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編
烈火
「不燒寺院也不殺和尚，把他們趕出比叡山就好了。」
坂本地處比叡山位於近江一側的山腳，直到延歷寺還存在的幾天前，一直作為幾百年來比叡山的宗門行政中心，很是繁華。信長命令光秀在坂本築城，管理舊比叡山的領地，並負責鎮守南近江和京都。
「那你要幫著那些惡人說話嗎？」
「某某是當代首屈一指的學者，請高抬貴手。」
信長只是把自己應該用辯論戰勝的這個論敵，摔在了已經收割完的田裡。光秀被摔了個大跟頭，連髮髻上都沾滿了泥。
「十兵衛，你是和尚嗎？」
「殿下！」
母衣武士說完便離開了。光秀掉轉馬頭改朝比叡山腳下的坂本方向而行，此時母衣武士們再次追趕上來傳令道：
信長卻似乎無所謂，仍舊每日罵罵咧咧地一切照常，看不出任何變化。
他猛地喊出一句：
（絕對不可以。）
「不過是場掃蕩吧！」
（成何體統。——）
這場屠殺剛結束，光秀卻意外地受到了信長的封賞。
然而，關於他的命運將要走向滅亡的傳聞，漸漸讓人嗅到了一絲現實氣息。那就是——
武田信玄的西進。
「你來當坂本城主吧！」
「你打算怎麼辦？」
當時旅居日本的外國僧人為這場佛教僧侶的屠殺感到欣喜，向本國做了上述文字的彙報。信長當然不會知道。
織田的五萬大軍湧進了山頂、山腰和山谷中，他們所到之處無不放火殺人，逃跑的和尚們屍體被扔到了火中。黑煙衝天，看不見山體，皮肉的燒焦味隔出好幾里都能聞到。
不料，剛剛走出一段，信長大部隊中的母衣武士們（傳令將校）騎馬追了上來，其中一騎直奔光秀而來。
光秀實在是不忍看下去。
光秀也站在黑煙中指揮著。以根本中堂為首的四百多座建築物在火焰中燃燒，這個奇妙的戰場由於四處噴起的猛煙，讓人覺得連呼吸都困難。
信長恨不得九_九_藏_書把光秀的腦袋揪下來擰碎，他只不過是自己手下一個平凡的食客而已，卻偏偏要用華麗的辭藻，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仗著懂幾個字，不自量力地想要說教自己。
信長卻不為所動，拒絕道：
號角響起，先頭部隊開始行軍。大部隊尚不見動靜。
將士們都猜想揣測道。信長几乎從不向別人透露自己的想法。
「不受朕掌控的，只有鴨川的水和山裡的和尚。」
「女的要怎麼處理？」
比叡山的屠殺叫人慘不忍睹。
光秀忍著不出聲。
「我看你是不知道，那些，」他誇張地盯著光秀道，「都是金屬和木頭做的。」
去年年底，信長冒著大雪回到岐阜后，一直忙得抽不開身。他出兵伊勢想要一舉殲滅盤踞在長島的本願寺，卻未能如願以償。木下藤吉郎負責在近江與淺井氏的持久戰也讓他時刻掛心，其間又遭遇松永久秀叛變，總之這段時間，每件事都對信長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光秀驚得差點從馬背上栽下來。要知道，比叡山可是鎮守王城至尊無上的巨剎啊！在日本國已有上千年的歷史，王法在天子佛法在比叡山早已成為規矩，歷代天子無不尊崇和畏懼比叡山。遠在王朝時代，就連被譽為最任性的白河法皇也曾感嘆道：
（呃。）
「金桔腦袋！」
「只是這些嗎？」
「十兵衛，你是不是鬼迷心竅了？我彈正忠（信長）要做的大事，正是要把你喜歡的那些陳舊的妖魔鬼怪們統統毀掉，換一個新世界。所以這些菩薩們必須要死。」
「不，我並非和尚。」
「不是說信不信，而是要尊他人之尊。」
「還有何事？」
「不錯。」
「殿下有令，燒光所有的廟宇樓閣，不分男女老少一律殺光。明智大人，不得有誤！」
信長下了命令。不能留一個活口。本來就對不合理的事物厭惡到極點的信長，他看和尚們就像在九_九_藏_書看一群長了手腳的怪物。
