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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30、兩個音樂愛好者

第二章

30、兩個音樂愛好者

奧斯曼也看見他們了。他正準備上車,抬頭看看四周卻不曾想看見了他們。彷彿無法決定是否要上車,他在車邊待了一會兒,然後他用幾秒鐘的時間穿過了馬路。他開始徑直朝他們走來。阿伊謝恐懼地,也可能更多的是好奇地站在原地看著哥哥。
傑茲米看著路當中的樹,好像那裡有什麼好看的東西一樣,他問:「暑假您幹什麼?」他們正從塔克西姆往哈爾比耶方向走。寬敞的街道當中有一排椴樹,樹上開滿了花,已經是五月初了。他們剛剛一起從巴拉茲先生的音樂課出來。傑茲米想一直走到尼相塔什,但是阿伊謝不同意。於是,似乎為了這個他們之間開始了關於文明、男女關係的爭論。今年尼甘女士不再去貝伊奧魯接阿伊謝了。在阿伊謝讓尼甘女士作出這個決定前,家裡發生了一場長時間的冷戰。當尼甘女士明白,女兒任何時候都不可能成為自己希望的那樣,自己也不想再遭罪來回奔波時,她撇了撇嘴,最終作出了不再去接她的決定。
傑茲米突然擔心地問道:「你沒生我的氣吧?」
阿伊謝突然說:「我哥和我媽要我去瑞士。」
他們已經走近哈爾比耶軍營了。傑茲米用和阿伊謝唱反調的習慣說道:「我沒有說他們是壞人!我只是好奇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能接受更加理智和合乎邏輯的一種生活。特拉布松有個叫哈吉·伊爾雅斯的人。他做生意,很有錢,同時還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他還放高利貸……這種人反對改革我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們家呢?當然,我沒說他們反對改革。我知道他們是歡迎改革的,我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但我看見,他們好像對改革所做的一切持懷疑態度……或者說他們並不十分贊成!而我想,在城市裡生活的富人,也就是了解歐洲的富人,我說明白了嗎,九*九*藏*書也就是新興的富人他們應該是接受改革的。但是他們看上去並不是那樣的。無知的老百姓本來就什麼也不懂。那麼阿伊謝,改革將由什麼人來推進呢?公務員們嗎?在特拉布松被人嘲笑的我那可憐的父親嗎?在學生宿舍里,因為愛好音樂,因為手裡拿著這個可笑的盒子而被人嘲笑的我嗎?何況公務員們也開始羡慕起那些粗魯的富人來了。那麼,你是怎麼想的?」他把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的臉轉向了阿伊謝……「你說讓我教特拉布松人去海里游泳,你那是在譏諷我。我說那裡的人不會下海游泳時,你以為我是在討厭富人。我不是討厭富人!我討厭他們的粗野、沒文化和無知,我生氣他們對國家和改革漠不關心!」
「哪個?手裡拿報紙的嗎?」
傑茲米開始習慣性地問起了問題:她哥哥是怎麼想的,她母親的用意是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送她去瑞士,家裡人是怎麼議論這個問題的,家裡別的還談些什麼,有沒有雷菲克哥哥的消息?阿伊謝不情願地簡短回答了這些問題。她惟一不喜歡傑茲米的就是他對她們家表現出的好奇。他希望知道事情的所有細節,他會帶著一絲仇恨,帶著一種野心勃勃的表情專註地聽,有幾次他好像是在幻想遠方的天堂一樣長吁短嘆一番,然後開始陳述他的批評和觀點。他總是從兩個方面來闡明自己的批評和觀點:或是指出她們家發生的事情與文明國家裡的家庭和人的行為格格不入的方面,抑或是說她們的家庭生活和富裕是和土耳其大多數人家大相徑庭的。然後,他還會像往常那樣,開始說阿伊謝、她去世的父親、兩個哥哥,甚至她的母親其實都是好人。
