的,都有著高等物種對待進化不完全體的優越感。
這個男孩子發育得早而爛熟,小學的時候體檢,他的胸圍遠遠地超過了班上所有的女孩子。他高大雪白,長得異常豐腴美艷,很喜慶,然而母愛給他帶來的羞辱,讓他常年處於惱羞成怒的狀態,臉常年是憤怒的潮|紅,有事沒事就要拖過一個弱小的同學死捶不已。
格里高被這個蘋果砸得幾乎永遠喪失了活動能力,在被遺忘的飢餓中死去了,而那隻作為武器的蘋果則始終在地上,因為誰也不敢去取走——
有一個細節讓我印象很深刻:
「好大」,成為爸爸對一切他所不熟悉的事情的形容詞。在談話無法繼續的冷場中,我又驚又急地意識到:外物都大了,父親自然就小了。母親是一寸寸變老的,父親是瞬間變老的。我們鬥爭了整個童年的敵人,自己繳了械。
我專門從廚房搬了一個高腳凳,鬼鬼祟祟地關上門,顫顫巍巍地站到了高高的凳子上,對著鏡子,我把自己脫了個精光。鏡子里映射的部分,是個蒼黃粗糙無頭女體。這副軀體,同街上隨意散落的勞動人民——三輪車夫、板車工、施工者——的裸|露並沒有什麼區別:膚色嚴重不均勻,結實得令人納悶,乳|房是平坦的,內臟在身體里顯得太擁擠,使得胃和肚子凸起了一塊。
時代限制了文學放大人性醜陋污點的倍數。要麼是讓人不屑的小齷齪,要麼是大得無邊無際——人性的破洞把人性都蓋過了。
「父親拿著手杖,蹬著腳,揚著手杖將格里高往他的房間里趕。格里高請求父親不要這樣,但無濟於事。他像個野人一樣,毫不留情地擠出了噓噓之聲。每時每刻都可能用手裡的手杖將他往死里打,或者打在背上,或者往頭上打。」
這個園丁滿懷戒心、如臨大敵地打理他的花園,然而還是覺得太危險,就用恐懼發顫的聲音呼喚著他的女兒:「比阿特麗絲!」他的女兒美得容不得分毫增減,青春妙齡,神采飛揚,任處|女的腰帶將這一切緊緊束綁。她一邊朗誦著大抒情的讚美詩,一邊用誇張的柔情動作在金黃的夕陽下打理著植物。
中國還有本書叫做《討厭家長真討厭》,那本書也有個別名,也叫《世說新語》。那上面有很多討厭的大人,讓聰明的海爾兄弟的童年早早就陷入慘淡。
兩個孩子中,哪個會得到更多的寵愛?
上文讓我感同身受,不過,我當然不是對著父親的雞雞長吁短嘆。去年,我爸送我來北京上大學,我發現我們的交談時時都有冷場的危險。
侮辱多半是臆造的,但我仍履行我的職責。
文明和野蠻的差距其實並沒有那麼大。莫莫瓦拉的確只偶爾在報紙社會新聞的角落出現,禽獸般的父親還是走向滅亡的物種,就算沒有滅種,也是屬於應當被集中銷毀的族群。然而,女兒們對父親的恐懼卻從未消失過。
這對兄弟的稟賦在他們幼年的時候就分配好了:哥哥是想象力豐富的那個,有領導力的那個,筆刃鋒利的那個;弟弟是帶古董氣的那個,追隨的那個,沖淡散文的那個。
張愛玲對人性的注視,早早地就沒有那一層虛假的、溫情的紗質遮蔽。這事幸與不幸誰也說不準,然而,清醒因為失望,這一點確鑿。
「老命不要了,不能不給孫子和媳婦報仇!」
這固然是人性里自私又醜陋的表現,但對於獨生子女來說,這個考核多少無關痛癢:只要長得不像鄰居老王,都能得到相對飽和的愛。對於兄弟或姊妹來說,他們的人生還未開闢鴻蒙,就得經歷這場殘酷考評。
「放下屠刀,立地成媽!」
幾個月不見,我對爸媽除了陌生之外,還有一種輕易就變節的愧疚。這麼快地,我就從「爸爸媽媽的孩子」,變成了「爺爺奶奶的孩子」。
