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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窗外一則故事

凝望窗外一則故事

爸爸在他的卧室里,正打開衣櫃,在裏面尋找什麼。
我還是輸了。趁哥哥不注意,我偷偷從那疊卡片里抽出了兩張,然後把剩下的交給了他。隨後我來到後面一排,和母親坐到了一起。我沒有哭,只是難過地看著窗外。有軌電車呻|吟著,慢慢地加快速度。我看著其他電車從我身邊經過,那些人物和地方永遠地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那些小小的裁縫店;麵包店;搭著遮陽篷的布丁店;我們常去那裡看古羅馬電影的壇電影院;孩子們站在大廳的牆邊在賣小人書;理髮師拿著鋒利的剪刀,讓我對其心生畏懼;還有那些總是站在理髮店門旁,近乎半裸的瘋子。
於是,我們都靜靜地躺在床上。又睡了一會兒,哥哥醒了,開始看報紙上的體育報道,然後對我說,昨天就是因為我,我們才提早離開了球場。而由於我們的提早離開,我們球隊少了四粒進球。
人群中那人圍著紫色圍巾,他跨過自己那一排,扶著椅子背,從很多人中擠到了我們這裏。
「沒有,親愛的媽媽。」
車輛已經過去了很久,我轉身看著媽媽,心想她為什麼這麼久還不拉著我們的手過馬路。這時,我看到她在靜靜地流淚。
但在我的哀求下,我們又玩了兩輪。這回我沒有給他想要的卡片,而是把手裡剩下的所有卡片扔到了他的頭上,扔到了空中:那些卡片是我花了兩個半月時間積攢起來的,每一天,我都惦念著裏面的每一個人物,小心翼翼地數著他們——28號,梅·韋斯特;82號,儒勒·凡爾納;7號,偉大的征服者梅米特;70號,伊麗莎白女王;41號,專欄作家傑拉爾·薩利克;42號,伏爾泰——他們在空中四散飛翔,落在地板的各個角落。
「爸爸,我明天不想上學了。」
「我親愛的麥卜茹萊,那時你整天翻你爸爸《插圖本》上的那些舊文章。」
接下來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哥哥和我起身望著窗外遠處的山丘,那些桑樹,還有花園後面荒蕪的雞圈。
我透過窗戶望著父親。他徑直朝阿拉丁商店走去,攔下一輛計程車。上車前,父親抬頭看了看我們的公寓,還朝我揮了揮手。我也揮了揮手。就這樣,他離開了。
「過會兒你可能還會發燒呢。」媽媽說。她在另一個房間里熨衣服。「阿里,你的胳膊是不是也很疼啊?安安靜靜地躺會兒吧。」
祖母的房間像往常那樣開著門。晚飯已經吃完。廚子貝克爾正在洗碟子,叔叔和祖母面對面地坐著。母親坐在窗邊,看著尼尚塔石廣場。
「我有個條件:如果我贏啦,你得給我兩張圖片,而如果你贏了,我就給你一張。」
我們又玩了兩輪。我輸了。真希望我壓根就沒有玩接下來的第三輪:當我遞給他49號——拿破崙時,雙手不住地顫抖起來。
後來,我們偷偷溜回自己的教室。打完預防針的孩子陸陸續續回來了:有些袖子還沒來得及放下來,有些兩眼銜著淚水,有些臉拉得老長地蹭了進來。
我們知道,她所說的,不是那普通的米色漢白玉宮殿。後者在童話故事和那些年頭的報紙里已經說得太多了。她說的是多爾馬巴赫切宮。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外祖母很瞧不起迪爾如巴女士——她曾是最後一位蘇丹的嬪妃之一,在和一個商人結婚前,她曾身為妃妾。因此,外祖母也有些瞧不起祖母,因為她和這樣的女人交朋友。於是,媽媽和外祖母改變了話題,開始聊一些老話題,也就是每次母親到這裏來都要說的那些事兒:每周,外祖母會獨自去貝尤魯著名的叫做阿普圖拉赫大人的豪華飯店用午餐。說到這兒,她又開始啰啰嗦嗦地抱怨在那裡吃的每一樣東西。隨後,她又轉向那個老掉牙的第三個話題,問我們:「孩子們,你們奶奶會讓你們吃香菜嗎?」
「親愛的媽媽,這就是你最後的意見嗎?」母親問道。
「迪爾如巴女士昨天下午來了,」母親說,「她們和孩子們的奶奶玩比齊克牌呢。」
「午餐前他們不能吃這些。」母親說著,起身離開的時候,她經過我的身旁,走進對面的房間。「誰把這些卡片扔了一地?立刻給我撿起來。你幫幫他。」母親對哥哥說。
「安靜點!是電梯的聲音嗎?」
「那些事你都知道了,親愛的媽媽。」
「收音機里不會播這場比賽的。」哥哥回話說。
「上面。」這還是我第一次這麼說。
「我們今天打預防針了,所以回來早。」我說,「預防斑疹、傷寒和破傷風。」
「如果你們冷的話,過來告訴我。」說完,母親就走了。
「你已經回來了,是嗎?」
「他告訴你他去哪裡了嗎,親愛的?」
「什麼時候有的孩子啊?」那人問,驚奇地看著我們。「一畢業你就結婚了嗎?」
我沒吭聲。過了一會兒,哥哥回來了。他胳膊疼,躺在床上,用另一隻胳膊枕著腦袋。那睡姿看上去可憐兮兮的。等他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黑了。「媽媽,現在更疼了。」他說。