「但是,你應該有個看法。」
阿伊謝感到一種隱約的恐懼和憤怒,她說:「沒讀過!」
「你想去嗎?」
傑茲米https://read.99csw.com努力做出一副驕傲的樣子,但他也有點不知所措了。他也在用目光對阿伊謝說:「我誰也不怕。原來這就是你的哥哥?我是怎麼對待他的?」奧斯曼拽著阿伊謝的胳膊說:「我們走吧!」然後他伸手摸了摸阿伊謝的頭,開始向她詢問學校和功課的事情,他的動作有點像傑夫代特先生,只是少了些溫存,多了點做作。他們轉身朝栗子樹下的車走去。
「為什麼要走?我不怕任何人。我不走。像他那樣一個人應該知道男孩和女孩之間的關係……」
傑茲米生硬地說:「我教他們!」
「什麼想法也沒有!」
「那裡沒人下海游泳。只有在這裏,在伊斯坦布爾的島上和蘇阿迪耶才會有人下海游泳,當然還有在歐洲。」傑茲米生氣時,會忘記自己應該是個文明的擁護者,他只會記得自己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因為他的父親在特拉布松當音樂老師。
阿伊謝說:「我在聽!」她開始用眼睛掃視起街道來。她看見路邊那個賣報紙的香煙店前面停著一輛車。
她嘟囔道:「那邊那個人是我哥哥!」
「因為我說的那些蠢話。不管你們家人的行為是什麼樣的,我總是尊重他們的。可能是因為他們太有錢,也可能你是他們中的一員,所以我會諷刺你,但是別認為……因為我有自己相信的東西……有我珍視的東西……但你沒在聽我說話。」
阿伊謝仔細地看著傑茲米的臉。她的目光好像是在說:「你看見了吧,錯在你。我能做什麼呢……」
她說:「今天的課很有意思,不是嗎?巴拉茲先生的小提琴拉得很好。」
傑茲米說:「我也可以像他那樣給您伴奏的!」他特別生氣或是被感動時,會把「你」改成「您」。「我們可以一起合作《克萊采奏鳴曲》的。你讀過同名小說嗎?」
「您把我妹妹一直送到了這裏。九*九*藏*書但以後您就不用麻煩了!現在我把她送回去!」然後像是要給他們告別的時間一樣,他朝四周看了幾秒鐘。大概他還在研究是否有熟人看見了他們。
阿伊謝什麼也沒說。從他們身邊經過的一輛公共汽車揚起了一片塵土。阿伊謝看見車窗里一個戴頭巾的女人在盯著他們看。她很好奇那女人看見了什麼,想了什麼。她想:「一個丑姑娘和一個手裡拿了只奇怪盒子的英俊男孩!」這個不愉快的想法讓她感到心煩意亂。
今年暑假他們本來準備去黑伊貝利島的,因為去年傑夫代特先生去世沒能去成。但是母親和奧斯曼想讓阿伊謝去瑞士姨媽那裡鞏固一下法語,因為她馬上要高中畢業了。如果去瑞士,阿伊謝就不能去上鋼琴課,不能和傑茲米一同從土內爾走到哈爾比耶了。阿伊謝想:「我不想去瑞士!」然後她發現傑茲米在神經質地甩動琴盒,她馬上說:「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說完這話她就害羞了。因為有一次傑茲米為了強調他們之間存在的巨大差異,他說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人在問這種問題時會用「你幹什麼?」而像阿伊謝那樣有時間選擇和做很多事情的人以及他們周圍的人則一律會說「你想做什麼?」
在這種情況下,傑茲米總會提到阿伊謝什麼小說也沒讀過,但這次他沒再說什麼。他們沉默著走了一會兒。
阿伊謝對他的這種好奇很氣惱,她說:「你快走,快走,走!」
他們誰也不說話了,慢慢朝哈爾比耶方向走著。西斜的五月陽光只照到了樹頂和遠處一些公寓樓的後背。路面、樹木和牆壁都在陰影里。從希什利方向吹來的輕風不時給這片背陰地送來陣陣椴樹花和金銀花的香味。
