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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八日-九日,周末

四月八日-九日,周末

「你好,埃德。」
「所以你決意要查出安德森究竟出了什麼事。」
「你喜歡萊特鎮。」埃勒里將萊瑪塞進埃德·霍奇基斯的計程車時,她驚訝地說。
「他以為我們結婚了!」萊瑪竊笑不已,腰都直不起來。
「格林。不對……奎因!天哪,奎因先生!」
「規矩?」
「回來得這麼快?」奎因探長問道。
「簡直把全城翻了個底朝天。」
「萊瑪告訴過我。」
「這是你計劃的一部分嗎?」
「沒。」
「知道啦。」奎因探長睡覺去了。
他似乎什麼也掌控不了。
「他教給我一切。」
埃勒里發現自己正獃獃地站在州大道的地方法院外。此刻大約是十點鐘,一切都沉浸在濃濃夜色里。老榆樹的枝條在頭頂輕顫,時而有汽車前燈的光芒唐突地從州大道與上惠斯林街交會的路口那邊射來,擾人清夢。在北方國家電話公司對面,萊特鎮照明電力公司墳墓一般的貿易大廳,還有卡內基圖書館的建築群,朦朧得幾乎已經不存在了。紀念公園茫然地張開嘴打著哈欠,入口處那座陣亡將士紀念碑上刻的名字已風化剝落,模糊難辨。更遠處,在旗杆頂部的「長明燈」的照射下,鎮公所大腿上鋪展開的大理石圍裙反射著明凈的光輝。埃勒里情不自禁想要攪擾這黑暗的公園,在「美國神話」露天音樂台近旁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來,與蘇澤那振奮人心的靈魂促膝長談。他還真的舉步走向公園入口,但隨即注意到了公園與地方法院之間那條車道上的綠燈,便收住腳步。
「但我知道該千什麼,」萊瑪乾巴巴地說下去,「如果你是在擔心這個的話。你好像把我當成了沒開化的野人。」
「嗯。」
達金局長。
「可你告訴他去厄珀姆飯店。」
「你指的是性?」
「我也不知道。」達金老了。這個瘦削的北方佬也有點發福,臉上已看不出幾條經脈。
「沒有。」
門推開時,達金局長正握著轉椅的扶手。
「只是好奇而已。」
然後他讓埃德帶他穿過廣場去霍利斯飯店。
「因為我的腿很醜?」
看樣子,與萊瑪·安德森之父的謎團相比,要解決她本人的問題更是困難重重。
二人抵達萊特鎮時已是黃昏。老蓋比·沃倫在站長辦公室門,一面晃蕩著嘴裏的一顆牙,一面朝列車員揮手。那兩個穿著牛仔褲、坐在手推車上晃著腳丫的男孩,也許正是一九四O年某個夏日,埃勒里搭乘同一列火車初次踏上萊特鎮車站的月台時所看到的那兩個小傢伙。
「他的外套被生生撕成了五六片,兩個扣子也被扯掉了。帽子被踩扁。還有些血跡。」達金轉過身來,「我推演的情況是這樣的:安德森如約與某人會面,對方突然動手,他奮起還擊,但敗下陣來。我無法查到星期六晚上十一點之後他的行蹤——也就是他的外套和帽子出現在小普魯迪懸崖上的前一晚。最後一次有人見到他時,他正走在下村的議會街上,一個人。」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奎因先生,此案最令人惱火的地方在於,」局長緩緩說道,「根本找不到切入點。沒有人從安德森之死中受益。他沒有敵人,沒惹上任何麻煩,完全無害又待人友善。人人都喜歡他。而他也絕不可能是被誤殺:那天晚上月上中天,是這個月里光線最充足的一個夜晚。瘋子乾的,還是吸毒的傢伙乾的?我們查了又查,但都是白費工夫。這不是一起事故,和癮君子也沒關係,也絕對不是錯殺。湯姆·安德森是被一個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所作所為的人推向死神的。但究竟是誰?動機是什麼?」
