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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31、覺醒?

第二章

31、覺醒?

男人突然嚷道:「您是什麼人竟然說這樣的話!您以為自己是誰,竟然可以鄙視泛突厥主義……」
穆希廷突然憂慮起來。他想如果再讓這個用道德說教家語氣說話的人繼續講下去的話,他就會喪失很多自信。他想說約了別人,或是編個別的謊話離開這裏,但是一種不明原因的麻木和好奇讓他沒這麼做。
馬西爾·阿勒泰勒說:「我理解您!」他的眼神依然是「我可以讀懂你的靈魂並理解你!」他繼續說道:「我可以理解您,您想在相信什麼東西前先好好思考一下。但因為您這麼做了,所以您就無法相信了。可是您這樣是無法擺脫不幸的……您應該首先跟著感覺走,先相信,激動,然後再思考……動不動就深入思考……這會讓人不幸福的。在土耳其,這樣思考的人會被排擠到社會之外的,這點您和我一樣清楚。在這裏思考的人會是孤獨的……在這裏不動感情地思考是變態的……何況所有的東西用腦子又怎麼可以理解?我們不只擁有理智,我們還有感情!看見土耳其國旗,了解到發生在哈塔伊的事情您不激動嗎?只要一點點激動就夠了!讓自己激動起來,去相信,投身到社會中去,抹去您的理智。那時您就可以獲得幸福了。」
馬西爾·阿勒泰勒說:「您坐在這裏,過著不幸福的生活,用酒精來麻醉您自己。因為您的生活里沒有一個理想。生活里您依賴什麼?宗教嗎?不是!您的家庭嗎?不是!工程師職業嗎?不是!」他每次都扳著一個手指問著,每次又都看著穆希廷茫然的眼神說出答案:「一個女孩嗎?不是!玩樂嗎?不是!像您的某些同齡人那樣熱衷於改革嗎?也不是!那麼是詩歌嗎?是的,對此您無法說不是,但是如果沒有其他的那些東西,詩歌又有什麼價值呢?您鄙視其他的那些東西也許是對的,但有一樣東西很重要,那就是您是一個突厥人!」他的手指又戳到了桌面上。
穆希廷看到名片上寫著:馬西爾·阿勒泰勒,卡瑟姆帕夏高中文學教師,凱梅拉爾特街14號,維茲內基萊爾……穆希廷沒覺得這張名片可笑。
男人說:「您是穆希廷·尼相基吧?我認識您!」
馬西爾·阿勒泰勒說:「您明白的話還待在這裏做什麼?如果您明白了不該用理智去思考所有的問題,那麼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您了。稍微傾聽一下自己的心聲。您的心在說什麼?我一點也不懷疑,它會說:『因為你沒聽我的,所以你是不幸福的。我想為其他的突厥人戰鬥!』您應該聽聽這個聲音。內心也會告訴您誰是我們的敵人。您的敵人是所有其他的民族,猶太人,對於現在來說是法國人,阿拉伯人,對於明天來說是共濟會會員,共產黨人,滲透到國家內部里的所有外來因素,您父親就是和所有外來因素鬥爭的。」泛突厥主義者老師不像是在數敵人,而是像在數朋友似的笑著。
「是的,法國人朝一個土耳其人的茶館開了槍。然後,他們還打死了一個土耳其憲兵。他們用卡車從貝魯特運九九藏書來了大批亞美尼亞人……」這次馬西爾·阿勒泰勒沒有太激動,他說:「應該做些什麼!像兩年前在伊斯坦布爾做的那樣……」
穆希廷想起,兩年前仍然是為了哈塔伊事件在伊斯坦布爾舉行過一次聲勢浩大的遊行,學生和擁擠的人群從貝亞茲特一直走到了塔克西姆,示威人群和警察好像還發生了衝突。
穆希廷覺得這種信任很可笑。然後他想:「所有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比如說所有突厥民族聯合在同一面旗幟下,我為什麼要激動?」他想真誠一些,想對這個讓自己感覺親近的人說出自己所有的真實想法。他說:「我,但是我不相信這些東西!所有突厥民族的聯合有什麼意義?我不認為圖蘭主義、種族主義和民族主義是對的。」
「哈,如果我們要靠政府的話!」泛突厥主義者老師把嘴撇了撇,「他們想和法國人協商解決這個問題……他們要和我們的敵人坐到談判桌上……和平解決……相信這個的人不是傻瓜就是叛徒!」然後他又輕聲說:「他們也去了梅爾辛,但是他們什麼也做不成。我可以輕鬆地和您說這些,但我不會輕易地和別人說!」
「您有沒有想過自己是一個突厥人?」男人又問了一遍。這次他的態度是認真和嚴肅的,他的眼神好像在說:「我對你的評判將取決於你的回答!根據你的回答,就像剛才那樣,我可以誇讚你,也可以鄙視你!」
