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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35、總是同樣無聊的爭論

第二章

35、總是同樣無聊的爭論

「我們談的也就是這個。今晚為什麼會是這樣的?」
奧馬爾嚷道:「這裏所有的人都是奴隸。這裏所有的人都很壞,他們虛偽、膚淺、欺詐。沒有一個好人。餐桌上那些人……都是些沒有個性、模仿者和可憐的人……你應該知道去年的戴爾希姆行動……也聽到那黨紀督察員說什麼了。但是所有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不想說這些事情。你總提到盧梭。盧梭跟這裡有什麼關係?如果盧梭生活在土耳其,他們也會打他的腳掌,馴服他。」
凱利姆先生站在門口和所有的客人一一握手告別,他的身邊站著黨紀督察員伊赫桑先生。奧馬爾感覺伊赫桑先生還是在用同樣的眼神看著自己,他的眼神依然在說:「你很精明!」凱利姆先生則像對其他所有人那樣對奧馬爾習慣性地笑了笑。看見魯道夫時,凱利姆先生像是要品嘗一種不同的甜品那樣高興起來。和他們重複了對別人說的同樣的話后,凱利姆先生突然轉身問奧馬爾:「婚禮什麼時候舉行?」
奧馬爾用嘲諷的語氣說:「我的朋友,每個黑夜過後就是早晨!您別為我們擔心!」
「飯菜很好,然後我還見到了不同的人。」像是在尋找晚宴帶給自己的愉悅似的他想了想,然後接著說:「反正有點變化也是好的。」
雷菲克說:「啊,我以為你們多少也會覺得開心的。」
雷菲克重新走起來,他說:「不是所有事情都那麼糟糕的!」他嘆了口氣說:「也許你說的有些話是對的。但是如此悲觀地看世界又有什麼好處?那樣的話人就無法用腦子相信任何東西了!」
凱利姆先生也說了聲「但願!」然後他匆忙握了一下雷菲克的手,馬上轉向跟在他們身後的一個年長的承包商。
雷菲克說:「我又沒那麼不幸福!」
「有什麼不明白的?所有人不都在這樣生活嗎?不相信任何東西活在這世上的難道就只有我一個人嗎?你倒是說說看,一年前你相信什麼?」
奧馬爾說:「對,沒少爭論。但那些爭論完全就是娛樂……別拉長著臉,如果你想,那就爭論好了……但爭論什麼呢?…https://read.99csw.com…爭論半天能解決什麼問題呢?我認為值得爭論的惟一東西就是今天的晚宴。為什麼宴會是這樣的。為什麼所有的東西都會如此低俗?……但你覺得宴會很有趣!今晚為什麼會這樣……」
離開凱利姆先生的工棚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奧馬爾、雷菲克和黑爾·魯道夫誰也沒說話。然後雷菲克深深地打了一個哈欠說:「有趣的一個晚上!」沒有得到朋友們的響應,他又疑惑地加了一句:「我們過得很開心,不是嗎?」
奧馬爾開始不想去,因為同樣的話題他們已經談論了無數次,儘管每次都是徹夜長談,但每次都是無果而終。但考慮到德國人想交談,他決定不參与爭論,只稍微坐一會兒。他們一起走進了魯道夫的宿舍。黑爾·魯道夫說要熬夜,於是發動了發電機,他給奧馬爾和雷菲克煮了咖啡。當他坐到自己一直坐的沙發上時,他看了一眼奧馬爾,彷彿是想知道奧馬爾是否會用插科打諢來打斷他們的爭論。然後他看著雷菲克,滿是歉意似的說:「我不會對您說什麼新的東西,還是些同樣的東西,您可能也會給出同樣的回答,但我還是要說。但可能會讓黑爾·法提赫感到厭煩……對我來說這裏,也就是東方是黑暗和奴隸制的國度。我曾經解釋過這話的含義。我是想說,這裏的人們是沒有自由的,如果用形而上學的語言來說的話,那就是這裏的靈魂是被囚禁的。我跟您說過這個,對此您也沒什麼太多的話可說……」
吃完了果仁千層蜜餅和水果,凱利姆先生說天涼快了,便把客人們請進了工棚。他們在工棚里喝了咖啡。凱利姆先生向客人們講了掛在牆上的親戚們的照片、一支獵槍和阿赫邁特·穆赫塔爾帕夏送給他爺爺的一條皮帶的故事。然後他毫無顧忌地打了幾次哈欠,客人們明白該告辭了。
奧馬爾嚷道:「有什麼可開心的?」
雷菲克說:「要說,要說!現在我想跟你說我想到的所有東西。我不認為你的那些想法是對的。這麼想、不相信任何東西你將如何繼續九_九_藏_書生活?我不明白。」