世上本無爹,何處惹塵埃
然而,卻不能對自己的感官撒謊。
這個父親是個超級大惡魔嗎?這個父親心理變態十惡不赦嗎?這樣的啐罵我只覺得偽君子。按照社會和道德的要求,父親必須愛女兒,但是必須愛得純潔,愛得高尚,愛得抽象。這個要求其實不合理,這又不是淘米,把不純潔的、關乎慾望的小念頭們,用指頭尖一一拈出來,最後只剩下不摻雜質的一群形而上的愛。
就連托爾斯泰,也對女兒有著隱秘的情感。當他的女兒們還沒有出嫁時,只要有人向她們獻殷勤,父親就非常痛苦。除了要聽從他的意願之外,他還經常嫉妒地監視她們的一舉一動,察言觀色,偷看她們的情書。有時他很難保持對年輕小夥子的應有禮貌,有時則顯得過分殷勤,似乎要以此不讓小夥子接近他的女兒。
只有當其中的一個人抽身而退,另擇居所,逼仄的空間才變得疏朗,有了一塊寶貴的餘地來培育彼此的「無間」。
所謂「成長」這件事,說穿了,就是一個接受不那麼討人喜歡的真相的過程。其中一個真相就是:你必然生活在一個智力和體能都參差不平衡的環境中。一些人比你弱,其他的人比你強。
女媧死於補天,而非造人。
他雖然是班裡最欺良霸善的惡霸,但是卻沒有人害怕他。每天上午兩節課後,他媽媽都會固定地手拿紅薯和牛奶,深情地出現在窗邊,注視著她的兒子,滿眼的欲言又止。他在注視下抓耳撓腮,坐立難安,剛剛建立起來的一代惡名頓時毀於一旦,當他的媽媽在教室窗外對兒子進行餵食以及清理食物殘渣的活動時,班裡總有許多同學趴在窗台上起鬨:「嬌氣包!」「羞羞,不害臊。」這樣的情況持續幾年之後,同學們的起鬨也漸漸改變了,大多是曖昧的暗示與冷冷的譴責:「喲!老婆喂老公!」「哼哼,不要臉。」
中國祖母比西方祖母威嚴得多,威嚴的唯一倚仗就是她有滿肚滿腸的磨難。
「奶奶身體不好,她有個氣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還好,晚上難熬。蕭勝躺在坑上,聽奶奶喝嘍喝嘍地喘。睡醒了,還聽她喝嘍喝嘍。他想,奶奶喝嘍了一夜。可是奶奶還是喝嘍著起來了。」
一夜之間,勞拉丟失了自己所有的快樂與青春,變成了一個老太婆。她甚至也不再打罵孩子了。
侯外廬是這樣描寫他記憶里的祖母的:「她總是盤坐在炕上,拿起一件針線活,對著小小豆油燈,自言自語起來,有條有理地訴說她生平經歷的一幢幢最難忘卻的往事。那些往事,似乎都是傷心事,是她的奮鬥史,所以,她的聲調如泣如訴,異常痛苦。」
而我卻覺得,孩子之所以被老人引為知己,引為玩伴,是老人為了幫助自己逃避死神,所以祖孫才會如此難捨難分。
對那段日子,我幾乎沒有任何回憶,甚至也沒有任何回憶的憑證。因為在那個家裡,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屬於我的,沒有寵物,沒有玩具,連書也沒有。那個屋子,沒有什麼幼童生存過的痕迹。很多人熱衷於回憶自己小時候在老家吃過的零食,因為老年人愛吃容易消化的甜食,正好對了孩子的胃口。但是我奶奶口味又咸又辣,我爺爺每頓飯都一定要有酒,所以,我對吃的回憶,是幾盤烏漆抹黑的腌制肉類,和一股沖鼻而尖銳的酒味,我一邊吃,一邊「呲呲」地從牙縫裡吸進冷氣。
母親的天性到底是什麼呢?
自己的身體是溫燙的,有汗味和乳臭味。但在半明半昧的清晨四點鐘,有什麼是靠得住的呢?