穆希廷嘟囔道:「等等,也許我也要走。您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穆希廷像是打碎了一個花瓶似的愧疚地看著男人說:「是的,是的,除了自己我什麼也不想!」但他知道自己更在意的是那些對他才能和聰明的讚美之詞。當泛突厥主義者講完話,臉上重新顯出那令人驚訝的、寬容、親善的笑容時,穆希廷明白自己的內心希望自己看起來是無罪和清白的。他說:「別以為我對自己的這種狀況是滿意的,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我的狀態是糟糕的,並且如您所說是該為此感到羞恥的,但是要想擺脫這種狀況,我又找不到任何可以讓自己相信、投入的東西。」
「是的,看見這裏的人我感到傷心。千萬別以為我是個宗教狂熱分子,因為年輕時我也喝了不少酒……但是作為一個突厥人,我對這裏的那種沒有靈魂、沒有信仰的氛圍感到傷心!」
穆希廷既想給他一個令他心煩的回答,又不想說出會導致他憤然離去的話,但他什麼也沒說。最後他說:「我想過,但這又有什麼用呢!」
喝完第二杯酒他嘟囔道:「是的,也許您是對的。我的狀態不好。但是我又能怎麼樣呢!」
穆希廷不高興地說:「我明白!」他希望這個給自己指明解放之路的人也可以為自己喚醒應有的激動九_九_藏_書
「您要走嗎?」
穆希廷想:「我可以做到嗎?我可以成為一名泛突厥主義者嗎?」他在思考馬西爾·阿勒泰勒說的那些話。他認為其實影響自己的並不是那些話,更多的是那人的態度,他的自信,他那時而變得強硬、憤怒,時而又變得溫和、微笑的臉,他在所有這些東西上找到了一種自己不具備,別人那裡也很少見的秩序,他對這種秩序感到驚訝。而所有這些秩序的發條毫無疑問就是對泛突厥主義的信仰。馬西爾·阿勒泰勒就好像是一個精確的鍾錶,在該氣憤的時候就氣憤,該寬容的時候就寬容,但是儘管如此,他又不像鍾錶那樣機械和沒有靈魂,他比酒吧里的任何人都更像是一個人。穆希廷突然想:「我也要像他那樣!」但是他不知道首先應該做什麼。當他正在想如何向馬西爾·阿勒泰勒請教這個問題時,他看見馬西爾·阿勒泰勒突然站了起來。
穆希廷大吃一驚。他朝四周看了看,發現誰也沒注意他們。
穆希廷看了看男人那胖胖的手指所指的地方。然後他抬起頭,仔細打量了一下對面那張和藹、寬容和可笑的臉,他明白自己不會對這個人生氣,最多也就是鄙視。但這種鄙視在他對這個人抱有的親近感旁邊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因為這個人讀過自己的詩歌、以被嘲笑的代價專門跑來跟自己說這些話。他想:「我明白了,這是一個圖蘭主義者!」穆希廷在對圖蘭主義、民族主義的鄙視和對這個男人似乎抱有的親近感之間徘徊。
穆希廷想:「他有一個信念。不管這個信念是多麼的荒唐和錯誤,在這樣一個有信念的人面前我註定是醜陋的。」可是,這種信念和這個男人的憤怒在他看來又是如此的荒唐和空洞,他氣憤地想:「他為什麼這麼激動?有什麼可以激動的?」他想了想發生在哈塔伊的事情。他從報上得知,那裡要舉行一次選舉,選舉前發生了一些事件。如果報道準確的話,那裡的土耳其人在受壓迫。他想:「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但他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很卑劣。他想到了妓院、紅色的燈泡和女人。他覺得自己抬高孤獨、誇大不幸的做法很膚淺也很醜陋。他突然想起在報上看到的消息,他嘟囔道:「有些地方發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穆希廷說:「是的,我是工程師!」然後他想,「他還知道點什麼?」他想起曾經在書的後面寫過自己是工程師。
泛突厥主義者老師說:「是的,在這樣一個地方待久了,人就會被玷污!」
穆希廷想:「我又不是壞人!如果我是一個壞人,我不會作出自殺的決定。我只是很看重自己的聰明,也許因為這個我看上去像個壞人。我思考了所有的問題,因此才會這樣……也因為這個我可能不會read.99csw.com去相信泛突厥主義。其實我現在很想可以這麼做。要不要跟這個男人說,如果到三十歲還不能成為一名出色的詩人我就自殺的決定?」