寫完后,他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把墨跡吹乾,折好字條裝在口袋裡,跑回卧室,把它塞進書包。我爬到自己的床上,高興得蹦個沒完。
「那你帶他們出去吧。」父親對母親這麼說。
「你會著涼的,」父親說,「再說阿里也會著涼的。走吧,回家。」
「來吧,」我說,洗了洗那堆比任何時候都要薄的卡片。「老規矩,上面還是下面?」
來到阿拉丁商店,父親給我們每人買了十塊裝的名人系列泡泡糖。我們回到公寓。進了電梯,我興奮得差點兒尿褲子。樓里很暖和,母親還沒回來。我們撕開糖紙,把它扔到地板上。結果是:
「我昨天沒打預防針,」我說,「我早早回家了,父親臨走時我見到他,他給我買的。」
哥哥站了起來,像電影里的傷兵那樣,單足蹦著向前走去。我擔心他真的受傷了,但看見他那樣,我多少又有些幸災樂禍。我們靜靜地走了一會兒,他說:「回到家裡,你就等著瞧吧。媽媽,阿里昨天沒有打預防針。」
「明天他們要給我打預防針,我很害怕,怕得喘不上氣來。你問媽媽。」
我沒吱聲。
「是的。」父親回答說,卻並未朝那人看。他們聊了好一陣子。圍著紫色圍巾的人轉過來,往我們手裡各塞了一把美國花生米。他走後,父親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好久都沒有說話。
我憋住呼吸,因為怕自己會哭。我衝到窗戶那裡,看著外面:僅僅五分鐘之前,一切都還那麼美麗——抵達終點的有軌電車;透過乾枯的樹枝,可以望見遠處的公寓樓;鵝卵石路面上躺在那裡的狗,懶洋洋地撓著九_九_藏_書自己的身體!要是時間就可以停止在那一刻;要是我們可以像玩賽馬骰子遊戲那樣,再倒回五格,該有多好。我永遠不會再和哥哥玩猜大猜小的遊戲了。
哥哥也走上樓來。
他翻出上面的卡片:34號,科卡·優素福,世界著名摔跤手。哥哥抽出底下那張,是50號,阿塔圖爾克。「你輸了。給我一張。」
「我不會著涼的。」哥哥說。
「住手!」母親喊道,「住手!我們在馬路中間呢!」
「來吧。」她說,眼睛看著窗外。我徑直走到她身邊,走到像是專門為我留著的位子一樣,緊挨著她,也眺望起下面的尼尚塔石廣場來。母親把手放在我頭上,溫柔地摩挲著我的頭髮。
順著吱吱作響的樓梯向上走,母親和外祖母一言不發。(以往母親有時會問:「親愛的媽媽,你還好嗎?」或者,「親愛的媽媽,我很想念你。外面很冷,媽媽!」)走到樓上后,我吻了吻外祖母的手,竭力不去看她的臉和她手腕上的那塊偌大的胎記。但是,她嘴裏僅剩的那幾顆牙,還有她長長的下巴和臉上濃密的汗毛,仍讓我們感到恐懼。因此,一進屋,我們立刻躲到了媽媽身後。而外祖母,又回到了床上。每天大部分時間,她都穿著睡袍和毛背心躺在那裡。她看著我們笑了笑,那眼神的意思是,好啦,來給我逗逗樂吧!
此刻我們正站在家門口對面,等待從馬奇卡而來的有軌電車駛過。它後面是一輛卡車,這輛轟轟作響的巴斯克塔斯車噴著大量尾氣。另一個方向駛來的,是一輛紫色的迪索托。這時,我看見叔叔從對面我家的窗戶俯望著街面。他沒看見我們,只是凝視著過往的車輛。我盯著他看了很久。
「哇噢。它簡直硬得像石頭。」
「我不玩了。」哥哥說,「你就只會哭了。」
吃完飯,媽媽說:「把你們的碟子拿到廚房去,爸爸的放那兒別動。」我們收拾了桌子。父親的餐具乾乾淨淨,一直躺在空蕩蕩的桌子上。
露天球場沒有什麼人排隊。「這張票是他們兩個的,」父親對守在十字轉門旁的檢票人說,「一個八歲,另一個十歲。」進門的時候,我們不敢抬眼看那個人的眼睛。看台上還有很多空位子,我們立刻坐了下來。
「求求你啦,爸爸!」哥哥喊道。
那天我們去看她。母親按了門鈴后等了很久,又用力地敲打那扇大鐵門,外祖母這才打開二層那銹跡斑斑的百葉窗。從那裡可以望見清真寺。她低頭看著我們,但因為常常不相信自己的眼力(她視力不濟,看不清稍遠點的東西),所以喊我們,讓我們向她揮揮手。
他下了車,沒等他鎖門,我們就在車內按下了門鎖。但父親並沒有進彩票行,他走到那條鵝卵石街道的另一邊。那兒有一家店鋪,貼著印有游輪、飛機、陽光沙灘的海報,竟然周日也照常營業。父親進去了。
「真的?」外祖母說道,睜大她那藍色的眼睛,似乎很吃驚的樣子。「疼嗎?」
「你不需要我們,親愛的媽媽。」母親囁嚅著。
「你哥哥呢?你一個人回來的嗎?」
我什麼都沒說,他轉身走了。我趴在窗前,看他走進阿拉丁商店。不一會兒,他走了出來,恰巧碰見對面馬爾馬拉公寓的看門人,於是停下來和他聊開了。
「你們兩個現在都下樓去,我會把你們抱上床的。」
「今天我們打預防針了。」
他從牆上摘下鑰匙,我們走進電梯。不一會兒,滿電梯都是他的煙味兒,還熏到了我的眼睛。「別碰電插座。」開門后,他囑咐說,隨即又把門給帶上了。
「爸爸去哪了?」
