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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四章

第一部

第四章

我們在門廊下鋪好餐桌,準備享用午後茶點,跟平日相比略顯隆重。空氣中充滿五月的歡樂。求婚者從佩斯運來一箱禮花,老爺們從城裡請來一支吉卜賽樂隊;酸葡萄酒和蘇打水從午餐開始就鎮在涼水盆里。為了這頓午後茶點,每個人都很鄭重地穿戴打扮;我不想破壞節日的氣氛,也換上一身筆挺的學校制服。我為自己家的別墅能成為如此隆重的節慶會場而感到高興;副州長,這位大人物也將來我家吃下午茶……如果他情緒很好的話,等一會兒會拉小提琴。多麼豐盛,多麼隆重,充滿了夏季成熟的祥和。這天下午,這裏將舉辦一場市民風俗的訂婚儀式……我父親穿著一件條紋外套坐在那兒,靠著門廊的護欄一邊抽雪茄,一邊跟副州長閑談。山坡上,在泉水旁的客棧里,吉卜賽人在為暢飲啤酒的遊客們賣力演奏。我母親端出邁森瓷的餐具、大蒜圖案的湯杯和卡羅維發利的玻璃杯布置餐桌。桌子上擺好了很大的牛奶麵包、裝在小瓷壺內的奶油、帶綠葉的木莓,還有盛在水晶碗里的蜂蜜和黃油。
「用名譽擔保。」他平靜地說。
當然,我忌妒克萊斯和血友病,忌妒他能夠跟周圍人保持距離,能夠受人尊重地作為局外人生活在我們中間;他不住在學校宿舍,但是每天下午,他跟我們一起在教室里學習,而且學多長時間看他自己的情緒……我們其他的孩子,則像機器人一樣生活、學習,像機器人一樣睡覺、遊戲。不管我考試考得如何,身上都像奴隸一樣披著鎖鏈。清晨,我們在盥洗室里站成一排洗漱,之後在學校小教堂里做彌撒,早餐后是半小時的「自由活動」,然後上課,洗手,在一個鋪著油布桌巾、能容兩百人的餐廳里吃午飯,一小時的遊戲時間,在神父的看管下,三小時背書,一小時散步,七點半吃晚飯,之後有半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最後在管理員的監督下脫衣上床……有時下午,我們成群結隊地去博物館參觀,每個月可以去一次劇院;薩奇瓦伊,就是我在國家劇院里見到的,他在台上扮演李爾王,嚇人地吼叫,眼珠亂轉。我們像王子一樣舒舒服服地坐在包廂內;學校很注意自己「尊貴」的名聲,他們為我們購買國家劇院和大歌劇院底層包廂的戲票;我們穿著民族盛裝,戴著白色手套坐在包廂里;抹著頭油,一副紳士風度,看上去就像青年軍官。平時,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出門上街,我們全都身穿制服,披著軍官式的斗篷,上面點綴了一大堆金黃的飾穗,下穿黑色長褲,頭戴有帽檐的軍官帽,活像魯道威卡軍校的士官生;星期天晚上,當我跟茹莉表姑一起沿著布達的街道往家走時,步兵們經常在黃昏的天光下向我們致意。在學校里我們也穿制服,俗稱「小波蘭服」,做得跟軍服一樣筆挺,讓人覺得不自在,只是沒有那麼多金光閃閃的穗子罷了……穿著制服,我們也自覺很高貴,像陸軍中尉那樣瀟洒帥氣;我們蹩腳地敬禮,步兵們也遲疑不決地向我們致軍禮;我們在裁縫那裡定製了一頂「特殊」的帽子,就像軍官們戴的大檐帽。
「王儲被刺殺了。」副州長緊張地揮了一下手說。
寄宿學校……身穿囚衣的服刑者人影,像鬼魂一樣排成鵝隊躑躅蹣跚。手|淫,在男孩子當中相當普遍。夜裡,我們在寢室里忍受季節交替,面面相覷;下午,我們在教室里讀課文或做作業,不時溜出去上廁所,然後掛著黑眼圈搖搖晃晃地回到教室。絕大多數孩子並不掩飾這種心病;兩百多個年輕、健康、春情勃發的鮮活生命擠在這裏,身體挨著身體,在危機四伏的青春騷動中,經常顧不得去想別的什麼,唯有聽從肉體的指令。

5

兩位憲兵和姨父用馬車把我拉回家;這位長者一聲不吭地坐在車裡,披著毛毯。他一路沉默,對我並沒有聲嚴厲色,但也沒有安慰我。他們把我帶進莊園的廚房,因為我不願意進房間,不願意見親戚和表姐弟們。我在暖和的壁爐旁坐了很久,冷得打顫,用人們像巫師那樣一聲不響地在我周圍走來走去。後來,我父親來了,把我領走了。
有一天,他站到我跟前,用譏諷、傲慢的眼神從上到下地掃了我一眼,然後瞅著別處,用不經意的口吻說:「我跟你們家很熟。我可以貸貨給你。」這種仁慈出人意料,我滿心狐疑,猜他沒懷好意,在我手頭的零花錢花完之前,我盡量跟他做現金交易。但是,我最終入不敷出,又實在忍不住價高物美的「泰爾蘋果」的誘惑,終於第一次猶豫不決、心貪嘴饞地接受了他提出的貸款建議。沒過多久,我對厚著臉皮向貝爾茨討貨已習以為常……午前,我要一整盒沙丁魚;午後,我跟他討風乾腸吃;從早到晚,我幾乎每小時都跟他要維夫餅乾。他一本正經、有求必應地提供服務,並一絲不苟地用鉛筆將每筆生意記到他紅麻布封皮的小賬本里;幾天後,我拿著剛分到的「零花錢」,想跟他消掉一兩福林的賒賬,但他禮貌地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固執地跟我重複道:「我跟你們家很熟。咱們半年後再結。」貝爾茨的姿態是那麼紳士和謙恭,給了我那麼長的「貸款周期」,但「我跟你們家很熟」這句話,並不能讓我徹底安心。半年過去了,聖誕節前,他帶著冷冰冰的眼神站到我桌前,給我念小本上記的欠賬。我欠了他一筆難以償還的債款——好像超過了三十帕戈。「請在節前結清。」他用一本正經的平淡語調通知我。我的回答簡短而強硬:「很遺憾。現在我也需要用錢。」
在這片風景里,有一段盛夏的記憶若隱若現;那是一個真正的夏天,陽光燦爛,晴朗無雲,後來我也許再沒遇到過那樣的夏季。我們在「班庫」租了一幢帶花園的別墅,度過了情感豐富、身心舒暢的幾個星期;那幾周的盛夏假日,沒給我留下任何誤解或不快的記憶。
家庭會議,決定了我的遷居;他們要把我送到布達佩斯上寄宿學校。所有人都贊成這個解決方案,只有我父親反對。我自己堅持要走。我非常樂意離開家庭,我自然這樣想象,我已跟家鄉沒有什麼關係了……我父親永遠平靜沉穩,他是家庭的牧羊人,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也想方設法地極力調節,試圖恢復失衡了的家庭重心,但他最後傷感、絕望地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已經破碎,破碎的瓦礫已經失去了拼貼的意義。暑假結束前,我倆一起去了首都。

8

希迪凱站在槐樹林邊向我們揮手。希迪凱是當地合唱團的女歌手,她的來歷早已隱沒在家族神話的迷霧裡;她在大姨身邊生活了幾十年,肥胖、可怕的臉上長滿了肉芽似的黑雀子,嘴唇乾裂,集女管家和女伴的角色於一身;她從早到晚待在廚房的蒸汽里,煮水果,熏肉,但在家裡她始終還是「合唱團女歌手」,一位誤入家門、需要道歉的陌生人,但為什麼要道歉?……上帝知道。我們回到家時,鎮上的神父已經跟姨父一起坐在門廊上,那是一個非常古怪、生性傲慢、長了一副亞洲人面孔的匈牙利人,他上身前傾,塌鼻子幾乎要碰到紙牌;放在桌下的冰匣里鎮著酸葡萄酒和蘇打水,他們在跟我夏日女玩伴的爺爺一起打牌,即使打牌,老人也不肯摘下那頂農夫本色的闊檐草帽……這位神父在鎮上和家庭生活里扮演著讓人不安的重要角色。他是一位頗具演員氣質的人物,頭髮過早花白,在他被日光晒成古銅色的年輕的臉上,一雙帶著譏諷眼神、激|情燃燒的黑色眸子炯炯有神;他有著多血質的不羈性格,大概是一位有創造力的人。那個時候,他就為農民做了許多事,站在老百姓一邊,因此有不少人怕他並在主教跟前告他的狀。在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這樣令人痛不欲生的戲劇性時刻時,這些人都充當了龍套演員。

