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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34、晚宴

第二章

34、晚宴

圍在餐桌邊餓貓似的轉悠了半小時的客人們終於慢慢坐上了椅子。他們在等待剛剛烤好的乳羊。穿著一件白衣服的廚師和一個用人正在前面的一棵樹下切割著羊肉。剛才三三兩兩聚在凱利姆先生工棚周圍和寬大的客廳里閑聊的客人們現在都已入座,他們在聽凱利姆先生講話。凱利姆先生在講述錫瓦斯—薩姆松鐵路線建設時期的一段往事。所有人都在認真地聽,餐桌上除了凱利姆先生的聲音,不時還可以聽到丹麥工程師輕聲說的丹麥語,他在給身邊的妻子翻譯凱利姆先生的講話。
奧馬爾也想像雷菲克那樣痛痛快快地喝酒,感覺自己的存在不在議員、大地主和承包商凱利姆先生的掌制之下。為了有那樣的感覺,他應該像剛才那樣強迫自己大聲和別人說話,或是做一些過分的事情。第二次往盤子里拿辣椒塞肉、喊廚師給他倒酒時,他想到這些,於是又想起身離開餐桌。正要這麼做時,他想自己可能已經醉了。然後他又想起以往在這種時候安慰自己的一句話:「酒只能傷到我的胃!」他突然站了起來。他看見魯道夫在看著自己,於是嘟囔了一句:「我去廁所!」
年輕工程師說:「在這種情況下,提前一個月把計算報告表和進度表調整一下,這樣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餐桌上主要有兩個群體的人。第一群體的人由年紀稍大些、顯得更加穩重和謹慎的男人們組成,他們是在鐵路建設期間暴富起來的承包商。姓氏法頒布后,這些新興富人為自己選了諸如鐵網、開路、鑽山的姓氏,但六七年前他們還僅僅是次承包商,或者剛畢業的工程師,抑或是小公務員。因為連他們自己都驚訝三五年裡達到的這種富裕水平,所以他們個個小心謹慎。他們希望任何人不要有抱怨,任何人不要受委屈,任何人不要對這個鐵路秩序感到不滿。好像一旦有什麼人抱怨了,他們手上的財富就會跑掉一樣。他們因此對共和國取得的成就、被平息的庫爾德人暴動、兄九九藏書弟情誼和團結等字眼表示歡迎。第二群體的人由國家檢驗員、公務員和拿工資的工程師們組成。因為知道第一群體人暴富的原因,所以他們鄙視第一群體的人,但是他們中的大部分又想和第一群體的人一樣富起來,所以他們的那種鄙視里摻雜著嫉妒、羡慕、憤怒和厭惡。他們中有的人過分誠實,有的人像是在憤世嫉俗,有的人為了加入第一群體在努力奮鬥,有的人因為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甘心做一個麻木的旁觀者。但是和那些靠鐵路建設發財的人一樣,他們都知道自己擁有的一切以及未來是和像伊赫桑先生一樣的議員,或是像凱利姆先生那樣的財主緊密相連的。因此餐桌上不在意自己的言行、不對凱利姆先生和伊赫桑先生感到畏懼、可以真正享受晚宴快樂、可以暢所欲言的就只有幾個外國工程師,外加一個在這個關係網之外的喝得醉醺醺的年輕工程師了。魯道夫不太說話,雷菲克埋頭吃飯、喝酒。
凱利姆先生和伊赫桑先生正在聽一位老者講話。奧馬爾也因為工作關係認識這位老者,他知道這個人儘管不是工程師,但去年卻成了一名正式的國家檢驗員。所有人都說這個對計算一竅不通的人是因為他的經驗、他那異乎尋常的認真和誠實而被安排到那個崗位上的。這位老者去年沒能參加這個宴會,因為當時他還沒有上任。一生中第一次被邀請參加如此重要的宴會,他因此顯得很激動。他慷慨陳詞,痛斥時弊,提出糾正辦法。可能是因為太激動而把事先準備好的句子說得顛三倒四了,也可能是覺得沒能好好利用人生僅有的一次難得機會了,老者對自己很是生氣。
他重新坐到了餐桌上。廚師拿來了放著果仁千層蜜餅的大盤子。所有人都朝盤子看了一眼。