傑茲米說:「我大概要回特拉布松,去父母那裡。」他在伊斯坦布爾讀法律。
阿伊謝再次感到了那種愛意,但這次她小心地回答說:「九*九*藏*書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
傑茲米問:「那麼,關於哈塔伊官司您是怎麼想的?」
「我很喜歡……特別是他拉小提琴給我伴奏的時候!其實他可以成為一名偉大的音樂家!」
奧斯曼說:「小夥子,您乾的這事……」然後他的視線落在了傑茲米手上的小提琴盒子上。像是看見了什麼鬧心的東西一樣,他皺了皺眉頭說:「算了……您也搞音樂嗎?」
阿伊謝想:「那是我哥哥!那是我們的車!我們的新車,熟透的櫻桃色!……剛才我為什麼沒有發現?」像一個目睹了一場災難,因為恐懼和激動而一動不動愣在那裡的人一樣,她驚訝地看著那輛車、車裡走出來的人——她的哥哥。
傑茲米突然說:「謝謝你!」隨後大概覺得這話不太合適,他又嘟囔道:「你沒生我的氣吧?」但是他的臉上掛著勝利者的微笑。
阿伊謝說:「多好啊!」她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興奮,她說:「你可以讀喜歡的小說,可以下海游泳。」
傑茲米晃著手裡的小提琴盒子又問道:「暑假您幹什麼?」
「我的名字叫傑茲米,先生……我讀法律……」
奧斯曼在離阿伊謝幾步遠的地方看了看傑茲米。他對阿伊謝說:「你是要回家吧?」沒等妹妹作答,他嚷道:「快,上車去,我送你回家!」他裝作沒看見阿伊謝臉上驚訝的表情。然後,他用一種鄙視的目光又仔細看了傑茲米一眼,他說:「這個小夥子是和你一起的嗎?」
「我不知道!」
傑茲米用半是氣憤、半是恭敬,但明確和堅定的語氣說:「是的,先生!」他十分自信地往前邁了一步,但是奧斯曼沒有把手伸出來。
傑茲米用手推了推滑向鼻尖的眼鏡說:「跟平常沒什麼兩樣。」
阿伊謝說:「原來你認為我們家是粗野、沒文化和無知的!」但是她不相信自己說的這些話。
傑茲米又問道:「是手裡拿報九九藏書紙的那人嗎?」然後他從阿伊謝的表情里明白那人就是她的哥哥。他開始好奇地觀察起這個聽過很多關於他故事的人。
「你不喜歡巴拉茲老師拉的小提琴嗎?」
他們之間大概有二十步左右的距離。阿伊謝不曾想自己會如此害怕、如此驚慌。她剛才還在想自己害怕的東西是荒唐的,她努力在讓自己相信傑茲米是對的。
和往常一樣,音樂課上匈牙利老師先是挨個指導了每個學生,然後讓他們聽了唱片,最後在學生們的要求下拉了一段小提琴。
「不,請你別誤解!我沒在說你們家……我……我在說你們家裡的那些人為什麼會那麼做。一方面他們要把你送去歐洲,一方面又比如說您……你不希望我和你一起走到尼相塔什……」他突然抬起頭,朝四周看了看。
「不是很喜歡!」
阿伊謝想:「是的,他是不會氣惱的!」她用餘光看了看身邊這個纖細、瘦弱、英俊的小夥子,她有點激動。街上瀰漫著椴樹的花香。她感到內心涌動起的一陣愛意,但她克制了自己。
他們已經走到哈爾比耶軍營前了。路在這裏開始分岔。阿伊謝憂心忡忡地看了傑茲米一眼,她看到他臉上的慌張和悲哀,她明白自己不會反對和他走到尼相塔什了。好像那裡不是他們往常分手的地點一樣,他們開始繼續往前走了。從軍營的馬廄里,還有路邊的廁所里散發出來的尿味與糞便味和椴樹花香混到了一起。
「你還沒說暑假幹什麼呢!」
傑茲米結結巴巴地說:「我暑假不回特拉布鬆了!在那些不解人意、無知的人當中我會悶死的。我在一家酒店找到了工作。這個夏天,阿伊謝,你在聽嗎?我讓你覺得煩了嗎?這個夏天我……」
阿伊謝又害羞地想到「一分鐘里說了兩句錯話」。然後她想起什麼似的說:「好啊!你可以教他們那些文明的原則,告訴他們下海游泳沒什麼害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