7

創傷很早就已經發生,也許是我繼承來的,從前生前世……有時我甚至這樣想,也許在我體內泛濫著一個瀕臨滅絕階層的無根性。
病號住在一棟單獨的房子里;就跟監獄里的囚徒一樣,我們也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設法能住進醫院。在那裡,修女們為我們洗衣服,打掃衛生,給我們燒飯;只是病房負責人是一位趾高氣昂的護士。這位有著克里奧爾人皮膚、深棕色頭髮、嘴唇很厚的年輕女護士身穿制服和白色大褂,裹著漿洗挺括的白頭巾,帶著一股天下第一的風騷味。謝天謝地,我有幸染上了腮腺炎,終於也落到這位女護士手裡。我脖子腫大,敷著冷毛巾躺在病床上;醫生每天來查兩次房,病號們用虎口和中指使勁揉搓體溫計,好讓汞柱能在查房之前升高一些,當然,做這個需要格外謹慎,只能在被子下面,而且溫度不能高過38.2—38.4攝氏度。
德尼告訴我說,只可以用清晰的嗓音、喜慶的眼神開口說話。但是,我似乎直到今天,都被死亡的恐懼催促著,著急慌忙,開口就說。總之,他是那個沉默之人,在三十歲那年,在他想要開口之前。
天空是一片亮藍色,那是夏日稀薄的淡藍。不見飄浮一絲雲朵。
父親陪我去佩斯時,對我的態度非常好……在那些天里,他有目的、有意識地對我很好。我們投宿在布達的一家旅館,十天後我才該去學校報到。我的勇氣逐漸喪失,但即便如此,哪怕把天下的財寶都給我,也不能讓我流露出一絲的惶恐。距離搬進學校、換上校服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牙齒打顫、滿腹幽怨地等待那一時刻來臨,彷彿要被關進監獄長期服刑。我們在城裡走了一整天;佩斯既可怕又可惡,陌生得恐怖,大得無邊無際,特別是那股「佩斯的味道」,簡直讓人難以忍受,喧囂,喜慶,就像一出舞台劇,如虛如幻,很不真實……我覺得,我的家鄉(像一座微縮模型)是「更真實」的城市;只是後來才得到驗證,我的疑惑是對的。這座大城市給我的印象更多的是貧瘠和乏味。以前我曾到過佩斯,在一次考試之後,父母帶我上來住了幾日,走了走親戚;就是在那回,我們親眼目睹布萊里奧特用鐵絲捆綁的飛行器在拉庫什區上空飄過;但是,那次難得的飛行表演並未能讓我感覺到震撼,反正我覺得那很自然,我說,我見識過更加神奇的事情……但在這種失落中,缺少浪蕩不羈的青春期狂傲;我沒敢跟任何人談這個,在當時,包括「奇迹」在內,我覺得一切都「很自然」,至少我覺得走在地上的人跟飛在空中的人一樣神奇。我腦子裡裝的都是文學,敏感而高傲;我猜想在世界的後面隱藏著比現實更複雜的奇迹……在那些時刻,在我十四歲時,或許我也跟大多數人一樣,是一位詩人。
一兩天之後,我明白了:我是這個社會無足輕重的賤民,我是排在最後幾名的一個倒霉蛋,一錢不值,狗屁不是。我即使用從不懈怠的掙扎和隨時隨地的留心、謀算、齷齪和鋌而走險,也可能只會一時半會兒地被別人忍受;對於平等,我連想都不敢想,我不屬於他們中的一員……我在學校的第一個晚上,寢室里的「編製」滿員,我們以軍人的速度脫掉衣服,爬上鐵床;學監踱步走到兩排床鋪的中間,掃了一眼那些不情願地鑽進被子、姿勢僵硬、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的新學員——關上燈后,夜燈亮了,藍色的燈泡照在三十五個孩子頭上,我意識到,我被關進了籠子,在冷酷無情的監控下,如果我想活著出逃,怎麼也得睜大眼睛……我意識到,家庭不再保護我,從今天開始,我不得不在「社會」上生活;這個「社會」,就是睡在我周圍的這些不同尋常、散漫不羈、既可向善也可趨惡的個體生命read.99csw.com,無論他們醒著還是睡著,白天還是晚上,每分鐘都被一個高高在上、強大無比的意志所監視、敲打、警告、處罰、馴服。那天晚上,我一分鐘都沒睡著。我暗下決心,要動用自己的全部本領,小心,謹慎,但絕不投降。接下來是一段艱難時期,只有熬過這段漫長而痛苦的時光,我才能以苦澀的教訓與痛楚為代價成功地實現我的計劃。首先我必須學會的是,人與人之間毫無因由,甚至毫無目的地利用一切機會冷酷地相對;這種習性來自我們的天性,對此沒什麼好抱怨的。對新學員來說,開始了兩種生活:一種是正式的、受到監督的、在上層權力的犀利目光下生活,這種生活相對放鬆,還可以忍受;另一種則是無影無形,隱蔽難測,由幼稚的利益、力量、突然冒出的邪惡以及親善的能力構成的。這已不是「幫伙」式的幻夢生活,絕對不是,我一下子跳進了齊頸深的血與肉的「社會」沼澤——我們總生活在同謀之間,眼珠亂轉的虛情假意,從不鬆懈的「卑躬求乞」,哪怕是在兩個人之間;這種堅忍不拔的努力,實際上只是為了佔據主導地位的造作表演,為了在罪犯之間加強亡命徒的威信,對於這種威信,即使再大胆的傢伙也不敢違抗。敏感而複雜,總之,我從上等人家孩子的個人生活,一頭跌落到「拳頭法則」的世界里。很快,我學會了使用我的拳頭。
當副州長被人叫到花園裡時,我們已經圍桌而坐。兩名州里來的騎兵腰板筆直地站在那兒,將一封信遞到副州長手裡。
他是一個充滿感染力的孩子,不僅聰明,而且有驚人的修養。當我連作業里的句子都不敢自己寫時,德尼就已經寫詩了……他愛讀「現代」詩歌,是他第一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塞到我手裡;閱讀時,他持有自己的觀點並進行評論,非常鄙視我們同齡人喜好的那些娛樂。我們沉浸在文字里。我們倆由衷地對字母發誓,有一天我們會成為作家或詩人……我們並不是幻想這個,而是由於我倆的相識,在心裏萌生出這樣的想法。我總是認為德尼比我更聰明,更「貨真價實」。假若有一天我告訴他,在我倆的交往中,我為自己想象力的「低下」感到痛苦,他聽了肯定會吃驚,不過我從沒跟他講過。他是一個怪人,比我更有修養,更具原創思維。總之,跟我相比,他這個人要好得多,耐心得多,也更有男人味。相識后不久,我就對這位小夥伴感覺形影難分,在我看來,那是一種嚴肅的、令人敬重的關係;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人們都能容忍我們,至少在開始的時候,大家耷拉下眼皮視而不見。後來他們意識到,德尼是我的「附體惡魔」;但那時我們倆已相互發誓,為了抵抗所有來自父母和學校的恐怖進攻,我們緊密結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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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德尼,他是一位「富家子弟」,但從不看重自己家族的聲望。他的祖父母在附近租下一片土地,他父親住在自家的房子里,並靠家產的利息生活。德尼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是疲憊、年長的父母很晚才生下的兒子;或許對這個晚得不成體統的新生命,家裡人並未抱太大的熱情。德尼是一個胖墩墩、慢性子、眼神惶惑的男孩。我跟這個孩子交朋友,讓我的家人覺得有些意外;不過他們並沒有反對。在德尼身上,一切都與眾不同,令人感到陌生和躁動不安。他的父親脾氣火暴,像《聖經》里刻畫的老朽人物,一天到晚坐在窗前,用懷疑的眼神監視我們的友誼,從不跟我說一句話;即使我跟他打招呼,他也只用憤懣的嗓音咕嚕一聲。我認識德尼時,他母親就已經去世了,母親的位置被他的父親、孩子們和一位女伴以及走馬燈一樣數不過來的女親戚們佔據。我的朋友是眾多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他在鰥夫身邊孤獨地長大,為父親的財產感到羞恥,為老傢伙總愛傲慢炫耀的富有感到羞恥。有一次,德尼用罕見的誠實和尖銳告訴我說,他們家不是「莊園主」,只是土地經營商,當時他還未滿十四歲。