「閉嘴！」
「蠢貨！」
「……！」
光秀正在現場中走動時，被士兵們抓住的一名老僧看見光秀，便高呼救命。
「我是湛空啊！您不認識我嗎？」
部將來請示信長。
信長揪著光秀的腦袋，就勢把他拽倒在地。這就是信長想說的「話」。信長習慣用行動來表達。
「敵人在比叡山！」
信長再次率領大軍攻入近江，是第二年元龜二年的八月。
光秀卻別過臉，裝作沒聽到的樣子急急地走開了。就算是求自己，也幫不上忙。光秀走出十幾步開外，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剛在還在叫喊的湛空的人頭，已經掉落在地面的苔蘚上。
「別把這些傢伙當人看。都是一群怪物。菩薩們怠慢才沒把他們扔進地獄。菩薩和和尚們統統殺光。信長倒要讓你們看看什麼才是地獄。」
（這也許正是信長的獨特之處）
「有事快說！」
十二日，大軍出發。
信長皺眉看著跪在面前的光秀。聰明如他，早就看穿了光秀的來意。
「斬盡殺絕！」
信長已經沒有耐心繼續這場見解完全不同的對話。他猛地伸出手抓住光秀腦際的頭髮扭轉起來。
「我等只是奉命傳話。」
「不，我必須要說。比叡山延歷寺乃七百年前，傳教大師為傳播天台密宗奉了聖命開山，歷來備受朝廷尊崇。」
然而，此刻信長的精神境界已經遠遠超出了光秀之上。倘若信長善於雄辯的話，他應該會展開自己在這個國家思想史上最早的無神論，來嘲笑光秀因循守舊的教養主義吧。同時，他應該還會用擊退中世紀有害無益的牛鬼蛇神、喚來自己認同世界的革命思想，向光秀進行灌輸吧。
京城的一些好事者這麼想，織田家的將士們也不例外。這段時間，近江出現的敵軍都是一些小部隊，或是小城的小戰役而已。
信長的命令一向具體到位，燒殺過程中，他rｅaｄ•９９csw•cｏｍ又吩咐道：「山裡有洞穴。你們挨個兒地找，一個也不能漏了。」的確有不少人逃到了山洞里。他們都悉數被拖了出來斬首。
光秀部隊負責包圍坂本，其他各將也分別做了部署，各路大軍攢連起來將比叡山圍了個嚴嚴實實，連只螞蟻都爬不出來。
「敵人是何者？」
陣營中的光秀也猜想道。他終於可以與岐阜的妻子阿槙久別重逢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罪。放任這些無賴和尚們在眼前不加以懲戒，足足過了七百年，難道不是菩薩們的怠慢嗎？我要用大鐵鎚砸了這些菩薩們。」
老僧拚命大喊道。何止認識，湛空上人是天子的老師，光秀也曾經在近衛家的府中遇見過，十分傾慕他的學識。
「我想說比叡山延歷寺燒殺一事。」
在信長看來，助長了這股不正之風的，正是這些所謂的得道高僧和名僧們。可以說，他們的名聲妨礙了對那些腐敗之流的批評。
（信長是個惡魔。——）
東海道的安定只能依靠家康。家康自從五月就專心於三河的防守上，並出兵駿河，與信玄的游擊部隊頻頻接觸。
信長滿臉的一本正經。
「這幫傢伙們怎麼可能鎮守國家，護衛王法，祈禱天子玉|體的安康呢？」
「我要去勸諫。」
本不該出現在這塊凈土的女人們被成群地趕了出來，她們也都被處死。
最讓光秀心痛的是比叡山中被稱作智者、上人的高僧們。其中，還有光秀認識的名僧。光秀比誰都清楚，他們絕不屬於惡僧那一類。
「比叡山的禿驢們。」
馬鞍上的光秀禁不住身體顫抖起來。在光秀這樣崇尚古典的人看來，信長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野蠻人的行徑。
光秀挽住韁繩盯著母衣武士。
可以說是破格提拔。
這句話說得光秀啞口無言。事實上，比叡山的和尚們舞弄刀槍到處殺生，葷酒女色無所不沾，不學無術，不拜佛祖，甚至怠慢佛