「他倆都不知道和安德森見面的人是誰?」
「名副其實,」達金說,「老天終於開眼眷顧他了。」
「那他要這麼大一所宅子做什麼?」
「安德森沒向雅卡爾和托伊費爾暗示過他生活中出現了什麼非同一般的變化嗎?」埃勒里仍不放棄。
這一切看上去都不賴,而且就連下村的空氣也清新宜人,彷彿剛剛洗漱完畢,正悠然地掛在陽光下隨風晾乾。
「明知故問read.99csw.com,」埃勒里冷冷回應,「要不您以為我在幹嗎?」
一整夜埃勒里都在為她心煩意亂。
「真見鬼,不算。就接納病人的數目而言,他算是城裡最成功的醫生。只不過,」達金輕笑一聲,「他的病人們財力微薄,醫生也就依舊蝸居在他出生的那所房子——坐落在萊特街和阿爾貢琴街交會處的三層大宅,中看不中用。老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內戰時期。那房子真是太大了,三樓空著的卧室從沒住過人。醫生是個單身漢,至今未婚。」
四百七十八號公路上的約金養豬場里,有隻大母豬生下了一隻長了五條腿的豬崽。塞巴斯蒂安·多德醫生從老盧克·麥卡比的遺囑中獲贈了約四百萬美元,遂計劃給萊特鎮醫院捐贈一座新的分部。
「誰會買那房子呢?而且他總得有地方住嘛。再說他家裡也還有幾號人。醫生的管家和廚子雷吉娜·福勒——福勒太太是老約翰·F·萊特的遠房侄女,他中間的名字就是福勒。他去世了你知道吧?——還有女僕艾西·平加恩,以及湯姆·溫希普的兒子肯尼思,現在又多了老哈利·托伊費爾。」
埃德瞅瞅萊瑪,又瞅瞅埃勒里,促狹地擠了擠眼。
他再也不把她看成一個孩子。恰恰相反,鄰桌那個長相酷似著名影星范·約翰遜的傢伙對萊瑪目不轉睛時,埃勒里還禁不住對其怒目而視。回到八十七街后,奎因探長的眼中也難掩艷羡之色。當奎因探長這個向來尊奉卧室不容侵犯原則的英格蘭式老男人都主動表示願意將自己的床騰出來給萊瑪時,埃勒里這才感到不妙,連忙將她領到第六十大街一家女子飯店下榻。因此,他只能在一名年長的女接待員的嚴厲監視下與她互道晚安了。
「你不記得我了,對不對?」埃勒里微笑著反問。
「才來了幾小時。」
「可咱們是單獨在一起呀,埃勒里。你不想看我的腿嗎?」
萊瑪先是看看他,又看看窗外的萊特鎮,雙目間微微一擰。
「嗨,親愛的。」睡意仍滯留於她的嗓音和笑靨中。埃勒里發覺她的手又伸進了自己的掌心裏。
忽然間,埃勒里發現了可能存在的危險——沒準兒她會像一隻失去母親的小母鹿那樣黏上自己。這已經有些苗頭了。她不再稱呼他奎因先生,而代之以「埃勒里」或「親愛的」;她好幾十次把自己的小手寄放在他的掌心裏;她從來不問問題;她似乎對回到萊特鎮后他將如何處置她漠不關心;總之,她完全將自己置於他的掌控之下。在餐車吃過午飯後,她踢掉那雙硌腳的鞋子,躺在他們包廂里的長椅上,腦袋枕著埃勒里的腿,像只溫順的小狗般蟄伏了好一會兒,隨後愉悅地舒了口氣,沉入夢鄉,彷彿她就是莫格利,而他就是安穩可靠的樹枝。
