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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胡適說哲學 墨子的哲學智慧

上卷 胡適說哲學

墨子的哲學智慧

這一問也從實用上作根據。墨子生來是一個苦行救世的宗教家,性有所偏,想不到音樂的功用上去,這便是他的非樂論的流弊了。
墨子明鬼的宗旨,也是為實際上的應用,也是要「民德歸厚」。但是他卻不肯學儒家「無魚而下網」的手段,他是真信有鬼神的。
這就是墨子哲學的根本方法。後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與此說多相似之點。陽明說:「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很像上文所說「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之意。但陽明與墨子有絕不同之處。陽明偏向「良知」一方面,故說:「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墨子卻不然,他的是非的「準則」,不是心內的良知,乃是心外的實用。簡單說來,墨子是主張「義外」說的,陽明是主張「義內」說的(義外義內說見《孟子·告子》篇)。陽明的「知行合一」說,只是要人實行良知所命令。墨子的「知行合一」說,只是要把所知的能否實行,來定所知的真假,把所知的能否應用,來定所知的價值。這是兩人的根本區別。
照這條看來,吳起死時,墨學久已成了一種宗教。那時「墨者巨子」傳授的法子,也已經成為定製了。那時的「墨者」,已有了新立的領袖。孟勝的弟子勸他不要死,說:「絕墨者於世,不可。」要是墨子還沒有死,誰能說這話呢?可見吳起死時,墨子已死了許多年了。

墨子略傳

又說:
墨子實與楚惠王同時(《耕柱》篇、《魯問》篇、《貴義》篇)……其年于孔子差后,或猶及見孔子矣……《非攻·中》篇言知伯以好戰亡,事在《春秋》后二十七年。又言蔡亡,則為楚惠王四十二年。墨子併當時,及見其事。《非攻·下》篇言:「今天下好戰之國,齊、晉、楚、越。」又言:「唐叔、呂尚邦齊晉,今與楚越四分天下。」《節葬·下》篇言:「諸侯力征,南有楚越之王,北有齊晉之君。」明在勾踐稱霸之後(《魯問》篇越王請裂故吳地方五百里以封墨子,亦一證),秦獻公未得志之前,全晉之時,三家未分,齊未為陳氏也。
這個「天下之明法度」便是天志。但是天的志是什麼呢?墨子答道:
凡言凡動,合於三代暴王桀紂幽厲者,舍之。(《貴義》)
認得這個墨子,才可講墨子的哲學。
第二,墨子決不曾見吳起之死。(《呂氏春秋·上德》篇)說吳起死時,陽城君得罪逃走了,楚國派兵來收他的國。那時「墨者巨子孟勝」替陽城君守城,遂和他的弟子一百八十三人都死在城內。孟勝將死之前,還先派兩個弟子把「巨子」的職位傳給宋國的田襄子,免得把墨家的學派斷絕了。
《兼愛·中》《兼愛·下》兩篇都說因為要「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所以要兼愛。
第二,兼愛。天的志要人兼愛,這是宗教家的墨子的話。其實兼愛是件實際上的要務。墨子說:
第一表,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墨子說:
但是墨子並不是一個空談弭兵的人,他是一個實行非攻主義的救世家。那時公輸般替楚國造了一種雲梯,將要攻宋。墨子聽見這消息,從魯國起程,走了十日十夜,趕到郢都去見公輸般。公輸般被他一說說服了,便送他去見楚王,楚王也被他說服了,就不攻宋了(參看《墨子·公輸》篇)。公輸般對墨子說:「我不曾見你的時候,我想得宋國。自從我見了你之後,就是有人把宋國送給我,要是有一毫不義,我都不要了。」墨子說:「那樣說來,彷彿是我已經把宋國給了你了。你若能努力行義,我還要把天下送給你咧。」(《魯問》篇)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是以……天下之亂,若禽獸然。
第三,非攻。不兼愛是天下一切罪惡的根本,而天下罪惡最大的,莫如「攻國」。天下人無論怎樣高談仁義道德,若不肯「非攻」,便是「明小物而不明大物」(讀《非攻·上》)。墨子說:
子墨子聞之曰:「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對也。葉公子高豈不知善為政者之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哉?問所以為之若之何也。」
可見墨子說的「利」不是自私自利的「利」,是「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這是「兼愛」的真義,也便是「非攻」的本意。
雖四五國則得利焉,猶謂之非行道也。譬之醫之葯人之有病者然。今有醫於此,和合其祝葯之於天下之有病者而葯之。萬人食此,若醫四五人得利焉,猶謂之非行葯也。(《非攻·中》《非攻·下》)
此所謂言有三表也。(《非命·上》。參觀《非命·中》《非命·下》。《非命·中》述三表有誤,此蓋後人所妄加。)
孔子雖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但是他所說的「學」,大都是讀書一類,並不是「百姓耳目之實」。直到墨子始大書特書地說道:
這三表之中,第一和第二有時倒置。但是第三表(實地應用)才是最後一表。於此可見墨子的注重「實際應用」了。
墨子是一個宗教家。他最恨那些儒家一面不信鬼神,一面卻講究祭禮喪禮。他說:「不信鬼神,卻要學祭禮,這不是沒有客卻行客禮么?這不是沒有魚卻下網么?」(《公孟》篇)所以墨子雖不重喪葬祭祀,卻極信鬼神,還更信天。他的「天」卻不是老子的「自然」,也不是孔子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天。墨子的天,是有意志的。天的「志」就是要人兼愛。凡事都應該以「天志」為標準。
汪中所考都很可靠。如今且先說孫詒讓所考的錯處。
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為不明,read•99csw•com以鬼為不神,天鬼不說。此足以喪天下。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然後起,杖然後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又弦歌鼓舞,習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又以命為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矣;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墨子·公孟》篇)
墨子說「義便是利」(《墨經》上也說「義,利也」,此乃墨家遺說),義是名,利是實。義是利的美名,利是義的實用。兼愛是「義的」,攻國是「不義的」,因為兼愛是有利於天鬼國家百姓的,攻國是有害於天鬼國家百姓的。所以《非攻·上》只說得攻國的「不義」,《非攻·中》《非攻·下》只說得攻國的「不利」。因為不利,所以不義。你看他說:
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不可不察亂之所自起。當(通嘗)察亂何自起?起不相愛……盜愛其室,不愛其異室,故竊異室以利其室。賊愛其身,不愛人,故賊人以利其身……大夫各愛其家,不愛異家,故亂異家以利其家。諸侯各愛其國,不愛異國,故攻異國以利其國……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愛。若使天下……視人之室若其室,誰竊?視人身若其身,誰賊……視人家若其家,誰亂?視人之國若其國,誰攻……故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兼愛·上》)
墨子的根本方法,應用之處甚多,說得最暢快的,莫如《非攻·上》篇。我且把這一篇妙文,抄來做我的「墨子哲學方法論」的結論罷。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或以命為有。蓋(同盍)嘗尚觀于聖王之事?古者桀之所亂,湯受而治之。紂之所亂,武王受而治之。此世未易、民未渝,在於桀紂則天下亂,在於湯武則天下治,豈可謂有命哉……先王之憲,亦嘗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先生之刑,亦嘗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先生之誓,亦嘗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非命·上》)
