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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37、鋪設鐵軌

第二章

37、鋪設鐵軌

安韋爾生硬地再次問道:「你也喝點嗎?」
雷菲克說:「好,我一會兒就回去,我想再轉轉。」
奧馬爾說:「我想回去喝點酒。」
奧馬爾說:「不是,親愛的,我沒指那個!讓真主懲罰所有的事情、所有這些關係、從安卡拉來的公務員們、凱利姆先生……」
他們徑直朝工人的工棚走去。彌散在寂靜夜色里的這種歡快的音樂對雷菲克來說是陌生和遙遠的。奧馬爾因為以前見過,所以他知道那音樂來自一群吉卜賽人。奧馬爾告訴雷菲克,吉卜賽人轉悠在錫瓦斯—埃爾祖魯姆鐵路沿線的所有工地上,他們拉著琴、唱著歌、跳著舞從一個工地轉到另一個工地,吉卜賽女人們在分包商或是師傅們那裡過夜,他們就這樣年復一年地到處寄宿、四處遊盪。奧馬爾另外還說,去年剛來時,凱利姆先生工地上的兩個分包商還為了一個漂亮姑娘打了架。快到茶館時,奧馬爾突然轉身問雷菲克:「關於我你是怎麼想的?」大概是後悔問了這個問題,他隨即指著人群中一個姑娘說:「你看,剛才說的那個姑娘就是她。怎麼樣,漂亮嗎?」
走進隧道口,像每次來這裏時一樣,雷菲克又感到了悔恨和內疚,但馬上他被裡面那熱火朝天的工作場面吸引了。他看見隧道已基本完工。隧道里現在只有兩處地方有人在幹活,一是砌牆工人在完成隧道中間剩下的一段牆面,另外就是大家忙著在往隧道口附近的地面上倒石塊。因為礦車的軌道已經被埋上,所以石塊只能用毛驢來運送,而這原始的方法讓工程師們很惱火。因為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所以奧馬爾和他的兩個合作夥伴也都在那裡。為了讓工人們知道最後這一天的嚴重性和損失時間的代價,他們從這頭跑到那頭,幫著工人卸石塊。奧馬爾為了給工人們鼓勁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一些工人看見他們的工程師在干體力活,彷彿是他們的責任而羞愧不已,他們跑過去幫忙,不想把自己的活留給工程師們干,一些工人則已經是筋疲力盡什麼也幹不了了。在那種忙亂的情況下,奧馬爾看見雷菲克嘲諷似的沖他點頭笑了一下。雷菲克有一陣也有了幫忙卸石塊的衝動,但當他的手觸摸到驢背上的柳條筐時,他覺得自己的這個行九九藏書動是如此的荒唐和虛偽,他馬上離開了那裡。他從隧道的另一頭走出去之前,一路聽了從那裡傳來的叫喊聲以及從藤筐里倒出的石塊發出的聲響。他還看到了默默在那裡砌牆的師傅們,但是因為內心的悔恨和羞愧,他沒有再回頭看他們。
走出隧道,他踩在準備鋪鐵軌的石塊上開始一路向西走去。他想去看看鋪軌機,想知道鋪軌機離隧道有多遠,想從上面最後看一眼周圍其他的工地。他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些計劃、裴麗漢、家、奧馬爾的工作和自己的將來。但他沒有一個個仔細地去想這些問題,而是跳躍似的從一個問題想到另一個問題。不時他的目光會被一樣東西吸引,河流、奇怪的一種植物、工棚抑或是天上像人臉的一片雲朵,他就這麼看著走著。
回到工棚時,他沒在門口看見哈吉和他的狗,他彷彿覺得缺少了什麼。他坐到桌前,翻看起《安卡拉》。當他明白自己無法靜下心來看書時,他強迫自己開始寫信。他像往常那樣詢問了孩子、裴麗漢和家裡人的情況,快速把這些東西寫完后,他還是像往常那樣告訴裴麗漢要推遲回去。寫這句話時他害臊了,他感到了背上流下的汗水,於是他開始寫推遲回去的原因。在挨個想原因時,「農村振興」計劃閃現在他眼前。計劃的實質內容是「我們和我們相似」的觀點,從這個觀點出發,他認為應該把現代城市裡的所有便利條件廉價送到聯合起來的農村個體中去,他幻想著這些想法將對那些相信改革的人產生的影響。想到這裏他高興地站起來,激動地對自己說:「我知道,這些計劃一定會被採納的!」他看了一眼歌德的照片,點上煙在屋裡走了一會兒。然後他重新坐到桌前迅速地把信寫完。他打了一個哈欠,明白自己又犯困了,他躺到了床上。
正當雷菲克要去祝賀奧馬爾時,國家檢驗員站了起來。他匆忙嘟囔了幾句后握了握奧馬爾的手。然後他也握了雷菲克的手以示祝賀。
奧馬爾看見雷菲克說:「你終於醒了!」
奧馬爾用手指著消失在黑暗裡的檢驗員說:「在沒有任何必要的情況下,我也不得不給他點什麼!」他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又嘆了幾口氣說:「讓真主懲罰他們九-九-藏-書所有的人!」