她瞪著他塞進她手裡的鈔票。「可我已經欠了你那麼多。」
「是,埃勒里。」這次她的話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個孩子。
「只是想到了瓢蟲,」埃勒里回答,「我想你應該沒有忽略安德森的密友吧?」
「準備待多久?」
「也許吧。」
埃勒里笑了:「哈特親手結果自己,而麥卡比蒙主感召而去,估計你對這結論還挺滿意咯?」
埃勒里緩步走回廣場時,情緒極為消沉。當然,周日夜燈下的萊特鎮並未展現出它最美的容顏。大多數商店都關著門。除了位於廣場和上惠斯林街之間的下大街,大多數街巷都空空落落,而就連廣場上也清清冷冷,因為人們都簇擁到尋樂園去了。金色花園飯店也是門可羅雀,厄珀姆飯店殖民時期建築風格的露台可能被老太太們佔去了一半。但他知道,上層社會的名流貴婦們想必都在造訪他人坐落於北山丘路、山毛櫸林掩映中的雙子山,還有斯凱托普路上的宅邸;這是周日之夜的傳統慣例。如果說還有哪個地方殘餘些許活力的話,那便是在下村與萊特鎮鐵路接駁站之間延亘三英里長的十六號公路,酒吧雲集之地。
「對對。多德醫生伸出援手,鼓勵肯尼重新振作,將他九_九_藏_書送回大學修完因戰爭而中斷的醫學課程。現在肯尼是醫生的助手和學徒。醫生和我說過,他幹得相當不錯。醫生深以這小夥子為榮,斷言他將來必成大器。真心行善不求回報,這是多德醫生的座右銘。」
「我什麼也不清楚,達金。」埃勒里站起身,「但硬幣總有兩面。就拿安德森一案來說吧,你深信安德森已死,但找不到他的屍體,達金。而以我的思維習慣,卻往往要翻出硬幣的另一面看一看。」達金緊抓著桌沿。「至於麥卡比和哈特,他們的死因也許正如表象所示,但也許未必。也許他們之死和湯姆·安德森的失蹤全然無關,但也許其中藏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很困難?」
「沒有,不過是有件事不太尋常。你知道安德森發誓戒灑了吧。」
他發現父親正等著他。
當然了,穿過廣場走回霍利斯飯店時,埃勒里同情地想,可憐的達金可沒有一個名叫無名氏、樂於助人的熱心朋友。
「唔,就這麼回事。」
「我?住進一家萊特鎮的飯店?」
「事業不順?」
但令他沮喪的並不是萊特鎮。
「沒準兒我介意呢!」
他讓她在厄珀姆飯店下車,一邊小心翼翼地告誡自己別讓其他人注意到他帶她進去,一邊又為自己這種卑鄙的謹小慎微而連連自責。
「可我不介意把腿讓你看呀,埃勒里。」
達金笑了,「我看起來有那麼知足常樂嗎?」
達金那毫無光彩的雙目一眯,眼角堆起一堆皺褶,「安德森家那姑娘?」
一切都未曾改變。唔,幾乎沒有變化。「菲爾餐廳」的鍍金字樣已不如從前耀眼,遮陽篷也褪色許多;原本是鐵匠鋪的那間車庫門上面換了個新的霓虹燈招牌;車站旁幾條小道上遍布的小屋中,憑空拔起一座素不相識的三層樓的無名旅館;車站外圍的碎石路和遍地的馬糞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石磚鋪就的平坦路面。但下村上空那餅乾桶狀的天空仍一如往昔;駛離車站月台的公交車那胖胖的屁股上依然戴著「萊特鎮公交總公司」的標誌;下惠斯林街也依然蜿蜒向西,隨即扭頭向北,在抵達體面的上村時更名為上惠斯林街。還有來自城西的下達德街與華盛頓街,來自城東的下蘋果路、菠蘿路和辛格爾街—一它們緊緊擠到一處,聚攏在這個自治市最東南角的火車站面前。