子墨子問于儒者,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
凡言凡動,合於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者,為之。
正長既已具,天子發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聞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孫說傍與訪通,是也。古音訪與傍同聲)。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賞而下之所譽也。(《尚同·上》)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知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於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
墨子是一個實行的宗教家。他主張節用,又主張廢樂,所以他教人要吃苦修行。要使後世的墨者,都要「以裘褐為衣,以崎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這是「墨教」的特色。《莊子·天下》篇批評墨家的行為,說:
墨子的方法,恰與此相反。墨子處處要問一個「為什麼」。例如造一所房子,先要問為什麼要造房子。知道了「為什麼」,方才可知道「怎樣做」。知道房子的用處是「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方才可以知道怎樣布置構造始能避風雨寒暑,始能分別男女內外。人生的一切行為,都是如此。如今人講教育,上官下屬都說應該興教育,於是大家都去開學堂、招學生。大家都以為興教育就是辦學堂,辦學堂就是興教育,從不去問為什麼該興教育。因為不研究教育是為什麼的,所以辦學和視學的人也無從考究教育的優劣,更無從考究改良教育的方法。我去年回到內地,有人來說,我們村裡,該開一個學堂。我問他為什麼我們村裡該辦學堂呢?他說:某村某村都有學堂了,所以我們這裏也該開一個。這就是墨子說的「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的理論。
墨子是一個創教的教主。上文所舉的幾項,都可稱為「墨教」的信條。如今且把這幾條分別陳說如下:
「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同而不下比」,這叫做「尚同」。要使鄉長「壹同鄉之義」;國君「壹同國之義」;天子「壹同天下之義」。但是這還不夠。為什麼呢?因為天子若成了至高無上的標準,又沒有限制,豈不成了專制政體。所以墨子說:
次論第二表。這一表(百姓耳目之實)也有流弊:一,耳目所見所聞,是有限的。有許多東西,例如《非命》篇的「命」是看不見聽不到的。二,平常人的耳目最易錯誤迷亂。例如鬼神一事,古人小說上說得何等鑿鑿有據。我自己的朋友也往往說曾親眼看見鬼,難道我們就可斷定有鬼么?(看《明鬼》篇)但是這一表雖然有弊,卻極有大功用。因為中國古來哲學不講耳目的經驗,單講心中的理想。例如老子說的:
這兩種區別,皆極重要。儒家最愛提出一個極高的理想的標準,作為人生的目的,如論政治,定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說「近者悅,遠者來」;這都是理想的目的,卻不是進行的方法。如人生哲學則高懸一個「止於至善」的目的,卻不講怎樣能使人止於至善。所說細目,如「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父,止於慈;為人子,止於孝;與國人交,止於信。」全不問為什麼為人子的要孝,為什麼為人臣的要敬;只說理想中的父子君臣朋友是該如此如此的。所以儒家的議論,總要偏向「動機」一方面。「動機」如俗話的「居心」。
第七,非樂。墨子的非樂論上文已約略說過。墨子所謂「樂」,是廣義https://read.99csw.com的「樂」。如《非樂·上》所說:「樂」字包括「鐘鼓琴瑟竽笙之聲」、「刻鏤文章之色」、「芻豢煎炙之味」、「高台厚榭邃野之居」。可見墨子對於一切「美術」,如音樂、雕刻、建築、烹調等等,都說是「奢侈品」,都是該廢除的。這種觀念固是一種狹義功用主義的流弊,但我們須要知道墨子的宗教「以自苦為極」,因要「自苦」,故不得不反對一切美術。
