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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名古屋城

中卷

名古屋城

勘兵衛走近小屋,俯視著彥左衛門。彥左衛門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屋裡,只從門口露出一張臉。他眼前是勘兵衛的腿,草鞋上沾滿了泥。
家康把一切全權交給本多正純處理。和太多人見面容易疲勞。「主帥」在部下面前本應該是個最優秀的演員,可對年逾七十的家康而言,這變成了一件麻煩事。
「那,大御所大人呢?」
「哦?地板下面的土?」
勘兵衛嘴裏嘟囔著。這時,本多正純正好從廊下穿過,看到了坐在客廳對面的勘兵衛的背影。
勘兵衛無聊之餘,打算去城下找女人。他向城門走去,看見城內各處臨時搭建了許多小屋。小屋裡住著旗本。這個時代,打|野|戰時,帶領十名以上隨從的旗本需要自己帶上材料,搭建露營用的小屋。此處的「小屋」即是指這種小屋。
彥左衛門的聲音透過雨水傳來。勘兵衛頭戴蓑笠,身披蓑衣。他點點頭,說:
「他還在啊?」
事實確實如此。這一時期,本多正純給藤堂高虎寫了一封信。
「方才,」勘兵衛非常認真地說,「我用手指捻了一下地板下面的干土,用這樣的方式預測出來的。」
家康讀罷阿茶局呈上重政的血書,苦笑著說:
「暫且讓他這麼認為吧。」
「這個男人還不知道。」勘兵衛心想。
「山口半左衛門那個蠢貨,根本不懂主公的心。」
「本以為是紅字,想不到竟然是血書。十有八九是殺了只狗,用狗血寫成的吧。」
正純說道。家康陣營中最忙碌的正純,似乎也在百忙之中得到了一絲喘息的時間。他叫兒小姓拿來了折凳。一般說來,在軍營里,即使有榻榻米也要坐在折凳上。
那個吃盡苦頭的傢伙看到了這一點。本多正純厭惡地說。
「那,那位老人怎麼樣了?」
「嗬!」
「勘兵衛,這雨何時能停?」
「喂,斗笠下那位。」
「今夜將降大雨,明日雨水滿盈,一直到後天正午過後雨才會停。」
「嗬,神經錯亂嗎?」
勘兵衛想到這裏,便說自己是作為江戶的使者前來會見本多上野大人的。彥左衛門一臉不快地說:
正純問道。正純知道勘兵衛無所不知,尤其精通天文。
「半左的愚蠢之處在於他精神異常。」
「半左也上年紀了啊,血的顏色這麼淡。」
「因貪得無厭而癲狂。」
https://read•99csw.com兵衛覺得很新鮮。像岩石一樣團結的德川家似乎也開始像別的家族一樣產生了裂痕。江戶和駿府的高級官員之間產生了隔閡,像彥左衛門這樣的譜代大名心中憤憤不平。家康一死,恐怕會發生大騷亂吧。
後來,勘兵衛成為日本軍事學——這個滑稽又帶著作弊性質的學問的鼻祖,也成為江戶初期軍事學流行的源頭。不管怎麼說,他想見家康一面。毋庸置疑,即將開始的合戰是日本最大規模的戰爭。勘兵衛的立場十分奇妙,既屬於德川方又屬於豐臣方,對雙方的內情都了如指掌。他想見見意欲掀起這場史無前例的大戰的家康,看看「家康臉上有什麼樣的表情,是什麼樣的心境」,好給後人做「證人」。用勘兵衛的話來說,這是極為純粹的「學問上的追求」。勘兵衛之所以成為間諜也是源於這種追求。
說山口重政是個歷盡磨難的人並不為過。山口家原本是統領尾張愛知郡星崎一帶的豪族。織田信長在尾張崛起后,重政率全族人跟隨了信長。不久,他被安排到織田家家老柴田勝家旗下,勝家又把他安排到了部將佐久間信盛手下。柴田勝家被秀吉消滅后,重政投奔了織田信雄(信長次男)。隨後,信雄一舉被秀吉打敗並投降,重政又投奔了家康。家康賜給他五千石的高祿。
山口重政蟄居於武州越生的山村。一天,天色眼看著陰沉下來,庭院里的栲樹被雷擊中。同一時刻,他得知大坂舉兵一事,接著又聽說了家康從駿府出征的傳聞。
這個少年此時不在名古屋城。昨日,他由付家老成瀨、竹腰二人輔佐,率領一萬五千人的大軍離開了名古屋,前往大坂。
「請務必、務必讓我們拜見大御所大人!」
正純覺得奇怪,從榻榻米上斜穿過客廳,站到了勘兵衛身後。勘兵衛坐在廊檐下。他回過頭來,連忙端正坐姿,向正純施行了一禮。
以「對德川家恨之入骨」為由跑進大坂的豐臣家,或許能贏得信任並受到重用吧。如果得到重用,便能夠接近秀賴。抓住接近秀賴的機會,寒光一閃,拿刀刺進他的腹部,就能夠立下德川方的頭號功勞。當然,山口重政一定會被當場殺死。不過,他的功勞應該能夠得到家康的認可。憑著九九藏書這份功勞,其子重信必能得享重政舊日的俸祿。山口重政打著這樣的算盤。