「塞巴斯蒂安·多德醫生。」
萊特鎮警局總部。
「而麥卡比的合伙人——他叫什麼來著?——哈特,約翰·斯賓塞·哈特,萊特鎮染坊。哈特一槍打爆自己的腦袋,想必一定也轟動一時吧。」
「什麼?」
「我就是不明白嘛。我在斯洛克姆湖和格羅夫松樹林旁的湖畔都看到女孩們穿著泳衣,幾乎是赤|裸著身體走來走去。可是她們穿好外衣之後,雖然腿還是那雙腿,卻都要把裙擺放下來。」
「要學會逆向思維,達金。將硬幣立起來,那麼兩邊的模樣就都能一窺究竟了。」埃勒里笑著握了握達金鬆弛的手掌。
「隨便哪個男人想觀賞你的美|腿,你都會答應嗎?」
門關上時,達金依然緊盯著他。
埃德·霍奇基斯撓撓鼻子。他發福了不少,已經長出了雙下巴。「幾年前你坐過我的車!嗨!」
「你剛才說到萊特鎮多久了,奎因先生?」達金局長冷不丁問道。
「舉個例子。」
她抽回手去:「你想看我的腿,心裏又很介意?你到底是怎麼啦?」
達金端坐不動:「我可不知道這裏面有什麼貓膩。沒人懷疑過。為什麼說這些?」
「我的意思是,這得看那個男人是誰,為什麼他要看我的腿。這該用哪些規矩呢?」
麥卡比—哈特—多德這鍋大雜燴完全看不出端倪,又或者是他過於遲鈍?完全不知道該從何著手……
「還要鎖好房門!」
「睡得不錯吧?」埃勒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一位慈父。
「你相當有把握安德森是死於謀殺啊。」
「清醒著么?」
「對,說得好。非常正確。任何事都得受時間和場合制約,萊瑪。」
「哈利·托伊費爾。尼可·雅卡爾。」
「我私下裡覺得其中必有古怪。」局長衝著州大道低聲自語。
「而你明天要陪她一起回去?」
「聽起來確有這種感覺,對不對?」埃勒里有氣無力,「我猜你是從書里學來的吧,書里到處都九*九*藏*書會提到旅館。」
「我得見見這位完美的楷模,」埃勒里嘀咕著,「非見不可。不瞞你說,如果明天我能勻出半小時的話,就溜達過去登門拜會他。現在哈利·托伊費爾也在替他工作,還住在那兒。身邊有多德這樣的人,真是天賜恩典啊。對了,達金,我聽說老盧克·麥卡比那筆巨額財產震驚了整個萊特鎮。」
「不錯!」
「她去紐約找我,我就和她一起回來了。」
「不管怎樣,見到你真開心。坐,坐!剛到?」
「之前我告訴自己,」埃勒里愉快地說,「萊特鎮的犯罪狀況足以令你錯過周日晚上教堂的唱詩班活動,看來所料不差。你還好嗎,達金?」
「那女孩真特別。」奎因探長有點心不在焉,「你說她來自萊特鎮?」
埃德有點摸不著頭腦。

「這個嘛,」埃勒里答道,「就取決於你能透露多少和小普魯迪懸崖有關的情報了。」
「那是你將要住的地方。」
「盧克·麥卡比享年七十四歲。」局長緩緩說道,「他的心臟病史差不多長達二十年。一次威洛比醫生告訴我,如果不是多德醫生照料得當的話,麥卡比或許多年前就沒命了。老盧克心知肚明,這就是他把所有財產留給醫生的原因。好人有好報嘛。好奇的只有你一個,奎因先生。我記得之前咱們討論的是安德森的案子吧,對不對?」埃勒里一言不發。達金臉上立刻露出急迫的神色:「你手上有我不知道的東西!」
