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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多難的中樞維新 冗政的威力:棉花套陣

第七章 多難的中樞維新

冗政的威力:棉花套陣

所以,軍機大臣們這種太極功夫,是讓光緒掉在了棉花套里,有勁無從使,出擊也無從下手。最後,十分關鍵的制度局問題就這樣胎死腹中,流產大吉。
由康有為設計的制度局,是圍繞君權變法的前提而設立的變法諮詢、議政與立法機構。其人員約二十名左右,全由皇帝親手指派,每日在皇帝身邊議事,既協助皇帝處理有關新政的一切要務,又逐步修訂原有的法律、條令與章程。實際上,制度局就是一個新的「軍機處」,所不同的是它比軍機處權力更大,有立法功能,而且,因為行的是新政,是近代化性質的改革,所以必須由懂西學,知新政的人組成,而且在立法過程中逐步能向近代化政治制度方向過渡。
冗官與冗政是傳統官僚體系的一大特色,幾乎每個朝代都難以免「俗」,可能有的會好一點,有的差一點,愈往後走,官僚體系愈完備,這個問題也就愈突出。前資本主義時代的官僚體系的首要問題是維持穩定,為了實現這一目的,必須犧牲效率,所以冗官與冗政就不可避免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冗政現象本是這次變法政治改革所要改革的東西,但是在實際上卻是冗政擊敗了改革。其實,這種情況在中國歷史上的歷次改革中,屢見不鮮,縱然光緒帝握有實權,這種現象也是改革之途上的大山,要想逾越之,還是相當難的。
龐大而富有自組性的中央集權的官僚體系,是中國近代化政治改革的巨大障礙,不僅是制度,還有幾千年形成的政治文化傳統與習慣。相比較而言,日本的明治維新還是相當幸運的,他們維新前公武分家的二元政體,實際負責全國政務的幕府政府雖然有自己的班底,但與中國的中央政府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而且在維新的武力角逐中,失敗的幕府勢力因為政治與軍事的失利而丟掉了自家的政府機構,而天皇周圍本身又沒有全國行政機構,這樣,維新派就可以按自己的設想建立一個新型的政府班底,而並不用擔心舊機構的反抗與阻礙。
梁啟超將這種情況歸之於光緒無權,無法殺一儆百。「上雖盛怒,數日嚴責,終不能去一人,或懲一者,以督撫皆西后所用,皇上無用舍之權,故督撫皆藐視之,而不奉維新之令也。」其實,這隻是原因之一,許多督撫之所以持觀望態度,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西太后的介入,看到了變法已經成了帝后之爭,顯然,他們不樂意冒身家性命之險而https://read.99csw.com站到光緒一邊。而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中國政治體制本身就存在的冗政機制,在近代體制的國家中,類似中國這種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拖沓、推諉,以對策應付政策的局面是不會出現,至少不會如此嚴重,以致到了整個毀掉新政的程度。