上兩章所講,乃是墨子學說的根本觀念。其餘的兼愛、非攻、尚賢、尚同、非樂、非命、節用、節葬,都是這根本觀念的應用。墨子的根本觀念,在於人生行為上的應用。既講應用,須知道人生的應用千頭萬緒,決不能預先定下一條「施諸四海而皆準,行諸百世而不悖」的公式。所以墨子說:
這一條寫過去的經驗的效用。例如「良馬固車可以日行百里」、「駑馬四隅之輪不能行路」,都是過去的經驗。有了這種經驗,便可知道我如今駕了「良馬固車」,今天定可趕一百里路。便可知道我如今駕了「良馬固車」,今天定可趨一百里路。這是「彰往以察來」的方法。一切科學的律令,都與此同理。
計其所自勝,無所可用也。計其所得,反不如所喪者之多。
言必立儀。言而毋儀,譬猶運鈞之上而言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
墨子說:
竊以今五十三篇之書推校之,墨子前及與公輸般、魯陽文子相問答,而後及見齊太公和(見《魯問》篇,田和為諸侯,在周安王十六年),與齊康公興樂(見《非樂·上》。康公卒于安王二十年),與楚吳起之死(見《親士》篇,在安王二十一年)。上距孔子之卒(敬王四十一年)幾及百年。則墨子之後孔子益信。審核前後,約略計之,墨子當與子思同時,而生年尚在其後(子思生於魯哀公二年,周敬王二十七年也)。蓋生於周定王之初年,而卒于安王之季,蓋八九十歲(《墨子年表序》)。
所以他講政治,要「尊尚賢而任使能。不黨父兄,不偏貴富,不嬖顏色。賢者舉而上之,富而貴之,以為官長。不肖者抑而廢之,貧而賤之,以為徒役。」(《尚賢·中》)
學者可參看《明鬼·下》篇這三表的用法。
今瞽者曰:「巨者,白也(俞雲,巨當作豈。豈者,皚之假字)。黔者,黑也。」雖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墨子的應用主義,所以容易被人誤會,都因為人把這「利」字、「用」字解錯了。這「利」字並不是「財利」的利,這「用」也不是「財用」的用。墨子的「用」和「利」都只指人生行為而言。如今且讓他自己下應用主義的界說:
儒者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後仁。」
應之曰:「所謂古之言服者,皆嘗新矣。而古人言之服之,則非君子也。」
天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法儀》篇。《天志·下》說:「順天之意何若?曰:兼愛天下之人。」與此同義)
我所以知命之有與亡者,以眾人耳目之情知有與亡。有聞之,有見之,謂之有。莫之聞,莫之見,謂之亡……自古以及今……亦嘗有見命之物聞命之聲者乎?則未嘗有也。(《非命·中》)
次說第一表。第一表是「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墨子最恨儒者「復古」的議論,所以《非儒》篇說:

墨子的哲學方法

儒墨兩家根本上不同之處,在於兩家哲學的方法不同,在於兩家的「邏輯」不同。《墨子·耕柱》篇有一條最形容得出這種不同之處。
今王公大人有一裳不能制也,必藉良工;有一牛羊,不能殺也,必藉良宰……逮至其國家之亂,社稷之危,則不知使能以治之。親戚,則使之。無故富貴,面目姣好,則使之。(《尚賢·中》)
第四,明鬼。儒家講喪禮祭禮,並非深信鬼神,不過是要用「慎終追遠」的手段來做到「民德歸厚」的目的。所以儒家說:「有義不義,無祥不祥。」(《公孟》篇)這竟和「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的話相反對了(《易·文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乃是指人事的常理,未必指著一個主宰禍福的鬼神天帝)。墨子是一個教主,深恐怕人類若沒有一種行為上的裁製力,便要為非作惡。所以他極力要說明鬼神不但是有的,並且還能作威作福,「能賞賢而罰暴」。他的目的要人知道:
夫既上同乎天子而未上同乎夫者,則天災將猶未止也……故古者聖王明天鬼之所欲,而避天鬼之所憎,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尚同·中》)
墨子既然反對「復古」,為什麼還要用「古者聖王之事」來作論證的標準呢?