又一個大麻煩。
「最早詢問的就是他們。如果兇手就在其中,那他事後的掩飾功夫可真是出色。」
埃勒里叼起雪茄,接下來半小時兩人聊了好些逸聞趣事。鎮長卡特·布拉德福德在州首府為爭取地方建設經費奔走呼告。「記住我的話,那小夥子早晚將入主白宮。」檢察官查蘭斯基,那頭來自下村的蠢驢,在一起挪用公款醜聞案的公審中大獲全勝,民間傳聞他明年將在國會議員選舉中一試身手。稅率上調了四厘,惹得怨聲載道。伊萊·馬丁法官的妻子克拉麗絲去世后,他自己去年冬天也輕度中風,現在雖已痊癒,但已從審判席上退休,賦閑在家栽培紫菀花,分送給登門的訪客,這令萊特鎮花店的安迪·比羅尼巴提恩很是受傷。沃爾弗特·范霍恩勾搭上了沃特金斯家眾千金中老愛傻笑的那個。兩個人在他那間位於上馬赫加尼斯路、法利賽湖畔的消夏小屋幽會時被逮了個正若,接著沃爾弗特便被傑斯·沃特金斯用趕馬車的皮鞭結結實實抽了一頓,到頭來自己還拒絕起訴——「就讓傑斯占點便宜得了。」朱莉,埃斯圖裡奧皈依宗教,承蒙福音書的啟示之感召,離開萊特鎮雲遊去了。「忙碌的蜜蜂」連鎖商店正醞釀在斯洛克姆街(華盛頓街和上惠斯林街之間)上開設一家加利福尼亞式的超級市場,緊挨著布魯菲爾德大廈,這令街對面的血腥洛根(洛根市場的老闆)著急得幾乎啃光了指甲。
而萊瑪說不定也與此有關。
「因為它們美極了。」
「我也喜歡你,萊瑪。」她的新裙子下擺縮到了膝蓋上方,埃勒里不由自主地伸手把裙擺放下來。
「那幹嗎還要蓋住?」
「哦,對了,」埃勒里說,「這位多德醫生我也略有耳聞。據說這位先生被奉為小鎮聖人。」
是他自己。
「你從沒去過教堂?」
第二天在火車上,眼窩凹陷的埃勒里絞盡腦汁分析原因。和衣服無關,這一身行頭無非是將她凸顯了而已。可她究竟是什麼呢?他覺得自己感受到她的手指從他的手指上滑落。片刻后,他又悒悒不樂地再度捫心自問。她不是一個……後面可以接的詞很多很多,可當你將那些完全排除之後,仍有某些謎團撓得人不得安寧。最後他斷定,她的秘密就藏在那女孩與女人各佔一半的特性之中。她兩者都不是,卻又二者兼得。她握住他的手時,是個孩子;突然放開時,卻又儼然是個女人。而實際上很可能——他畏縮了——那全然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天真無邪,一種獨一無二的天真無邪。她全無接觸這個世界的經驗——對於書籍的世界,當然有,對於大自然的世界,更毋庸置疑,但對於人際交往的世界,是零。她就像在森林里成長的野生動物一樣。有些事情,托馬斯·哈代·安德森read.99csw.com並不曾預料到。如此這般的一個女孩於人於己都擁有強大的殺傷力。她的一舉一動都難以預測,她的一顰一笑彷彿都來自另一片天空。無論與父母、朋友、親戚、師長,還是與戀人、惡霸、陌生人、衛道士——但凡生活在陸地上免不了的一切人際關係,但凡在成長中必經的一切傷痕與愛撫,在她長大成人的那些年裡,都被隔絕在她之外。萊瑪是一片未知的領域,無人能夠洞悉,尤其是她自己。留存在你記憶中的,只有她如何被撫養長大,她是如何的清新稚嫩、孤單無依。
「這會兒就別再惦記你那個蚊子樂園了。他們會好好招待你的——你孤身一人,又拎著個體面的皮箱。」
「我辦不到。」達金氣沖衝起身,「瞧,我是個老廢物啦。半截人士的人,心氣早就不能與年輕人同日而語了。來根雪茄?」