雷菲克說:「是的,受賄是件很醜惡的事情!」
雷菲克高興地說:「不管怎樣,完工了!」
奧馬爾說:「走,去看看。」
「什麼也沒想!」
奧馬爾說:「是的,完工了!我掙了很多錢。完工了。」
雷菲克說:「我睡著了。」然後他明白剛才問話的人是薩利赫,另外一個是安韋爾。
雷菲克看了看表,十二點了!他想:「今天要結束了。今天是1938年9月8日。」今天鋪軌機就要開到奧馬爾承建的隧道了。奧馬爾要麼按時完工給機車讓路,要麼作為違約半天支付一千里拉的賠償費,但雷菲克在睡覺前已經明白奧馬爾是可以按時完工的。
安韋爾嚷道:「你接著睡。我們把活幹完了。完工了,完工了!現在他們在鋪鐵軌,鋪軌機過來了。機車鳴笛后,我們朝它揮了綠旗子。我們對他說,來吧,普茲居·貝齊爾,來鋪鐵軌吧!」他哈哈大笑起來,還揮舞著一隻手,做出揮旗的樣子。然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你也喝點嗎?」他從桌上拿起拉克酒瓶要遞給雷菲克。
檢驗員走後,雷菲克害羞地說:「祝賀你。」
「啊,我們的人來了!你溜到哪去了?」
奧馬爾問:「你在想什麼呢?」
為了給裴麗漢寫信,他坐到了桌前,但他沒能馬上動筆。因為每次給裴麗漢寫信除了說要晚回去、非常想念她和孩子就沒別的可寫了。有時,他也在信里談到自己的生活和這裏的人們,但他總認為所有這些都只會讓裴麗漢更生氣。他強迫自己提筆寫信,但還是一個字也沒寫出來。隨後他看見桌上放著的一本小說,那是雅庫普·卡德里寫的《安卡拉》。這本小說他已經讀了不止一遍,他在書里欣喜地發現了作者對改革和新土耳其的信心。每次讀這本書他都會想,在安卡拉有和自己一樣希望有所作為的人,他會因此輕鬆一些,彷彿憂慮稍微減輕了一點。他開始讀書,剛看了半頁書,他想:「現在隧道里的情況怎麼樣了,他們能按時完工嗎?」他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了走,然後決定去隧道看看。
雷菲克說:「奧馬爾在哪裡?」
茶館前面聚集了五六十人。鼓手和小提琴手站在一邊,當中有兩個姑娘在跳舞。雷菲克覺得她https://read•99csw•com們倆誰都不漂亮,而且看上去都很疲憊,她們一邊跳舞,一邊強顏歡笑地看著周圍。圍在四周的工人們看上去也不是很開心。有人在和著音樂拍手,有人偶爾發出一兩聲叫好聲,但大多數人都顯得很疲勞,他們在不斷地打哈欠。他們站在那裡就像是一群經歷了一場耗時長、代價大的戰爭、終於用鮮血換來勝利等著回家、但又始終無法相信戰爭已經結束的筋疲力盡的戰士。走進茶館,雷菲克看見裏面有幾個人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一個醉鬼搖搖晃晃地靠在茶館的門上,一邊拍著手,一邊不時地叫著好。有那麼一會兒,鼓聲停止了,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收錢時一個姑娘推了一把來騷擾自己的人,於是一些人跟著笑起來,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茶館的門打開又被關上了,從裏面走出來的五六個人拖著疲憊的步伐慢慢地朝工棚走去。隨後,鼓聲和小提琴聲又重新響了起來。
「老闆大概是在外面。」安韋爾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他在和一個習慣了受賄的公務員談話……」
雷菲克說:「我們過去看看好嗎?」
桌上摞著他說的「我的那些計劃」的稿紙。那是一疊厚厚的紙張,要用雙手才可以拿起來。桌上還放著他經常翻看的書籍。書的旁邊放著一個鏡框,鏡框里是歌德的照片。這張照片是黑爾·魯道夫一個月前去美國時送給他的。魯道夫把塞滿書籍和物品的一個行李箱和兩個木箱放上卡車后,很害羞地把這個禮物交給了雷菲克。他漲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話,然後用一種讓人想起他是一個貴族、父親是個將軍的態度把頭微微抬起,他說自己對雷菲克和奧馬爾這兩個年輕人以及他們年輕的祖國——土耳其的未來很擔憂。雷菲克從床邊站起來嘟囔道:「今後會怎麼樣?現在我該幹什麼?」他已經寫完了自己的計劃。十天來他除了重讀它們別的什麼也沒做。他打算和奧馬爾一起去安卡拉,打算在安卡拉見《改革和組織》的作者、名為「組織」運動的領導人蘇萊曼·阿伊切里克,還希望在奧馬爾未來丈人的幫助下和一些議員、部長建立聯繫。他想:「我現在幹什麼?我給裴麗漢寫封信。至於結果要到了安卡拉才能知道!」
