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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理學是非 六、從江湖到廟堂

第三章 理學是非

六、從江湖到廟堂

氣節是一種精神力量,而這種力量是能讓濫用公權力者膽寒的。慶元六年(1200)三月初九朱熹去世,四面八方的理學信徒紛紛決定前來為他送葬。這個消息立即讓當局驚慌失措,下令地方官嚴加約束,以防學人聚眾鬧事,或者趁機妄談國是,謬議朝廷。結果,葬禮上便只有寥寥幾人。
偽君子和變態狂,就是這樣產生的。
知道了這些史實,也許就不難理解兩宋理學家為什麼比任何時候任何人都重視氣節。因此,儘管我們堅決反對寡婦守節之類慘無人道的變態主張,卻仍不妨對理學派表示歷史之同情。是啊,沒有氣節,他們又怎麼能堅持下來。
這一點都不奇怪。實際上從殺害岳飛那天起,共治天下就成為過去,為了鞏固皇權可以犧牲任何人的生命反倒成為帝國的潛意識。只不過有了程朱理學,洗腦變得更加方便並得心應手。岳飛可以死,文天祥必須死,王玉輝的女兒豈非更該自己去死?她母親就算哭天搶地,又頂什麼用?
事實上,從江湖走向廟堂,或許是朱熹們的幸運,卻是我們民族的不幸。問題不在於程朱理學是對是錯,而在思想和思想家一旦被公權力神聖化,就會變得死氣沉沉。朱熹有詩云: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那麼請問,程朱理學被奉若神明之後,還能見到並接受些許清泉嗎?https://read•99csw.com
四大書院

1998年10月,國家郵政局發行「四大書院」特種郵票。從左至右依次是應天書院、嶽麓書院、嵩陽書院、白鹿書院。
《四書章句集注》

朱熹撰,明嘉靖文峰堂刊本,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
這下子朝廷無話可說,只好同意。
後來承繼大統的趙昀(讀如勻)也懂朱熹。這位因崇尚理學而被尊為「理宗」的皇帝,在朱熹去世二十四年之後由朱熹政敵的政敵擁戴即位。他敏感地意識到,只有程朱理學尤其是朱子學,才是鞏固皇權和維持統治之最為有利的思想武器,於是下令特贈朱熹太師銜,冊封為國公,又將他和北宋四位理學家的牌位供在孔廟。這當然尊貴之極,儘管由於政敵被暗殺,朱熹在寧宗後期已經恢複名譽,他註釋的《論語》和《孟子》也成了官辦大學的通用教材。九*九*藏*書
那麼,朱熹的影響力為什麼這樣大?
誰的心靈強大,誰又色厲內荏,豈非一目了然!
理學和皇權,一齊成了天理。
那好,現在就去讀讀宋詞。
這種盛況也不難想象得出。畢竟,無論民辦公助或官建民理,白鹿洞或象山之類的書院總是具有私學性質,生徒也都是慕名而來,受教而去。講師的思想和人格魅力,對書院的興衰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反過來也一樣。當學生心悅誠服其觀念主張時,他們的學說也就能夠得到廣泛傳播。
與此同時,程朱理學中的惡開始沉渣泛起,比如對個體生命的冷漠。這些惡原本就是胎毒,現在則有了溫床。得到滋養的癌細胞漸漸向全身擴散,就連肌體中某些合理的部分也開始變得不合理,最後終於變得邪惡而血腥。
曾經的偽學和妖術,現在變成官方哲學。
事實上,從二程兄弟開始,兩宋理學家們在世時大多數沒有顯赫的官方地位,相反還可能受到政治迫害。最嚴重的一次是南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十二月,朱熹遭到政敵們彈劾。他的學說被誣為偽學,學術被誣為妖術,學生被誣為逆黨,本人則被奏請按照孔子誅少正卯先例斬首。最後結果是朱熹跟程頤晚年一樣,在監視居住中黯然去世。
原因之一在書院。
當然,程頤和朱熹都沒說寡婦非死不可,但自會有人替他們說,因為上有所九_九_藏_書好下必甚焉。既然三綱五常和三從四德是天理,主辱臣死和盡忠守節是道德,實行起來就只會層層加碼。何況程朱理學已經是官方哲學,道學先生便有了要求別人的權力和理由。結果是什麼呢?是調門越來越高,高到根本做不到。做不到又硬被逼著去做,便只好裝。
可惜,失去制約的同時也失去了幫襯。當唯我獨尊的皇帝決心乾綱獨斷時,身邊就只剩下馬屁精和哈巴狗,以及戴著王炎午面具的留夢炎。最後,真正成為孤家寡人的崇禎皇帝也只好走上煤山,將自己和自己的帝國一併了斷。
書院唐代就有了,北宋也有。但與理學緊密相連,並且成為文化現象,則在南宋。起到重要作用的,是朱熹。淳熙六年(1179),朱熹上書朝廷,請求修復白鹿洞書院,理由是太宗皇帝曾經給賜經書,應該作為名勝古迹予以保護。誰知此議一出輿論嘩然,奏請也被駁回。於是朱熹又提出:現在佛寺道觀遍地開花,書院卻寥寥無幾。那麼請問:三綱五常之教與無君無父之說,哪個有利,哪個有害?
這樣的話,目不識丁的也聽得懂。
傳播的途徑有口碑和書籍,而宋代恰恰是印刷和出版業興旺發達的時期。朱熹把握了這個歷史機遇,甚至身體力行親自開辦出版公司,以至於陸九淵的學生也要到朱熹的書店印廠來買書。不過,朱熹刻印得多,盜版更多,害得老先生為此傷透腦筋,甚至為了防止謬種流傳誤人子弟,不得不將那些粗製濫造錯誤百出的盜印書版買下銷毀。https://read.99csw.com
偽學逆黨籍