我們都跑到了樓上。叔叔坐在那裡抽煙,陪著祖母,父親不在。我們聽著收音機里的新聞,看著體育報道。祖母坐起來吃飯的時候,我們才回到樓下。
他看著我,什麼都沒有說。我跑到抽屜前,取出了紙筆。
「如果你願意,我們也可以照別的規矩玩。」過了一會兒,他說,「不論誰贏了,都拿走一張。如果我贏了,我可以從你那裡挑一張。因為我還缺一些人的圖片,而你又從不會給我挑選的機會。」
我外祖母的公寓在希什利清真寺旁邊,某路電車的終點站。現在,這座廣場已經擠滿了小巴士和長途巴士;周遭是高大丑陋的建築物和各式各樣的店鋪,而且塗滿了各種標記。午餐時分,人們像螞蟻一樣從寫字樓湧上人行道。過去,這裡是毗鄰歐洲的市郊。從我們家走到這座鋪滿鵝卵石的廣場,只需要十五分鐘。我們常和母親手拉著手走在菩提樹和桑葚樹下,彷彿漫步于鄉間地頭。
「我要去探望我媽呢。」母親回答。
哥哥和我衝到窗邊,看著外面的清真寺和廣場上的有軌電車。隨後,我們又翻了翻舊報紙上的足球比賽信息。「沒意思,」我說,「你想玩猜大猜小遊戲嗎?」
「我聽說,你爸爸今天回家很早。你看到他了。」
屋裡沒有一個人,但我還是習慣地叫了幾聲,「有人嗎?有人在家嗎?房間里有人嗎?」我扔下書包,打開哥哥的抽屜,開始翻檢他收集的那些電影票。他從不許我碰他的東西。我盯著那些球賽的圖片看了起來。那是他從報紙上剪下來,粘到本子里的。不久傳來了腳步聲,從聲音我就能判斷出,這不是母親,而是父親。我把哥哥收集的電影票和貼圖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這樣他就不會知道我看過他的東西了。
他把我抱在腿上。好一會兒,我們一起凝望著窗外。在我們和對面的公寓之間有一株高高的柏樹,樹梢在微風中搖曳。我喜歡看父親嗅它的樣子。
母親走到窗邊,望著下面的警察局。她直愣愣地站在那裡看了很久,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決心,收拾起父親的刀叉和空盤子,將它們放進廚房。「我去樓上看看奶奶,」她說,「我走開的時候別打架啊。」
「如果雪再這樣下下去,就會結起來了。」嬸嬸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會這麼說。
(1876—1950)
哥哥的胳膊還沒好,所以他慢了點,我先搶到了鑰匙,把它遞給了母親。折騰了老半天,母親才好不容易將那扇大鐵門打開。我們三個人一起費力推開了它。黑暗中,一陣怪味撲面而來。這氣味我決不想再聞第二次。那是一種發霉、腐朽、儲滿灰塵、年久凝濁的空氣。房門的右邊有個衣架,外祖母一直將外祖父的氈帽和皮領外套掛在上面,讓慣偷們以為這屋裡住著男人。角落裡還放著雙總是令我有些害怕的高筒靴。
「即使我們沒有離開,我們隊也不一定會進那些球啊。」我說。
「來吧,閨女,告訴我們,」祖母對母親說,「你應該知道,是不是有另一個女人?」
他又在床上眯了一會兒,然後遞給我六張恰克馬克、四張阿塔圖爾克,外加其他三張我已經擁有的圖片,想換一張葛麗泰·嘉寶,但我拒絕了。
「我不想再玩啦。」哥哥說。
「孩子們,到門口去,那樣姥姥九*九*藏*書才能看到你們。」母親說著,便和我們一起走到人行道中間,揮手喊道:「親愛的媽媽,是我和孩子們,是我們哪,你能聽到嗎?」
我已經在學校了。剛吃完午飯,整個班級都兩個兩個的排成隊,我們又要回到那間討厭的餐廳去打預防針了。有的孩子已經哭開了,有的則緊張地等待著。一陣碘酒的味道飄進了樓梯,我的心狂跳了起來。我走出隊列,來到站在樓梯頂層的老師那裡,整個班正亂鬨哄地從我們身邊走過。
我們盡情盡興地玩了很久。我想像自己是費內巴切隊的萊夫特,模仿他的樣子轉身帶球。過人的時候,我撞向哥哥打了疫苗的那條胳膊。他也跟著這麼做,卻對我毫無影響。我們都大汗淋漓,一直玩到紙球散架。靠著狠狠地撞他那條胳膊,我最後以5比3贏了比賽。哥哥躺到地板上大哭起來。
他惱怒是因為自己輸了。我穿過走廊,跑進起居室,祖母、媽媽和叔叔已經進了書房。祖母正在撥電話:
我們一聲不吭,吃罷晚飯。收音機傳來《體育世界》的聲音,我們知道白天那場球賽的結果是2比2平。隨後母親走進我們的房間,敦促我們上床睡覺。哥哥開始收拾書包,我跑進起居室。父親坐在窗戶旁,凝視著外面的街道。
「求求你,媽媽,求你啦。我想把孩子們帶到你這兒來。」母親說。
「回家路上,你可以在收音機里聽下半場比賽的情況。」父親說。
「你不能和兩個孩子生活在這兒,這兒到處是灰塵、幽靈和小偷。」外祖母說道。
「看窗外的東西呢。」
「不。」
「我的胳膊還疼呢!」哥哥說。
「你的爐子不怎麼管用啦,媽媽!」母親說著,拿起撥火棍,撥了撥裏面的煤球。
我久久地盯著空蕩蕩的大街。有一輛有軌電車駛過,接著是一輛售水馬車。我按了按鈴,叫哈茲姆上來。
「媽媽,別再這麼說了。我和大姐不是曾叫過一個公證人上門來的嗎!」媽媽抬高了聲音說。
