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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 學銜壟斷與士風日下

教育

學銜壟斷與士風日下

在中國古代,類似的東西只有科舉制下的科名,即所謂秀才、舉人和進士。明清兩代最接近當下,越久遠越不像,在察舉制下面,各地向上舉孝廉,所謂的「孝廉」,根本沒有職稱的意思,如果沒有官做,什麼都不是。孝廉真正有含金量,是在明朝以後,人們習慣把舉人類比為孝廉之時,那時候中個舉人,即使不做官,自有人養著你,拖家帶口,帶著田畝來投充到你的門下。這樣具有含金量的頭銜,跟今天一樣,都只能由國家掌控,由國家特定的機構和程序來頒發,個人縱然權傾朝野,也得按規矩走。比如秦檜想要自己的孫子當狀元,也只好參加考試,頂多吩咐考官照顧,斷不能自家相府里弄出張紙片蓋上印就算數。
新式學校乃至新教育制度的興起,意味著學銜的國家壟斷被打破。無論什麼性質的大學,不管它是國立的、私立的、還是教會的,甚至沒有資質的野雞大學,都可以給它認為合格的畢業生髮文憑,授予學士、碩士和博士頭銜。學校里出來的學生,如果從事新的行業,做工程師、醫生和律師,至少在晚清到民國的轉型時期,也不用參加國家的統一考試,由國家授予從業的資格。後來被罵為大賣國賊的曹汝霖,在剛剛進入民國的時候,沒官做了,轉行做了中國第一個律師,根本沒有參加過什麼https://read.99csw.com司法考試。反過來,無論是留學生也好,國內名牌大學畢業生也好,畢業找不到工作,也只好餓肚皮,沒有人會端著麵包和牛油等著你。
古代學銜含金量之高,是國家與社會合力為之。國家看重這些人,給他們以高官厚祿,而社會也看重這些人,無論得沒得到官職,都會得到相應的物質和精神兩方面的待遇,就是一個小小的秀才,不僅見了官不用下跪,而且老百姓都會對你客客氣氣,鄉間禮俗活動,少不了他們,宗族管事,也優先考慮,至少,教學生謀束修,不會再有太大的問題。混成舉人進士,則自己一輩子加上兒子一輩子,如果不發狠敗家的話,基本上衣食無憂了。葉淺予回憶說,他老子是舉人,他這個舉人老爺的兒子,小時候被抱到街上,各路小販會自動地把各種好吃的塞給他,多到自己和僕人都拿不了。過去所謂的鄉紳,大多跟功名(即我們所說的學銜)有點兒關係,沒有功名,得到的尊敬就會打折扣,而地方地面的維持,我們知道,有鄉紳自治這回事。
晚清西學的輸入,對社會最大的衝擊,是使得讀書人有了另外一條獲得功名利祿的捷徑,而且通過這個捷徑,這些通西學的人所得到的好處,隨著國家現代化的推進,越來越優厚。但是,這些留學九*九*藏*書生和在西學學堂學習過的讀書人,卻依然熱衷科舉,以得一個功名為榮,在辦洋務的崗位上,一邊操練西學,一邊複習八股,參加考試。像嚴復這樣能夠睜大眼睛看世界,而且大規模從西方引進學理的明白人,自打留學回國做了海歸,每屆鄉試都不落下,屢敗屢戰,直至清朝新政,朝廷舉行經濟特科考試,讓他當主考,賞了他一個進士頭銜,才罷手。甚至在科舉廢除之後,朝廷給留學生考試,分別授予現代學科意義上的各科進士舉人,比如兵科(軍事學)進士、農科進士,等等,喝了洋墨水的留學生們,也紛紛應試,得一個工科甚至牙科舉人,都樂得屁顛屁顛的。這就是「國家學銜」這四個字,本身具有的巨大吸引力。
從根本上講,國家壟斷學銜,意味著國家對社會精英的無形控制,晚清到民國,國家放棄這種壟斷,雖然思想、文化乃至學術大師湧現了不少,但國家對精英的控制也放鬆了。再一次恢復這種壟斷,意味著至少在體制內,國家可以保障對精英的控制,就算有不滿,也在追求學銜的程序過程中,鬥志全消,不變成奴才,已經阿彌托佛了。只是,古代的學銜壟斷,國家還能保證學銜本身大體上的嚴肅性,不會撒開了亂給,表明對士人的某種尊重,而現在學銜頒授如此之濫,而且越來https://read.99csw.com越濫,狗洞和大門都敞開,一任各種毫無知識含量之人涌將進來,說明古代的那種對士人的尊敬,已經不復存在,現代的知識分子,已經變成了權力的工具和玩物。成了玩物和工具,道德操守,自然靠不住,即使沒有得到職稱之前靠得住,得到之後,大都也靠不住了,士風想不日下,也難。