九_九_藏_書前供奉過著破戒的荒淫生活，這在京都早就不是什麼秘密。更有甚者，最近和尚們在坂本與女子同居，帶著女人出入公共浴場，荒誕行徑就連常人都面紅耳赤。「只是恐怕會讓世人非議啊！這件事您就交給我光秀吧！」
「十兵衛，你是真心信佛嗎？」
織田家派出的密布東海道至甲州的密探們不斷向信長彙報，內容越來越具有現實意味。
光秀靠近信長部隊時，正巧信長離開隊伍，正盤腿坐在道旁的田埂上啃著年糕。
「等等！」
光秀自己也感到迷惑不解，自己為什麼會比織田家的老臣們待遇更好。
（看來要回國了。）
元龜二年八月十八日，信長率領五萬大軍取道近江，把淺井軍困死在大本營所在地的小谷城，同時不斷地對境內的小城發起進攻，九月十一日，大軍挺進琵琶湖南岸，在山岡玉林處設置了野戰陣地。
光秀不理解其中的理由。他只是作為信長手下一名忠誠的軍事官僚，和其他將領一起，履行著屠殺的任務。
「和你說上一百年也說不清楚。」
信長雖然比誰都承認光秀在打仗和行政上的卓越才能，然而，他對光秀明明知道卻滿嘴大道理的毛病深惡痛絕。
「什麼事？」
光秀向彌平次光春丟下這句話，立即掉轉馬頭隻身一騎直奔相反方向而去。
「那又怎麼樣？」
「明智大人，速往坂本包圍日吉大社！」
光秀見到此景，直覺得心下無奈。倘若只是看信長的左右，確實不失為一幅絢麗的王侯景象，然而啃著年糕的信長，怎麼看都粗俗不堪。
信長卻朝西背向而馳。
「可是……」
光秀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憎恨過信長。
「木頭就是木頭，金屬就是金屬。把木頭和金屬做的東西稱作是菩薩來騙人的，是頭等惡人。然後打著這些菩薩旗號來欺騙天子臣民的是第二大惡人。」
光秀竭盡自己所能為比叡山的菩薩們辯護著。信長不可思議地九_九_藏_書看著光秀，突然湊上前來問道：
「逆我者死！」
信長在大本營里下達著周密的指示，確保這場大規模的屠殺可以做到斬草除根。偶爾有將領從現場趕來哀求道：
「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你明白。」
此時，就連信長最寵愛的木下藤吉郎，也不曾擁有自己統治的領地。藤吉郎雖然是北近江橫山城的守將，卻只是以對淺井氏的野戰司令官的身份駐守在野戰要塞的城裡而已。
「您指的惡人是？」
這場屠殺，對信長而言也是一場戰爭。信長用他異常果斷的性格，向過去的歷史發起了挑戰，並徹底掃蕩那些過去。
然而——
「由此這一天是聖母的祭日。」
「估計要回岐阜了。」
信長一向言辭簡短，這番話算得上是長篇大論了。光秀無奈只好點頭道：
「要是廢話就不用說了。」
這回是信長無奈地看著光秀。
元龜二年九月十二日的短短一天時間，比叡山被燒了個片瓦無存，男女老少三千人被斬盡殺絕。
光秀猜想道。信長雖然明顯表現出對自己的厭惡，卻在評價明智十兵衛這一才能個體上極其冷酷。
「如何行動？」
他的身後和兩旁站著貼身侍衛和小廝們，大家都神情微妙，其中一個小廝舉著一把紅柄大傘，為信長遮著頭上的烈日。
光秀心想。
「只是，這些畢竟是自古而來的習俗啊！」
（信長難道不知道比叡山的歷史、傳統和權威嗎？）
「可是，」光秀出汗了，「雖說法師們淫|亂破戒，比叡山到底供奉著三千菩薩。菩薩是無罪的。」
「殺！」
說起比叡山的權威，不僅僅是支配著日本的精神界，自從桓武天皇以來，歷代天子的靈位都供奉於此，日夜祈禱升天的靈魂們能夠安居在極樂世界，活著的天子和貴族們得以消災避難。如今，居然要燒了這裏，殺死和尚們？
因此需要封地。信長把南近江的滋賀郡賞給了光秀。用糧食產量來計算恐怕要超過十萬石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