第一,天志。墨子的宗教,以「天志」為本。他說:
這話說得何等痛快?大凡天下人沒有不會說幾句仁義道德的話的,正如瞎子雖不曾見過白黑,也會說白黑的界說。須是到了實際上應用的時候,才知道口頭的界說是沒有用的。高談仁義道德的人,也是如此。甚至有許多道學先生一味高談王霸義利之辨,卻實在不能認得韭菜和麥的分別。有時分別義利,辨入毫芒,及事到臨頭,不是隨波逐流,便是手足無措。所以墨子說單知道幾個好聽的名詞,或幾句虛空的界說,算不得真「知識」。真「知識」在於能把這些觀念來應用。
孟子說的「君子之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存心是行為的動機。《大學》說的誠意,也是動機。儒家只注意行為的動機,不注意行為的效果。推到了極端,便成董仲舒說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只說這事應該如此做,不問為什麼應該如此做。
尚同的「尚」字,不是「尚賢」的尚字。尚同的尚字和「上九-九-藏-書下」的上字相通,是一個狀詞,不是動詞。「尚同」並不是推尚大同,乃是「取法乎上」的意思。墨子生在春秋時代之後,眼看諸國相征伐,不能統一。那王朝的周天子,是沒有統一天下的希望的了。那時「齊晉楚越四分中國」,墨子是主張非攻的人,更不願四國之中哪一國用兵力統一中國。所以他想要用「天」來統一天下。他說:
欲知一家學說傳授沿革的次序,不可不先考定這一家學說產生和發達的時代。如今講墨子的學說,當先知墨子生於何時。這個問題,古今人多未能確定。有人說墨子「並孔子時」(《史記·孟荀列傳》),有人說他是「六國時人,至周末猶存」(《畢沅《墨子序》),這兩說相差二百年,若不詳細考定,易於使人誤會。畢沅的話已被孫詒讓駁倒了(《墨子間詁·非攻·中》),不用再辨。孫詒讓又說:
第九,尚同。墨子的宗教,以「天志」為起點,以「尚同」為終局。天志就是尚同,尚同就是天志。
墨子又說:

三表法

第五,非命。墨子既信天,又信鬼,何以不信命呢?原來墨子不信命定之說,正因為他深信天志,正因為他深信鬼神能賞善而罰暴。老子和孔子都把「天」看作自然而然的「天行」,所以以為凡事都由命定,不可挽回。所以老子說「天地不仁」,孔子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墨子以為天志欲人兼愛,不欲人相害,又以為鬼神能賞善罰暴,所以他說能順天之志,能中鬼之利,便可得福;不能如此,便可得禍。禍福全靠個人自己的行為,全是各人的自由意志招來的,並不由命定。若禍福都由命定,那便不做好事也可得福;不做惡事,也可得禍了。若人人都信命定之說,便沒有人努力去做好事了。(「非命」說之論證,已見上章)
又卻不得不稱讚墨子道:
第二表,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墨子說:
上章講的,是墨子的哲學方法。本章講的,是墨子的論證法。上章是廣義的「邏輯」,本章是那「邏輯」的應用。
子墨子曰:「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遷行者勿常。不足以遷行而常之,是盪口也。」(《貴義》篇)
我以為孫詒讓所考不如汪中考得精確。汪中說:
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亂者,生於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又選擇天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三公。天子三公既已立,以天下為博大,遠國異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辨,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畫分萬國,立諸侯國君……又選擇其國之賢可者,立之以為正長。
這個儒墨的關係,是極重要不可忽略的。因為儒家不信鬼(孔子言「未知生,焉生死」、「未能事神,焉能事鬼」。又說「敬鬼神而遠之」。《說苑》十八記子貢問死人有知無知,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耶,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死者無知,恐不孝子孫棄親不葬也。賜欲知死人有知無知也,死徐自知之,猶未晚也。」此猶是懷疑主義(agnosticism)。後來的儒家直說無鬼神,故《墨子·公孟》篇的公孟子曰「無鬼神」,此直是「節鬼」論,所以墨子倡「節葬」論。因為儒家重禮樂,所以墨子倡「非樂」論。因為儒家信天命(《論語》子夏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孔子自己也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又說:「道之將行也歟,命也。道之將廢也歟,命也。」),所以墨子倡「非命」論。