沒有用插科打諢來打斷他們的爭論,所以不能對奧馬爾生氣的黑爾·魯道夫還像往常那樣說:「啊,啊,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
奧馬爾說:「更自由啊!」他很想嘲笑這個觀點,但他的喉嚨里發出了一種幾乎哽咽的聲音:「更自由啊?……最自由的就是這些人了!」他用手指著黑暗中的一個角落。他們已經走了半個小時了,所以那裡應該是工人們住的工棚。「最自由的……為了找到一份工作他們來哀求我們。兩年前他們連六里拉的路費都不給工人,他們讓工人們做苦力。也許你說的自由是你在晚宴上看見的那些人的?哈,你怎麼說?宴會上所有人都看著凱利姆先生,可能自由是他們的……」
黑爾·魯道夫說:「那麼請到我的宿捨去,我請你們喝咖啡,我們可以繼續聊天。」
奧馬爾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聽他們這樣說下去的,他站起來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走動。他想:「他們都是孩子!可笑。他們總是樂此不疲地爭論同樣無聊的話題。倒是說點新鮮的玩意啊!……」他打了個哈欠。他從書架上拿了本黑爾·魯道夫的國際象棋雜誌翻看起來。「走兩步就讓白棋輸!還不用出馬……怎麼樣?」他聽見雷菲克還在不停地說,而魯道夫為了繼續交談在不斷地回話。奧馬爾想:「人應該有一個目標,應該好好地生活。我的目標就是成為一個法提赫!……」當明白光看雜誌是無法解答問題時,他拿出了棋盤和棋子,擺好棋開始認真思考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發現德國人和雷菲克因為看見自己在忙著下棋而變得輕鬆了。為了不打擾他們他決定再來解一道題。隨後他花了二十分鐘解了一道要求在十五分鐘內解決的難題。後來他又用了十分鐘解了一題。他看見雜誌上說可以在規定時間里解題的人是國際象棋的新手。為了相信自己不是新手,他又解了一題,他認為雜誌上的觀點很荒唐。這時,他發現魯道夫又在背誦荷爾德林的詩,他站起來說:「阿門!……該睡覺了。」
過了很久,雷菲克說:「read.99csw.com不,我就是不能理解這點!你看不到正在發生的變化。現在所有人都比以前更自由了。黑暗的程度也比從前輕了。這點你一定要記住,一些改革正在進行,有的已經完成,有的還將繼續!」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但又一時想不起來,他顯得很著急。
奧馬爾大聲嚷道:「讓真主懲罰他們所有的人!」似乎想讓自己的聲音傳到凱利姆先生工棚,他又大聲叫嚷了一遍同樣的話。然後他說:「我醉了!」他想了想自己的話里是否有一種矯揉造作的粗野。他說:「看見這些傢伙我就想說粗話!」
奧馬爾用手在空中揮了兩下說:「都是些空話……空話……」
他們在黑暗中站在一棵樹下,互相看著對方。奧馬爾說:「為什麼會這樣?太噁心,太低俗了!」說這話時,奧馬爾想起了問自己何時結婚、工程是否可以按時完成的凱利姆先生,還有凱利姆先生那兩隻靠得很近、眼皮耷拉的大眼睛,他大聲嚷道:「要談就該談談這類事。為什麼那裡的人都那麼低俗,那麼的像奴隸,為什麼都是那樣的?你不覺得他們是那樣的嗎?」
凱利姆先生說:「到九月份隧道和橋樑能完工嗎?」他慢慢地眨巴著眼睛,彷彿在對奧馬爾說:「其實不管你說能還是不能都一樣!在我旁邊,我的世界里你的話能有什麼價值!」
德國人擺了一個不想介入爭論的手勢。
雷菲克說:「沒錯,我們在聊同樣的東西!」他用一種平靜的聲音像一個老師似的解釋道:「但都是些值得一聊的東西。」
奧馬爾嚷道:「變化啊!我們的生活和工作,還有我們的鮮血和生命就是一個變化,黑爾·魯道夫你是怎麼看這種變化的?」
「是的,沒有。但是我在用另外一種方式表達您想說的話。那就是不重視靈魂!然後我想說自由的法律基礎在土耳其還是有一點的……」