「在歐洲,本不應該有什麼貴婦人的存在,她們就應該是家庭主婦,或是想成為家庭主婦的女人。」
波伏娃在姊妹中也是扮演魯迅的角色,她喜歡排幻想劇,而且總是讓妹妹扮演自己指定的角色。妹妹忙著全心崇拜她。波伏娃說:「正是因為有了我妹妹的存在,才使我維護了我的個人自由。她是我的同謀者,我的隨從和我的創造物。」
的確是這樣,回憶起小時候,父親對我少有的幾次心血來潮的教育,幾乎全部是以威脅恐嚇為形式的。
還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那是我十歲左右的事情,我剛剛開始發育,我媽對此咋咋呼呼得令我羞愧萬分,又騷動萬分。
生命畫了一個完整的圓圈,老人和孩子的生命反而有著奇異的相通。老人常常任性孩子的任性,相信孩子天真的相信,遊戲孩子幼稚的遊戲。
「無月經綜合征」和「子宮嫉妒症」
長大之後,人比自己想象的要寂寞得多。朋友不多,知己更少。人在大多數時候,都無人陪伴,只有自己形影相弔,深夜擁被。身處一個纖塵不染的世界,爍亮的四壁全部反光出自己的臉來。這時,才後悔如果當時保留祖母那個煙霧繚繞的世界就好了,至少自己有所逃遁,不至於落到現在這樣與自己窮凶極惡地對視。
張玄之說:「得到佛的寵愛,所以哭;沒有得到寵愛,所以不哭。」
卡夫卡自己曾經對朋友說過:「我想給自己全部作品題名為『逃出父親的範圍的願望』。」
還是這對兄弟,張玄之和顧敷。顧和更喜歡自己的孫子顧敷,經常說顧敷更聰明,「來來,爺爺親一個啊。」這讓張玄之很不滿。有一年,張玄之九歲,顧敷六歲,顧和帶他們一起到廟裡去,看見卧佛像,顧和又開始耍奸耍無聊,同時給兩個孩子出題:「孩子們,你們看佛的旁邊,為什麼有的弟子哭,有的不哭呢?」
顧敷說:「不對不對,因為達到了哀樂不動於心的境界,所以不哭;因為不能脫俗忘情,所以要哭。」
在卡夫卡的小說《判決》中,年輕商人格奧爾格·本德曼生意做得很好,想脫離父親而儘早獨立。結果父親不僅暗地裡摸清了兒子的所有客戶聯絡網,而且懷疑兒子想罷黜自己在經濟上的統治權,起了叛心,嫌自己老不死。
她長得比我好看,五六歲時,眉眼間就有種少婦的俏麗。她比我要受寵和嬌縱,愛生氣,總愛把人鎖在門外,動不動就讓人哄,而且要多人連哄,實在沒事,也要人的名字翻來倒去地高聲呼喚。
我總有這麼個印象:只有百般無奈,或者是父母不負責任到了極點,才會把孩子放在一個只有老人的屋子。
父親最令人嚇得發抖的,並不是髒話和巴掌,而是他流動的目光。
叔本華是目睹著他母親的「哀愁」長大的。他深深地厭惡自己的母親,而相對於他內心深處的憤怒與痛苦,他和她母親的唇槍舌劍看起來未免太小兒科了——他們有一段著名的吵嘴子:
為了生存, 只能選擇成為他的反面
然而,現在的孩子被教得太好了,露出的孩子習性也是被教育、學做出來的「孩兒臉」,做作極了。但當你誇讚他們的兄弟或者姊妹時,卻可以真切地看到他們完全不加掩飾的動物性情緒,那麼純粹鮮活的表情,簡直可以拿進實驗室研究。
父子二人不僅是人種不同,他們也生活在世界的不同部分里。
然而,每當我媽出去買菜,我和我爸獨處,我們倆並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里的新聞,或者連續劇的時候,我總是正襟危坐,危矜而嚴肅,手規矩地擺在膝蓋上,直挺僵硬得像古裝劇里的小學童。我是緊張的,而這種緊張里多少有點模糊的警惕的意味。
但我對她毫無怨言,因為深知她的歡愉也被她的母親用同樣的方法掠奪一空。假如現在有人問我這種遊戲於我何益,我會這樣回答:我欲再生一次,且求活得更好。
