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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日記里的「五四」

兩個人日記里的「五四」

按陳志讓的說法,北洋時期的軍閥,在文化觀上,多屬於保守陣營。胡景翼雖然去過日本,跟國民黨走得很近,但也是如此。在政治上,他反對皖系,尤其痛恨段祺瑞的心腹徐樹錚,但是對時事頗為關心。在五四政治運動爆發之前,他不僅知道蔡元培其人,看蔡的《石頭記索隱》,而且還知道陳獨秀,「然對陳獨秀輩之說,亦不覺為是,而覺其放誕甚也。」(1919年3月26日)很可能,在胡景翼眼裡,陳獨秀不過是個口吐狂言,放浪形骸的名士。
在中國,吳宓算是個很有知名度的學人,提到清華國學研究院,提到王國維、陳寅恪,總能聯繫到他。五四運動當口,他在哈佛讀書,專業是英美文學。傳統上,留學生尤其是學文科的學生,對於國內局勢相當關心。日本威逼中國簽訂21條的時候,這些學子就曾很是群情激憤過一次。巴黎和會與「五四」抗爭,動靜更大,國際關注的程度更高,留學生激動程度當然更高。但是,吳宓這個幾乎每天記日記的人,竟然對這場運動隻字未提。顯然,這裏沒有消息不通的問題,當時的美國報紙,對五四運動有報道,而第二年跟「五四」相關的山東問題之間交涉事件,吳宓的日記在同一時段就有反映。此前此後,關於新文化運動,諸如白話文學、寫實主義、易卜生主義、《新青年》、《新潮》,乃至胡適、陳獨秀,他在日記里都多有提及。可是,「五四」的政治抗議運動,如火如荼,從火燒趙家樓到商民罷市,工人罷工,最後政府妥協,在他的日記里,居然一點影子都沒有。
從表面上看,吳宓的對「五四」的看法,跟國內一班兒看到女https://read.99csw.com子剪髮、男女同校,便痛心疾首的國粹派老朽,沒有什麼區別,其過敏程度,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我們還沒有聽說,國內有哪個遺老遺少因為新文化運動而想到過自殺。不過,吳宓輩的牢騷,畢竟跟衛道士有所不同。因為在美國校園裡見了太多的男女自由戀愛,未婚同居,下課攜手鑽樹叢,赴「桑園之約」的景象,社會上也有。在中國人看來,太多離婚通姦,尋妓作樂之事,但年少力壯的他,卻什麼都不敢做。若干年中,「不得與女人相見,雖欲一睹驚鴻之過影,一聆嚦嚦之鶯聲」,「亦勢所不能。」因此夜思夢想,未免「氣憤愁慘傷懷」(1920年4月19日)。但是聊以欣慰的是,他同時發現,美國也有相當多的知識界人士,對此現象很是反感,視為病毒。於是,他的這種氣憤愁慘傷懷,多少變得有點正當了。反過來發現國內的新文化運動,倫理批判,個性解放的結果,跟他所反感的美國現實一樣。因此,在他看來,所謂新文化的新,其實是學了西方壞的東西,等於把垃圾引進來。
不用說,五四運動是件大事。儘管運動的後期,商人和工人也參加進來,但大體上,人們還是習慣性認為,這個運動跟學生和知識界關係更密切。而跟軍人,則基本上沒有什麼關係。如果一個軍人和一個留學美國學文學的留學生比,大家肯定多半會認為後者對五四運動會更關心些,而前者,五四運動應該不會在他生活中留下什麼痕迹。但是,我手邊有兩本已經出版的日記,一個是在哈佛留學的吳宓的,一個是陝西軍人胡景翼的,讀完之後,得出https://read•99csw.com的印象,跟我原先的預想,完全相反。
歷史是複雜的。很像樣的學者,也有一時看起來很不怎樣的表現,而名聲不佳的軍閥,也有發乎內心的愛國情感。
胡景翼曾任陝西督軍陳樹藩的團長,後來參与組織有國民黨色彩的靖國軍,跟督軍對著干。直皖戰後,胡歸屬直系,為直系偏師的一個師長。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期間,跟馮玉祥合作倒戈,成立國民軍,為第二軍軍長,也算是一個民國知名的軍閥。五四運動當口,他主掌陝西靖國軍,在陝西跟皖系的陳樹藩對峙。
當然,如果仔細搜的話,「五四」在吳宓的日記里還是有點蛛絲馬跡的。至少在三個地方,吳宓還是影影綽綽地表達了他的一點看法。一是在1919年9月7日,在一篇洋洋洒洒5000餘字的日記中,借批評男女同校,女子參政。他寫道:「處中國危亡一發之際,自以強固統一之中央政府為首要,雖以共和為名,亦切宜整飭紀綱,杜絕紛擾。」另一次是在1920年的3月28日,借議論清華的一次小學潮,發揮說:「今學生風潮盛起,持久不散,逾越範圍,上下撐拒攻擊,到處雞犬不寧,不日必來外人之干涉,以外人為中國之君主。中國之人,尚不憬悟,清華之失,尚其小者。」同年4月19日更進一步近乎絕望地議論道:「中國經此一番熱鬧,一線生計已絕。舉凡政權之統一,人心之團結,社會之安寧,禮教之綱維,富強制企致,國粹之發揚,愈益無望。」這番熱鬧指什麼,應該是就是指五四運動。不用說,吳宓對作為政治抗議的五四運動,很不滿意,很有微詞。但是礙於中九*九*藏*書西幾乎一致的對運動的肯定,又不便直接露骨地發聲唱反調,即便在日記里,也是如此——日記終要給人看的。