穆希廷迫不得已地說:「沒有。」其實他已經厭煩了。他像是準備要面對一個說教者、一個老師那樣煩躁不安了。但他發現那人的言語里有種讓他覺得好奇、感興趣的東西,何況這人還是讀過他詩集的那寥寥兩百五十人中的一個。
馬西爾·阿勒泰勒悲傷但又寬恕地說:「我知道您會這麼想!」他又擺出一副見多識廣、寬容的老者的姿態,「但是您不幸福的根源也在於此。因為您從來沒有好好想過自己是個突厥人,但您是一個突厥人,我認識您的父親。這很重要。這就是您應該為之奮鬥的理想!」他把食指戳到了桌上。
穆希廷想「理想?」他想這個單詞讓自己聯想到了什麼,「齊亞·古卡爾普……一些老的泛突厥主義的詩歌……上中學的表弟的課文……連虛偽都不會掩蓋的一些愚蠢作家刊登在報紙上的文章……都是些可笑的東西……」
男人說:「您當然不會認出我來的。您不認識我,但我認識您,因為我熟悉您的父親。我在哈利特·亞夏爾出版社裡見過您一次,當時您正要出去。出版商哈利特·亞夏爾後來和我說起您,還送了我一本您的詩集。是的,我讀了您的詩集。但是我還沒介紹自己,我叫馬西爾·阿薩夫,或者是馬西爾·阿勒泰勒……」他謙虛地伸出了手。
他招呼了服務生。因為每次來他都只要一杯酒和一碟埃及豆的,所以服務生對他的這個要求感到了驚訝。
「我讀了您的詩。讀完您的詩,再想到在出版社見到的您,我明白您是一個不幸福的人。一個才氣橫溢,然而不幸福的詩人……您似乎具備了一個好詩人應該具備的所有東西,但是您身上還是缺少了一樣東西!那就是理想!您的生活里沒有理想!」
「您以為自己是誰,可以說突厥民族主義是不對的?您的這種勇氣是從哪來的?是從這酒里,您腐爛的靈魂里,還是沒有任何根基的您那不幸的生活里?請您清醒一點!想想您自己。想想您是什麼人、做了什麼事!您,您恨您自己,也恨其他人,您恨所有的東西!您對於這個社會來說是一個陌生人。如果僅僅是一個陌生人就好了……您是這個社會的敵人。您該為在詩歌還有您說的那些話里表現出來的自以為是感到羞恥。您那麼自以為是,那麼您又做了什麼呢?什麼也沒做!但是我知道您是有才能的、是聰明的。我沒白白跑到您這裏來。太可惜了,孩子,太可惜了。這對您自己,對我們的民族來說都是可惜的,不是嗎?我認識您的父親。不可惜嗎?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穆希廷仍然看了一眼那根胖胖的手指。然後他九*九*藏*書想:「那麼他要我做什麼?他大概是想把我引上一條正道,想讓我接受他的信仰……他在這個酒吧里看見了我,他可憐我,所以跑來和我說這些。也就是說在別人眼裡我是個可憐的人!」
馬西爾·阿勒泰勒說:「請允許我去跟我的朋友打聲招呼!」他起身走到剛才的位子上,和同桌的人說了幾句話,然後回來重新坐下。他說:「我幾乎是被他們硬拉到這裏來的!從學校出來我本來打算回家的。因為我的健康狀況不適合留在軍隊了,所以我退役了。我是卡瑟姆帕夏高中的文學老師。您是工程師,對嗎?」他還是用那種似乎知道一切、可以看透人內心的眼神笑了笑。
穆希廷本想說「不」,因為他不喜歡這人身上的這種自信,但是他沒說,什麼也沒說。
穆希廷笑了。隨後他突然覺得自己對這個男人失敬了。穆希廷想給他一個滿意的回答,但他沒能那麼做。稍微想了一會兒,他說:「我要再喝一杯酒!」
男人說:「那就是泛突厥主義!把自己獻身給您的民族!這就是泛突厥主義事業!」他似乎在納悶這個小夥子為什麼不去摘遞到他面前、可以幫他擺脫困境的果實,為什麼還要說這樣的話,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又把手指戳到了桌面上。
「有區別嗎?重要的是,您是一個土耳其軍人的兒子和你意識到了這點……是的,我明白您在想什麼!」他皺著眉,用手指了指酒吧說,「多少年來這種地方我還是第一次來,穆希廷先生,第一次來!看見這裏的人讓我感到很傷心。我會告訴您原因的,但是我沒讓您厭煩吧?」
馬西爾·阿勒泰勒什麼也沒說。他大概是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激動。一陣沉默開始了。