「不,我在巴黎呢。」我說,這是在學校里常說的一句話。
「是你按的鈴嗎?」哈茲姆走到門口問我,「別瞎按著玩。」
我們不吭聲了。穿越廣場的時候,父親把車停在無痕彩票行門口——就像我們預料的那樣,卻對我們說:「別開門,我馬上回來。」
「你剛才冷嗎?」哥哥問道,「你為什麼剛才不說你不冷呢?」我沒吱聲。「白痴!」哥哥罵道。
「現在你就安靜點兒吧,」父親說,「回去路上我帶你們去塔克西姆廣場。」
獨立戰爭將軍
「爸爸,這個我吃不完了。」我說,把吃剩的遞給了他。
「住得近的孩子可以回去了,」老師說,「那些沒人來接的必須等到最後一遍鈴響。別按別人的胳膊!明天放假。」
我和哥哥又開始玩猜大猜小遊戲。
「今天他們給我們打預防針了,所以放學比較早。」
「牢牢地關上你們身後的大門!」外祖母哭泣著喊道,「麥卜茹萊,這周你還會來看我的,對嗎?」
「我的處境不像你婆婆那麼好。」我聽見外祖母說,「你該回去照看孩子們,再等等吧。」
我們從同排觀眾的身邊走出去,一會兒碰到別人的膝蓋,一會兒又踩了別人的腳趾,還踩到了我剛剛扔掉的起司皮塔餅。走下看台,我們聽見裁判員吹響了哨子。下半場開始了。
「我打了,媽媽!」
我相信自己一定會贏,於是同意了。但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連著輸了三次,損失了我最好的幾張卡片。在我還沒有意識到之前,我已經失去了兩張葛麗泰·嘉寶(21號),以及僅有的一張法魯克國王(78號)。我決計把所有這些都贏回來,於是遊戲賭注越來越大:結果是,我曾經擁有而他沒有的那些珍貴卡片,如愛因斯坦(63號),魯米(3號),薩爾基斯·納扎揚——曼波口香糖—甜品公司創始人(100號),還有克里奧佩特拉(51號)。兩輪下來,就都落到了他的手中。
「你是坐飛機去嗎?」
我們靜靜地撿起卡片。母親打開了那些舊箱子,凝視著她兒時的衣服、芭蕾舞裙和那些首飾盒。那架腳踏縫紉機上的灰塵衝進了我的鼻孔,嗆得我眼淚鼻涕直流。
「拿上這個,給孩子們吃點土耳其甜點吧。」
之後是一陣持久、怪異的沉默,彷彿屋內每個人都對母親有意見;彷彿父親對此心知肚明。
「姥姥,我們在學校打預防針啦。」我說。
跑下樓梯,我們三個一起推開那扇沉重的大鐵門。強烈的陽光直射而來,我們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我們知道。」
我們在那個小衛生間里洗了洗手,這時外祖母用柔和的聲音懇求道:「親愛的麥卜茹萊,拿走這個茶壺吧。你是那麼喜歡它,它應該屬於你。」她接著說,「我祖父在大馬士革任職的時候,把它送給了我媽媽。這是地道的中國茶壺,拿著吧。」
「你趴在這裏做什麼呢?」
我們靜靜地喝著湯,媽媽望著我們。從她腦袋的姿勢和目光遊離的神態,我知道她在聽電梯的聲音。喝完湯,她問:「再來點嗎?」說著瞥了一眼湯盆。「趁還沒有涼,我也喝點吧。」她嘴裏這麼說著,但身子卻站起來走到了窗邊,看了看下面的尼尚塔石廣場。她在那兒站了一會,然後扭過身來,回到餐桌旁開始喝湯了。我和哥哥還在爭論昨天的比賽。
「慢著!」外祖母說,「我們還沒說兩句話呢。」
於是,外祖母用興奮的語氣,說出了我們早就預料到的話:「那個宮中后妃!」
「我再也不玩了,」我氣憤地喊道,「我上樓去找媽媽去。」
「你們在上面幹什麼哪?」媽媽問,「什麼都沒吃,是嗎?先給你們來點扁豆湯吧。你們可以慢慢吃,等爸爸回來。」
我們都不做聲了,仔細傾聽。但那不是電梯。一輛有軌電車劃破了寂靜,餐桌、玻璃杯、水壺和裏面的水隨之微微抖動。吃橙子的時候,我們非常確定地聽到了電梯的聲音,它越來越近,卻沒有在我們這層停下,而是直接去了祖母的那層。
「這錢是你父親給的嗎?」他問,「但願你媽媽別發火。」
「也許你們當中真的有人病了。若果真如此,我們是不會讓你們下樓去的。」他說,「但是我要對那些不想打針而撒謊的孩子說,你們總有一天會長大成人,會服務於國家,甚至為她而死。今天你們逃避的僅僅是一針疫苗——但長大以後,如果你們只因為害怕而做了逃兵,便將是背叛國家的罪人。那就太可恥了!」
「如果再帶個女傭來,用不了兩天,我們就會把這兒打掃乾淨的。」媽媽接著說。
外祖母住在一棟四層石頭和水泥混建的樓房裡。它看上去就像一個側立的火柴盒,西面衝著伊斯坦布爾,背後是桑樹成林的山丘。丈夫死了,且三個女兒陸續結婚後,她就獨自住在這棟樓的一間房屋內,裏面擺滿了衣櫃、桌子、盤碟和鋼琴及其他林林總總https://read.99csw.com的傢具。我的姨媽總是給她做好飯送去,或是裝在金屬飯盒裡,叫她的司機帶去。外祖母不僅不樂意下兩層樓梯,到廚房裡去做飯,就是其他任何房間,她也從來都不去。那些空房都鋪著厚厚的地毯,已經布滿了灰塵和蜘蛛網。一如她的母親在一棟木質官邸中孤獨終老,我的外祖母也染上了一種怪異的孤獨症,甚至於見不得護理人員或鐘點工進出她的房間。