「我挺懷疑的。我準備住在霍利斯飯店——」
「比在星期天進行一場佈道還難。」
「湯姆·溫希普。該不會就是那個一九四一年在海特一案中為檢方作證的托馬斯·溫希普吧?萊特鎮國家銀行的首席出納?」
「什麼?哦!社會的、道德的、禮節上的,呃……數不勝數。」埃勒里絕望地說,「難道除了英語文學,你父親什麼也沒教過你?」
「你說什麼,奎因先生?」
「並非私人恩怨,而是圖個方便。」
「拿上這些錢。」
「你怎麼知道安德森是被謀殺的?」
「像空氣一般輕,是由清純的飲食和霧靄散發而成。」萊瑪笑道。
「你說這是件『大案子』是什麼意思,達金?有多大?多重要?後果多嚴重?牽涉到知名人士?」
達金轉回身子,淡淡一笑,他是個禁酒主義者。
「喜歡極了,萊瑪。」
「你沒讀過《失樂園》嗎?你真有趣,埃勒里。」
她又笑了,腦袋往後一仰:「是我的錯!哦,我太喜歡你啦。」
返回八十七街時,他領口下已微微出了些汗。
「什麼?」
「不。我是說想,特別想。所以按照規矩,你就不能讓我看。」
「誰?」
「我知道哈特之死已經調查過了,有誰質疑過麥卡比的死亡嗎?」
「很滑稽嗎?還是很怪異?」
「也許我瘋了!」
「也沒什麼難度啊,在一張卡片上籤個名,塞給服務生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當小費。」
「我絕對不是來報案的。」埃勒里說,「沒敲門就進真不好意思,但我不想驚擾戈賓巡官。」
「去哪兒?」埃德問道。
「如果這是真的,那可是需要極其嚴格的自律啊。」
「你還記得喲。」
她好奇地注視著他:「你為什麼這麼做呢?」
「去厄珀姆飯店。」埃勒里說。他倆絕不可能入住同一家飯店,在萊特鎮這就是行不通。當埃德·霍奇基斯的計程車拐進華盛頓街時,埃勒里握著萊瑪的手,在她耳邊說道:「瞧他那個眼色。這是萊特鎮的招牌式淘氣。」
「按我的計劃辦。」埃勒里不容分說。其實除了讓她穿好、住好、吃好,以及保護好她的安全之外,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計劃是什麼。「正事留到以後再說。呃,萊瑪,你以前進過飯店嗎?」
他信步入內。一名個頭不高、頭頂微禿的警察坐在桌后,腦袋耷拉到胸前。
他們在霍利斯金色花園吃晚飯。這頓飯吃得不太香,因為萊瑪莫名其妙地板著臉,對金色花園的豪華裝飾也無動於衷,要知道那些花花綠綠的氣球和金光閃閃的桌布堪稱萊特鎮的驕傲。就連弗洛伊德·萊克明領著霍利斯樂團奉上的佐餐輕音樂她也不為所動。但這或許要歸咎於埃勒里一時頭腦發熱,邀請她共舞一曲。「我能分清刀和叉,讓你傻眼了吧。」萊瑪甜甜地說,「我是個野蠻人,記得么?」然後她說有點累,問埃勒里方不方便送她回厄珀姆飯店。於是埃勒里將她帶回厄珀姆太太那間自革命年代傳承下來的樸素旅店。在那殖民時代風格的立柱之間的台階上,兩人觸了觸指尖,互道晚安。他暗自琢磨,會不會自己一離開,她馬上就甩掉那雙紐約的鞋子,蹦過下村,溜回沼澤旁的窩棚里去。
「聽我說,萊瑪。」埃勒里生氣了。
「瞧瞧,萊九九藏書瑪!再過兩周鄉間就會美不勝收——」
「你該去。你該去的,萊瑪。」