現在的中國,所謂的學銜, 一般指學位,學士、碩士和博士,而講師教授之類,被稱為職稱。其實泛泛地說,職稱也是學銜,按道理說,總得先有了學位,然後術有專長,才能有職稱。雖然說,眼下的中國,黨校和各個大學紛紛亂撒文憑,博士碩士滿天飛,各行各業都有職稱,連政工幹部,也有政工師、高級政工師(相當於講師、教授)這樣的職稱,但一般來講,在人們眼裡,有職稱的人,還是知識分子,或者說高級知識分子的專利。不管學銜濫到什麼地步,它們都有一個統一的特徵,那就是國家授予。從講師教授到政工師,都是拿著國家授予的資質證書。獲得資質的過程,差不多舉國一致:外語考試、學術評審,而且全部由國家授權的機構認可。嚴格來講,這種學銜,不意味著職位,有沒有這些玩意,理論上說,跟你擔任什麼職務,沒有直接關係。儘管很多高級官員都喜歡拿一個博士頭銜,但沒有這個頭九-九-藏-書銜,也不一定就當不上官員。即使屬於技術職位,也不一定有高級工程師頭銜的人,必定會擔任工程師或者總工程師。
有意思的是,儘管學銜之頒如斯之濫,形同兒戲,但知識分子卻很少能抵禦學銜的誘惑,放棄追求的。不管評職稱的過程有多黑,所有人,包括某些看得很明白的人,都只能前赴後繼地扎到裏面,孜孜以求。不管這個過程讓人有多麼的屈辱,多麼的不情願,還是不能放棄。真正能看得開的,幾如鳳毛麟角。當然,替知識分子想想,作為一個大學教師,如果一輩子做學問,最後連個教授都拿不到,感覺自己也不比別人差,這本身就意味著自己和家人的奇恥大辱。
在古代,國家壟斷學銜,但也很慎重對待學銜,官銜可以濫賣,濫到妓|女和廝養都有四品的官銜,但學銜決不濫發,清朝直到把科舉廢除,學銜的授予,都是相當嚴肅的。因為在古代國家視野里,學銜或者叫功名,屬於國家名器,關係到國家根本,什麼濫掉,這個也不能濫。可是,現在學銜的國家壟斷,已經進入現代甚至後現代語境,不僅大學的學位發得越來越濫,濫到無話可說的地步,職稱的評定,也大體上黑幕重重,講政治,講權勢,講金錢,什麼都講,就是不講學術的現象,絕對不是個別的。
新中國成立后,風水又轉了回來,不僅大學和高考制九九藏書度,使得科舉在新學的前提下得以復歸,而且國家掌控和壟斷學銜授予的局面,也再度重現。大學畢業即為國家幹部,這種制度,甚至在號稱破除一切的「文革」中推薦上大學的工農兵學員身上,也照舊得到落實。改革之後,大學不包分配,畢業生不再有鐵飯碗,但學位和職稱的授予,還是國家包辦,為數不多的幾個民辦大學,頂多也就能發本科畢業證,連這種證件,也得由國家教育行政部門統一掌握,沒有高考檔案,任何學校的畢業證都不算數。而職稱更是國家強力壟斷,只有少數所謂的國際會計師之類的「職稱」,由於有特殊的需求,是個人自己到專門的國際行業協會所屬的機構來考的,剩下的,國家不認可,就什麼都不是。
不用說,這種國家頒發的學銜,對於讀書人來說,吸引力巨大,大到如宇宙黑洞與宇宙粒子一般。《儒林外史》里馬二先生說,如果孔夫子活在今天,也得忙於趕考,其實是有道理的。這種吸引力,不僅僅是功名後面的「黃金屋」和「顏如玉」,還因為這玩意意味著來自家族、社會和國家三位一體的榮譽感。就算可以抵禦利祿的誘惑,也不大能抗得住這種光宗耀祖的魅力。寫了《聊齋志異》的蒲松齡,可以在自家的書里把迷戀于科考的士子諷刺得體無完膚,而其在某些方面晚年得一個歲貢生,也一樣喜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