醒來時https://read.99csw.com,天已經黑了。他看了看表,十點了!他想:「我竟然睡了七個小時!」他從床上爬起來,在燭光下讀了一遍放在桌上的信,他很滿意。他聽見從外面房間里傳來的說話聲和笑聲。他走到那裡,聞到了一股很濃的拉克酒味。
看著人群,雷菲克想自己應該為他們做些什麼,他明白每次進隧道時感到的那種悔恨和羞愧又纏上自己了。他想:「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可以和他們融為一體,但是離他們那麼遠也是醜惡的……我為什麼要看著他們?他們幹完了活,累了,睡覺前稍微消遣一下。我呢?他們在那裡,而我離所有這些人……」
大概走了六百米,他在凱利姆先生承建的一座橋樑上看見了鋪軌車。他站在遠處想看看鐵路課上教的鋪軌作業是如何進行的。然後他在工人中間看見了老師在課上提到的土耳其惟一的鋪軌專家普茲居·貝齊爾。他是在尼相塔什認識這個讓所有鐵路承包商憎恨的人的。他用鋪鐵軌掙來的錢在尼相塔什買了地皮,然後他帶著自己專業、能幹的團隊接手另一項工程,掙了錢再去買別的地皮。有那麼一刻,雷菲克幾乎要和那個抽著煙在工人中間轉悠的鋪軌專家對看上了,他對自己說:「我待在這裏幹什麼?」看著那些忙著鋪軌的工人,他突然想起前一陣總被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的生活脫軌了!」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然後開始往回走。
奧馬爾說:「我也要喝酒。」他用手指了指音樂傳來的方向說:「看,所有人都在慶祝,吉卜賽人來了。茶館前面一定很熱鬧。我也要喝酒。」
四小時前他去了隧道,親眼目睹了那裡的緊張勞作,也因此得出了這個結論。奧馬爾說也許會耽誤半天,但這個可能大概也可以避免。奧馬爾已經連著兩天沒合眼了,大多數工人也在加班。雷菲克起床后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幾圈。昨天他也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一方面是為隧道那邊的進度緊張,一方面是因為擔心自己的未來,不知道該拿那個「農村振興」的計劃怎麼辦。整夜他坐在桌前,對自己花了幾個月才寫出來的東西做了某些修改,後來他試著想睡一會兒,但沒能睡著,於是一早他就去了隧道,回來后終於睡著了,但又被狗叫聲吵醒了。
他們倆都不九*九*藏*書說話了。遠處和著鼓聲還傳來了小提琴的聲音。可愛、歡快和嬉戲的音樂瀰漫在寂靜的夜色里。他們住的工棚里則不時傳出醉笑聲。
雷菲克一邊讓眼睛適應桌上的汽燈,一邊想:「完工了,他們按時完工了!」
在工棚的門口,他看見了哈吉。他仍然像往常那樣在靜靜地削土豆皮。就好像他一直會在這裏削土豆皮,鋪軌機今天不會開到這裏,工地不會在一周內空下來,工棚也不會人去樓空一樣。狗在他身邊趴著睡覺。雷菲克不想打擾他們,他靜靜地從他們身邊經過,開始往山坡爬去。他沒有走在那條被人踩出來的窄路上,而是穿行在山崖間和雜草叢中,他邊走邊看著四周。七個月前被積雪覆蓋的土地上現在長滿了各種野草。工人的工棚依然還在山坡的下方,工棚周圍依然有人在走動。但被漆成黃色的工棚、簡陋的棚頂和那些窄小的窗戶對雷菲克來說已經不再陌生。遠處的河流也是這樣,雷菲克早已熟悉了它的流水聲。還是像往常那樣,他讓眼睛慢慢適應陽光后抬起頭,他看見了和第一天早上同樣的一片天空,湛藍、寬廣、沉靜和深遠……但仰望天空時,他沒能感到那時的輕鬆,因為他在想:「農村振興的計劃會有什麼結果?裴麗漢在做什麼?那個議員會介紹我認識些什麼人?我氣喘吁吁了,而第一天來這裏時我決定要每天鍛煉的!」
雷菲克走出工棚。關門時,他聽見了身後傳來的笑聲。他看見放在工棚前面的一張桌子上點著一盞汽燈。桌子的一邊坐著奧馬爾,另一邊坐著雷菲克在凱利姆先生晚宴上認識的一個國家檢驗員,他們正在交談著什麼。遠處,從工人的工棚那裡傳來了一陣鼓聲。
雷菲克被吵醒了。外面,窗戶下一隻狗正在叫著。聽聲音他知道那是哈吉的牧羊犬。他聽到哈吉說:「噓,托拉曼閉嘴!」
他走進廁所。每次去廁所,他都會想起剛到那天和奧馬爾一起看著廁所地上的石頭說話的情景。他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的臉色是健康的。他想,如果裴麗漢看見,她會說:「你的臉上有了血色。」他想起到這裏來的第二天早上自己就把小鬍子剃掉了。已經過去七個月了。他往臉上潑了一點冷水,然後走出廁所回到房間。他想:「七個月了!」他在床邊坐下。