按理說,精減機構本是傳統政治體系內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並非專屬於近代化改革,然而,封建時代的末世,行政機構百病叢生,老機構廢而不撤,要辦事就須添新機構,像補丁式的東補西補,弄得疊床架屋,臃腫不堪,只要想維持下去,非得再添新機構不可,久之,新又變老,於是再添新的,惡性循環,不知伊于胡底。進入近代以後,中央添了日見膨脹的總理衙門,而各省則不斷地添加局、所,非此不足以應付局面。光緒與維新派對此深惡痛絕,幾次下手意欲動刀,但是均無結果。百日維新期間,連岑春煊等溫和派大臣也出面奏請裁撤閑衙冗吏(這是他的一貫主張,否則怎麼會有「官屠」的綽號),光緒於是痛下決心,於8月30日,斷然下令裁撤中央政府中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僕寺、大理寺等閑衙和地方政府中湖北、廣東、雲南三省督撫同城的巡撫,以及東河總督與各省糧道。同時,光緒還嚴令中央及各省裁撤各級政府中的冗員,將各種局、所裁併。
改革凡是涉及人事問題是最難纏的事。中央被撤各衙,聞說被裁,大家一鬨而散,連桌椅都哄搶乾淨,而官員又被好心的大臣們別處安置,李鴻章就是特別熱心於安置事業的人(當然,他有減消這種大規模裁撤引起的社會震動的意圖,按道理這種裁撤應該慢慢來)。而至於各衙裁員的諭令,從中央到地方根本無人理會,每個負責的大員都不願意干這種得罪人的事,「不為怨府」。大家一起拖下去,反正法不責眾,光緒拿他們也沒辦法。
反過來,如果軍機大臣和總理衙大臣們像總署第一次對待康有為的建議那樣,全然駁斥,那麼,就等於不給皇帝面子,那麼皇帝就有理由不再理會軍機處和總署,自行下諭設置制度局。
制度局和新政局是康有為糅合西方政治制度、日本明治維新經驗和中國政治特色炮製出來的「怪胎」,其本意是立法權與行政權的分立,設制度局以立法,設新政局主持新政行政事,但後來發現制度局事實上兼有行政中心的功能,read•99csw•com新政十二局實際上成了制度局的派出機構。所以問題的焦點就變成了開不開制度局。
至於十二新政局的設計,則被狡猾的軍機大臣們改成每部選派一位司員分別辦理十二局事務,這些人無品級也無權力,而且並不通西學,新政無從談,就算能辦新政,各司員也隸屬原部門,等於是把新政事宜分給原來的六部九卿外加總理衙門,跟沒變之前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每部門多了一個無職無權專職司員而已。就這樣,新政局就算胎死腹中。
也許正因為制度局從外觀上看像是新的軍機處,再加上十二個新政局,儼然有「全面奪權」之勢。時人道:康有為「請立制度局于內廷,分設十二局,總理法律、度支、學校、農、工、商、郵政、鐵路、礦務、游會、海、陸軍等事,各省分道設民政局,妙選通才督辦,如學校例。朝議嘩然,謂此局一開,百官皆坐廢矣」。制度局之設,的確引起原有官僚體系普遍的失權恐慌。雖然康有為的設想不錯,不去舊衙只增新衙,讓舊衙無事可辦,舊官僚有錢有裕,何樂不為?其實,康有為還是太書生氣了,殊不知傳統社會有權才有一切,官員們的主要收入並不源於那點合法官俸,沒有了權力,只有虛榮,自然不會有人去理,這麼一來,一切榮華富貴,阿諛逢迎都會離我而去。所以即便是保留舊官僚的尊榮,只要把權力收去,那麼還是會引起激烈的反抗。
在百日維新之前,康有為所上的關於開制度局的奏摺,均如石沉大海。百日維新開始后,康有為不屈不撓,再度上奏重申前議。光緒將此折發交總理衙門「速議復奏」。總理衙門在拖了一段時間之後,居然復奏加以逐條駁議。十分傾向於康有為意見的光緒覽奏「震怒」,旋將原奏擲還總署,令其複議。總理衙門眾臣覺得很不好辦,於是奏請軍機處一同複議,以便分擔責任。