黨紀督察員對老者說:「您看見了嗎?」沒等驚慌的老者回答,他對在餐桌邊忙碌的廚師說:「再給我拿點手抓飯來!」然後他把酒杯拿到嘴邊喝了一口酒,用餘光九*九*藏*書看著年老的檢驗員說:「請相信國家和改革!當然所有的事情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但誇大小問題的做法會把您帶到改革的敵人那邊去。害怕犯錯誤的人都應該和國家站在一邊。特別是現在,哈塔伊問題是最重要的。」
走近窗戶朝裏面望去,奧馬爾看見廚師在往放著果仁千層蜜餅的大盤子里撒什麼東西,隨後又像個畫家似的退後幾步欣賞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然後拿起一把刀再次走到大盤子前。
魯道夫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坐在他旁邊的另外一個工程師也笑了一下。奧馬爾徑直朝廁所走去。因為去年也來過這裏,所以他知道廁所在哪裡。走進廁所時他想:「我大概想吐!」然後他把頭湊到馬桶上吐了。吐完后他慢慢地洗了臉,朝鏡子看了一眼,他發現自己的臉色是健康的。他走出廁所,聽見餐桌上傳來的聲音,但他不想馬上回到那裡。他從一扇邊門走到外面寂靜的黑暗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瀰漫著泥土和青草味的空氣,享受著遠離人群的清靜。他對自己說:「我是與眾不同的,我不會成為他們那樣的人!」他抽著煙開始在工棚周圍轉悠,他看見了廚房的燈光。
雷菲克什麼也不說,他只管吃自己的飯,聽別人講話,看那些說話的人。彷彿他來這裡是為了一飽口福和眼福一樣。他靜靜地聽別人講話,不時笑一笑,不斷地往盤子里添米飯。他看上去就像是個完成了一項勞累的工作,興沖沖跑到慶功宴上的人那樣輕鬆和自在,但奧馬爾知道他常常夜不能寐,他在為自己忙碌了幾個月的「農村振興」計劃,為自己的將來和日後的生活擔憂、恐懼。
奧馬爾想:「我不會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當然也不會成為和廚師或是工棚里的工人一樣的人!」他向餐桌走去。「主人們和奴隸們……凱利姆·納吉先生!我為什麼會恨他?」他想起了黑爾·魯道夫說過的話,同時也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因為他掌控了每個地方,每個角落!是九_九_藏_書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對他,對國家以及國家的那些噁心的法規我是什麼也做不成了!但我想做些什麼,想打破所有的陳規!我想成為一個主人,比那個凱利姆先生更聰明的主人。」他看了看工人們的工棚說:「他們不會崇拜我……但是會來問我要工作……我要做什麼?我要掙很多錢。我要放下這些沒用的想法……思想,道德!有什麼用?……是的,讓我過去坐下,除了工作別的什麼也不想!那麼餐桌上所有人都朝他看時,我做什麼?我不去想這個!」
和羊肉一起放到餐桌上的還有一大盤手抓飯。因為分飯花了很長的時間,所以多數客人都是空腹喝下了第一杯拉克酒。奧馬爾看見第一杯酒下肚後有些人開始放鬆了,餐桌上那種有秩序、恭敬的氣氛也開始在慢慢消散。他也想融入這種氛圍,也想說點什麼。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想講話,是想表現自己不畏懼凱利姆先生那種踐踏人、有力、掌控一切的個性,還是想讓大家感覺到他的存在,抑或僅僅是想讓自己開心,但他明白自己的這種慾望越來越強烈了。他和魯道夫、雷菲克說了一陣話,但在這張餐桌上可談的話題是有限的,因為他們無法輕聲交談。另外,他們已經連續交談了好幾個月,他們之間已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年老的國家檢驗員講完菲姚斯鐵路線上發生的故事後,伊赫桑先生又開始概括從中可以吸取的教訓。等他們都說完后,奧馬爾為了讓大家聽到自己的聲音,開始和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中年工程師講發生在去年的一件事情。為了不讓這個工程師去看凱利姆先生,奧馬爾長時間地盯著工程師的眼睛。但當故事講完該大家一起笑時,他看見那位工程師用滿是歉意的眼神看著餐桌的中心,他明白自己無法找到想要的快樂了。他想立刻起身離開餐桌。但當他看見雷菲克在津津有味地吃飯時,他放棄了這個念頭。