後來,只要是假期與小親戚聚首,我就表現出一種八面玲瓏的老實乖巧來。如果,她有片刻的寧靜與懈怠,我就立刻開始乖戾,恃嬌行兇。家裡永遠有高而尖的聲音,與低而緩的聲音高低起伏,遙遙相和。
終於把大胖孩read•99csw.com子掏出來了,老太太就只管趴在育嬰室的窗戶上盯著自己的孫子看。老太太把肚子上還有一個盆大的洞的兒媳婦放在醫院,自己到底把孫子抱出來了。王老太太一上汽車就開始打噴嚏,一直打到家,每個都照準了孫子的臉射去,孫子還在懷中抱著,以便接收噴嚏。王老太太知道自己著了涼:可是至死也不能放下孫子。到了晌午,孫子接受了至少兩百多個噴嚏。

一 手足

有很多人解讀這封家書,有人看出了心理病態過分敏感小題大做,有人看出了父權暴力不近人情強權政治。
那個時候,生命的成本價還不高,時代允許老舍這樣輕描淡寫地犧牲了這許多生命。而當今社會,每個生命的成本都變得很高,即使在文學作品里,殺一個人也變成奢侈的行為,必須得像做檢討一樣先啰里八嗦一大堆前因後果才能下手。這樣塑造一個茫然無知也無辜的連環殺手,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這導致如今文學背後譏諷和控訴的潛台詞,軟弱地化作調情。
「『老天爺為什麼罰你?』
大多數人讀了這個故事,怕是要搖頭說「不像話」的。也會有寬容溫柔的人,把作者的講述看做是對少不更事的懺悔和告解。只有同樣在那個蹺蹺板上騎虎難下、苦苦掙扎過的人才能理解;即使理解了,也不會擊節叫好,而只能發出默然的太息。
意思是說,當孩子被鑷子從母親的體內夾出來的一刻起,兩個人就不再有關,也不必有關。
「死」並不是不通情理的強加,而是好商好量的一點點抽離。
勞拉尖叫了一聲。
男人們這種幼稚的心態,還真是,非常的……男人。
然而,這滑稽好笑的畫面只是誇張,而不是污衊。男人對孕婦的身份覬覦良久,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抵賴無效。
周作人的角色呢?他只有在黑暗處眨巴著眼睛,或是在枕頭簌簌響的寂靜中,終於按捺不住,追問道:「然後呢?」
弗洛伊德有個徒弟叫榮格(榮格和弗洛伊德不一樣,他並沒有令人害羞地天天把性掛在嘴邊),他有一個理論,說所有母親本源的心靈原型都是大地之母,所有人心中的母親形象,都是在地母形象的默認基礎上再做一些個性化的自定義設置。這樣一來,我們似乎很容易歸納母親的天性:博大,無私,奉獻,自我犧牲——全是一些大得要深呼吸才說得出口的形容詞。
畫面一轉,又到了幾天後的大白天。孫女穿著白襯衣藍裙子,脖子上拴著紅領巾,袖子上別著表示學生幹部官階的「三道杠」,她指著祖母鏗鏘有力地說:「小劉老師說了,那不是鬼火,是磷,磷在空氣中……奶奶,你搞封建迷信!奶奶,你真不對!」
然後,父親開始用蘋果來襲擊格里高。格里高由於驚呆了,他站著不動,動也沒用,因為父親已經決定轟擊他——父親並不計較準確與否,只是向格里高一個一個地扔蘋果,這些紅色的小蘋果像帶了電一樣在地上互相滾到一起,又互相撞擊開來,其中有一個打中了他的背。格里高疼痛不堪,又震恐迷惘地躺在地板上。
這個糊塗祖母殺人狂,即使讓讀者心裏再膈應再反感,她卻是一個放大倍數剛剛好的人物形象,讓人恰好看清祖父母們一個致命的弱點——他們老了。
我所知道的關於父女最悲傷的故事,是這樣的:
有許多人,要等到哀樂中年,人世間的辛酸苦樂嘗了大半,才能鬆口談起父母對兄弟姐妹的不公,嘴角仍要帶著點介懷的酸澀的笑。這樣的委屈,只能自己一邊內傷一邊消解,而不能投訴,到底,這是無法申訴的不公平。