在教室里,在最後一排的牆邊,坐了一位神秘、內向的年輕人。我只知道他準備當神父。起初,我試圖跟這位年長的(十六歲)男孩交朋友;但跟所有人一樣,他對我一口拒絕。態度冷漠,甚至用驚詫、羞惱、譏諷的語調跟我說話。沒有人對他有更詳細的了解;教師和學監們也認為他是我們中間較懂事、較成熟的一位……他不跟任何一個男孩交朋友,他跟文學教員一起散步,在大花園裡背著手,表情嚴肅,踱著老氣橫秋的步伐。即便如此,我還是被那個門窗緊閉的傲慢心靈所吸引。我感受到他內心的叛逆,這是一個永遠的敵手。如果我跟他打招呼,他會禮貌地回敬,由上到下打量我一眼,然後身子一晃,閃到一旁。他就像法國小說里描寫的一個固執、狡詐、充滿野心的修道院院長;當時我還沒有讀過於連·索萊爾的故事,後來當我翻開那本書時,字裡行間都能看到那位少年朋友狡黠而聰穎的微笑……他孤獨地生活在我們中間,就像一位成年人。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噢,這些沉悶、空洞、令人煩躁的星期天下午!樓道里已空空蕩蕩,還是沒有人來接我,整整一天,我坐在吸煙室的窗前望著佩斯的樓頂出神,天色已經逐漸變黑!——就在我這樣發獃的時候,這個古怪的傢伙出現了;當我意識到他正走近我時,他已經一聲不響地在我背後站了好久;我回過頭來,在昏暗的光線中辨認出他的臉,我下意識地向他伸過手,那是一個熱情、友好的動作。他抽回手,開始哈哈大笑……他慢慢從昏暗的教室里退出去,退到門檻時,仍很不友善、充滿譏諷、令人害怕地哈哈大笑,讓我感到毛骨悚然。
出走之前,我待在大姨家的莊園里避暑。她的領地並不很大,大約有一千英畝的耕地和草坪;莊園建築頗具貴族氣派,有著希臘式廊柱、寬敞的門廊、金屬框架的高大屋頂和門前的大花園。馬車穿過茂盛的槐樹林駛進莊園,透過掩映的綠樹叢,一幢白色廊柱、「士紳帝國」風格的莊園建築展現在眼前,富麗堂皇……我每次到達時,都會為眼前的景色怦然心動;馬車夫穿著威風凜凜的騎士盛裝,悠然自得地高高坐在轎廂的前沿,駕駛著姨父精心飼養、彪悍健壯的駿馬;莊園鋪滿了嫩綠的草坪,花園裡玫瑰花盛開,在白色立柱的門廊兩側,是兩道野葡萄藤構成的牆圍,一家人和絡繹不絕的賓客幾乎每小時都在那裡吃早餐、喝午茶或舒舒服服地坐在藤椅里打牌。我為有這樣「顯貴」的親戚感到高興;這幅歡樂的場景,向來人流露出安逸無憂的和平與富有。姨父是一位出色的莊園主,一家人靠著一千英畝領地的收入過著闊綽、舒適、社交廣泛的生活。我經常情不自禁地想起莊園的房間,許多房間一字排成平行的兩排:起居室設在有防雨檐的門廊一側,掀起玻璃珠串成、一碰叮噹脆響的門帘,客人走進空氣清涼、光線朦朧的會客室,左右兩側是卧室、客房和餐廳;房子的後部也有一條設有許多房間的狹長走廊,沙龍廳里擺著黃色綢緞包面的傢具,沒有人記得有誰曾在那裡待過;這裏還有檯球室、音樂沙龍和狩獵廳,狩獵廳里陳列著長矛、火槍、古代兵器和現代獵槍。家裡的孩子們從早到晚都抱著獵槍反覆擦拭,上油;子彈也是我們自製的,火藥就像別人家裡的煙絲在房子里撒得到處都是,子彈匣敞著放在抽屜里……莊園里的日子寧靜而雜亂地流逝著。透過房間的大窗,可以從各個角度清楚地眺望園中蔥蘢茂盛的古樹;夏天,我們經常在外面的花園裡用早餐,在巨大的椴樹下,離馬蜂窩不遠;這裏的一切都氣味芬芳,即使一連幾周的喧嘩也打攪不了這曲田園牧歌,尤其在夏季,大花園濃妝艷抹,爭奇鬥豔。我在鄉村居住的頭幾個星期,給我留下了不真實的幸福記憶。那是在夏季,風和日麗,繁榮而肆意,時值暑假,好幾個星期我都沉浸在兒童時代浪漫抒情的氛圍里。即便如此,我在那個夏天還是感到焦躁不安;過不了多久,家人就會迫不得已地對我「嚴加管制」。我感到頭頂的天空中烏雲密布;後來,突然發生了許多出乎意料的事情。
他撕開信后,走回到門廊,站在門檻,一聲不吭。他臉色煞白,蓄著科舒特式的鬍鬚;聽到噩耗,他的臉上現出了驚恐的神情。
我們在同一間寢室里睡覺,在同一間教室里學習,每天從早到晚,我們每時每刻都待在一起。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明白,我怕他,並不是因為他的威脅,而是他對我所抱的那種毫不吝嗇的冷酷。我戰戰兢兢地活在恐懼里,因為他有時會動用極其細膩的手段對付我。他不知疲倦地糾纏我,嚇唬我,聲音時高時低地讓我不安。他是一個英俊、瘦高的金髮男孩,梳著中分頭,總用犀利、狡黠的眼神看世界;他裝腔作勢,但一點也不愚蠢;在班級里,在遊樂場,甚至在寢室里,無論我在什麼地方,總能感覺到他審視的目光。當時,我似乎成了他生活的靶子;我是他的敵手,送上門的獵物,他一旦抓住就不肯放手……他像一名偵探,到處搜集關於我的「個人情報」,有一天他威脅我說,他要向學監舉報我,我眼前頓時漆黑一片;我感到的並不是意料之中的懲罰,也不是難堪和侮辱,而是發現在人與人之間還存在這樣一種毫不吝嗇卻很利己的殘忍……我從來沒有傷害過貝爾茨,總是他比我更強悍,更自信,他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在他身上,我能感覺到某種莫名的攻守同盟和一股「牛頭犬」、「好小子」的安全感,為此我很忌妒他,有點蔑視他;無論在什麼事上,我在他面前都會感到自己笨拙和無助。貝爾茨絕對「屬於某個階層」,屬於那群「好小子」中的一員;我一旦湊近他們,他們就閉口不語,這些傢伙們說的話,我即使屏息靜氣地使勁偷聽,也無法捕捉到他們話里的真正含義;我猜,在世界上有很多這樣相互理解、總在行動、貝爾茨類的「好小子」,他們是真正的離經叛道者或重整山河者,不管怎樣,他們最終「締造」了一個讓人感到驚恐、惶惑、不安的世界……貝爾茨很清楚,他心裏知道得清清楚楚:種種跡象表明,我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毫無用處的另一類人;這類人在人們中間傳播疑惑和焦慮不安,一有機會就應該被追剿,被滅絕……他不知疲倦、精神振奮、堅韌不拔地肩負起了這一項重任。
逢年過節,我回鄉探家,穿著盛裝走在小城河畔的林蔭道上;或許正是這套盛裝,這身「成年人」打扮,成為我年少時就在屈辱、卑賤的環境下失掉「童貞」的原因之一。聖誕節,我回到家中,一切聽從母親的安排;對我來說,真實的家庭場景已變得虛無。在籌備過節那幾天,所有的一切都很「神秘」;然而,當母親依然如舊地努力為聖誕節遊戲營造出靈動、細膩的氣氛,試圖通過精心的策劃讓那些日子充滿驚喜,我們已經是成年、世故的男孩子了;幾乎每次在點燃蠟燭的那一刻,母親都用陣陣抽泣釋解身心的緊張,晚餐的時候,她早已精疲力竭,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節日的魔力總是一次次重現:我喜歡這些日子,彷彿母親想用她手中並不完美的小工具,將永遠閃光的「和平世界」的傳說與善良人的童話焊接到一起。十四歲那年,我知道了成年人的「一切」,但仍然偷偷地等待耶穌到來。在那一年冬天,我牙齒打顫地回家過節,穿著軍官式制服神氣地走在小城河畔的林蔭道上,從裡到外都凍僵了,就因為我曾鄭重其事地向學校里的一位朋友——澤姆普林州大莊園主的兒子發誓,我要在聖誕節假期做「那件事」。這位澤姆普林的男孩也不過剛滿十四歲,在一個周日的午後,他去了州政府大街的一個「那種地方」,並且做了「那件事」。一連幾個月,他都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可悲的英雄壯舉,直到我發誓絕不能落到他的後面。我很難從那次因「蠻勇」造成的傷痛中痊癒;事情過去了許多年,我才稍稍忘掉一些內心的憂慮與震驚;直到高中畢業,我都未能擺脫這種驚恐的困擾,漫無目標地在大都市的街上徘徊,始終不敢放縱自己,不願再去那些同齡人都爭先恐後、樂此不疲地尋花問柳的地方,用那般廉價、骯髒的性|愛泥淖解除惱人的性|飢|渴。我許下「誓言」,並憑藉「蠻勇」做了那件事;之後留下了驚厥的記憶,那種令人痛苦、難以解脫的「罪惡感」,後來折磨了我許多年。