據《續修四庫全書》。
萬事開頭難。白鹿洞書院修復后,全國各地和其他學者紛紛效仿,理學也終於有了傳播思想的陣地。比如陸九淵在江西貴溪的象山書院開壇佈道,學生結廬其旁;湖南長沙的嶽麓書院在朱熹和張栻主持講學期間,生徒竟多達千人。
原因之三是他的學說平易近人。無論多麼複雜的問題和深刻的道理,朱熹都能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講出來。比如他教學生讀書,就是這樣說的:看文字,須大段著精彩看。聳起精神,樹起筋骨,不要困,如有刀劍在後一般。
後來成為統治思想的理學,其實命運多舛。
黨禁對朱熹學派打擊極大,列入「偽學逆黨籍」黑名單的無一倖免。扛不住壓力的改換門庭,過門不入;立場堅定者也只能蟄伏山林,或者偷偷摸摸夜裡來見朱熹。
泥菩薩是不會過江的。
請問,這是幸呢,還是不幸?
當然,事情弄得不可收九-九-藏-書拾,要到明清以後。在中華文明走到歷史岔路口的此時此刻,儘管北國已是鐵血,南宋卻兀自風流,理宗一朝甚至出現了所謂中興氣象,儘管這很快就成為過眼煙雲。但不管怎麼說,兩宋文化的繁榮精緻都登峰造極。尤其是那餘音繞梁三日,讓人回味無窮的詞,絕不會隨著宋的滅亡而消亡,反倒會流傳千古,歷久彌新。
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慶元黨禁」。
朱熹的心情,也可想而知。
此後理學的地位扶搖直上,無人能及。從元仁宗欽定朱熹的《四書集注》為科舉考試教材,到明太祖規定四書五經為儒生必讀,再到康熙帝極力拔高朱熹地位,三個不同民族建立之政權,觀點居然驚人地一致,程朱理學統治中國思想文化和教育領域的時間便長達七百年之久。
各個學派輪流坐莊的事,再也沒有。
現在看,朱熹真是懂教育,懂傳播。
王安石和司馬光的時代,也一去不復返。那時,皇權是受到制約的。宰相們可以對皇帝的決策表示反對,實在不行還可以辭官不做。明清兩代可沒有這等好事,皇帝的權威和聖明跟朱子學一樣不容置疑。也許,正是為了保證自己至高無上專制獨裁,才要把朱熹哄抬到嚇人的地步吧?
朱熹有這種風格也不奇怪。前面說過,理學是要跟佛教爭奪思想文化陣地的;而禪宗和凈土宗之所以得人心,原因之一便是簡單明了,不故作高深。這就值得借鑒學習,也該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何況理學講義理之辨,當然要說得明白;講正心誠意,當然要直指人心。
理學在南宋,其實有一陣子是地下黨。
朱熹影響力大,這是原因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