「好吧,親愛的媽媽,我再也不嚷了!」媽媽說罷,衝著我們的房間喊道,「孩子們,孩子們,走吧,帶上你們的東西,我們要走了。」
「你媽媽出去了,」他說,「去樓上你祖母那裡吧。」
我走到街上,把書包背在肩上快跑起來。一輛馬車在卡拉貝特肉鋪門口堵住了我的去路。我不得不在車流中穿行。我家住在馬路對面。我跑過海里紡織品商店和薩利赫花店,看門人哈茲姆為我打開了大門。
在樓下自己住的那層,我們三個人半天都默不作聲。上床前,我穿著睡衣溜進廚房喝了杯水,隨後走進起居室。母親正在窗前抽著煙,一開始她沒聽到我的動靜。
「你哥哥不在這裏嗎?」他問,「那好吧,回到你的房間去,讓我看看你能有多安靜。」
比賽開始了,好長時間,我們一言不發。過了一陣子,我的思緒開始遊離比賽,轉到其他事情上去了。為什麼所有球員的名字都不一樣,卻穿著同樣的隊服?我開始想像球場上奔跑著的不再是球員,而是一堆人名。他們的短褲越來越臟。又過了一會兒,我看到露天看台後面,一艘有趣的帶煙囪的輪船駛進了博斯普魯斯海峽。上半場結束了,兩隊都沒有得分。父親給我們一人買了一袋埃及豆和起司皮塔餅。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張卡片。「91號:林德伯格!」他吃驚地讀出聲來,「他就是駕駛這架飛機,穿越了大西洋的!你從哪兒找到的?」
「今天你沒去學校嗎?」
「是的,」他說,「去巴黎。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兩磅半里拉的大硬幣遞給我,然後又吻了吻我。「也別對人說你在這兒見過我。」
我們只好罷手。一個穿著外套的男子和一個戴著帽子的女士走過我們身旁。在馬路上打架,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哥哥突然向前沖了兩步,摔倒在地。「好疼啊。」他抬著腿說。
「親愛的媽媽,」母親說,「你不記得我們住在這裏的時候有多快樂嗎?那時就我們兩個,姐姐們都嫁人了,爸爸也過世了。」
「你願意用你的葛麗泰·嘉寶換我的十二張恰克馬克嗎?」他問道,「這樣你就能有一百八十四張卡了。」
「是的。」

1

如同往常一樣,外祖母對我們說,她看見貓衝著花園裡的香菜撒尿,很可能就是這樣的香菜幾乎洗都沒洗就直接地放到一些傻瓜的飯食里了,這著實使她對那些希什利和尼尚塔石的菜販們感到惱火。
「膽小鬼!你害怕一個人待在屋裡吧?」
「好啊,」哥哥說著,又開始模仿那個英國偵探,「反正我還想再看看這些報紙呢。」
外祖母停了一會兒,說:「先別管爐子啦。給我講點新鮮事兒吧。外面都有些什麼事兒呢?」
「別老待在那兒,我的閨女。」祖母說。
「不,一張。」
我們起身轉悠,暖和一下身體,就像大伙兒一樣。我們學著父親的樣子,把手也揣到毛料褲子兜里,轉過身來打量著坐在身後的觀眾。人群中有人衝著父親叫喊著什麼,父親把手搭在耳朵上,示意太吵了,他什麼都聽不清。
我立刻把錢裝進口袋裡。父親把我從腿上放下來,拎起手提箱,這時我喊道:「別走,爸爸。」但他再次吻了我,然後就走開了。
「親愛的媽媽,從現在起,我不會再向您要任何東西。」母親說,「把它放到您的櫥櫃里吧,不然會打碎的。來吧,孩子們,吻姥姥的手。」
教室里陷入一片長時間的沉寂。我看著阿塔圖爾克的照片,留下了眼淚。
這時我注意到,祖母和叔叔椅子間的那台收音機——永遠都是開著的——此刻卻無聲無息了。一陣寒意掠過我的心頭。
「不,爸爸,求求你。」我們懇求道。
我很欣賞第一張91號人物,是林德伯格坐在他穿越大西洋時的飛機上。突然我聽見鑰匙的開門聲,媽媽回來了!我飛速撿起被我丟在地上的泡泡糖紙,並把它們扔進了垃圾桶。
「嗯。」

2

「它直接上去了。」媽媽嘟囔著。
哥哥拿著他的一百六十五張卡片,「你想玩猜大猜小遊戲嗎?」
「他們班還沒打完呢,」我說,「學校讓我們回家了,我一個人穿過整條馬路呢。」
「我告訴過你,別和他結婚的,對不對?」外祖母說。
2-A教室里有六七個和我一樣被赦免的孩子,其中一個仍恐懼地看著窗外。驚恐的哭聲傳到樓下的走廊,一個戴眼鏡的胖男孩正在大聲磕著南瓜籽,看著奇諾瓦的幽默書。教室門打開了,消瘦憔悴的代理校長賽菲先生走了進來。
「你好,我的閨女,」她說,那口氣就像她是在和母親講話,「是葉希柯伊機場嗎?聽著,我的閨女,我們想打聽一下白天早些時候去歐洲的乘客。」她說了父親的名字。等待結果的時候,祖母不停地扭著電話線。「去把我的煙拿來。」隨後她對叔叔說。叔叔起身離開后,她把聽筒稍稍從耳邊拿開。
「還玩嗎?」我的前額依然抵著窗玻璃,問道。
我舉起父親簽字畫押的那張字條,交給老師。她皺著眉頭看了看。「要知道,你爸爸不是醫生,」她說,然後又想了想。「上樓去吧,在2-A教室等著。」
午飯過後,叔叔在隔壁陰暗的房間里抽煙。「我有張足球賽門票,但我不去了。」他說,「你爸爸會帶你們去的。」