我真想沖他哈哈狂笑;這是多麼愚蠢的遊九*九*藏*書戲!……我知道,只要我聳聳肩膀告訴他,只管跟我討債好了,不過他要明白,後果對他最不利;他跟我們做交易的秘密一旦暴露,不僅他的上校父親會揍他,他還很可能會被學校開除……我倆四目相峙,心裏都很清楚,這筆賬不可能一筆勾銷,我早晚得還……別的不說,貝爾茨不可能善罷甘休;在這場特別的角逐中,他勝利了,腸胃的脆弱出賣了我,我的嘴太饞,不是他的對手,我在貝爾茨面前像另一個人,總之我不得不還他錢。在漫長的幾個月中,我在貝爾茨那裡賒賬要吃的,我們兩個都知道,貸款的意義不過如此;貝爾茨抱著胳膊站在我面前,簡直就像狡詐的威尼斯商人。
最後那些天,我是在林中度過的。幾星期後,暴風雨吞沒了整個山麓,一直席捲到弗列斯馬洛姆山谷。一連幾個星期,我每天清晨都一個人鑽進樹林,發瘋般地遊盪,彷彿預感到末日將至,想要在這裏迅速積攢起夠享用一輩子的記憶素材。氣候乾燥,烈日將空曠之地烤得枯槁焦黃;但在密林深處,神秘的潮氣滋養萬物,到處都是清涼和樹影,散發著刺鼻、霉腐的松林氣息,我至今都能通過呼吸回想起小時候動蕩歲月里那令人窒息、濃烈襲人的氣味。有時,我在樹林里遇到那位「不收支票」的名律師,他經常避開人群,兜里揣著包了層皮套的酒壺,手裡攥著捕蝴蝶的網具,興奮地追逐白翅膀的菜花蝶。當萬籟俱靜,在密林中央,即使遠隔許多公里,仍能聽到山谷里伐木的拉鋸聲。一連幾天我都躺在這裏,有時隨身帶一本書,但是很少翻開來讀;我在樹林里飲泉水,吃野果,從空氣、陽光、氣味和天籟中萃取養分,在我看來,這至今都是「大自然」的偏方;十幾年過去,雖然我很少離開屋子,但我應感激那幾周的體驗,使我後來即使在外國城市的文學咖啡館里也能重溫這種體驗併產生共鳴,我對這個從不否認。對我來說,「大自然」不是校園風格、心靈美好的文藝節目;它跟我存在著真實的關聯;我偷偷地守望這種體驗,後來也一樣,即便我覺得這種表述有些可疑,有些陳腐,尤其是有一點「反文學」。是啊,這就是那年「盛夏」在林中發生的事……好幾個星期沒再下雨。
聖誕節的前幾天,我去了鮮花大街;當時雪花紛飛,下午四點就天已黃昏。我只記得那是一個充滿了凡士林、煤油和肥皂氣味,並且燒得非常暖和的房間;關於那次造訪,別的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我不知道我在女人那裡待了幾分鐘,還是個把小時?……我想,我是閉著眼睛走進那個房間的,就像被送去做手術的人,心灰意冷,感覺置身於自身之外。隨後,記憶立即變得灰暗,沒有色彩,在任何金色的光芒下我都不能忍受在那曖昧的輪廓上投照感情|色彩。過了一會兒,我重又回到街上,走在乾淨整潔、白雪皚皚、洋溢著聖誕氛圍的街巷裡,自我感覺糟糕透頂。回到家,一家人坐在客廳里;已經點燈,家人在裝點聖誕樹。我覺得自己非常齷齪,再次深深地鄙視「他的現實」。我感覺自己被人矇騙。難道這就是他的「秘密」?多麼粗鄙,多麼下賤,多麼可憐啊!十四歲那年,我失掉了童貞;此後多年,我都活在一種自願、孤傲與羞惱的自閉之中。
二十年後,有一年夏天,我在布達的一家飯館里又聽到了這個笑聲。我可以肯定,只會是他;我慢慢轉過臉,看到一位年輕神父坐在一群中學畢業生中間,高昂著腦袋,打著誇張的手勢坐在餐桌的主位,半張著嘴巴哈哈大笑。笑聲刺耳、可怕。我們的眼神碰到一起,但他並沒有認出我來;我趕緊付賬,離開了那裡。
「用名譽擔保。」我咬著牙根咕噥道。
我不想在這兒描述「自己家的新房子」,因為解剖圖式的再現乏味無聊。那裡有十多個拱頂式房間,里裡外外都富麗堂皇;花園裡岩石環繞,傳說般的噴泉汩汩噴涌;走廊的欄杆上藤蔓纏繞,落英繽紛,飄滿庭院;門楣上有一塊天然巨石,上面刻著家族的徽章。有一段時間,我在回家的頭幾日,總覺得在家裡不舒服。站在院內,可以望到隔壁窮人的庭院和喧囂的樓上;我們從「世俗的」的鄰居們眼中,覺察到許多復讎的敵意。樓上住著一家加利西亞移民,熱熱鬧鬧一大家子,女孩們整日穿著又臟又舊的破衣裳在懸廊上轉悠,嬉笑叫喊,在敞開的窗戶旁捉跳蚤,在更衣時展露自己的魅力,不以為然地接待那些輕佻浮浪、走馬燈般更換的求愛者……我父親確實認真地想過,他想買下那間「窯子」,將「窮鬼們」從這條安靜、純潔的街巷裡趕走;但是他們要價很高,所以我們不得不忍受他們的詛咒。「移民來的」姑娘及其家人過著喧鬧嘈雜、動蕩不安的生活;她們穿著花里胡哨的破衣裳,總在下午裹著披肩倚在走廊上閑聊,將小道消息、閑言碎語連同髒水一起潑進小城的陰溝,在鄰居家的下水道里嘩啦作響。可惡的鄰居令我們家人束手無策;「硬擠到這兒」的城外流民讓我們感到當面受辱,他們如此無端無禮地侵入到我們風雅、驕逸的生活中。那些歡快開朗、友善大方的「移民」女郎,我始終一個都不認識;但在我回家探親的短暫時間里,出於難以克制的好奇心,我經常偷眼朝喧鬧、不潔、粗俗的鄰居家張望,只是由於受到某種虛偽的、「紳士」的羞恥感約束,才沒有利用女郎們毫不掩飾的美意……我想,我必須跟家人保持一致,不能跟那群「俗人」站到一起;她們要是沒有如此歡樂、頑皮、滿不在乎、毫不掩飾地沉溺於「孽海」該有多好啊!……我坐在藤纏蔓繞、大玻璃窗明亮的豪華客廳內,手捧著書卷,帶著傲慢、回絕的神情翻看兩本課外讀物,並將充滿慾望的眼神投向比吉卜賽人還要喧鬧、身體豐|滿、俗不可耐、出於無限的滿足與無辜而胡言亂語的雌獸們。我不能有失身份地接近她們,不能將家族的榮譽葬送在那些快樂的小婦人身上。從樓道到頂樓,我們家的一切都設計精心,不同凡響;我父親被推選為律師職業管理委員會主席,城裡的社會名流上門做客,庭院里的噴泉汩汩噴涌……我垂下眼皮繼續看書,落寞無聊。
「怎麼了,安德列?」父親走到副州長跟前問。
他把寫字檯的抽屜布置得像調料店的貨架,裏面井井有條地擺放著各種各樣、讓人看了腸胃蠕動的百味美食:酸鯡魚、咸面圈、維夫餅乾、水果蜜餞、風乾腸,當然還有煙草和香煙。這個秘密倉庫很快馳名校園。從新生到畢業生,各年級的學生都到他那裡採購。「生意」完全按照貿易原則進行;貝爾茨必須以精心、周到的服務向顧客銷售優質商品,如果有快要變質的剩貨,他晚上自己抓緊吃掉,早晨補上剛到手的新貨。我至今都不理解,這傢伙中了什麼邪?怎麼會熱心於這種小買賣?他是一個富人子弟,跟那些從他手裡買東西的孩子一樣,跟我們所有在這家貴得宰人的學校里讀書的學生一樣,他能從家裡得到所需的一切;父母給他定做「特別」的制服,他也戴著白手套、身穿民族盛裝坐在國家劇院的包廂里,坐在我們中間,他跟其他學生一樣享受同等的待遇,接受同樣的管束,可貝爾茨還是喜歡做生意……他的雜貨鋪生意紅火。全校學生都替貝爾茨保密,掩護這座秘密倉庫,保護這條走私貨渠道……貝爾茨精心儲備的各種美食,不分晝夜地供大家隨時選購。我永遠忘不掉他那得意的神情,下午,在教室里,他狡黠的臉上做出無辜的模樣,假裝背書地趴在課本上,用姦猾的眼神窺尋「客戶」發出的秘密信號;我們用複雜的莫爾斯電碼告訴他,我們想吃「泰爾蘋果」,還是想買五十克風乾腸(更容易餓的傢伙們,早在午餐時就提前往兜兒里塞麵包),之後,我們以「解手」的名義離開教室,回來時,若無其事地從貝爾茨桌邊走過,動作熟練地接過我們想要的商品並揣進口袋……每個星期六,貝爾茨結算賬目(他有一本明細賬,記得百分之百準確無誤),手腳麻利地收回欠款。他在耳根后夾一支鉛筆,搓著雙手坐在商品前,聽著我們的解釋和抱怨,用得意的神情瞅著「賬本」,上面詳細記錄了每筆賒賬與開銷……很遺憾,沒過多久我也躋身於他的欠債人之列;我要花幾個月時間承受自己輕易上鉤的後果。
那年聖誕節,我們是在自己家的「新房子」里度過的。父親終於如願以償。新房子氣宇軒昂,大貴族氣派,或許當時在全城也找不出第二棟;但我只逗留了短短几日,只是為探家。我想嗅嗅「家的氣味」,我去了公寓樓那套老房子——父親的辦公室還設在那兒——站在一層的懸廊上,倚著「伯利恆」的欄杆俯看寬敞的庭院和隔壁花園裡的核桃樹;透過二層玻璃製造商家敞開的窗戶,仍能聽到屋裡傳出的鋼琴樂聲。