何以知天志便是兼愛呢?墨子答道:
天下之所以察知有與無之道者,必以眾之耳目之實知有與亡為儀者也。誠或聞之見之,則必以為有。莫聞莫見,則必以為無。(《明鬼》)
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兼仁與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貴義》篇)
這兩條同一意思。《說文》說:「遷,登也。」《詩經》有「遷於喬木」,《易》有「君子以見善則遷」,皆是「升高」、「進步」之意,兩「舉」字當是「遷」字之訛。「遷」字古寫作,易訛作舉(後人不解「舉」字之義,故把「舉行」兩字連續,作一個動詞解。於是又誤改上一「舉」字為「復」字)。六個「行」字,都該讀去聲,是名詞,不是動詞。六個「常」字,都與「尚」字通用(俞樾解《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章說如此)。「常」是「尊尚」的意思。這兩章的意思,是說無論什麼理論、什麼學說,須要能改良人生的行為,始可推尚。若不能增進人生的行為,便不值得推尚了。
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雞豚者,其不義又甚入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入人欄廄,取人牛馬者,其不仁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矣,罪益厚。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後世。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後世哉?今有人於此,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辨矣。少嘗苦曰苦,多嘗苦曰甘,則必以此人為不知甘苦之辨矣。今小為非則知而非之,大為非攻國,則不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九*九*藏*書之辨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辨義與不義之亂也。
以上所說九項,乃是「墨教」的教條,在哲學史上本來沒有什麼重要。依哲學史的眼光看來,這九項都是墨學的枝葉。墨學的哲學的根本觀念,只是前兩章所講的方法。墨子在哲學史上的重要,只在於他的「應用主義」。他處處把人生行為上的應用,作為一切是非善惡的標準。兼愛、非攻、節用、非樂、節葬、非命,都不過是幾種特別的應用。他又知道天下能真知道「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的,不過是少數人,其餘的人,都只顧眼前的小利,都只「明小物而不明大物」。所以他主張一種「賢人政治」,要使人「上同而不下比」。他又恐怕這還不夠,他又是一個很有宗教根性的人,所以主張把「天的意志」作為「天下之明法」,要使天下的人都「上同於天」。因此,哲學家的墨子便變成墨教的教主了。
如今且仔細討論這三表的價值。我們且先論第三表。第三表是「實際上的應用」,這一條的好處,上章已講過了。如今且說它的流弊。這一條的最大的流弊在於把「用」字、「利」字解得太狹了,往往有許多事的用處或在幾百年後,始可看出;或者雖用在現在,他的真用處不在表面上,卻在骨子裡。譬如墨子非樂,說音樂無用。為什麼呢?因為一費錢財,二不能救百姓的貧苦,三不能保護國家,四使人變成奢侈的習慣。後來有一個程繁駁墨子道:
(摘自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中國哲學史大綱》)
第一,孫氏所據的三篇書,《親士》《魯問》《非樂·上》,都是靠不住的書。《魯問》篇乃是後人所輯。其中說的「齊大王」,未必便是田和。即使是田和,也未必可信。例如《莊子》中說莊周見魯哀公,難道我們便說莊周和孔丘同時么?《非樂》篇乃是後人補做的。其中屢用「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一句,可見其中引的歷史事實,未必都是墨子親見的。《親士》篇和《修身》篇同是假書,內中說的全是儒家的常談,哪有一句墨家的話。
這種注重耳目的經驗,便是科學的根本。
以上所說墨子的生地和生時,很可注意。他生當魯國,又當孔門正盛之時。所以他的學說,處處和儒家有關係。《淮南·要略》說:
這就是儒墨的大區別,孔子所說是一種理想的目的,墨子所要的是一個「所以為之若之何」的進行方法。孔子說的是一個「什麼」,墨子說的是一個「怎樣」,這是一個大分別。《公孟》篇又說:
依以上所舉各種證據,我們可定墨子大概生在周敬王二十年與三十年之間(西曆紀元前500至前490年),死在周威烈王元年與十年之間(西曆紀元前425至前416年)。墨子生時約當孔子五十歲六十歲之間(孔子生西曆紀元前551年)。到吳起死時,墨子已死了差不多四十年了。
於何本之?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
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
子墨子曰:「言足以復行者常之,不足以舉行者勿常。不足以舉行而常之,是盪口也。」(《耕柱》篇)
墨子說:
以其兼而愛之兼而利之也。奚以知天之兼而愛之兼而利之也?以其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法儀》篇。《天志·下》意與此同而語繁,故不引)。
這是說能應「用」的便是「善」的;「善」的便是能應「用」的。譬如我說這筆「好」,為什麼「好」呢?因為能中寫,所以「好」。又如我說這會場「好」,為什麼「好」呢?因為它能最合開會講演的用,所以「好」。這便是墨子的「應用主義」。
今天下之所(以)譽義(舊作善,今據下文改)者……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譽之歟……雖使下愚之人必曰:將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譽之……今天下之諸侯將,猶多皆(不)免攻伐併兼,則是(有,此字衍文)譽義之名而不察其實也。此譬猶盲者之與人同命黑白之名而不能分其物也。則豈謂有別哉?(《非攻·下》)
吏治官府之不潔廉,男女之為無別者,有鬼神見之;民之為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孫詒讓雲:退是迓之訛,迓通御)無罪人乎道路,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有鬼神見之。(《明鬼》)
儒者說的還是一個「什麼」,墨子說的是一個「為什麼」。這又是一個大分別。
凡入國,必擇務而從事焉。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葬;國家憙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淫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凌,則語之兼愛非攻。故曰擇務而從事焉。(《魯問》)
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曰:「善為政者若之何?」仲尼對曰:「善為政者,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論語》作「近者悅,遠者來」)
第八,尚賢。那時的貴族政治還不曾完全消滅,雖然有些奇才傑士,從下等社會中跳上政治舞台,但是大多數的權勢終在一般貴族世卿手裡,就是儒家論政,也脫不了「貴貴」、「親親」的話頭。墨子主張兼愛,所以反對種種家庭制度和貴族政治。他說:
這並不是復古守舊,這是「溫故而知新」,「彰往而察來」。《魯問》篇說:
第三表,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最重要的還是這第三表。
墨子以為無論何種事物、制度、學說、觀念,都有一個「為什麼」。換言之,事事物物都有一個用處。知道那事物的用處,方才可以知道它的是非善惡。為什麼呢?因為事事物物既是為應用的,若不能應用,便失了那事那物的原意了,便應該改良了。例如墨子講「兼愛」,便說:
於何用之?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
墨子是一個極熱心救世的人,他看見當時各國征戰的慘禍,read.99csw.com心中不忍,所以倡為「非攻」論。他以為從前那種「弭兵」政策(如向戌的弭兵會),都不是根本之計。根本的「弭兵」,要使人人「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這就是墨子的「兼愛」論。
昔者諸侯倦于聽治,息于鐘鼓之樂……農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息于瓴缶之樂。今夫子曰「聖王不為樂」,此譬之猶馬駕而不稅,弓張而不馳,無乃非有血氣者之所不能至邪?(《三辯》)
墨子名翟姓墨。有人說他是宋人,有人說他是魯人。今依孫詒讓說,定他為魯國人。
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兼愛·下》)
應用主義又可叫作「實利主義」。儒家說:「義也者,宜也。」宜即是「應該」。凡是應該如此做的,便是「義」。墨家說:「義,利也。」(《經·上》篇。參看《非攻·下》首段)便進一層說,說凡事如此做去便可有利的即是「義」的。因為如此做才有利,所以「應該」如此做。義所以為「宜」,正因其為「利」。