「回家后我們玩猜大猜小遊戲怎麼樣?」哥哥問。
「我才不要你照應我呢。」
「你哥哥呢?」
「怎麼啦?」老師問,「這是什麼?」
回到家裡,他把零錢遞給我。我迫不及待地打開泡泡糖:又有三張恰克馬克元帥,一張阿塔圖爾克,以及萊奧納多·達·芬奇、蘇萊曼大帝、丘吉爾、弗朗哥將軍各一張,另有一張21號人物葛麗泰·嘉寶,我哥哥始終還沒有她的。現在,我總共有一百八十三張了,但是要收齊一百個人的,我還需要再集二十六人的圖片。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真的沒有什麼新鮮事要說嗎?」
「玩會兒猜大猜小遊戲嗎?」他問我。
「什麼?」
「我的小麥卜茹萊,我親愛的女兒,別生你可憐母親的氣。」外祖母邊說,邊讓我們吻她的手。「別把家裡的客人都帶走,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你們兩個,到廚房去。」叔叔說。「貝克爾!」他喊道,「給孩子們拿個球,讓他們在過道里玩。」
沉默了一會兒,外祖九九藏書母問:「你什麼人都沒見到過嗎?」
通常外祖母會鎖上每個房間,以免那些可能從窗戶進來的盜賊會進入其他房間。母親打開了一間又大又冷的房子,從那裡可以看得見街道和有軌電車。有好一會兒,她和我們站在那裡,看著那些蓋在厚厚毯子下的椅子、沙發,生了銹、布滿灰塵的檯燈、餐具、餐椅,成捆的舊報紙;看著倚在角落裡一碰就吱吱亂響的那輛女式童車以及它破舊的座椅和垂頭喪氣的扶手。但和往常母親興緻好的時候不同,她今天沒有從箱子里給我們拿出些東西來看。(「孩子們,媽媽小時候就穿著這雙涼鞋;孩子們,看,這是姨媽的校服;孩子們,你們想看看媽媽小時候的小豬錢罐嗎?」)
兩隊球員已經來到了土質球場。我喜歡看他們穿著耀眼的白色短褲在場上跑來跑去做熱身。「看,那是小馬赫邁特,」哥哥指著其中一個說,「他剛從青年隊轉過來的。」
「你們上去一個看看,」媽媽說,「爸爸可能已經回來了。」
我贏了,他給了我一張費夫齊·恰克馬克元帥的卡片。但我不打算要,「你能給我那張78號,法魯克國王的嗎?」
「我們不想去外婆家。」哥哥說。
「麥卜茹萊,親愛的女兒,如果你帶著兩個孩子到這裏來,我們四個人靠什麼度日呢?」
「孩子們需要呼吸些新鮮空氣。」我母親會在卧室里說。
「求你啦。」
我聽不清母親說了些什麼。祖母望著母親,就像母親壓根兒什麼都沒說。這時,有人在電話另一頭說了些什麼,祖母發怒了。「他們什麼都不會告訴我們。」她喊道,這會兒叔叔拿著煙和煙灰缸走了過來。
「胳膊疼嗎?」
「照這個樣子玩,我總是會輸,」我說,「除非按照老規矩,不然我以後再也不玩了。」
母親看見叔叔望著我,這才意識到我就在那裡。她一把拉住我,推回到走廊去。手撫摸過我的頸背時,發現我已經渾身濕透,但她沒有生氣。
「光著腳你會受涼的,」她緩過神來說,「你哥哥上床了嗎?」
我們玩了很久,他總是贏。很快我的二十張恰克馬克就被他贏走了十九張,此外還有兩張阿塔圖爾克。
真希望此刻我能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過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我躡手躡腳地走下吱吱作響的樓梯,向外祖母的屋子走去;一面想著一個遠親,他是做保險的,但後來卻自殺了。父親的母親曾經告訴我,自殺的人會待在地下最幽暗的處所,永遠上不了天堂。走過了一段長長的樓梯,我在黑暗之中停了下來,然後轉過身,又向上走,末了坐在最後一級台階上,靠近外祖母房間的那一邊。
作為過去的消遣,遙望窗外是如此重要,以至於當電視真的到達土耳其後,人們坐在電視機前看節目的姿勢竟與從前在窗前眺望的姿態一模一樣。我的父親、叔叔、祖母看電視的時候,常常不看彼此,盯著屏幕爭論不休,或是說兩句停兩句,報告剛才所見所聞的內容,一如當初我們透過窗戶凝視外面的世界。
「你壓根就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廚房裡,貝克爾已經洗完了碟子。「先坐那兒吧。」他說,隨後走出廚房,來到玻璃陽台上。如今那裡已經成了祖母的陽光溫室。他拿了一堆報紙回來,把它們揉成圓球狀,有一個拳頭那麼大時,他問:「這樣可以嗎?」
「這麼說你會把車借給我嘍,是嗎?」父親問叔叔。
「安靜點!」母親喊道。
「媽媽,我的胳膊疼。」哥哥說。
「親愛的媽媽,」我母親說,「孩子們會煩的;他們想看看其他房間。我去把隔壁的房間打開吧。」
她沒吭聲。在夜晚的寂靜中,我們久久地凝視著窗外細雨飄飄的街道。
「他帶著手提箱走了。哈茲姆也看到了。」
「傑瓦特,我保證。我決不會哭的。」我堅持道,走到他身邊。「但我們必須像剛開始那樣,按照老規矩玩。」