2

離開姨父的莊園,我大約走了四十公里路,大步流星,時而奔跑。無論森林,還是黑夜,都沒讓我懼怕;任何恐怖之物跟白天發生的事情相比,都算不了什麼。途中好像還下起了大霧,四周朦朧一片,我能看到景物,還能看到幾個人影;我隱約聽到一位家教的嗓音,看到父親憂傷的面孔,還清晰地看到母親——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陽台上跟我玩。那是在郊外的一棟別墅,有個角落專門為我布置成「診所」,我是醫生,在一張卡片上寫有我的名字,字母干硬如刺。另一個記憶,是我患白喉後作為禮物得到的一本圖畫書;當時我已經三歲多,但笨嘴拙舌,寡言少語,家人很難從我嘴裏摳出兩個詞,他們以為我成了弱智,心急如焚地鼓勵我說話;患病後我躺在床上翻圖畫書,有一次我突然喊了出來:「可愛的小猴子在這兒呢!」又是我母親,我永遠的母親:有一次她生了病,病愈之後,她帶我一起去了巴爾特法;我已經過了四歲生日,母親在客房裡躺了一天,交給我一項「成年人的」任務,要我去買寄信的郵票;早上我在小溪旁買了一塊甜點,感到那麼快樂和自豪。有一次,我們去卡爾斯巴德,天氣悶熱,我們的旅館客房在庭院那側,窗戶開向狹小的院落,窗戶對面是一堵防火牆,於是,我決定以後哪兒也不去,因為家裡的一切都比這裏更漂亮,更好玩。還有一次,我跟父親一起深夜回家,我怎麼都睡不著覺,我躺在帶鐵欄的小床上,乳娘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在黑暗中等了好幾個小時,大聲哭泣,中了邪似的大聲叫嚷:「貓和老虎會來的,你們誰也不管我!」就在這時,她在黑暗中俯身看我,臉色蒼白……我一路聽到的都是祖母的話,我搞不清自己怎麼了,在哪裡迷了路。我鎮定地思索,彷彿朝著既定的方向;而我的目標只是,離開這裏。假如一個人遇到了什麼——我的意思是說,當一個人獲知自己生活的真正方向,拐上一條永遠不可能回來的崎嶇小路——一切障礙都會迎刃而解。我心裏清楚,這麼走怎麼都不可能走出去,漫無目的地遊盪,早晚都會被人逮住,到時候自然會有辦法;我對歷險不感興趣,我並不想去陌生之地;只是離開家后,我在途中恍悟,郊遊的意義不過如此。現在,不管誰做什麼都已無法挽回,決裂已經發生,事實上我自己也無力轉變。在這種境況下,誰都拿叛逆者無可奈何,一路上沒有人擋住我的去路,他們只是望著我的背影,閃到一旁給我讓路,像是躲一個殺人狂。現在事後回想,那幾小時的遊盪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遠遊。我在陰森的樹林里平靜地走著,好像對這裏的路了如指掌,好像知道不會有危險,好像就是要來這兒,這裏就是目的地。夜色明亮,空氣潮熱。後來,我遇到了幾個燒炭工;不過當時我已在譫妄狀態,不記得他們問沒問我什麼。我跟他們待在一起,直到憲兵找到我。
貝爾茨的父親是一位退役上校,每隔一段時間就來學校探望兒子。上校把兒子叫到會議室里,抽出皮帶,二話不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狠揍;揍完之後,丟給兒子一個福林並揚長而去。對於父親的毆打,貝爾茨並不在乎,他撣撣衣服,就像狗抖掉身上的雨滴;但是他把得到的福林像戰利品一樣積攢起來。學校管理員每星期分給我們一次「零花錢」;就是這點零錢,他們也會作為教育開銷記到本來就很可觀的賬目上。具體能給多少,我記不清了,一星期我們得到一兩個福林,還是一個月?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偶爾發給的那點零花錢少得可憐,怎麼也不夠用來為單調乏味的住校生活增添甜蜜……「https://read.99csw.com增添甜蜜」,這個詞對孩子們來說一點也不抽象,低年級孩子用零花錢買糖果或棒棒糖,高年級孩子買煙草和名為《紙捻》的青少年雜誌。我們都已經是半大小子,學校斯巴達式的膳食制度,即使你的腸胃細如蘆葦,經常也會吃不飽;我們請「走讀生」為我們從城裡捎來解饞的零食,最受歡迎的是「泰爾蘋果」,那是一種用巧克力和丁香混制、包著銀紙的棒棒糖,再有就是夾著香草醬的維夫餅乾……我們成天吃這一類零食;家境好或年齡大的孩子則會買一些更正經、更男人的東西,比如沙丁魚罐頭、咸面圈和獵人腸。貝爾茨經過細心盤算,用父親給他的福林偷開了一個小賣鋪。
痛苦體驗加速了這個反叛的進程。反叛從十四歲時就在我身上爆發,之後一直持續到現在,周而復始地頻頻發作;我並且清楚,只要我活著,就永遠會這樣。我不屬於任何人。我沒有一個自己人,沒有能在一起相處長久的朋友、女性朋友和親戚,沒有我能夠躋身其中的人群、團體或階層;在我的處世態度、生活方式和精神氣質上,我是一個市民,但我不管到哪兒,都要比在市民們中間更快地找到良好的感覺;我生活在感覺缺少道德規範的無政府狀態,又很難忍受這種狀態。
大姨總共有三個孩子,兩個小女兒和一個在鄉村長大的兒子,他們對城市來的親戚表現出毫無掩飾的驚訝和蔑視;那年夏天,我十四歲,我知道很多鄉村孩子想都不可能想到的東西,但我不能把小麥跟大麥區分開,鄉下的表姐弟非常瞧不起城裡人的無知。我們整天扛著槍在附近玩耍,有一次,當我們在農田裡行軍,姨父的獵槍在我手裡走了火,險些擊中表弟的腦袋;男孩一步跨到我跟前,朝走火的方向點了點頭;但是即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故,我們也沒太在意,在父母面前更是守口如瓶。幾天之後,大概只有十歲、生性魯莽、少言寡語的表弟端起獵槍沖他母親瞄準,險些擊中她的腦袋;現在我都不理解,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中止了這場死亡的悲劇;這些在鄉村裡抱著槍長大的孩子都很會用槍,肯定是命運的拯救,當他瞄準母親腦袋的時候,在最後一刻出於神奇的本能抬高了槍口……「現在我讓媽媽的腦袋開花!」他咧開嘴角頑皮地笑道,隨後端起獵槍,扣動扳機,子彈出膛。子彈從大姨的頭頂呼嘯而過,射到牆上,一大塊牆皮應聲掉下,灰土四濺。後來,孩子們一口咬定(我們相信了這個無望的辯解,因為我們不敢相信會有別的可能),誰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什麼時候給獵槍上了子彈!在大姨家裡,即使小孩子也算正式的獵人,家規裏面嚴格規定,打獵后必須擦槍,假如誰把槍上著子彈掛回到牆上,那是不可想象的罪過,是嚴重違紀……不管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孩子向母親開了槍。這是兩樁不幸事件,我至今想起都毛骨悚然,很長時間我不再碰槍。男孩們受到懲戒,我們有段時間被禁止摸槍。雖然,那恐怖的瞬間已經過去,但驚悚和焦慮留在了我的神經里;田園牧歌一去不復返。我開始哀吟,感受到了危險。
我開始扯破喉嚨嘶聲大喊,猶如一頭受傷的野獸,使盡了全身的氣力(當時我已經十四歲,是一個發育良好的健壯少年)朝一扇鎖住的門猛撞。我的瘋狂發作沒能持續太久,我就變得精疲力竭。外面院子里沒有人說話;我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之後,我開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我對這幾分鐘記得非常清楚。隨後,之前的情景又變得模糊,「感受」的記憶變得破碎不全,有一些瓦礫永遠不會找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從房間里出去的。是有人開門放我走的?還是我從窗戶爬出去的?……我只知道,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必須離開這裏;我必須永遠而無奈地從這裏逃走,逃離這個家庭,遠離我的這些親戚;我萬般無奈地這樣思忖。我想,其實我很喜歡留在這兒,希望發生某種奇迹;但是我知道,奇迹並不存在,現在,我必須一個人孤獨一生。我穿過花園,從容,鎮定,一路上沒碰到任何人;我心裏很清楚,我腳下邁出的每一步,都將使我永遠離開這個地方,不存在回來的路。或許,只存在虛假、強行的解決方式,這種方式能夠逐漸讓我找到生活的平衡並維持與家庭的關係。大多數人會為這種逃離痛苦不堪,但也有不少人較為幸運,較為順暢。穿過花園時,我的內心已非常平靜,彷彿清楚地知道,沒人能有力量攔住我的去路;我懷著某種怪異的目的性,因為不是要去「什麼地方」,而是想要離開這裏,不惜代價,不顧後果。花園裡空空蕩蕩,一家人不是鑽進了果林,就是去看蜜蜂;我沿著國家公路往前走,大概上午十點鐘,八月末,驕陽似火;麥田裡已經收割完畢,脫粒機在離農田不遠的地方轟鳴。我就這樣走到了天黑。
由於腮腺炎,我得以在瀰漫著碘酒和醚味、暖和、潮濕的小窩裡住上幾天。在隔壁病床上詐病的,是一個跟我同鄉的男孩子:貝爾茨。他在學校里已住了一年,屬於上等階層;我猜,他大概只比我大一歲。男孩家跟我家是世交,小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玩耍,他是一個性情粗暴、乖戾的男孩,喜歡做露骨的惡作劇;我們從來不喜歡彼此,但是現在都身處異地,所以還是試圖交往,我有點兒怕他……小時候我對他就心懷恐懼。在過去的三四年裡,我們只在假期見面,現在我倆又碰到一起,不知怎麼,我覺得自己長大了一些,也傲慢了一些,大概是受到德尼的影響,我感覺到內心蘊蓄著反叛,經歷過另外的生活體驗;貝爾茨惱火地意識到這點,他兒時的優勢不復存在,我已經不再怕他,他粗暴、魯莽的舉止已經震不住我了。
在我的生活中並未發生過什麼「重大事件」。假如許多年後我們回憶過去,查尋某個對我們命運具有決定性意義、起了不可逆轉作用的瞬間,印證某次影響到我們日後生活的「親歷」或「意外」,在許多時候,我們只能找到些蛛絲馬跡,甚至連蛛絲馬跡都沒有。沒有別的「悲劇」,只有一個必須做出決定的時刻,決定你是否留在家裡,是否留在一個個更廣義、更寬泛的改頭換面的「家」里,是否留在「階層」、世界觀或種族裡。當你隻身上路,你知道自己從現在開始將永遠孤獨,你是自由的,但你是所有人的獵物,只有你才能夠救助自己……當我逃出家時,我十四歲;從那之後,我只會在法定節假日才回家探親,只待很短時間。光陰是奇效的麻醉劑,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所有的創傷好像都愈合了。但是過了很久之後,過了十五年或二十年之後,它會出人意料、「毫無緣由」地突然複發,疼得令人難以忍受;之後再次麻痹,我們開始若無其事地談別的話題。我很想把真相寫下來。我是那麼依賴於真相,就像一位病入膏肓的人離不開藥物一樣;真相也許會殺了我,也許能幫助我;事實上,我沒有什麼擔心失去的東西。真相就是,我不能因為自己的心靈秉性和命運蹉跎而責難任何人。
巨大的沉默,使吉卜賽音樂顯得很近,響聲震耳,彷彿他們就在這個院子里演奏。在場的人圍著桌子,手裡端著大蒜圖案的湯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身體僵硬地盯著某個盲點,彷彿在玩無聲遊戲。我盯著父親的眼神;他將茫然的目光投向天空。
在高年級的走讀生中,大多數是對住校生心懷同情的「佩斯孩子」,他們穿戴時髦,是年輕的風流子;他們已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了,頭頂硬檐禮帽,泡咖啡館,去電影院,把自己打扮成花|花|公|子,恬不知恥地信口編纂情愛體驗。我們懷著心靈的焦渴聽他們的緋聞,我們既是囚徒,又是孩子,在學校紀律與青春期的雙重危機中情感泛濫。慢慢地,我也「學會了」;樂此不疲地活在虛妄之中,即便為了贏得再小不過的一點點優勢,也能夠轉著眼球絞盡腦汁;只有憑靠被馴服的溫順、持久不懈的同謀般團結和警惕才能夠取勝……我意識到,我被要求完成的所有一切,都不過是猴子的機靈和驢子的見識,還有被馴化之後牙關緊咬的順從。我們很快就跟校方的權勢,跟教師和管理員們議和了。但是,我跟大多數同學自覺自愿、心安理得地與之議和的那些東西始終無法達成和解,我實在無法接受那類令人難以忍受的熱忱期待,那類低級、廉價的榮耀,那類令人不屑、狡黠姦猾的懲罰式肯定;與我們教育者的意圖,與懲罰的事實相比,這一切更加刺痛並傷害我的自尊。「這是他們的工作。」當學監「警告」我們時,我這樣想,並聳一聳肩……但是,受到警告的羊群更喜歡長鞭,是啊,他們像對懺悔一樣充滿了期待,遭到鞭撻之後,他們可以再無顧忌地投身那些甜言蜜語的小罪孽的懷抱。與嚴厲的校規校紀相比,同伴們更讓我備受折磨。我懷著心悸和驚詫,不可思議地審視他們的娛樂、他們的遊戲、他們的讀物、他們的罪孽和品德;他們的一切都這般粗鄙,這般低級,無論「罪」與「罰」,都像紙牌遊戲一樣隨便得令人羞慚……某種原始的「需要」在我體內反叛。我渴望別樣的「罪孽」,並且樂意承受它們,假如需要的話,我還樂意承受別樣的「懲罰」——但是,情況依然如舊……他們的快|感需求、敵意的態度、靠不住的承諾、對罪惡感的麻木不仁和機關算盡、假情假意的野蠻羞辱了我。也許我口無遮攔,缺思少慮,但這使我在跟他們一起度過的日子里,得以遠離各種各樣矯揉造作的小集團;「假若為了自己的歸屬、平安、藏隱和被供養,我必須付出這樣的代價,」我想,「那我還是不要為好……我更樂意孤身獨處,遭人嘲笑、危機四伏地孤身獨處,遠遠地觀望,看他們如何逢場作戲,滿足慾望,爭風奪勢。」這種驚恐的疑慮,很早就壓得我喘不過氣。後來,即便生活的經驗,也難以減輕這種最初的、令人困惑的驚恐。
在這幾個星期里,有一段童年愛情的記憶和氣味向我投來朦朧的晨光;女孩的面孔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知道她大約與我同歲,我們接了吻。她穿著新洗過的、還帶著肥皂味的棉質衣服,是一個活潑好動、一驚一乍的青春期少女。她給我留下記憶最深的是:在一天下午的光線下,我們倆走在麥茬地里——我已經二十年沒再說過這個詞了,當時我也是第一次聽到——是的,在收割之後,我們走在麥茬地里,穿著薄底的涼鞋,女孩走在我的前頭,她不時彎下腰,好像在地上尋找什麼。天空陰暗,呈紫羅蘭顏色,大概在下午三點左右,熱風拂面,四周彌散著朦朧、不祥的光線,我嗅到甘草和泥土的味道,剛剛割好、隨手堆成的草垛散發著輕微的塵土味——就在這個光線下,女孩突然朝我轉身,將滾燙的小臉貼向我,用耳語的嗓音衝動地說了幾個奇怪而緊張的字眼。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說,她愛我。我為什麼要講這個呢?這也屬於那幾個星期我呼吸到的空氣的一部分;或許我想再次喚醒那種興奮的體驗,重溫生活中轉瞬即逝的難得瞬間。過了很久之後我才重拾這段記憶,回味生活中那個令人暈眩的重要轉折,看到那難得瞬間的反光;我看到了午後的陽光,看到熱風將隔壁紫花苜蓿田淡紫色的草場吹得波浪起伏,我被幸福和緊張的情緒捕攝了,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暴風雨馬上就要到來,有什麼馬上就要結束,也許是永遠結束……我們就這樣肩並肩地走著,在滾燙的風裡喊著煩躁不安、無法理解的話。我只知道她是鎮上一位地主的孫女; 他們沒有莊園,她的爺爺像是從舊日曆上剪下的人物,或從《完美的養蜂人》中的某一章里走出來的,整天戴著一頂棕黃色的、飽受風吹雨淋的闊檐草帽在水果樹間走來走去,在茅草棚里鼓弄這鼓弄那,用晾乾的驢糞在蜂巢間煙……