然而,雖然對陳獨秀不以為然,但五四運動,卻在胡景翼日記中,留下了很多痕迹。由於北京政府的封鎖,也由於陝西偏僻,直到1919年的5月29日,胡才從《益世報》上看到運動的消息,知道了北京學潮,上海的響應,蔡元培的辭職。由於不明巴黎和會上的真實情況,他認為首席代表外交部長陸征祥「可斬也」,「否則外交亦無進步,而人以為賣國為常事矣。」此時,他對於五四運動,基本上還是抄報紙,沒有多少自己的評論。
在做歷史的人看來,日記雖然屬於第一手材料,但卻是不大好的材料。因為記日記的人,往往喜歡在日記里做假。對於很多人來說,日記,尤其是記述得比較詳細的日記,在奮筆疾書的當時,就存了心,日後給別人看。如果這個人恰巧是個知名人士,這種可能性就更大。不過,就算是當初就存了心,料到自己的日記日後會出版,作者對經過的事件,在敘述上興許會刻意隱瞞或者顛倒黑白,但日記畢竟會表達出來作者當時的某種想法,至少這種想法,應該是真實的。具體對於某一件大事,日記里說還是不說,說多少,怎麼說,肯定代表了當時作者對這件事的看法。
吳宓對五四運動的不以為然,跟他的文化保守主義傾向有關。我前面講到他的日記多次提及新文化運動,但每次說及,沒有別的,就是一個罵字,說新文學是「亂國文學」,「土匪文學」(1919年12月30日),說白話文學是「倒行逆施,貽毒召亂」(1920年2月12日),九-九-藏-書說「白話文學」、「易卜生」、「解放」是「牛鬼蛇神」,「糞穢瘡痂」。罵得拽文,也很刻毒,上綱上線。當然,我相信,吳宓是真心誠意這樣想的。在他看來,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很可怕的,可怕到不僅國將不國,而且家將不家,具體地說是危及他和他的小家庭。因為這個運動「邪說流傳」,「『解放』『獨立』『自由戀愛』諸說盛行,必至人倫破滅,禮義廉恥均為湮喪。」想到這裏,吳宓甚至悲觀地要自殺——「則宓雖欲求一家之安寧、父子之慈孝、伉麗之親愛,亦不可得。嗚呼,前途黑暗如彼,今日勞愁如此,吾生何樂?誠不如自戕其生,則數分鐘內,一切苦難,均冥然不知。清靜之極,快樂之極!……」(1920年4月19日)而且,據他自己說,他很長一段時間里,總是有這種念頭。
耐人尋味的是,運動過後,胡景翼開始看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一連看了很多天,一直到把書看完,感覺「其中無予不能解者」。(1920年4月13日)顯然,政治的意向,已經悄然影響到了文化觀念。
胡景翼是個軍閥。不過,當時反對段祺瑞聯日推行武力統一的人們中,有不少都是軍閥。其中有直接受到威脅的南方軍閥,也有北洋內部的直系軍閥。誠然,這些人反段,固然有利益之爭的因素,但未嘗沒有對段祺瑞爭取日本援助而出賣主權的不滿。其中,吳佩孚、馮玉祥和胡景翼以及南方軍閥趙恆惕等人,還是相當具有愛國心和正義感的。在平時,他們的軍隊紀律就比較好,而且沒有多少劣跡。因此,他們對五四運動的呼應,不僅僅是出於派系之爭而爭取輿論,也有互相感染和相互支持。
九_九_藏_書著運動的發展,6月中旬,政府被迫讓步,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免職,總理錢能訓隨之下台,他明顯感到高興,說:「此舉或順天意也。書雲,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曹等數人,人怨極矣,天豈有不願者乎?」但是唯對錢能訓下台感到有些惋惜,覺得此人還不錯,下台是被只知道「依靠日人,借款買槍,招兵發財」的武人派(指段祺瑞和徐樹錚)排擠掉的。(1919年6月16日)此時,胡已經站在了學生一邊,而天視民視的說法,跟吳佩孚的五四通電,很是相似。自打這時候起,原來跟直系沒有多少關係的胡景翼,對吳佩孚一天天欽服起來。到直皖戰爭爆發的時候,雖然雙方孰勝孰負還沒有定局,但在胡景翼眼中,吳佩孚已經是關岳一般的人物了。(1920年7月3日)而到了6月28日,當聽人說此次運動大有成效,不僅英美法都樂意幫助中國,而且日本「亦欲讓步」(其實不確),胡興奮之極,說學生比宋時的太學生還要厲害,「予(胡的自稱,筆者注)喜予國民氣尚未盡死,公理尚在人心,國或不亡,而是非尚在。」忽然感覺他也是學生了,他的愛國事業不孤單了,居然在日記中三呼:「中華民國萬歲」,「學生萬歲」,「予之事業萬歲」!有意思的是,胡景翼還發現了這場運動跟陝西人的關係。陝西學生屈武上京到總統府請願,「屈武以頭撞徐世昌之足,再撞其柱。政府諸人懼,又感其誠,遂得許多完滿結果。」因此他非常佩服屈武,覺得陝西有人。(1919年10月15日)關於這次請願,屈武也有回憶,不過,沒有說他以頭撞徐世昌的腳,也沒有碰柱子,而是以頭碰地「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