「拿這兩磅半里拉,」我說,「去阿拉丁商店,給我買十塊名人系列的泡泡糖。別忘了找五十庫魯什零錢回來。」
「我不信任那個公證人,」外祖母說,「從他臉上就能看出來,他是個騙子,他甚至壓根兒就不是公證人。還有,別那麼大聲沖我嚷嚷。」
貝克爾繼續往球上裹著報紙。這會兒工夫,我透過廚房的門縫看著媽媽、祖母和坐在她們對面的叔叔。貝克爾從抽屜里拿出一捆繩子,儘可能將紙球綁得圓圓的。為了讓邊緣更服帖,他用濕抹布輕輕地擦了擦,然後再使勁兒壓了壓。哥哥忍不住摸了摸。
「可是現在你有兩張葛麗泰·嘉寶的啦。」
「去過道里玩,」貝克爾喊道,「在這兒非打碎東西不可。」
「我才不會去契約辦公室簽那個字並把我的照片交給那些骯髒的男人呢。」
「安靜點,」母親說,「該睡覺了。」
「爸爸,帶我們去看球賽吧。」我哥哥在另一間屋子喊道。
屋裡一片沉寂。
「媽媽會生氣的。」
我得到了兩張費夫齊·恰克馬克元帥,一張查理·卓別林,摔跤手哈米特·卡普蘭,甘地,莫扎特,戴高樂,兩張阿塔圖爾克,還有一張葛麗泰·嘉寶(21號人物),這是我哥哥至今還沒有的圖片。加上這些,我現在已經有了一百七十三張名人圖片,但還需要二十七張才能收齊。我哥哥得到了四張恰克馬克元帥,五張阿塔圖爾克,還有一張愛迪生。我們把泡泡糖扔進嘴裏,開始讀卡片背面的文字:
「就沒有什麼可以給我講講的事兒嗎?」外祖母懇求道,「你去看望你婆婆了,還有別的人嗎?」
「到這兒來,我們一起看吧。」
「這是你的孩子嗎?」那人擁抱父親以後問道,「都這麼大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假如沒有東西可看,沒有故事可聽,生活將會變得索然無味。孩提時代,我們聽收音機、透過窗戶眺望對面的公寓或樓下蹣跚而過的行人,藉此擺脫生活的無聊。在1958年的那些日子里,土耳其還沒有電視。但我們卻不肯承認:我們總是無比樂觀地談論電視,就像談論一部四五年之後才會抵達伊斯坦布爾的好萊塢電影,說,「就要到了。」
「來,幫個忙,用你的手壓住下面。」哥哥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壓住最後一個繩結。貝克爾又打了個繩結,球做好了。他把球扔到空中,我們立刻踢來踢去玩開了。
「那個賣土耳其糖果的人回到尼尚塔石拐角了!」我從另一扇窗戶可以看到路面的有軌電車。
「那你可不許哭啊,」他說,「好吧,上面。」
「哦,親愛的。」外祖母笑著說。
「他睡了。媽媽,我想跟你說件事。」我等待著,想讓媽媽在窗邊給我挪出一塊地方來。媽媽騰出了一個溫馨的角落,我蹭了過去。「爸爸去了巴黎,」我說,「你知道他拿了哪個手提箱嗎?」
隊員們換上乾淨的短褲回到場上,不久,父親對我們說:「走吧,回家吧。你們會著涼的。」
「那我就不玩了,」哥哥說,「你看見啦,我正在看報呢!」九*九*藏*書
「沒有吐司麵包嗎?」哥哥問。
好一會兒,我盯著窗外,隨後開始小心翼翼地數自己的卡片,僅剩一百二十一張了。父親走的那天,我還有一百八十三張呢!我簡直不能再想了。我只能同意哥哥的條件。
「我一個人回來的,街上汽車真多。明天我們放假。」
你拿一堆圖片,用手掌按住,問,「上面還是下面?」如果他說下面,你就看一看最下面那張,假定是68號吧,麗塔·海華斯。然後我們假定18號詩人但丁,是最上面那張。這樣,下面的大號就贏了。輸的就得給贏的一張卡片,當然是你不那麼喜歡,或者重複最多的圖片。菲爾德·馬歇爾、恰克馬克的圖片在我們之間來來往往,直到晚飯時間。
父親沒說什麼。
從她甜蜜開心的笑容里,我們知道她認出來了。她的身影隨即從窗邊消失,走進房間,從枕頭下拿出一大把鑰匙,用報紙包好,再從窗戶里扔下來。哥哥和我推搡著,跑去搶那把鑰匙。
「站起來,」媽媽低聲喊道,「快點,站起來吧。大家都看著哪!」
我們早上玩過那個遊戲,哥哥還是贏了。
費夫齊·恰克馬克元帥
「明天學校會給你打預防針哦,可疼啦,」他說,「別指望我會照應你,知道嗎?」
不一會兒,我們走下樓,母親給我們穿上套頭毛衣,厚花格羊絨長襪。父親抽著煙,在門廳里踱來踱去。叔叔把他「優雅、雪白的」1952年道奇車停在塔斯維基耶清真寺門口。父親讓我們兄弟倆都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自己轉動鑰匙發動了汽車。
「好吧,玩就玩。」
「不,」哥哥說,「我們事先並沒有這樣說。」

3

「我生病了,」我說,「我想回自己的房間,你給我開門吧。」
「等我胳膊好了,看我不殺了你!」他躺在那裡嚷嚷道。
我們異口同聲地,按照母親預先說好的口吻說:「不,姥姥,她從不讓我們吃。」
「我才不讓那些手腳不幹凈的女傭進入這個房間呢,」外祖母說,「再說,要打掃乾淨這房間的灰塵和蜘蛛網,得花半年的時間呢。那時,你那離家出走的丈夫也就回來了。」
我們在哈比耶下了車,向家裡走去。哥哥心滿意足,一聲不吭,都快把我氣瘋了。我拿出了那張藏在口袋裡的林德伯格。