奧馬爾說:「變化啊!你大概就是為了這個才到這裏來的。就像是為了看到不同的東西去動物園一樣……」他突然閉上了嘴,因為他看到了雷菲克臉上的表情。「我是個畜生傢伙,親愛的雷菲克。」說九九藏書著他挽起了雷菲克的胳膊。他們又沉默著走了一段路。奧馬爾捏了捏雷菲克的胳膊,開始想自己是否真的醉了。他認為自己並沒有醉,只是有點興奮,只是喜歡裝醉,他把手從雷菲克的胳膊里抽了出來。他們跨過了一處黑暗中難以分辨的小土堆后,奧馬爾開始背一首小詩:「我是一隻綠色的燈籠,時而亮,時而滅。我沒有訂婚,隨便是誰我都會回來。」他是怎麼想到這首詩的?他記得那是外婆常念的一首詩,自己七八歲的時候常聽外婆念。他想:「挺好的詩,就是有點荒唐!」他想起了外婆、爸爸、姨媽還有別的事情。然後他說:「好像我有權想這些荒唐的事,說荒唐的話一樣。我假裝醉了,其實我很清醒。」說完他閉上了嘴。
德國工程師說:「我不開心,但我吃飽了!」隨後,他發出了一陣奇怪、神經質的大笑聲。
「說的好。在這裏,在土耳其,人是不可能用腦子相信任何東西的。」奧馬爾仍然指著工人的工棚說:「或者像他們那樣相信安拉,或者什麼也不信。因為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是假的。所有的東西都是模仿!所有的事充滿了謊言、虛偽和欺騙。你在說盧梭,我們的盧梭是誰?納默克·凱末爾嗎?你讀過他的書嗎?他的書能在你的內心喚醒點什麼?也許他的書曾經影響過某些人,再怎麼說他也是土耳其作家中最好的一個。然後呢?還是那個德國人說的有道理,他說在法國至少持續了五十年的那個時代在我們這裏不到五個月就結束了。一切又重新被埋進了以前的低俗和虛偽里。這就是土耳其……啊,土耳其,想到這些我就想哭……不應該想!」
「我嗎?」雷菲克善意、單純地笑了笑說,「那時我連需不需要相信什麼都沒想過。」他激動地接著說道:「但是你……你是知道的。一旦知道就不行了。」
雷菲克說:「如果你相信自己所說的這一切,那就非常糟糕了!」
奧馬爾說:「九月以後!」這次他近距離看清了凱利姆先生的臉。他有一個窄小的額頭、兩根粗粗的眉毛和兩隻靠得很近的大眼睛。
奧馬爾問:「魯道夫,九-九-藏-書我們開心嗎?」
「我們三個人以前少爭論了嗎?你,我,還有穆希廷,少了嗎?」
「所有的人……」
「哪些人?」
奧馬爾說:「但願能完工!」
他突然閉上了嘴。遠處傳來狗叫聲還有潺潺的流水聲。他們的附近應該有一棵散發出奇怪味道的樹或是什麼野草,因為他們聞到了一種柔和的甜甜的氣味。雷菲克什麼也沒說。
雷菲克說:「我們的區別就在於此!」他顯得很激動,好像此前他們的意見都是一致的,現在剛出現了分歧一樣。「我相信可以做些什麼事,而你什麼也不相信。」
「糟糕的是什麼?說出你看到的真相嗎?我認為沉迷於幻想更糟糕。好了,不說這些了。幾點了?過一會兒,大概天就要亮了……」
奧馬爾說:「好了,好了,不要把話扯到別的地方去。我知道,你自己也清楚跟他們在一起將會一事無成。和他們在一起什麼事也幹不成!……」
回去的路上,奧馬爾問雷菲克:「你哪來那麼多話要跟他說?而且你們每次都在聊同樣的東西!」
奧馬爾說:「我相信我自己要做的事情!」隨後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不!你看那裡既有黨紀督察員,又有暴富的承包商。應該把他們區別開來……黨紀督察員不管怎麼說是相信改革的!」
「首先我沒給你指的『他們』寫信,我只和蘇萊曼·阿伊切里克在通信。然後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你是如此地鄙視改革!」
奧馬爾用嘲諷的語氣說:「當然了,這些改革將會給土耳其帶來光明,是嗎?你相信那些改革嗎?你不說話說明你是相信的。然後你還往安卡拉給他們寫信,你要把自己的『農村振興』的計劃交給他們……哈,哈!現在你明白是什麼情況了嗎?」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誰也沒說話。遠處不時傳來狗叫聲、小蟲子發出的聲音還有流水聲。看到自己的宿舍,黑爾·魯道夫說:「對我來說只有美國了!」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只有美國了!」然後他突然對雷菲克說:「那麼您將做什麼?您將如何從現在的困境里擺脫出來?」他用手指著天空和大地說:「從這種黑暗裡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