穆希廷彷彿慌忙翻口袋似的搜索了一下記憶中的面孔,但他什麼也沒想起來。
馬西爾·阿勒泰勒說:「要跟您說的我全說了,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使命,孩子!」他是笑著說最後這個詞的,態度很親善。「剩下的就看您自己了。如果您想見我就到學校來。或者在周二、周四去厄土坎雜誌社!」他從皮夾子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穆希廷說:「這以後就全看您自己了!」說著他緊緊地握了握穆希廷的手。說完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用好似「從今往後我可以誇讚你,也可以鄙視你!」的眼神認真地看了一眼穆希廷,然後彷彿是不想讓自己細長的身體受到更多的污染似的匆忙離開了酒吧。
穆希廷說:「認識您很高興!」他握了握那人又大又硬的手。
穆希廷想:「作為一個突厥人!」他彷彿覺察到了什麼,吃了一驚,他很想馬上離開這裏,跑到那個亮著紅燈的房間里一個人待著。
「然後我看見了您,我認出了您!我對自己說,一個鋼鐵般、水銀般的小夥子,然而卻是不幸福的。親愛的,笑吧,如果想笑您就笑吧,不要有顧慮。您不幸福,難道不是嗎?」
「做一個突厥人!您思考一下這個問題。做一個突厥人,為所有突厥人共同的理想而奮鬥。融入到社會裡,融入到所有的同種族人中去,為了他們九-九-藏-書的幸福忘掉我們自己……您只相信詩歌和您自己,而您所喜歡的詩歌,從您的書里我知道,是那些歐洲人寫的醜陋的東西……波德萊爾是吧?一個腐朽、癮君子法國人!但您是一個突厥人。您知道法國人在哈塔伊對我們的同種族人幹了什麼嗎?」他突然很激動,憤怒得幾乎是在吼道:「法國人在哈塔伊壓迫我們的同族人。而您卻在仿效法國詩人,白白荒廢您的才能。啊!突厥民族!啊!我的民族何時才能覺醒?」
馬西爾·阿勒泰勒問:「您是否想過自己是一個突厥人?」
之所以會給穆希廷老者印象是因為他臉上有一種只有老者才有的寬容的笑容。但現在那人好像在用另外一種眼神看著穆希廷,那眼神好像是在說:「我認識你,我對你很熟悉,我可以看見你的靈魂,我在為你感到悲哀!」如此果斷、犀利和深刻的眼神是穆希廷很少遇見的,他覺得很彆扭。當穆希廷第三次和那人的目光對視時,他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但當他發現那人依然面帶柔和、寬容的笑容看著自己時,他也笑了笑。於是,那人站起來,彷彿要顯示他那細長的身體是多麼輕快和年輕似的,他像一根羽毛,邁了幾步不為人察覺的步子一下坐到了穆希廷的對面,他臉上寬容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和穩重。
他仍然在貝伊奧魯那個人聲嘈雜、潦倒的酒吧里,他的面前放著一杯拉克酒和一小碟白色的埃及豆。他想待會兒去妓院,然後去電影院,兩年之後去死。因為冬天早已過去,轉眼已到五月,而寄予一生希望的詩集沒引起任何反響就被遺忘了。穆希廷想:「就像扔到大海里的一顆石子!」他想自己的生命兩年後也會像一顆被扔到大海里的石子,既不會激起半點浪花,也不會改變任何東西。正當他為自己這種敢於被遺忘、敢於自我毀滅的勇氣而驕傲時,他發現對面桌上的一位老者,不,也就是四五十歲的一個男人正專註、友善地看著自己,他覺得很好奇。
穆希廷突然擔憂起來。剛才他還準備告訴那男人自己並不贊同他的觀點,但他現在很難那麼做了。為了討他的歡心穆希廷做出了一副害臊和內疚的樣子。穆希廷想說一些平息他憤怒的話,但又怕給他一個自己在嘲諷他的印象。
穆希廷說:「也許應該是尼相基奧盧!」他想起了一個微不足道、陳舊、荒唐的煩惱,沒話找話地說了這句。
他說:「政府會允許這麼做嗎?」然後他又問服務生要了一杯酒。
男人說:「我認識您的父親,我們都在第七軍,一起去過巴勒斯坦。您有權利擁有尼相基這個姓!」
馬西爾·阿勒泰勒笑著說:「是的,我知道您不幸福!」彷彿意識到笑著說這樣的話不太合適,於是他換了一種莊重、悲傷的表情。他帶著哭腔說:「為什麼一個年紀輕輕的人會這樣?」但他的樣子看上去並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