11

彼得—帕爾日的下午,一個振奮人心的浪漫喜訊從度假村裡傳出:我母親和其他閱歷豐富的女士們,預感到一個狂歡的時刻即將來臨。可以肯定的是,就在這天下午,那位風度翩翩的佩斯年輕律師將公開向那位在婚姻中失意、溫柔可愛、與我們同鄉的漂亮少婦求愛。
撥開迷霧,我對那次意外事件的具體細節,現在都記得很清楚。這個打擊從天而降,完全把我擊垮了;「情景」在大爆炸的驚愕中碎成了片片瓦礫,我後來一直都在瘋狂搜尋。就在那一刻,在我周圍逐日堆積、悄悄儲藏了很多年的大量火藥突然引爆了。
生活有時是友善的;在危機時刻,總會有一個個克萊斯站到我身邊,他遲疑著送給我幾句語調平淡的話。克萊斯在班裡不屬於理解力很強的孩子,大概跟我同歲。疾病有著某種古怪的優雅,彷彿疾病使他變得格外高貴……他已經是「大孩子們」的同學了,但https://read.99csw.com他父母始終給他穿系帶式、掐腰的絲絨衣服;他的手,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四肢,都是那麼不真實、不健康和細膩的潔白;請想象一下,與這種膚色相配的,是淺藍色的眼睛、淺黃色的軟發(用現在流行的說法是「鉑金色」)和長長的睫毛。在總是一眨一眨、有點發炎的眼瞼下緣,深褐色的雀斑十分醒目。他走路很慢,抬手的時候也小心翼翼,說話一板一眼,咬文嚼字,流露出生性的拘謹和多慮,讓人聯想到一件異常貴重的瓷器;我惴惴不安地拿眼角瞥它,擔心自己坐下或走動時,一不小心會碰碎它……克萊斯是個數學迷和病秧子;我的意思是說,除了數學和疾病外,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就他的興趣而言,學校作業、孩子娛樂、周圍環境和我們的玩具,一切都排在第二位。他患的是血友病,很容易出血;談起疾病,他總是態度客觀而專業,鄭重其事,一板一眼,滿嘴都是醫學名詞,像一位年輕醫生談論第三者的病症。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只有血友病;偶爾提到文學,他知道左拉的長篇系列小說《盧貢—馬卡爾家族》里有一位小主人公就患這種疾病;每天從早到晚,他都語氣嚴肅、不帶悲劇色彩、態度客觀、格外熱心地講解血友病的癥狀、治療方法和自己病情的嚴重程度。血友病將克萊斯跟全班人隔絕開來,日常的生活起居,他憑藉自己的努力量力而行。他用那雙總愛眨動、有點炎症的眼睛無比嚴肅地關注周圍的一切。克萊斯從不匆忙,不驚慌失措;他在生死之間漫步,小心謹慎,深思熟慮,好像他有大把的時間,任何事情都來得及做。我後來意識到,他在第一天晚上對我的友好,並非出於溫柔的同情心,而是出於某種含混不清、突然產生的情緒;他只是想找一位同伴,一位有理解力和求知慾的同伴,他想跟他講述幾個關於自己疾病的生動細節,這些細節他幾乎全都講過,但有幾點新發現。他對自己疾病的長期觀察,就像對待一個宇宙或人類的核心問題。這種客觀上的自私,完全佔據了他的整個生命。他用佯裝出來的興趣聽我講述我的怨艾和我的觀點,就像一個成年人聽孩子的抱怨。克萊斯以某種與眾不同的、單向的端莊方式,在疾病中提早長成了「成年人」;關於生活他一無所知,但是卻能跟死亡知根知底地和睦相處;他用一種慎慮的淡漠談論毀滅,他那緩慢而單調的語氣,就像談論某個讓他熟悉得生厭的話題。我始終未能完全弄清,數學——克萊斯感興趣的另一個領域——跟他的疾病有著什麼樣的直接關聯,一個是源於另一個的結果,疾病成了數學的前提條件,兩者密不可分,至少是對克萊斯來說……有的時候我很怕他。不管怎樣,在我的青少年時代,在寄宿學校里,他是第一個用人的聲音跟我說話的人。

4

我大踏步穿過了三座村莊,下午在一個村子里,曾有位年輕神父叫住我,他是鎮上的神父,用狐疑的眼神打量我。我簡單回答了他的提問,並跟他一起坐到神學院門前的一條長椅上,我們就這麼坐了一會兒。他措辭小心地刨根問底,並打來一罐水讓我喝。過了一會兒我站了起來,向他伸出手說,現在我得走了,因為我還「有事要做」。(後來他把我的情況告訴了憲兵。)他送我走到院子的柵欄前,並沒挽留我,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走出很遠,都能感到他投在我後背的目光;我絲毫沒有因為遇到了他並跟他聊了一會兒而感到不安,我在自己身上感到一股無人可以戰勝的力量和平靜。或許,那位神父在送我走時,他也給了我某種安全感;我想,他肯定惴惴不安地目送我很久,無奈地盯著我的背影沉默不語;他肯定沒立即去找憲兵,而是過了很久,才到鎮上的哨所說服他們派人追我。或許,我的樣子在外人看來沒什麼可疑,一位紳士打扮的少年,沒帶行李地穿過村莊,因為要趕到哪裡「有事要做」……我內心的平靜,能夠征服路遇的所有人;沒有人問我這是去哪兒,也沒有人問我從什麼地方來,或為什麼上路……晚上,我走進了森林。