倘若讓山口重政前往大坂,潛入豐臣家,接近秀賴,成功將短刀插|進秀賴肚子里,家康就失去了鞏固德川政權的機會。這個政權將在家康死後一兩代走向滅亡。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如果用一把短刀殺死秀賴這樣的小毛孩,包括大名在內的天下人都會以為「退隱的駿府老人竟然如此懼怕大坂,以致不得不用那樣的手段殺害秀賴大人」。如此,蔑視德川政權的情緒將會瀰漫天下。同時,很自然就會產生憐憫秀賴、憎恨家康的念頭。
「這就是三河武士強大的地方啊。」
「打扮得這麼不解風情,能吸引女人嗎?」
彥左衛門站了起來。
「上野,你好好處理。」
一個男子從其中一個小屋露出臉來。勘兵衛見過他。
名古屋城是家康第九子義直的居城。這一年,義直十四歲。他是關原大戰勝利后侍女阿龜給家康生的孩子。家康對這少年甚是寵愛,說「這孩子是德川天下的鵝卵石」,由此給他取名為五郎太丸。修建城堡的石牆時,光用大石頭牆容易倒,所以要用河灘上的鵝卵石塞進縫隙里加固。用家康的話來說,義直承擔的就是這樣的使命。這是個極富實用性的命名,很符合家康的個性。
「若在下言中,能否讓在下拜謁大御所大人?」
「年輕了許多」是這一時期家康給人的整體印象。勘兵衛入了迷似的聽著正純的話。
家康說道。仔細想來,德川家的新天下全靠家康一個人的性命維繫著,就像被一股絲線吊在半空中一樣。家康若死去,新天下也將覆亡。這樣說來,支撐著德川新天下的既不是本多正純那樣的謀臣,也不是譜代大名,而是家康身邊以阿茶局為首的一干侍女。
「不要讓半左從箱根再往西走了。把他趕回去!」
在大久保一族中,彥左衛門的這種意識尤為強烈。他蔑視、憎惡德川家強盛后加入的人,對他們諸多不滿。在彥左衛門看來,出身於尾張的山口重政與出身於甲州的小幡勘兵衛等人,不過是事到如今才裝出一副忠臣樣子的「偽家臣」。
家康到達名古屋那日,天正下著雨。
「明天的雨勢會讓部隊止步不前吧。」
正純說道。
正純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說九九藏書起了與家康有關的其他事。
家康把這方面的雜事交給了正純。這一路上,他有時候從早到晚都待在寢室里,讓年輕侍女給他揉腰。在這個時代,沒有比家康更重視自己健康的男人了。他經常說,年紀大了最忌積勞成疾。行軍容易疲勞。家康希望能當天把疲勞緩解。
彥左衛門突然走了出來。他既沒戴斗笠也沒穿蓑衣,只穿了一件纏腹甲。
勘兵衛在心裏感嘆。說到這一點,大坂城裡的譜代們則大相徑庭,上方風氣對他們的影響似乎已深入骨髓。
勘兵衛一邊聽一邊想道。
「急忙趕到箱根去了。」
「你連這種事都知道?」
不管怎麼樣,勘兵衛對這種現象很感興趣。
「大坂,正中下懷。」
勘兵衛點頭表示知曉。
「不這麼做,以我年過七十的身體,沒法指揮這樣一場大戰。」
「即使不到那步田地……」
「看他的計劃就知道半左是何等的陰險,何等的愚蠢!」
勘兵衛為眼前這個三河人的粗野而震驚。彥左衛門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去。他挽起裙褲,露出小腿,打著赤腳。
「就是現在!要從這第三次的浪人生涯中脫身,可不能錯過這次機會。」
他在信上陳述了自己想要「殺掉秀賴」的計劃,希望獲得家康的同意。若不在事前獲得家康首肯,即使重政殺死秀賴併當場死去,也是白死。
十七日,家康到達名古屋。
「訣別之後呢?」
「啊,好啊!」
勘兵衛不禁心生感慨。大坂的秀賴雖然生理年齡年輕,卻沒有家康那樣的活力。
「拜謁乃無用之舉。」
天氣正如勘兵衛的預測。
「那傢伙可不好對付。」
「山口半左衛門是個聰明人。」
「真是了不起!」
「大御所大人聽聞事情原委,看上去年輕了許多。」
從前,勘兵衛曾是秀忠的小姓。那時彥左衛門也效忠於秀忠,二人一度是同僚。後來彥左衛門跟隨家康,勘兵衛亦辭別了秀忠。自那時起,二十多年的歲月過去了。彥左衛門似乎以為勘兵衛還在秀忠麾下。
「讓人驚嘆的執著……」
「一個個見他們太麻煩了。」
「回大坂,還是就此加入德川家的戰鬥隊伍呢?」
勘兵衛想。彥左衛門是土生土長的三河人,他所屬的大久保黨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效忠於家康的祖先。大久保家代代有人立下軍功,很https://read.99csw.com多人戰死沙場。