「變通辦法」將康有為精選二十人設制度局的設計,改成為選翰詹科道(即翰苑與御史)十二人,輪日召見,以備顧問。這樣一來,制度局也就休矣。軍機大臣們抓住康有為有「以備顧問」一條,說你光緒不是要顧問嗎?給你,從翰林院、都察院等衙門給你派上十二人來。每天找個人陪你解悶。這些人還隸屬於各自的衙門,互不統屬,兩不相干,作為一個機構的制度局冰消雪化,覆巢之下無完卵,這個機構的議政、立法功能自然也就不存在了。https://read.99csw.com就算這十二個人都是維新派的,他們單個地出現,也沒有可能將現存的法律與規章修訂,更談不上制定新律了(誰都知道,這是一個相當大的工程)。更何況從翰詹科道能不能選出那麼多同意變法而又有能力的人來,還是個成問題的事。而且這些人由誰來選也很難說。
其餘所有的新政,像經濟改革,財政改革,廢八股,興學校,無一不陷在冗政的陷阱里,左右為難,動彈不得。連劉坤一這樣洋務派重臣,對經濟改革也消極觀望,推諉不辦,他居然說什麼「時事之變幻,議論之新奇,恍兮惚兮,是耶非耶,年老懵亂,不知其然」。對於新政的一道道上諭,他公然告訴下屬,「可辦辦之,否則靜候參處」。在《勸學篇》里高喊變法的張之洞,這時也非常消極,至少一隻腳已經從改革的潮流中拔了出來。連洋務派都持這種態度,其他的人就更是紋絲不動,乾脆就置之不理。時人所記,說「凡遇新政詔下,樞臣俱模稜不奉,或言不懂,或言未辦過」。至於像兩廣總督譚鍾麟這樣的頑固派老朽,竟然公開抗拒變法詔令,儘管光緒已明令廢八股,但他在廣州書院的考試中仍有意用八股試題。
修改各衙則例,是變法運動中學習日本改革行政體系的第一步,在百日維新之前,康有為以及各個維新之臣紛紛上書要求修改各衙則例,均如石沉大海,沒有消息。百日維新開始后,梁啟超說動倉場侍郎李端棻上書奏請修改則例,光緒不顧大臣阻撓,直接發布上諭,限各部在規定時間內修改各衙則例,辦竣後奏報。接到上諭后,中央各機關一體採取搪塞拖延戰術,開始除了理藩院在拖了個把月之後奏報已經派員辦理之外,其餘各衙就像沒這回事一樣,光緒帝不得已,再次嚴令督辦,各衙門也只是敷衍了事,一直拖到政變發生,此事遂不了了之。
在裁撤閑散衙門和各機構冗員的問題上,新政也遭到牛皮糖式的抗阻。
所以,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中國的近代化之途都是東方最難、最艱險的。
在乾隆時,曾經出現過書吏上下其手,矇騙堂官,套出幾十萬兩白銀的大案。儘管如此,這種祖宗遺下的病竇百出的則例,還在指導著各部的運行。
關於開制度局新政局的問題,最能顯示出「冗政」的威力。
巧妙的是,這樣的復奏,明擺著是對康有為設計的閹割與篡改,但光緒帝卻找不出適當的話來駁。因為它好像把制度局新九九藏書政局要乾的事都交「專人」去幹了,硬性將它駁回去,顯得皇帝專制,不合清朝傳統,更不合光緒此時的身份,等於給了西太后申斥自己的把柄。
眼見得硬抗抗不下去,諸軍機就改換戰略,以軟招棉花工夫來對付。花了一個月工夫炮製了一個「變通辦法」,採取偷梁換柱的方式,悄然換掉了康有為制度局的核心內容,代之以老一套的不痛不癢的「補丁」。
修改各衙門的則例,本是行政機構改革中非本質性的一項改革舉措。清代是個偏重於依賴制度與成規慣例進行統治的朝代,各個衙門根據辦事的需要,除了《會典》之外,還定有「則例」,即處理日常政務的條規與成例,多數以事例(即從前辦過類似公務)的形式出現,辦事時按例來套,參照前例執行便是。時間一長,事例繁多,規定細瑣,有時往往前例與后例矛盾抵牾,實際上給書吏文案之流上下其手、營私舞弊大開方便之門(因負責的高級官員無從去熟悉則例)。各衙門某種程度上是胥吏當家。清人有這樣描繪各衙辦事的:
堂官至,則掌印、主稿率全司司官魚貫而出,至堂檐下,書吏捧稿,每人而授之,使呈堂焉。受之者,莫知內容,亦毋庸知也。至堂上,則堂官整冠迎之,立而畫行,司官雁行立,畫畢,敬還司官,不敢久閱以煩司官也。有問,則掌印、主稿肅以對,對畢,率其曹出,有隨班上堂數年,不得與堂官交一語者。
開制度局和新政局(尤其是前者)是康有為為戊戌新政設計的核心內容。,在《日本變政考》和此前此後的奏摺中,康有為等人一直把開制度局作為原則性的建議提出並且反覆強調之。
由於制度局之設,不但刮光了軍機處和六部九卿的權力,而且連總理衙門也被剝蝕殆盡,所以制度局之議,引發了普遍的恐慌,也招致了異常激烈的抵制。
冗官不過是人浮於事,平白多出來的閑曹與浮吏,他們吃飯不管事,而且還搗亂,成事沒有,敗事有餘。而冗政就比較複雜了,它既有與冗官相聯繫的機構重疊、政出多頭種種制度結構上的癥狀,又是一種行政風格,它在行政運行上疲沓、沉悶、低效率,而且還外帶一種奇特的行政手段:只要中央政府的某些政策對一些大的既得利益集團不利,相應的政府機構就會利用政策間的間隙、文牘文辭的轉換等手段,使政策名存實亡。面對這樣的冗政機制,你就會像掉入了棉花套一樣,全然無處著力,也不知向read•99csw•com何處出擊。據說太平天國時期,某督撫受賄為手下一名屢戰屢敗的部下說情開罪,文案老夫子只將奏稿中的「屢戰屢敗」換個次序。變成「屢敗屢戰」,就化罪為功,安然無恙了。這種文牘功夫,就是冗政行政風格之一。
顯然,制度局也是根據光緒皇帝的特點而設計出來的,如果光緒變成了守舊者,那麼這個所謂進步性的制度變革就要化為皇帝集權的工具。應該說,如果皇帝具有開明、進步的意向,而且是強有力的,這種設計遠比那些看起來很鼓舞人心的,一上來就開議會實現君主立憲的方案要切合實際,對變革有利。熱衷於君主立憲乃至虛君共和的維新派將行動綱領定在「開明專制」上,說明他們對現實尚有一定程度的清醒估計。
在近代化的政治變革中,一下子就撞到冗政的軟牆上,顯然是一種不幸,但也絕非能單純依靠君主權威的雷厲風行所能克服的。況且在晚清時節,就是西太後主持變法,也要對地方督撫讓三分。
冗政現象在很大程度上具有超越制度的品性,即使相應的制度已經不存在了,但這種現象卻還可能在肆虐,這已經成為一種特異的政治文化現象。在傳統的政治體系中,這種現象也常常令最高統治者頭痛,因此,每有整頓吏治之舉,第一項是懲貪,第二項就是整頓玩忽和疲沓。相對來講,貪污還好整頓一點,但玩忽與疲沓卻像癌症一樣無法醫治,除非這種「官僚病」正好讓微服私訪的皇帝撞見,或者直接損害了帝王及某權貴的利益,才會稍稍受到抑制。實際上,造成這種現象的根源恰是那絕對的皇權。封建專制體制的發展趨勢是,權力愈來愈集中到皇帝一個人手上,原先尚可起一定平衡作用的相權,到了明清,也被取消,原來對皇權有勸諫功能的台諫制度也變成了只監視臣下的都察院。可惜,皇帝一個人的能力有限,眼睛也只有兩隻,又不肯由別人代勞處理政務,所以只有依靠層層的官僚塔來維持局面,在絕對的皇權底下,人人都不敢負責也不能負責,所以推諉和疲沓就變成了必要的保護劑,它至少能減少因事件責任而導致的「龍顏大怒」所帶來的傷害。搪塞、諉過,偷梁換柱的文牘的功夫,也是皇權底下官吏瞞上、自保、牟利的一種有效的手段。
在戊戌新政的推行過程中,不喜新政的大臣,幾乎是本能地利用冗政的滯力來阻擊之,其中既有衙門習氣的推諉與拖沓,又有巧用文牘的抵制,更有偷梁換柱搪塞陋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