「走遍天下,讓別人害怕去吧?!」這個相當慈祥又實用的婚姻寄語女兒卻無福消受,她的機體已被拉帕其尼超凡的技術徹底改變。毒藥就是生命,所以烈性解毒藥就是死亡。
——奇怪的是,故事的最後,無辜又無能的男主角總能順利從那個世界抽身而出,繼續若無其事地生活,而法力高強的狐鬼自己卻在那個空間里檣傾楫摧,魂飛魄滅。
我最感慨的,其實是獠族婦男們強大的自我欺騙能力,他們竟真能假裝自己對懷孕分娩這件事做出了巨大犧牲和貢獻,還邀功請賞。還有些男人,無法自我欺騙,卻不打算善罷甘休。
然而,很少有人提到的是,孩子對母親的生命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覬覦。
世界上唯一比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兄弟更可怕的事,就是在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兄弟的同時,你自己也是才華橫溢的。
到了下午三點來鍾,奶媽已經雇妥了兩個,可是孫子死了,一口奶也沒吃。
「有的,這種念頭一般出現在孩子三歲左右的時候。那時候,孩子基本長成人形,也斷了奶,基本上不需要媽常年在床頭照顧著。女人對當媽這檔子事已經喪失新鮮感,煩都煩死了……那時候我們還不算年老色衰,身材還沒有完全走樣……」
一個人侮辱了我的母親,十歲的我打了他。這是我漫長而光輝的打耳光生涯的開始。母親開始讚歎我的行動,從那天開始,不管有理沒理,每當她覺得受到侮辱時,她便來向我申訴,對遇到的侮辱提出一成不變的、卻並非總是準確的看法,然後說:「他以為沒有人可以保護我,那可大錯特錯了!你去,給他兩記耳光。」
馬爾克斯的傳記《回歸本源》寫道:馬爾克斯的外祖母時常身穿花紋很淡的黑色和半黑色的衣服,從早到晚輕風似的在家裡飄來飄去。她的王國不在這個世界上。別的女人告訴她,她老公有外遇,她也不動聲色。因為她太忙了,忙於料理活人死人相遇的陰陽兩邊邊界上的事物,忙於用迷信保護全家人。

四 父親

後來我知道,和祖父生活的很多年裡,川端康成常常仔細地看著祖父接近死人的臉,儼然那只是一張照片。因為對方雙目失明,所以更可以長久地直勾勾地看著,而沒有什麼奇怪和難為情。
這個父親就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里格里高的父親。
有的時候,我會在門口看我們家養的幾隻雞。雞也沒有年輕可愛到足以當寵物,所以我總是隔著籠子和它們對視,我奶奶要教我剁青菜餵雞,我也沒有熱情。只有一次,我忽然興緻很好,從廚房抓了幾把米扔進雞籠里,還蹲著看它們吃完。我奶奶回來,發了很大的脾氣,因為她從來不用米來餵雞——她說「米是人吃的」,而且我抓的還是她最高級的糯米——她說「糯米是人都捨不得吃的」。這件事,在我童年的淘氣里,算是最最嚴重的一樁了。
「當我用蓬蓬頭衝擊他那發出陣陣酸氣的身體,他總是說:『老天爺罰我。』
王老太太要把醫院告下來,小說的最後一句話鏗鏘有力——
由卡夫卡扮演的父親是這樣回應卡夫卡的指責的:
我目光只敢低垂,有時就盯著我爸的襪子。深藍色的絲|襪,看得出裏面崎嶇骨凸的巨大腳來,腳底板有層薄薄的微酸的潮濕,我心生冰冷的寒意。我對這襪子和腳印象極深,它是我記憶里隱藏得很深的莫名的驚惶。
嚇得我幾乎從椅子上跌下來,跌入便池,成為歷史上死因最丟臉、死處最丟臉、死法最丟臉、死相也最丟臉的第一人。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無緣無故地懷疑我媽和她的一個男同事有私情。我媽辦公桌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照片,那是她和其他同事老師的合影,她身邊站著一個白白的戴眼鏡的斯文男人——整張照片只有他們兩個最年輕好看,在一群灰頭青臉的中年人中鮮明得刺眼。