「德川主家由我們來守護!」
勘兵衛還沒做出決定。他很少這麼猶豫不決。他想抓住機會見家康一面,因此加入本多正純的軍隊,從岡崎來到了名古屋。
很多人甚至把與家康交好的家老級人物派到他軍中,不過家康都沒有接見他們。
就算山口重政想以浪人的身份出征,可他沒有家臣,所以不可能立下得以回歸德川家的大功。冥思苦想許久,一個想法突然湧上重政心頭,那便是「單槍匹馬殺掉秀賴!」。
正純說道。
接著,他又說:
正純說:
二人走出城門。
重政並非三河人,家康卻讓他參与策劃身邊的政治機密,恐怕也是因為重政歷盡磨難、深諳世故的緣故吧。在家康奪得天下后,重政得到常陸牛久一萬石的俸祿,獲封但馬守,躋身大名行列。在德川家,他既是大番頭(近衛隊長)又負責上奏天皇,以武官的身份兼任文官,連大大名都忌憚他三分。無奈,卻被同為家康謀臣的本多正信陷害,捲入瀆職案中,與小田原城主大久保忠鄰一起失勢,以致領地被剝奪,被迫蟄居於武藏越生這個人煙稀少的小山村。對重政來講,這是他人生中第三次成為浪人。
正純覺得有些可笑。
幸運的是,重政是被德川家拋棄的浪人。
順便說一下,此後山口重政一直沒有獲准上戰場。他私下一再懇求井伊直孝,寄居其帳下,才得以上陣殺敵。家康雖然沒有原諒他,但多少因重政的這份執著而有所動搖。後來,家康逝世(元和二年)。緊接著,追隨其多年的謀臣本多正信病歿。在那之後,正純的政治地位迅速衰落,反正純勢力崛起。他們唆使秀忠,致使正純在元和八年被沒收領地並被流放到出羽。托此次政變之福,山口重政成功回歸德川家,再次成為俸祿一萬五千石的大名。直到維新時期,山口家一直是常陸牛久俸祿一萬七千石的大名。
「勘兵衛,你見過山口半左衛門重政這個老人嗎?」
本多正純說道。正純與其父正信受到家康寵信,參加機密計劃,所以視一度手握大權的非三河人山口重政為政敵。
隨後,他叫來本多正純,指示道:
然而,家康方的本多正純卻用一句「拜謁家康之事無望」打破了勘兵衛的希望。就連蜂須賀蓬庵,也被本多正純自作主張哄走https://read.99csw.com了。其他外樣大名們也擔心自己被懷疑,紛紛表示:
「勘兵衛,你怎麼也在這兒?」
正純開口談起這個奇妙的話題。
「你不是跟著江戶的公方(秀忠)大人嗎?」
「是我,小幡勘兵衛。」
「那傢伙不是大久保彥左衛門嗎?」
箱根的關卡早就接到了戒嚴令,不可能讓這戴罪蟄居的老人通過。無奈之下,老人只好從箱根用紅字給阿茶局寫了一封求情信。
勘兵衛越過屋檐仰望鉛灰色的天空,自言自語地說。勘兵衛與家康率領的軍隊同行。
「主公想要轟轟烈烈地討伐秀賴,通過這場大規模的戰爭,試探天下大名的心。借這一戰召集全國各地的大名、小名、足輕、僕人,振奮天下人心,舉德川家全體之力完成統一大業。」
「知道,他可是歷盡了磨難啊。」
翌日,天降大雨,四處河水泛濫,家康決定在名古屋再停留一天。
勘兵衛苦笑著說。所謂政敵,不把對手塑造成十惡不赦的大壞蛋絕不罷休。重政寫了封血書。
「這十幾年來,主公沒有比這幾天心情更好的時候了。」
勘兵衛心想。從小屋露出一張小臉,眉毛稀疏,唯獨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讓人聯想到面目猙獰的狗。
小幡勘兵衛之所以迫切希望拜謁家康,與他的「軍事學」有關。
「找那老狐狸有什麼事?」
家康心情無比雀躍,動作也十分「雀躍」。大腹便便的七十老翁竟做出了這樣孩子氣的舉動。仔細想來,正因為家康一生始終擁有少年的活力,才能闖過人生風雨走到今天吧。
正純從嘴裏吐出這句話。
「這雨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啊。」
家康想以天下為舞台,集天下之力大舉討伐秀賴。而山口重政卻想隻身一人悄無聲息地暗殺秀賴。對家康而言,這一仗是鞏固德川天下基礎的儀式。山口重政沒能看透這一點。家康「豈能坐視半左之流殺死秀賴?」
「俗氣的計謀!」
「與妻子訣別。」
「主公啊。」
正純接著說道,家康在駿府城得知大坂舉兵一事之時,突然手握大刀,用力蹦起來,作勢揮刀,輕鬆跳上了壁龕。家康想必是喜出望外吧。
「不會吧?」
「彥左,去不去街上找女人?」
她們給家康的腳做針灸,給他揉腰,到了夜裡,還要不停地撫摸家康的皮膚直到他睡著。說是這群人在支撐著天下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