10

「用名譽擔保」,在我們有著封建特色的校園世界,這句話有著生死的意味。第二天,我們都回家過聖誕節。三十帕戈!也許在家裡的銀行,都沒這麼多錢……聖誕節過後,我緊張得已經三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最終向父親進行了懺悔。父親把錢給我,並向我保證,他不會把這事說出去。貝爾茨一聲不響地接過鈔票,把它們捋平,揣進口袋,望著地板和我的鞋尖。出於憤怒,我渾身發抖,我滿懷羞辱地黃著臉、咬著唇站在他跟前,無措地等著,不知道現在將發生什麼。他的回應出人意料:他突然把頭一揚,瞪了我一眼,做出一副可怕的表情,然後拔腿跑掉。從那以後,我們倆再沒有說過話。
德尼在「文學世界」游刃自如,就像一位真正的作家;除了字母帶給他的生活和滿足之外,他一無所知。我們一起做文學遊戲,就像同班的同學們玩警匪遊戲……從某種角度講,我們從來就不曾是文學愛好者。一個人如何成為作家?……我不知道。我不記得有過什麼特別的「體驗」促使我「下決心」當作家,他沒給我灌輸過作家觀念,也沒讓我覺得自己在視覺、聽覺和表達能力上有什麼與眾不同。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我已經開始寫作了。我從來沒有想過,用字母記錄下自己的思想,會成為自我表達的另一種工具。我覺得,自己十四歲時就已跟現在的我一樣是一位有經驗的作家了;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不會寫,但我感覺到了讀書是我表達生命的一種可能,我對文學這種樂器高度敏感;或許出於天性,就跟今天一樣,即便我被懷疑、教訓和無數次嘗試搞得暈頭轉向,有過不少失誤,但我總是抱著職責、使命的信念投入工作,總是惶惑不安,自虐般不甘於現狀,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能力的限度。我覺得,我和德尼一起選擇的起點有一點高;我們一開始就讀莎士比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們藐視一切不「純」的文學……我們並不知道,也無從知道,文學不只是傑作的總和;我們一點都不謙虛,彼此之間也不,所以很快出現了分歧。德尼在他短暫的一生中,只寫了短短的幾行字,因為他什麼都不敢開始,他對寫作抱著宗教般的虔敬;當我稀里糊塗地開始給報紙寫文章時,他不無忌妒地懇求我,就像一位僧侶懇求一位想要放棄信仰的同伴那樣;後來,他不再搭理我……小時候我們玩「當作家」的遊戲,並沒有想到文章還可以有另外的寫法。我現在覺得,我從剛一懂事起就為寫作做準備,我從童年時代就開始工作,並不是完成一項任務,而是完成一件「大作」,即便這部作品並不完美,粗糙笨拙,充滿劣質、多餘的材料,但除了每次完成的任務之外,我努力把握整體,試圖概觀它的整體輪廓;但毫無疑問,「整體」始終隱在朦朧之中,無法看見……
在這所學校,走讀生也都經過挑選,住宿生里有不少都是大人物的孩子。不是來自貴族、名門,就是像我這樣來自富裕的市民家庭。每天晚上,「吸煙室」(管理員允許五年級以上的孩子們在午餐和晚餐后吸煙)變成了元帥府,他們分別以勛爵、騎士、伯爵或帕普伯爵相稱,挨個審查每個人的出身,連祖輩和曾祖輩也不放過;開始的時候我們都不談別的,直到確定了每個人的頭銜……從那之後,我們要嚴格遵守這個等級。我不難理解那位當屠夫的德熱舅舅,還有當過軍官、後來在咖啡館里彈鋼琴的埃爾諾舅舅,我自己也不喜歡這樣的環境。當我列數了上百位家族前輩,我出乎意料地發現:在元帥府里,大家對我的「奧地利貴族身份」頗感興趣,我因此得了一兩分,社會地位有所好轉。但即便如此,我也站在後台,站在群眾之間。
有位作家曾這樣勸導我,不滿足和不安分是西方人討厭的通病。有個女人曾告訴我說,這是「作家職業病」,不讓精神追求者去享受另一種他本來能夠得到的滿足。也許,我是作家。這種逃離的慾望從那時候開始就伴隨著我,在不同的年齡階段在我身上爆發,炸毀我的生活框架,使我陷入醜聞之中,捲入痛苦、艱難的漩渦里。就這樣,我後來逃脫了家人為我指定的職業;就這樣,我一次又一次地逃離婚姻;就這樣,我投身一次次的「冒險」,有時我又逃避冒險;就這樣,我逃避情感關係,逃避友情;就這樣,我在青年時代從一座城市逃到另一座城市,從已經熟悉、習慣了的氣候,逃到他鄉的陌生氣候,直到這種永遠沒家的狀態變成我的常態,我的神經系統適應了這種危機的處境,但又出於某種人為的「自律」,我最終開始工作……今天我仍舊這樣過活,兩列火車,兩種逃跑,在兩次「逃亡」之間;好像一個人永遠不知道自己一覺醒來時,正走在內心深處哪條危機四伏的冒險路上。我習慣了這種狀態。我的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
人們生活在混沌之中;有一天雲開霧散,但光明已沒有太大的幫助。為什麼有人會在某一天出走,並且「毫無緣由」地出走,逃離殷實、安全的家庭,逃離溫暖的小窩,逃離潮悶、甜蜜的藏身處和自己的歸屬,而那個歸屬從在母親子宮裡就已然開始,並從那時起始終呵護並掩護所有忠誠於它的人:在家庭中,在擴大到階層或國家概念上的另一個更廣義、更寬泛的「家庭」中。你只需要留在那兒,只要你不跨出那個魔法圈,就會從你的第一次心跳開始,有一雙慈愛的大手喂你吃飯,幫你穿衣,替你擔負責任,給你遮風避雨,一直到你的最後一次心跳……為什麼有這麼一種人,他們非要掙脫安全感,非要逃離對溫順的生命來說陽光普照、悠然舒適的桃花源呢?有一天上午,我逃離了姨父的莊園,不想讓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那裡、在自己家裡——再找到我。有時候我真的認為,或許這種生活狀態是一種精神上的代價;或許這是「勞動」代價……世上沒有東西可以不勞而獲,即使這種作為創作氛圍與前提條件的痛苦,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從天而降。幸福也不會被無償地賜予。作家的工作——無論質量如何——要求我們比普通人具有對生活更敏銳更警醒的心臟、神經和意識。沒有挑三揀四,沒有討價還價——沒有人能跟「狂熱」討價還價,這種狂熱被別人稱為「獻身」,可被貼上各種可愛的標籤;不管把它叫得多麼赤|裸,多麼粗魯,在我看來,它都是狂熱……「幸福」的人不討價還價;幸福的人就簡簡單單地享受幸福。我從來沒被「幸福」誘惑過,從來沒把它視為某種能夠有條不紊地接近的生活目標;反之,我有一點蔑視它。毫無疑問,這種行為舉止是病態的。只是,一個人很難「用明智的頭腦」理解擺在面前的東西,很難理智地背棄生活「陽光的那面」,先是背棄家庭,而後背棄那個由家族團結打造而成的富裕、興旺、溫馨的生活群體;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條康庄大道,我只需坐享其成,只需跟這個龐大的家族,跟這個與生俱來、我原本歸屬的階層和睦相處……在生活的另一面,我肯定會有張寫字檯,會有比現在更舒適的家什、更幸福的日子,會有多麼美好的親情、財富和記憶等著我啊!但是有一天,我踏上了阿索德的國家公路,這條路不通向任何地方。但有的時候我還是認為,或許這條路還是通向哪裡。當我偶然地想到自己時,我能感覺到有少數者存在,感覺到我跟他們之間的親屬關係,感覺到他們的命運,即便散在天涯,他們也是屬於我的。為什麼有一天,我們會跟那個田園詩般祥和有序的龐大群體、階層或社會進行決裂,並毫不理智地投身於毀滅性的冒險之中?……為什麼一個人不能在地球上好好地活著?當然,當我沿著阿索德國家公路逃離家庭,在外流浪時(不僅逃離了直接或狹義上的家庭,還逃離了從種群、階層等其他各種意義上界定的大家庭),我並未用這種富於詩意或演講般的措辭表述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只是默默無聲、充滿惆悵地在我胸中響起。一直迴響了二十年。我嘴裏經常談別的,但我無時無刻沒有聽到它。
一天下午,我們坐進了計程車(當時城裡已經開始跑第一批「的士」,它們像上足了發條的指針,嚇人地在街上飛速蹦跳),我們駛向布達的寄宿學校。父親一直陪我到最後一刻。我攥著他的手,哭了起來,毫無疑問,分手的時刻已經到來。辦公室里,一位身穿黑色教袍的神父接待了我們,舉手投足都帶著官場的禮貌;九-九-藏-書這位神父主持這所寄宿學校,他是一位著名的青少年讀物作家和經驗豐富的教育家。從這幢高大建築的會客室里,可以望見多瑙河和佩斯的一片灰屋頂的一角;房內的牆上掛著密密麻麻的相框,相框里擺放的都是社會名流和學校資助人的照片。我的名字被寫進一本厚厚的名冊里,校長禮貌地跟我父親寒暄,隨後用一個聰明、幹練、和藹的動作抓住我的胳膊,好像是在安慰我說:「嘿,別怕,不會那麼疼的!」他打了一個含蓄的手勢,表示現在是告別的時候了……父親把我摟在懷裡,我立即無措地舉目四望,彷彿大難臨頭,已在劫難逃,他已經沒有辦法救助我了!我驚恐、詫異地望著他的背影……我環視了一下房間,黑衣神父已經坐回到寫字檯后,點燃一支煙,緩緩吐了一口,用不帶感情|色彩的禮貌語調說:「我了解你的一切。以後我會注意你的。」他這話里並沒有威脅,而是寬慰。隨後他伸手按了下桌鈴,將我交給了一位學監。
我們三十五個人睡在一個房間里,兩個年級的寄宿生在同一幢樓里學習、住宿,只在用餐時才聚在一起,在一個能容兩百人的大飯堂里。我被編進了五、六年級;今天我都不知道因為什麼——也許他們想以這種方式消滅「我的早熟」,要麼就是,那位「了解我的一切」的神父想讓我害怕他們?高大的寢室內有兩排床鋪,有一扇門通向盥洗室,那裡有六七個水龍頭和洗漱池;在大廳的盡頭還有一扇門,從門后可以透過一個小窗口朝屋內窺視,在一盞藍光的夜燈映照下,可以監視睡覺者的一舉一動,值班的管理員睡著了……學監為我安排的床鋪,夾在兩個六年級大孩子中間;其中一位是帕普的伯爵,另一位是佩斯州大莊園主的公子。年輕的學監把我帶到集體工作室,告訴我哪張工作桌是我的,然後把我一個人丟下,揚長而去;偶爾有幾名學員走來走去,掃地,拖地,收拾衛生,三天後我們就要參加聖靈節活動,在那三天里大家可以隨心所欲,新生們可以不受作息時間制約在院里和教室里玩耍,了解這座大房子的秘密。我走進工作室,坐到指定給我的桌子前;那是一張有襯墊、裝飾繁複的雕花木桌,抽屜上染有墨水的污跡,桌子離窗戶很近,窗外正對的是眼看就要坍塌的樓房庭院和只有僕人們進出的走廊——在漫長的囚禁中,我不知道多少次眺望過那座搖搖欲墜的兵營!——這樣的桌子在房間里擺有三十多張,排成軍人的方陣;與其說是住宿學校,在我的記憶中更像是軍營。我看不到任何彩色的斑點,連好看些的傢具、適合插在鄉下花瓶里的野花也沒有;我在樓里穿行,每層都有兩間教室和兩間寢室;我在一間大廳里發現了一張檯球桌,帶柵欄門的櫥櫃里擺滿書籍。沒有人搭理我。「老生」們的臉上表情遲鈍,帶著青春期的頹唐,他們滿腹戒心地觀察我;失落、傷心的我,在他們眼裡也許很可笑。是啊,半年後我也會變成他們那副樣子,當新生入校時,我也會變得態度冷酷,臉上帶著傲慢的淡漠。到處都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就像是在醫院里。我在寢室里找到我的包裹,於是把東西掏出來;走廊里有一排編有號碼、可以上鎖的狹窄立櫃,每個櫥櫃里都塞了被褥,味道難聞,好像灑了消毒水,或是某種石碳酸。眼前的現實令人絕望,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我跟學員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心裏都感到焦慮不堪。我坐到自己床上,坐在光線變暗的寢室里,一動不動地盯著窗戶。在樓下花園內,有幾名「老生」正在踢球,我聽到軍令似的喊號聲。我心懷厭惡地看著陌生的床鋪,怔怔地望著無情的人群,從現在開始,我不得不在他們中間生活,睡覺,思考,永遠不會再有獨處的瞬間……我打了一個冷顫。在昏暗的屋內,有個人一直在晃來晃去,站到我面前,他個子不高,身體羸弱,我看到一張蒼白的面龐微微發光,有人用非常平靜的抱歉語調說:「我是克萊斯;但今年我將做私教學生,因為我病得很重。」他用冰涼、柔軟的手指握住我的手。