這個故事出自一本叫做《野蠻人的性生活》的書。這本書是由著名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撰寫的,是有關南太平洋特羅布里恩德島居民性文化的專著。
他的境遇和我同學完全不同:一個是被母親嚴實地保護著,一個是被母親索取嚴實的保護。然而,奇怪的是,兩者帶來的感覺是完全相同的。
這件事到現在,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置之一笑的尷尬。我爸估計都不記得這件事了。它不足以構成童年陰影,但足以使我相信書本里只談「親情」的父女關係,隱藏了太多。
《百年孤獨》里寫過,年邁的烏蘇娜,是小小的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小奧雷諾最喜愛的玩具,他們拿她當做老朽的大玩偶,把她從一個角落拖到另一個角落,給她穿上花衣服,在她臉上塗抹油煙,有一次差點兒用修剪花木的剪刀扎破了她的眼睛,就像對付癲蛤蟆那樣。
張愛玲的母親也是一個不願意解除女性柔能克剛的裝備的美婦。她在張愛玲小時候就離婚去了法國,寫詩,畫畫,關注時裝,學習一切花里胡哨的藝術。張愛玲十六歲的時候,她帶著纖靈斑斕的美好氣息回國,重新審視她暌違多年的女兒,並對張愛玲的笨拙無靈性深表遺憾。
所有的同學在經過我的桌子、看到這幅畫像的時候,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喉嚨里發出不耐煩的咕嚕聲。有一個我的同學在我的座位上和我聊天,忽然戛然而止,黑著臉孔把川端康成的臉用書蓋起來。我有點不高興,把書挪開,說:「他又沒有盯著你看。」
當我媽媽來接我的時候,我奶奶當然在第一時間向我媽通知我的見異思遷。我媽當時提了一整桶桃子,那是我所吃過的最熟爛甜膩的桃子,每一個都巨大,我吃得狼吞虎咽,幾乎把整個臉埋進桃子里。我從桃子里,抬起臉來,又羞赧又生硬地叫了聲:「誒,媽媽。」
讀到這段話的時候,我幾乎是瞬間回到了爺爺奶奶的床上。夜是最難熬的,我總是瞪大了眼睛小心地辨別著祖父母的呼吸。爺爺抱著我的腳,和我隔得遠,我聽不到他的呼吸聲會無端地焦慮,就把腳貼近他的胸口,用腳背摸索著他的心跳。有時候奶奶會忽然迸發一陣呻|吟,不像病痛,反而像大聲呼告什麼冤情,呻|吟一聲半就戛然而止,我急切地伸手去摸,亂摸一通,先是揪到一層異常軟的皮,心裏更害怕了。每天晚上,我就像出急診的大夫一樣,小心翼翼地又摸又探,忙個不停,滿頭大汗。
卡夫卡對父親寫道:「世界在我眼中就分成三個部分,一個部分是我這個奴隸居住的,我必須服從僅僅為我制訂的法律,但是從來不能完全符合這些法律的要求;然後是第二個世界,它離我的世界極其遙遠,那是你居住的世界,你忙於統治、發布命令、對不執行命令的情況大發雷霆;最後是第三個世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幸福地、不受命令和服從制約地生活在那裡,只有我永遠蒙受著羞辱。」
這個情節讓人反感極了。小孩子還沒在迷濛中看清什麼,就先學會拿著掃把一通惡狠狠地清掃:鬼火是磷,人體是細胞組成的,世界上是元素構成的,死亡是火葬了再也回不來了的,奶奶是嚇唬人的……誰都別想騙到我,什麼都嚇不到我,哇哈哈!