達金局長旋過椅子,凝視著飲水冷卻機上方J·埃德加·胡佛的照片。「我枯坐在這裏,夜復一夜地思索這個案子。簡直快變成我和安德森之間的私人恩怨了。還能怎樣?一個老酒鬼……他早晚都有這麼一天,死法非此即彼——也許某天夜裡在維克·卡拉地夜總會被人捅上一刀;或者步一九二六年馬特·梅森的後塵,因為爛醉如泥無法游泳而溺死在柳樹河裡……反正都一樣。」
「哦,你這小娃娃,」達金使勁握著埃勒里的手,「在萊特鎮幹什麼?」
「兩人都說不知道。」達金轉身盯著窗外的州大道,「不管怎麼說,他們倆都微不足道。而我骨子裡有種感覺,這是起大案。」
「他說的是我嗎?」萊瑪小聲嘀咕。
周術結束時,兩人的關係又拉近了不少,打破拘束的第一關是他們的購物之旅。埃勒里將萊瑪帶到第五大道上的拉岑商場,在那兒可以買到從小髮夾到貂皮大衣的全副行頭,而且那裡的售貨員早就對各種奇人異事司空見慣。整個下午他都在冥思苦想,琢磨著更衣室里能變出什麼樣的魔術來。四點三十分時,他終於看見了,繼而便驚呆了。
「你能替我省去這點麻煩么?」
然後他帶她去他所能想到的最豪華的地方飽餐了一頓。
「像個浸禮會執事一樣昂首闊步。他往東走出下村郊外,那裡也正是沼澤地的外緣。但據她女兒透露,安德森當晚沒有回家。我推斷那個星期六晚上十一點他是去小普魯迪懸崖上赴約。在議會街上看見他的人是加里森·傑克遜——亞伯·L·傑克遜的弟弟。加里森說安德森當時的樣子似乎是準備前往某個地方赴約。我猜測他死於午夜時分。
「嗨!」他們相互捶著胳膊,「又來造訪這舊垃圾場啦?這次是誰的壞消息把你吹來的?」埃德發動引擎,「要不然就是度蜜月來了?」
隨後是到五樓和弗朗索瓦沒完沒了的閑侃,直到萊瑪現身,身邊跟著一個法國人,哭叫著既然沒人能給一朵百合錦上添花,那麼這般美妙的可人兒又如何能再增色幾分呢,先生?——只是她的頭髮,先生,還有那雙腳,先生!埃勒里氣呼呼地答道,那頭髮,先生,還有那雙腳,先生,也都是出自上帝之手嘛!而弗朗索瓦反駁說既然如此,那先生您又何必將這位小姐帶到我的美容院來呢?此時穿著新衣服的萊瑪一屁股坐下,用剛修剪過指甲的手指把化過妝的眼圈擦得花花綠綠,弗朗索瓦和埃勒里驚愕之餘都啞口無言。然後一位慈祥的售貨員將兩人都轟到一邊去了。埃勒里再次見到萊瑪時,她不僅鎮定自若,而且完美無瑕;帶著紐約式的微笑說道:「我還符合您的期望嗎,國王陛下?」埃勒里的羞慚之意頓時化為滔滔不絕的讚美,並發現自己突然對她萬分崇敬了。
「沒錯,就是他。晤,湯姆六年前去世,遺產不多,因為他的妻子是個殘疾人,所以幾乎每分錢都花在醫院、療養院和大城市的知名醫學專家身上了,可收效甚微——他們的獨子肯尼從海外歸來的時候,發現他的母親已經已不在人世。唔,肯尼當時曾一度精神崩潰。你剛才說到誰來著——」
萊瑪醒來時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扭扭身體,但沒坐起來。
「不……」
麻煩在於——不折不扣的麻煩——他不是樹枝。而且他懷疑有哪個和自己處境相同的正常人會把自己看做一根樹枝。埃勒里發覺自己已經下定決心,要把她嫁給一名配得上她的年輕詩人——沒準兒他自己就可以當個詩人——越快越好。可千萬不能讓她隨隨便便跑來跑去呀。
「奎因先生!」
「好吧,看來他漏了一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