9

我跟父親一起度過了幾天刻意為之的慈愛日子,就像一個人在溫情脈脈、非常人道的瘋人院里可能體驗到的幾個瞬間。慈愛的高潮是我們倆坐在馬車上跑了一整天,坐在膠皮車輪的出租小馬車上,兩耳聽到的永遠是車輪柔軟、清晰的吱呀聲,馬蹄輕輕踏在用木樁鋪成的安德拉什大街上;我從來沒見過父親如此雍容顯貴,我根本不知道居然還會有這樣的生活……即便如此,我還是為這種殷實的生活感到自罪;這種「自罪感」,好像我對什麼人做了什麼邪惡的事,即使當我活得很好時(我是多麼想「好好地活著!」),這種感覺也不會消失,會始終伴隨我的餘生。我不太考慮生活的彼岸,我不能解釋這種自罪感;孩子們都是天生的「有產階級」,直到生活迫使他們戒掉無盡的欲求。我貪婪地享受著這種優雅閑適的新感受——當時正值和煦的秋日,我們每天中午都出門到城市公園的豪華飯店用午餐,那裡的人都認識我父親,侍者們更是百般殷勤,我是多麼地為他自豪!——與此同時,我還是覺得內心焦慮,惴惴不安,在這種貴族的奢華中,我既沒有絕對的安全感,也不覺得像在家裡那麼舒適……父親對博物館百逛不厭,他讓我選擇,我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了佩斯的全景畫展。整個佩斯在噼啪燃燒,到處矇著一層石灰,每個街角都建了房子;在巨大、幸福、富裕的帝都,到處都在蓋宏偉的樓宇,伴著噼啪的燒石灰聲,龐然巨廈拔地而起。這裏的匆促和忙碌,透著一股生意的味道;在佩斯,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那座精美的小城,想起那裡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築,拱券式房屋。站在環路邊雜亂無章、實用而呆板的居民樓前,我會感到心煩意亂,禁不住蒙羞地垂下眼帘……在倒數第二天下午,我和父親去了「小馬戲院」;我期待的是與眾不同、可能有點出格的節目,但結果只有幾隻海狗和雜技演員登台,一位戴草帽、滿月臉的大胖子唱了一句這樣的歌詞:「您看沒看到布達佩斯的夜色?……」我當即感到有些鄙視。在佩斯,我始終要當「外地人」,從第一分鐘開始,我就頑固地感覺自己是外地人,有意識地,帶著一股羞惱的傲慢;這種感覺,即使今天在這座城市,有時也會突然襲來。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把什麼人丟在了家鄉:我童年時代一個柔情似水、充滿同情心的人,一位朋友,也許他是我這一輩子得到過的唯一朋友。那是男孩間的第一次友誼,是一段多麼純潔、永遠不可能重複、任何關係都無法彌補的歷險啊!在後來的生活中,我再也未能獲得那種我曾從童年友誼中獲得過的感受。家人的忌妒心、榮譽感、價值觀浸透到我的情感中,即使愛情的痛苦而熱烈、多愁善感、虛幻失真的高燒狀態,也不能像那段既無利益關係,也無客觀目的、僅僅出於善良與真摯的羅曼司那樣帶給人平和與溫暖,那是一段發生在兩個男孩之間的友誼……誰也沒有等待什麼,甚至未曾期待忠誠。我們就懷著這樣的情感,一起散步了許多年,就像在某種風和日麗、永遠晴朗的氣候里。我的第一位朋友是一個極其敏感、天性善良、內心純凈的男孩。在青少年的敏感期,這段友情始終伴隨著我們倆;成年之後,我們的關係開始惡化,但那也是我故意為之,因為那種關係變成了負擔。有一天,我無情無義地逃離了他。後來,在我們「分手」之後,也是他率先跟我握手言和;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唯一的摯友,直到他死去的最後一刻。英年早逝,他離世時剛滿三十周歲。

3

即便後來,這種市民階層的團結意識也讓我跟含混曖昧、許多跡象表明是卑劣和不潔但又充滿了甜蜜誘惑的娛樂保持距離。有時候我這樣想,跟「快樂」保持距離,也是跟那種忘乎所以、放浪不羈的精神狀態保持距離;這種精神狀態是有代價的,在大多數時候,其代價就是我們要為激|情付出「我們的聲譽」……一個人將自己從階層團結的義務中解脫出來,敢於以各種可能的形式接受快樂,這是一樁複雜的任務。在鄰居家樓上,在那片溫熱的「沼澤」里,那些人心滿意足地竊竊私語;這種在生活中滲透,但不是很誘惑,永遠成不了思想,很可能不太潔凈、不太健康,並非不具風險的狀態惹人深思……我不能跟他們站到一起,因為在我們家的飯廳里,壁爐里燒的是原木,這樣的壁爐全城能夠有幾座?……隨著時光的流逝,我明白了,其實壁爐並不重要。我對我們的鄰居抱有某種隱秘、偽善,卻也相當強烈的同情心。他們活得是那麼快樂,也許並不快樂,只是勉強活著;他們每次呼吸都會在肺里吸滿生命的能量,自由自在,並不需要進行刻意的團結。事實上,無論是從哪個角度講,都是宿命將這群無產者遷到這裏與我們為鄰;生活大概出於平衡的意圖,使我在「命運的打擊」之下,在布置得過度奢華的自己家裡,跟花園、跟噴泉、跟從牆上飄落的五葉鐵線蓮、跟壁爐、跟十幾間拱券式房間、跟刻有家族徽章的大門進行代償性復讎。生活中沒有那麼順暢的事,我們剛揚揚自得地聳聳鼻子,立即嗅到刺|激性氣味;我們剛舒舒服服地坐進各個角落都經過精心設計的「自己家」里,隔壁就搬來一家叫聲刺耳的無產者,那是跟我們格格不入的另一個世界,在我們鼻子底下散發著泔水的惡臭和難聞的氣味。我說不出到底因為什麼,但我認為,生活的這種安排再正常不過。
自從上了寄宿學校,我跟家人的距離為我在家中贏得了令人愉快的特權。我們無須明言就達成了協議,嚴厲的家規對我來說不再成為束縛;我走上了自己的路,今後,我們只需用客氣的諒解彼此忍受。就在那年夏天,我變成了一個毛手毛腳的懷春少年,孩子們不再接納我進入他們的隱秘世界,成年人尚未允許我接近他們;我在兩岸之間茫然遊盪,在這種青春期極度敏感的狀態下,心靈用某種揚聲器接收並回放生活的雜訊。避暑別墅坐落在松樹林邊,居高臨下,俯瞰城市,掩映在茂密的大森林間;在林邊大約建有六七棟別墅,不遠的地方,在露易茲泉前,一家歪七扭八的客棧也一連幾個月住滿了前來避暑的市民。當然,住在別墅里的人都各過各的,互不干擾,保持距離。開放式的門廊前,花園裡開滿香氣襲人的野花;在隔壁院落避暑的婦人們,在花園草坪上靠在躺椅里做手工;午茶后,老爺們在門廊下喝葡萄酒;日落時分,馬車將丈夫們從城裡的辦公室拉到這裏。在我們隔壁住了一位市議員,副州長也在這裏租房度幾星期假,他是位有著絡腮鬍鬚、膀闊腰圓的男人,讓人聯想到約卡伊小說里的主人公——那位舉止威嚴的匈牙利大莊園主。來這裏避暑的還有一對大法官夫婦,他們不僅拖家帶口,隨行的還有正在辦離婚的、多愁善感的弟媳婦,那是一位肌膚柔嫩、雪白的美麗少婦……婦人們不是做手工,就是讀《基督山伯爵》;當時,這部名著剛出匈牙利文版,分冊問世……松林很熱,到處瀰漫著松脂的芳香。我們過著這樣的生活,就像紅色封皮的「大學小說庫」某部作品里的主人公;除了《基督山伯爵》之外,還可能放在婦人針線筐里的,就是這本紅皮書。有一位風度翩翩的佩斯年輕律師向離婚中的漂亮少婦求愛,避暑的婦人們與他熱心結盟。那年的夏天特別悶熱。黃昏時分,我們去林子里采蘑菇。
在隔壁貧民樓里還住了一位「革命者」,他是當地社會民主黨的領導人,原來是一位印刷工人,後來成為了編輯和人民領袖;他編輯了一份周報,並在出版物中執著、無情地揭露「資產階級」的罪惡勾當……透過隔壁樓上的窗戶,這位革命者自然能看到我們,看到女僕將資產階級的午餐端進燒著壁爐的飯廳里,看到如何培養資產階級後代;他不止一次將我父親寫進他的報紙。許多年後,這座小城也掀起了為時只有幾周的赤色運動,僕人們丟下我們不辭而別;住在隔壁樓的居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佔領了整個世界,我們那位「革命者」鄰居的表現卻與眾不同。當時他已成為當權者,擔任地方的人民委員,隨時可以將我父親逮捕入獄;但是,不用我們請求,他就派人送來了食品,他這麼做完全是出於自願,出於善心,他禁止他的任何同志進駐我家。在那些革命的日子里,這個「資產階級家庭」里的每位成員,都不曾被傷害半根毫毛。我們像是空氣,無產者鄰居對我們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