「扔到這兒吧,」他說,「沒人會注意你的。」
「我想看報紙啦。」
不一會兒,我們遠遠地看見外祖母裹著一縷慘白的陽光,站在二層木質樓梯的盡頭。她看上去像個幽靈,拄著拐杖,但儀態依然優雅。她站在那裡,光線穿過磨砂門,慘淡地照在她的身上。
「那麼,它也有一半歸我。」哥哥說,「事實上,我們最後一輪說好了,你必須把剩下的所有卡片都給我的。」他想從我手裡搶,但沒得逞。他抓住我的手腕,使勁兒扭著不放。我狠狠地踢了他大腿一腳。我們便扭打在了一起。
「你可以開車去。」叔叔說。
我們和媽媽手拉手走著。我們一聲不吭,靜靜地站在那裡,聽著旁邊路人的咳嗽聲,等待回程的有軌電車。最後,我們終於坐上了車,我和哥哥坐在第二排,因為想看看售票員賣票的樣子,並且又玩起了猜大猜小的遊戲。開始,我輸了一些卡片,隨後又贏回了幾張。我於是把賭注加到了最大,哥哥高興地同意了。我又輸得一敗塗地。到奧斯曼貝那一站時,哥哥說:「我想換你手裡剩下的所有卡片,你特別想要的十五張在這裏。」
「你媽媽知道嗎?」他問道,並把紙筆放到克爾凱郭爾的書上。這書他一直在看,卻從沒打算把它看完。「你要去學校,但不用打預防針。」他說,「我打算這麼寫。」
「失敗的摔跤手總想再戰一場。」哥哥這麼說,眼睛卻仍舊盯著報紙,「我在看報呢。」
「如果在樓下裝個大爐子,這房子兩天之內就會舒適、暖和得多呢。」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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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說,「他給了我兩磅半里拉。」
星期天,我和叔叔嬸嬸還有住在公寓樓下的每一位,都會來到樓上和祖母共進午餐。我站在窗前等著食物端上來,感到和母親、父親、叔叔、嬸嬸在一起是如此令人愉悅,彷彿我面前的每一件事物都閃著淡淡的光輝,它們籠罩在長餐桌上方的水晶燈下。祖母的起居室和樓下的起居室一樣灰暗,但我卻覺得她的更暗一些,或許是因為那些紗窗和流蘇的緣故。它們懸挂在永遠關閉的陽台門窗兩邊,投下些許令人心悸的陰影。又或許是因為屋裡擺放著一扇珍珠母鑲嵌的屏風,還有厚重的桌子、各式衣櫃、小型鋼琴、那些掛在高處的相框以及這間屋子因缺少新鮮空氣而常有的灰塵味兒。
他拿著報紙,那樣子看上去就像我們先前曾在天使劇院看到的黑白影片里的英國偵探。我又在窗邊向外面看了一會兒,終於同意了哥哥的條件。我們從口袋裡拿出名人系列卡片,玩了起來。開始,我贏了;但後來,又輸了十七張卡片。
「再裹幾張吧。」哥哥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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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會這麼說呢?」
大街上,一切(街道兩旁黑黢黢的店鋪、車燈、馬路中間供警察執勤的一小片空地、潮濕的鵝卵石路面、掛在樹榦上的廣告牌及其字母)一切都那麼寂寥、哀傷。開始下雨了,母親的手指緩緩地穿過我的發梢。
「我不能過去,」他對那人說,並指指我們所在的方向,「我得和孩子們在一起。」
開始,我是贏的,可隨後他又扳了回去。他掩飾著內心的興奮,強忍著笑,拿我的卡片,放進自己那疊當中。
「什麼都沒有。」母親坐在我們旁邊說。
「你怎麼一個人這個時候就回來了呢?」他問。
我聽他的話,回到房間里,前額抵在窗戶上眺望窗外。根據走廊里傳來的聲音判斷,我知道父親從櫥櫃拿出了一個手提箱,拎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從衣櫃里取出夾克和褲子。這是我從衣架發出的聲音聽出來的。他隨後又從抽屜里拿出襯衫、襪子,還有內衣。我聽見他把這些都放進手提箱里,然後走進盥洗室。從盥洗室出來后,他重重地鎖上手提箱,隨即進了我的房間。
父親回來了,哥哥正在擺弄汽車的加速器。我們回到了尼尚塔石,把車停在清真寺門口。「我怎麼忘了給你們買點什麼了!」父親說,「不過,求求你們,別再要那個名人系列了。」
每個人都高興地叫喊了起來。有些同學離開教學樓時還舉著胳膊,有些停下來讓看門人希勒米看他們胳膊上擦過的碘酒痕迹。
「親愛的媽媽,我問過你多少次了——求你了——在他們徵收之前,把貝貝克的地賣掉一塊吧?」
「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他說,然後吻了我。「不要告訴你媽媽。以後我自己會告訴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