想象這幅畫面,倒沒有太多溫馨的感覺,兩個孩子端坐著,木端端地對答如流,簡直機靈得有點鬼氣了。極致的聰明,是讓人有種模糊的恐怖的。
川端康成從小便父母雙亡,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七歲的時候奶奶也死了,他就與身殘體弱的祖父相依為命。事實上,他第一部公開發表的作品叫做《十六歲日記》,半瞎的爺爺躺在病床上,他就在床邊的燈台上攤開稿紙,快速而粗暴地記錄下爺爺的話。
他的祖父一度變得暴飲暴食,很能吃,壽司飯糰都能一口一個吞下,還狂飲不已。打雜的婦女懷疑是怪獸或者狐仙附在身上。川端康成看著祖父吃飯糰,喉核不斷地動,「是怪獸在吃飯」這句話怎麼也難以釋懷。他從倉庫取出一把劍,在祖父的床鋪上空揮動著。打雜的婦女一邊認真地看著他砍殺房間里的空氣,一邊從旁助威,說:
逃離暴戾的父親,遠離失德的上帝。你確定嗎?
我於是鼓起勇氣,忍受羞恥,去尋找被指名的某個倒霉的鑽石商、肉店老闆、煙鋪掌柜或古董商。
或許讓父親稍微找回點尊嚴的是:有威脅永遠是因為強大和不可戰勝。
「我繼續拿著蓬蓬頭沖洗他身體的各個部位,幾乎全禿的頂門,多褶皺且布滿壽斑的脖頸和臉頰、長了顆腺瘤的肩膀、松疲軟垂的胸部和腹部、殘留著棗紅色神經性皰疹斑痕的背脊。我伸手搓搓他的屁|眼,又俯身向前托起他的睾丸和雞雞——那就是我當初的源起之地,起碼有一半的我是從那麼狹小又局促的所在冒出來的。我輕輕揉了揉它們。顯然,它們也早就垮了。」
這種糾雜的、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澀情感,大多數都被長大了的小女孩們淡忘了,因為當倫理這件事被植入大腦,女孩們首先自責自愧的就是對父親的揣度與誹謗,自己先在內心否定和勾銷了一番,認為毫無依據,對父親撤了訴。
在自傳里,她是這樣回憶的:「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了一隻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抖的程度。後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了彎,每從他的身邊經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樑經過嘴角而後往下流著。父親打了我,我就躲到祖父那裡。祖父告訴我:『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同住一個宅子,祖父母卻有更多夾層的空間和更多的室友,他們的空間是很多層半透明空間的疊加,鬼魅穿行其間,和我們一樣衣食住行,平靜有序。與這個靈異的夾層混熟了,也就沒有什麼恐怖,反而有一種家常的熱鬧。這個世界,只有祖父母能夠給予,只有兒童能夠承接。
古羅馬的時候,曾經有一場爭辯。辯論的話題很老生常談:父母之愛是不是出於本能。其中伊壁鳩魯派信徒確信父母疼愛子女是出於利益考慮,想在年邁時得到子女的照顧,或是因為子女的出生能為他們在社會福利和稅收上帶來好處。
總有一種愛濕漉漉,黏答答
街上住著一個女人叫做勞拉,勞拉生了八個孩子。她對懷孕這周而復始的發酵過程頗為樂觀,常常指著肚皮說:「這事又來了。不過要是經歷過三四回,也就習慣啦。當然是件令人頭痛的事。」
這些母親的子宮並不是一個暫時性的培育器皿,而是一個巨大而牢不可破的收納箱。裏面收納了什麼?自然是孩子的一生。
這種龐大的繁殖性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很多祖母輩的中國婦女都有超越她的生育能力和輕鬆到漫不經心的良好心態。而真正具有世界紀錄意義的是,這八個孩子有七個父親。
古代人迷信愛與生命是通過乳汁輸送的。在汩汩輸送的過程中,茫然無知無覺的是孩子,陶醉享受的是母親。
「當格里高·薩姆莎從煩躁不安的夢中醒來時,發現他在床上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甲蟲。」
最理想化的祖母似乎是西方式的,有蓬鬆龐大的白髮和蓬鬆龐大的乳|房,不下廚也穿著圍裙,下廚也不做什麼正經菜肴,只做鬆餅和布丁。人生所有的「過去」汩汩地流失在腦中一個神秘的空洞里,取而代之的是花生醬與奶油的香味兒,然而撥開香氣,裏面是什麼也沒有的。
就像法國作家羅曼·加里,他從小和寡居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他寫過一本自傳叫做《童年的許諾》,回憶他與母親的生活固然是眷依不已,但懷戀中其實也不無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