原來墨子的第一表和第三表是同樣的意思,第三表說的是現在和將來的實際應用,第一表說的是過去的實際應用。過去的經驗閱歷,都可為我們做一面鏡子。古人行了有效,今人也未嘗不可仿效;古人行了有害,我們又何必再去上當呢?所以說:
這個論證法的用法,可舉《非命》篇作例:
墨子究竟曾否「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我們雖不能決定,但是墨子所受的儒家的影響,一定不少(《呂氏春秋·當染》篇說史角之後在於魯,墨子學焉。可見墨子在魯國受過教育)。我想儒家自孔子死後,那一班孔門弟子不能傳孔子學說的大端,都去講究那喪葬小節。請看《禮記·檀弓》篇所記孔門大弟子子游、曾子的種種故事,哪一樁不是爭一個極小極瑣碎的禮節?(如「曾子吊于負夏」及「曾子襲裘而吊,子游裼裘而吊」諸條。)再看一部《儀禮》,那種繁瑣的禮儀,真可令今人駭怪。墨子生在魯國,眼見這種種怪現狀,怪不得他要反對儒家,自創一種新學派。墨子攻擊儒家的壞處,約有四端:
所以我說「天志就是尚同,尚同就是天志」。天志尚同的宗旨,要使各種政治的組織之上,還有一個統一天下的「天」。所以我常說,墨教如果曾經做到歐洲中古的教會的地位,一定也會變成一種教會政體;墨家的「巨子」也會變成歐洲中古的「教王」(pope)。
第六,節葬短喪。墨子深恨儒家一面不信鬼神,一面卻又在死人身上做出許多虛文儀節。所以他對於鬼神,只注重精神上的信仰,不注重形式上的虛文。他說儒家厚葬久喪有三大害:一,國家必貧。二,人民必窮。三,刑政必亂(看《節葬》篇)。所以他定為喪葬之法如下:
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輪匠執其規矩以度天下之方圓,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今天下之士君子之書不可勝載,言語不可勝計;上說諸侯,下說列士。其于仁義,則大相遠也。何以知之?曰:我得天下之明法度以度之。(《天志·上》。參考《天志·中》《天志·下》及《法儀》篇)

墨子的宗教

執有命者之言曰:「上之所賞,命固且賞,非賢故賞也。上之所罰,命固且罰,非暴故罰也。」是故治官府則盜竊,守城則崩叛;君有難則不死,出亡則不送……昔上世之窮民,貪于飲食,惰于從事,是以衣食之財不足,而饑寒凍餒之憂至。不知曰:「我罷不肖,從事不疾」;必曰:「吾命固且貧。」昔上世暴王……亡失國家,傾覆社稷,不知曰:「我罷不肖,為政不善」;必曰:「吾命固失之。」今用執有命者之言,則上不聽治,下不從事。上不聽治,則政亂;下不從事,則財用不足……此特凶言之所自生而暴人之道也。(《非命·上》)
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
彭輕生子曰:「往者可知,來者不可知。」子墨子曰:「藉設而親在百里之外,則遇難焉。期以一日也,及之則生,不及則死。今有固車良馬於此,又有駑馬四隅之輪於此,使子擇焉,子將何乘?」對曰:「乘良馬固車,可以速至。」子墨子曰:「焉在不知來?」(從盧校本)
桐棺三寸,足以朽體。衣衾三領,足以覆惡。(《節葬》)。及其葬也,下毋及泉,上毋通臭(《節葬》)。無槨(《莊子·天下》篇),死無服(《莊子·天下》篇),為三日之喪(《公孟》篇。《韓非子·顯學》篇作「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服喪三月」。疑墨家各派不同,或為三日,或為三月)。而疾而服事,人為其所能以交相利也。(《節葬》)
看他這一件事,可以想見他一生的慷慨好義,有一個朋友勸他道:「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何苦這樣儘力去做呢?我勸你不如罷了。」墨子說:「譬如一個人有十個兒子,九個兒子好吃懶做,只有一個兒子儘力耕田。吃飯的人那麼多,耕田的人那麼少,那一個耕田的兒子便該格外努力耕田才好。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正該勸我多做些才好。為什麼反來勸我莫做呢?」(《貴義》篇)這是何等精神!何等人格!那反對墨家最利害的孟軻道:「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話本有責備墨子之意,其實是極恭維他的話。試問中國歷史上,可曾有第二個「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人么?
《檀弓·下》:「季康子之母死,公輸般請以機封。」此事不得其年。季康子之卒在哀公二十七年。楚惠王以哀公七年即位。般固逮事惠王。《公輸》篇:「楚人與越人舟戰于江。公輸子自魯南遊楚,作鉤強以備越。」亦吳亡后楚與越為鄰國事。惠王在位五十七年,本書既載其以老辭墨子,則墨子亦壽考人歟?(《墨子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