年老的檢驗員講完后,伊赫桑先生向老者身旁的一個年輕人問道:「九九藏書您也是工程師,是吧?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
留著小鬍子的人說:「啊,是和納茲勒女士嗎?她是個非常可愛的姑娘。恭喜,恭喜!」
「這是我們另外一個年輕工程師。」凱利姆先生把雷菲克也介紹給了伊赫桑先生。然後他把本該看著雷菲克和奧馬爾說的一句話在對另外一個工程師微笑時說完了。隨後,他挽著伊赫桑先生的胳膊走到了餐桌的另一頭。
凱利姆先生說:「黑爾,歡迎,歡迎!」他好像不情願把嘴邊的名字說出來似的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黑爾·魯道夫,歡迎您來。不是那裡,請坐這裏……」他們正準備入座時,凱利姆先生看見了奧馬爾。「啊,我們年輕的承包商當然也在這裏……歡迎,歡迎……」他握著奧馬爾的手,把他拽到身邊一個矮個、留著一撮小鬍子的人面前說:「小夥子和我們的馬尼薩議員穆赫塔爾先生的女兒訂婚了……」
伊赫桑先生之後,一個年老的國家檢驗員開始說發生在菲姚斯鐵路線上的一件事。他講話的時候也會不時地去看凱利姆先生一眼,而客人們邊聽邊在喝加了冰塊的拉克酒。那是一個安靜、無風的、六月的夜晚。遠處可以看見從工人的工棚里散射出的點點燈光。
切好的烤羊肉被放上了餐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羊肉上。戴著白圍裙的廚師為客人布菜時,伊赫桑先生開始講起他的東部考察。他說去年的戴爾希姆行動后,東部獲得了安寧,不再有人因為害怕強盜而發抖,也不再有人擔心明天會發生什麼不幸。他說讓東部恢復安寧和秩序的不僅僅是軍隊的力量九九藏書,還有共和國發起的市政工程建設和教育運動。儘管伊赫桑先生講話的時候不時扭頭看一下凱利姆先生,但在座的每個人都明白,他其實是在對承包商們說這些話,因為去年的戴爾希姆行動承包商們沒能按時拿到他們的工程款。督察員隨後又說起發生在埃拉澤一個橋樑開通儀式上的趣事。他說,那天天氣很熱,省長的講話沒完沒了。這時,遠處一頭驢在嘶叫。有人說:「快讓那頭驢閉嘴!」聽到這話,一個公務員笑了。後來省長叫人把那小公務員和驢子的主人拉到警察局去打了一頓。督察員說完后豁達地笑了笑,他的這種笑好像是在對餐桌上的人說:「生活中除了好事,還有糟糕、可悲、甚至是可笑的事情。這些可悲、可笑的事我也可以毫不避諱地講給你們聽!」
奧馬爾笑了笑。小鬍子男人也笑了笑,他的眼神彷彿是在說:「你啊你,你很精明啊!」他是阿馬西亞議員,同時還是東部一個省份的黨紀督察員。凱利姆先生在邀請一些朋友、承包商和工程師來出席每年舉辦一次的這個盛大晚宴時,大家都聽說從東部視察回來的黨紀督察員伊赫桑先生也將光臨晚宴。
愉快的氣氛和嘈雜聲在加大。餐桌上的人們開始三三兩兩交談起來。儘管不時還可以聽到一兩聲凱利姆先生的講話聲,但客人們只管繼續自己的交談。餐桌的一頭坐著兩個女人,她們是兩個丹麥工程師的妻子。她倆挨著坐在一起,互相交談著,慢慢地喝著拉克酒。坐在餐桌另一頭的男人們不時盯著這兩個女人看一眼,他們喝著酒,抽著煙,然後在知道不會和任何人目光對視的那一刻重新看女人們一眼,若有所思地吐著煙霧。奧馬爾從他們的表情里知道,這些男人在幻想著和這兩個外國女人有關的事情。當他看見一個臉已經變了形的男人正盯著女人們看時,他想起了納茲勒。他很吃驚自己會在這個時候想到納茲勒,然後他像餐桌上其他男人們一樣,猛喝了幾口拉克酒,重新點上一根煙,開始聽別人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